迈克尔·芬克“将不可能变为可能才最有趣”

采访/程瑶

整理/程瑶

年轻时的Michael一直梦想着做一名画家。为了生计，1977年第一次在电影《中国综合症》中接触到了特殊效果，却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地从特效做到了视觉效果。35年来，他分别为《星际迷航》《星球大战》《蝙蝠侠归来》《勇敢的心》《雷神》《阿凡达》《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等商业大片制作过特效和视觉效果。2008年，Michael凭借《黄金罗盘》获得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

Michael一直奉行，无论电影的视觉效果做得多牛，都应该是为了讲一个好故事而服务的。无论是《勇敢的心》中恢弘大气的民族抗争，还是《蝙蝠侠归来》里面哥特式诡异荒诞的企鹅人选举，或是完全用视觉效果来讲述东方文化和价值观的《少年派》，Michael都在用他一个视觉效果师的视角，讲述着一个个或动人，或精美，或奇幻，或壮阔的故事。2013年9月20日，为了纪念《绿野仙踪》上映75周年，华纳邀请Michael制作《绿野仙踪》3D版，在400个IMAX影院重映，让多萝茜的故事重现。

★“《阿凡达》诠释的是精美宏大，而《少年派》是精致瞬间。”

《电影》：您在《少年派》中主要负责哪些视觉？

Michael：在《少年派》中，我被法国巴黎的著名特效公司BUF Compagnie的老板皮埃尔·巴芬所雇，担任电影的高级特效指导，比尔·威斯登霍佛担任视觉效果总监，这是我和他的第二次合作（上次合作在《黄金罗盘》）。

BUF Compagnie完成的特效中，专门有一项工作叫做“老虎的视角”。比如有一段1.5分钟的片段包含了二十多种不同动物在水下的意识，以及派和那只老虎的状态，在我加入这个团队的时候，这个片段没有加任何特效，因为已经决定不用它了。但后来李安又决定将这个片段放回电影中，当时我在洛杉矶，而皮埃尔和其他同事在巴黎，我们一起完成了这个片段的特效制作。

《电影》：这个片段讲述了一个什么故事？您说过所有特效都是为故事服务的。

Michael：如果仔细看，你会发现它们每只动物都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游泳，是一种近乎放松的状态。这样设计并不是为了表达动物们如何溺水，不是为了表现它们在水下有多么痛苦，而是为了呈现派、老虎和其它动物的关系。而且，大到非常大的动物、小到微型生物，甚至是从水下仰望天空的距离，或者从水下看到派、看到船的距离，这些尺寸和比例必须在大银幕上呈现适中的大小才能可信。皮埃尔·巴芬和我们的团队做了非常多的努力，因为一旦哪里感觉不真实，那么整个故事就会显得假。

《电影》：您也参与了《阿凡达》的特效制作？

Michael：我作为好莱坞特效公司Prime Focus的高级特效总监，和公司团队一起完成了《阿凡达》中约180个特效镜头，主要的是关于“人类指挥 中 心 ”、“Unobtainium 元素”的镜头。我记得当时詹姆斯·卡梅隆对于每一个镜头的高质量要求，无论是很抽象的潘朵拉星球，还是较为具体的描述人类基地，无论是大镜头还是小镜头，他都会同等对待，严格要求。

《电影》：在《阿凡达》之前没有人真正用3D去做长篇商业片，可以这样说吗？

Michael：其实从广义上来说，这个问题是不正确的。3D电影最开始进行拍摄是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从那时起，就有许多电影人开始开发和探索如何拍摄3D电影。而且在《阿凡达》之前，已经有很多不错的3D电影面世，只是不是詹姆斯·卡梅隆和乔恩·兰道（《泰坦尼克号》和《阿凡达》的制片人）心目中的那样。比如埃里克·布雷维格导演的《地心历险记》3D版本，就在评论界和票房上都取得了成功。而《地心历险记》3D版本，不仅利用了和《阿凡达》相似的技术，也运用了数字立体设备。所以说，运用立体设备拍摄胶片3D电影，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后便已经逐渐成为常用的拍摄手段。

