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红茶
瞧了这身手,
我瞬间万念俱灰,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疯狗碰上了凶屠夫,
南凉亭子大孤院的名号怕是要葬在这老道士手里!
序
南凉亭子,大孤院,夜猫子浪叫如娃哭。
老瞎狗的探路竿戳戳点点,敲打在青石板上,多带了两分威势。
十二张祖宗牌位摆在木桌上,列在身后的两只大粗蜡烛噼里啪啦地烧着,白蜡油滚滚而下,浇注在桌上,滴落到地下,照亮了祖宗名号。
背靠列祖列宗历代掌柜,老瞎狗的气更顺了,一只枯朽老手环绕着小香扇儿的杨柳细腰。
小香扇儿的大屁股坐在老瞎狗的小细腿上,小一号的红底金线大旗袍紧紧裹着丰腴的身子,绷得又挺又翘。何家铺子的脂粉香气充溢在鼻尖,骚呼呼地嗔叫着萦绕在我的耳边。
放在往日,见了这婆姨的骚样儿,我总要在心底狠狠骂她十遍八遍。可今天没有。
狗头铡摆在面前,浸了水的麻绳子在我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大狗、二狗、三狗,三个爷们儿横膀子站在老瞎狗两手边,个个怒目圆睁,牙关紧咬。我知道,只要老瞎狗再拿手中的探路竿轻轻敲三下那青石板,探实了去路,利利索索的三个杀字儿就得从这三只恶狗嘴里迸出来,绝没半分犹豫。
死到临头,香火之情顶不了半分用处,反成了夺命的催家。
第一章 小狗崽子
“小狗崽子,祖宗跟前不兴瞎掰,关二爷在上,义字头当先,说不说都得躺在狗头铡上挨那一下子,吐露干净了,上路轻快,心里头也没了怨念。”老瞎狗摸着小香扇儿,唱戏文似的哼哼唧唧,探路竿在那青石板上敲了第一下。
“啪”的一声轻响,我应声打了个激灵。
说!
我当然要说!
大孤院里不出孬种,站着是条咬人的好狗,死了也得图个干净不憋屈!
我叫小狗崽子,没姓。
二十年前不知道在哪个省哪个乡哪个庙会跟着我爹去看大戏,也不知道当时戏台子上又唱又跳闹腾的是啥。只记得我爹边看边哭边喝大碗茶,大碗茶喝多了就搓着鼻涕抹着眼泪找墙根撒尿,舍下我一人围着戏台子打转。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我让拍花贼拿香帕子捂了鼻子装进了麻袋,过了桥,坐篷子船下了山,坐老牛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日子,再睁眼的时候,我就来到了这个地界、这个院子——南凉亭子大孤院。
大孤院里没人,只有一窝子疯狗。
那时候老瞎狗还不算老,眼也不瞎,手里的竹竿子总爱往人身上招呼。一院子十八个孩子都是被拍花贼拐带来的小野种。老瞎狗教给我们手艺,打来打去上房揭瓦,练拳脚把式红缨刀子,学得好吃饭,学不好吃屎。
十年打熬,十八个孩子就练出我们四条好牙口的嫩狗,能咬人,能看家。熬出来的成了好狗,熬不出来的就成了死人,十四个小狗全让老瞎狗的探路竿抽成了小野鬼,埋在了院子后头。
那片地年年开野花,开了就凋,凋了再开,死人堆养的地肥得很,也臭得很。
我们艺满出山,老瞎狗赐了名号,也没掰生辰八字,也没请族谱论辈分,四个人按年岁排了大小,老大叫大狗,老二叫二狗,老三叫三狗,还有我——年纪最小的老幺叫小狗崽子。
甭管是不是人名,反正兄弟几个有了名号。“有名号就得闯出个天来,是爷们儿就得站着走路”,这些话都是老瞎狗平日里说的,他给我们饭吃,我们就记在了心里。
再十年打熬,兄弟四个刀山里打滚儿油锅里走路,大坎儿小坎儿,好歹也是光脚丫子■过来,从此济南府三十里外南凉亭子大孤院的招牌,也算在这齐鲁地界上立了起来。
说!
我他妈当然要说!
“十二位老祖宗在上,老狗爷在前,众香火在侧,您老要我说,我就说个清楚,这狗头铡搬到这儿来,我小狗崽子心里不服!”
我豁了命地大喊一声,脑门儿一热,两肩膀头子一使劲,“嘣”的一声脆响,三道麻绳子崩断,黑绸缎子的上衣撕裂,露出我半身的刀枪硬伤!