《阿凡达》在后期制作当中，对于拍摄的素材进行了修复，以适应两眼之间的距离，从而让眼睛产生立体感，我认为《阿凡达》在这个部分突破了以往电影无法解决的问题。

《电影》：除此以外，《阿凡达》和《少年派》有哪些特效技术具有突破性意义？

Michael：在《阿凡达》和《少年派》中，我认为这两部电影的成就在于运用新技术开创新的电影叙事方式，而这也正是视觉效果的意义所在，我们的工作就是为了更好地帮助电影讲故事，而并非让技术的部分超越故事本身。

就《阿凡达》而言，最具有突破性的技术就是其中精美宏大的美术场面，和如何将演员的表演和电脑合成的人物融合在一起。它对于3D技术的应用，无论从概念、规模和执行层面上来讲，都是以往任何电影都不曾尝试过的，它在摄影机镜片和摄制装置的设计上、制作工艺上，包括镜头、滤镜和现场摄影组人员的支持装置等等方面，都有了显著的改善，比如新的滤镜可以帮助控制由于视差或偏振图像差异。

在《少年派》当中，最主要的视觉效果创新在于让电脑合成的动物在3D电影中看上去像真实的动物一样，并让这些电脑合成的生物在水里看上去活灵活现。《少年派》更多的时候诠释了一部关于精致细节而非宏大场面的电影，它完全运用电脑视觉效果技术创造了一个真实可信的世界，这本身非常传奇。

《电影》：您对卡梅隆和李安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

Michael：对于如何运用电影手段去达到他们想要的电影效果，每位导演都是独一无二的。比如，詹姆斯·卡梅隆总是非常耐心，从来不会疲倦于向我们解释他想要的效果和感觉，他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导演，能在巨大的责任面前仍然保持高度的专注。李安则是一个可以出色表达自己想法的导演，他的表达带有许多的情感描述，有时候一些画面真的很难用语言表达，但是他总是会用非常美的语言去把他想要的画面展现出来，他经常会将一种颜色形容成一种情绪，或者是把一种情绪形容成一个形状，因为他了解这种形状的感觉会帮助我们理解他想要的画面。电脑动画的先锋杰姆斯·布林曾经说过，“其实那不必是真的，它只需要看上去像真的。”如果换成李安来说，我觉得他会说，“其实那不必是真的，它只需要感觉起来是真的。”

《电影》：如果做一个比喻，你认为视觉特效可以比作什么？

Michael：视觉效果是电影工作者的工具，让他们的想象和创造能够以一种革新的方式呈现，但是视觉效果一定不能影响电影去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如果一部电影仅仅拥有完美或高超的视觉效果，但它却不能帮助这部电影讲述一个好故事，或者它成为影片唯一有趣的部分，那么这部电影就会注定失败。

★“《蝙蝠侠归来》是第一部运用电脑制作的动物代替真正动物的电影”

《电影》：您和Bill Westenhofer、Ben Morris、Trevor Wood一起获得了《黄金罗盘》的奥斯卡最佳视觉效果奖，从技术和美学的角度讲，您觉得获奖的最大理由是什么？

Michael：其实《黄金罗盘》最大的优势在于制作了巨大数量的动物、动物之间的各种互动、动物生存的环境，以及结合真人拍摄等等大量视觉效果。尤其是需要制作出演员们用手去抚摸CG动画做出的动物的毛发，去拥抱它们，和它们说话的视觉效果，《黄金罗盘》集结了几百万个精致瞬间，而并不像常规的视觉效果大片，去拼那些效果上的奇观。

《电影》：你的第一部特效电影是《中国现象》，你是如何成为一名视觉效果师的？

Michael：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电影《中国综合症》中担任特殊效果工作，并非视觉效果。而当时我、斯图尔特·齐夫（《侏罗纪公园》和《星球大战》的视觉效果）、理查德·霍兰德（《泰坦尼克号》和《哈利·波特-魔法石》的视觉效果），我们三人一起发明了一个电脑系统，可以让我们控制电影现场，就像一个核反应堆控制室一样。最初我只是想做一个画家，能够将我的画展出甚至在展览中卖得好价钱。我刚开始为电影工作只是为了赚钱来支撑我的艺术事业。然而真正开始进入电影行业，我才发现电影是多么有趣和吸引我，因为电影制作是一个创意碰撞、融合的有趣环境，而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到我的画室中去独自工作了。

《电影》：还发明了一个可以控制场景的电脑系统？能具体说说嘛？

01-《黄金罗盘》Lyra骑在设备上模拟骑在熊上的绿幕前和加上电脑合成背景后对比

Michael：斯图尔特和理查德都是专业的工程师，理查德尤其擅长运用电脑去控制各种场景，同时将大量的信息录入电脑。我们当时用的本机是S100总线机，并有一个8080A处理器、内存和48K，我们的大容量存储设备是一个69美元的便携式音频录音/播放。计算机通过斯图尔特设计的外部逻辑电路，可以与剧组中的灯、对讲机、打印机等设备进行连接。我的工作则是所有的电板、电缆和连接器的设计、组装、布线，并指导剧组工作人员操作这些设备。理查德则负责写所有布景调动的代码，我有时也写一些。整个摄制场景由1800个灯控制，它们被安装在总控制台，看上去仿佛变成了一个核电站。这就是我们的主要责任，整个过程非常有趣，我们花了六个星期来搭建整个系统，并且让它为影片的摄制成功运转。我觉得以后都没有人会再用那台电脑了，理查德可能仍然留着它，他也许是在某个电影的设备拍卖上面买到的这部电脑，这种电脑曾经很常用。

02-《黄金罗盘》Lyra和熊面对面时的从拍摄到最后电脑合成

03-《黄金罗盘》Lyra在绿幕前和电脑合成效果对比

《电影》：它在《蝙蝠侠归来》中有运用吗？

Michael：《中国综合症》视觉特效的水平远远比不上《蝙蝠侠归来》，电影科技从1977年到1991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蝙蝠侠归来》用的电脑是硅谷专门为这部电影量身打造的，所以很多技术都具有开创性。《蝙蝠侠归来》的最大优势在于运用电脑图像技术去制作出了大批蝙蝠和大批企鹅的画面，这部电影是第一部运用电脑制作的动物去代替了真正的动物。

《电影》：据说拍摄《蝙蝠侠归来》时保密措施非常严格，还请了私家侦探追查泄密者。Michael：你说的没错，当年在拍摄《蝙蝠侠归来》的时候，安保措施非常，非常，非常的严密。主要是因为两个原因：第一是为了电影营销，这是一个营销策略，永远对外界保持神秘，但是同时制造更多的新闻点，所以当电影上映的时候才会满足人们蜂拥而至的猎奇心理。另外，的确这部电影主要的卖点就是在角色设计和美术设计上面，所以一旦对外界曝光了电影的设计，那么肯定会对电影有所损害。同时，邀请客人来现场探班也会对剧组成员造成极大的打扰，我们不能集中精力在电影的拍摄制作上，我不确定哪位主要剧组成员、导演或者主演会想要这种打扰。

《电影》：抛开特效而言，你个人喜欢哪一类型的电影？为什么？

Michael：我喜欢所有高质量的电影，只要这个电影的剧本好、表演精彩、美术漂亮，我就会想要去看。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不是很经常去看恐怖电影或讲述超自然故事的电影。

★“全球的视觉效果在壮大，而加州的在萎缩”