第二章 苦劳
我耍了蛮勇露了手段,一院子人都变了脸色。
大狗横掌在胸,二狗踮脚尖在前,三狗抄出红缨刀子夹在手指头缝里,三个狗杂种个个眼露凶光面带杀气。小香扇儿轻捂檀唇,母狗似的哼哼唧唧,身子在老瞎狗跟前扭了又扭,晃了又晃。
唯有老瞎狗不动声色,探路竿子稳当当攥在手里,人端端正正坐在老藤椅上。他当然稳当,这黑狗罡气功就是他手把手传我的手艺,他知道我的火候,也知道我的罩门,再大的声势他也不怕。
黑狗罡气功是纯阳的护体硬气功,跟金钟罩铁布衫走的一个路子,却比它更霸道、更周详,练到十成火候时全身上下没有罩门。所以五行里没火的不能练,每日里不到午时不能练,不是童子之身不能练。
我十年前学这手艺,本来十五年打熬必能大成,可出道后第三年,我动了心思没管住自己,上了金满楼小白莲儿的床,泄了阳气,只练成了七成火候,留下一对招子当了罩门。
南凉亭子大孤院的小狗爷在外面不管多风光,可往这老瞎狗跟前一跪,就还是二十年前那个穿着开裆裤的癞皮狗子,老瞎狗心里清楚得很。可该演的,我总得演出来。
“十年风雨,十年打拼,小狗崽子豁了命把咱南凉亭子大孤院的招牌立在济南府里。老狗爷,今天就为了这屁大的事儿,您真忍心铡了小狗崽子?不看功劳看苦劳,我这半身硬伤可全是为了咱家招牌落下的!”
我抬头,拍胸膛气焰飙升,可老瞎狗没动。我左手掌放在心窝上,摸着七寸长的刀疤。
“十年前刚出道,咱家一穷二白,连条裤子都买不起。那时候咱家没这些讲究,什么买卖都接,但凡能捞到一口吃喝,那就豁了命地做。那年开春,运河上讨生活的小鱼小虾放出风声,说江南老漕帮托送十八船蜀锦过咱家地界进京。老漕帮里数十代香火,几万光棍儿,大江南北遍地的庵清庙堂。京杭运河上千里,两岸硬茬子不下几百家,惦记这十八船蜀锦的,大都顾忌老漕帮,可不怕老漕帮的,又都有自己的生意门路,瞧不上这十几船破布。这买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尴尬得很。可咱家不怕!
“咱家庙口小,不怕关张不怕塌铺子更不怕死人,我和三个哥哥跟着那船队走了七天,在小清河转弯处劫了那买卖。老漕帮的光棍们确实扎手,名不见经传的压船舵手也都是狠角色。当时我年纪小,黑狗罡气护不住全身,这一刀就是让人杵在胸口上的,再偏一分就扎在了心窝上。是二狗哥把我背下了船,老狗爷您亲自给我上的药。
“那一次咱杀了老漕帮二十二个光棍,赚了好大一笔。老漕帮内三堂掌柜大怒,接二连三派高手来咱家索命,可老狗爷好阳谋,哥儿几个都舍命,咱家牌子没倒!南凉亭子大孤院,成了他老漕帮啃不下去的硬茬口!”
我狠狠拍两下胸膛,使了大劲儿,胸膛上拍出个红印子。
谁也没吱声,空荡荡的院子里单单回响着我的巴掌声。老瞎狗抬头看着天,连声气儿也没吭,豆大的汗珠子从我脸颊上滚了下来,我知道,说不动这老瞎狗,下一刻我就得狗头落地。
“如果这都不抵罪,老狗爷,那您瞧这个呢?”
我大吼一声,猛一低头,伸左手抠下左眼球子攥在手心里,小香扇儿看到我的举动,靠在老瞎狗怀里“啊”的一声尖叫。
没有血流满面,只有一颗玻璃珠放在我手心儿里,左眼上现出一个黑洞。
“七年前,洪英来咱济南府重新立柜,摆香堂请出万云龙大哥,遍发英雄帖要咱齐鲁地界上的爷们儿做个见证。您老顾忌洪英几百年的基业,树大根深,万一在这济南府站住了脚跟,冲了咱家买卖。我们兄弟听您老吩咐,跟洪英赌斗,赢了扎根,输了走人。那一次,小狗崽子单挑洪英双花红棍,对头是几十年的老江湖,一眼瞧出咱黑狗罡气没练到家,找到了咱罩门,用鹰爪功掏了我左眼珠子!可我也没便宜他,硬是用牙咬掉对头半边老脸!从那以后,洪英退出济南府,咱大孤院站得更稳了!