《电影》：从《蝙蝠侠归来》到《少年派》，感觉视觉特效在好莱坞发生了哪些变化？

04-《黄金罗盘》未加虚拟背景时的绿幕拍摄

05-《黄金罗盘》虚拟场景，2007年拍摄于谢珀顿制片厂

Michael：最大的变化当然是从胶片转到数字。这直接影响了无论是从视觉效果的元素的制作和组合，还是将这些视觉效果的元素和摄影机完美融合，超越电影本身可以承载的技术层面。同时，视觉效果的进步也改变了电影制作的方式，将电影前期筹备、拍摄期和后期制作的原始边界打破，现在，这三个阶段已经统统归到了电影制作。从前，创意决策需要在电影拍摄初期基本决定，而现在，创意的决策形成已经推后了许多，这样的变化完全改变了电影人的工作方式和思维方式。数字技术的潜力和可塑性极大，现在电影在哪里拍摄、如何制作已经被颠覆了——如果我们能够在电脑上创造一个虚拟的纽约，那为什么要去真的纽约进行拍摄呢？

《电影》：现在越来越多的亚洲公司开始进军视觉效果行列，印度的公司收购了Rhythum&Hues，中国的小马奔腾并购了Digital Domain，这对好莱坞特效人员影响大吗？比如薪水、就业机会、制作水平等方面。

Michael：我其实非常愿意花时间来讨论这个问题，它涉及的问题几乎可以单独编写一本书了。谁拥有这间公司其实并不会影响好莱坞视觉效果行业，真正影响这个行业的，是这些特效公司如何使自己更加吸引投资。

现在的电影制片人已经不倾向于在加州制作他们的电影了，因为别的国家和地区的视觉效果行业或者具有更好的投资支持（比如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等），或者在人力成本上具有优势（比如中国、印度等等）。加州的视觉效果师的收入已经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在这种工作机会越来越少、收入越来越少、福利待遇也下降的大环境下，他们开始慢慢离开加州，到别的城市、国家和地区帮助那里的电影人，来和仍然留在加州的同行们进行竞争。所以就全球视觉效果行业来讲，是一种发展壮大，但是就加州的视觉效果行业，则是一种萎缩。视觉效果协会2013年出版了一本白皮书，如果想要了解更多这方面的行业动态，可以从他们的官网上下载。这本白皮书非常长，但是非常清晰地解答了这个问题。

《电影》：您成立的“视觉效果协会”的主要工作是什么？Michael：视觉效果协会的任务就是促进视觉效果的培训和教育，并推进视觉效果行业的全球化。视觉效果协会是一个国际组织，并且一直致力于将全球的视觉效果师团结成一个声音。我们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改善视觉效果行业的工作环境和收入待遇。

《电影》：您在《黄金罗盘》的奥斯卡领奖台上说，华特·迪斯尼曾经说过，“将不可能变为可能才最有趣”，您从一个画家到视觉特效，最后成为一名教授（长期担任美国南加州大学电影学院客座教授），您这是在追求有趣的人生吗？

Michael：这句话对当时站在奥斯卡领奖台上的我们四个人都是一样的，只有做不可能的事情才最有趣。因为尝试如何解决这些视觉和技术上的问题，让观众可以聚精会神地关注电影故事本身，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情。我做这个行业35年了，我仍然非常喜欢自己的职业。

《电影》：在中国，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参与到视觉效果的制作，作为他们的前辈，能不能为他们提一些建议？

Michael：尽可能的多学习全球市场最为流行的线性叙事手法，这种叙事手法一直是全球通用的讲故事的方法，并且没有变得老套，也没有减弱的趋势。同时，如果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电影视觉效果师，首先应该更多地去学习和了解艺术，然后去学习和了解电影，最后再去了解电影视觉效果。最后，发挥你的长项，不要逼迫你自己进入一个连目标都不明确的处境。电影视觉效果是一项辛苦的工作，需要你全心投入，所以你不能仅仅将其视为一项工作，而要将它视为你的生活。如果你做到了这一点，你就会在这个行业里做得很好。

【备注：视觉效果（Visual Effects）和特殊效果（Special Effects）的区别：“特殊效果”指的是运用眼睛的错觉或技巧，模拟一个故事或虚拟世界的想象的事件，通常运用摄影机、道具等完成；“视觉效果”指的是数字后期制作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