“还有这鞭伤,五年前小清河里抢私盐,让盐帮供奉石老六用铜头铁鞭扫在了胸上,我连吐了十天血,捡回条狗命……
“还有这枪伤,四年前大狗哥买卖响火,门路打点不到,让官差抓了现行投了大牢,我和二狗哥去劫大牢,这两个窟窿就是让洋枪打的!
“老狗爷,还有这里……”我指点着身上的伤疤,正在侃侃而谈,老瞎狗突然叹了口气,伸出老手轻轻一摆,刹那间,我心如死灰。
这杀千刀的老瞎狗,还是说不动他!
“老狗爷,不看功劳看苦劳,今天就为了这屁大的事儿,您真忍心铡了小狗崽子?”我绝望地嘶吼一声。
“那狐媚珠,可不是一句‘屁大的事儿就能带过的吧。”老瞎狗喝了杯桌边摆着的清茶,慢悠悠地甩出一句话来。
第三章 宝贝
“狐媚珠”三个字儿从老瞎狗嘴里吐出来,我心头“咯噔”一跳,好似狗尾巴让人狠狠踩了一脚。那左躲右闪的要害,还是让他提到了明面儿上。
狐媚珠是颗珠子,通体透白,棋子大小,是绿林道上各路烟尘惦记的宝贝,是兄弟几个舍了命搏来的物件儿,是大孤院里凶狗们的脸面,更是老瞎狗的心尖尖儿。
这珠子的神妙之处,我特地问过北排楼子小学堂里的刘老夫子。老夫子有学识,年轻时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秀才,若不是大清塌了庙堂,怕是早就当了状元郎。
这老头儿说,天地初始,阴阳相成而生元气,元气丰,万物生,有人之一灵,有天仙、地仙、鬼仙三仙,有鬼、妖、虫、兽四道。万物各有各的门径,自有自的道行,妖之一道,遁迹山林草泽,藏于河谷大川,一日顿悟得天地灵气,可延千年寿命。群妖之中,灵气最长者还要算狐之一族。有狐通灵,三百年可幻人形,七百年可通法术,千年以上可结内丹名曰狐媚珠。若有人得之,可延年益寿,防百病,解百毒,男人增神采,女人助容颜,端的是无上的妙用!
有没有妙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把那珠子攥在手里,立马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来的舒坦!当时迷瞪瞪的心里只有俩字:宝贝,宝贝,还是宝贝!
若要说起这宝珠子的来历,那可有另一番说道。
三年前,正是咱小狗崽子春风得意的时候,咱家的名号开始在济南府里叫响。齐鲁地界上但凡谁说起南凉亭子大孤院的一窝子疯狗,那是人见人怕,一岁的娃娃都能憋住哭腔。
咱家做没本买卖,向来是只认财路不认来路。商贾巨子也好,绿林通道也罢,秀才、小姐、本分百姓、官家老爷,三百六十行不管哪行的主儿,只要身上有咱家瞧上的东西,就得豁了命地赚来,也正因为事儿做得绝,才能置办下这偌大的家业。赚归赚,日子长了不免得罪各路神仙,有那聒噪的小人专爱添油加醋泼咱家的污水,传咱家的凶名。有些孬话咱也是听过的,赶上咱心情好时咱就潇洒一笑。干这行生意,谁家手下没三五条性命,谁都知道这年月是乱世,既逢乱世,甭管黑道、白道、正道、邪道,有饭吃就是门道,要是再能吃好,那可就是本事了!
咱不在意,可自有在意的主儿。
那年三月初三,正是寒霜褪尽春草初生的好时节。那天晌午,老狗爷多喝了几碗黄汤,晕乎乎地正斜躺在自己的藤椅上摸着肚皮。我们兄弟几个候在卧房外面百无聊赖。就这当口儿,大孤院外突然来了个老道士。那道士又矮又瘦又老,下巴壳子上留了一撮焦黄的山羊胡子,满面风尘,似乎是赶远路而来,身后还背了一个黑乎乎的破包袱。说来也怪,那道士明明一副小身板儿走起路来颤巍巍,可抬腿就踹碎了咱家黑漆漆的大门,进了咱家庭院。
这道士好大的气魄,自报名号玉真人,乃是武当派第三十六任掌门,今天打齐鲁地界儿过,听闻咱南凉亭子大孤院一窝子疯狗的恶名,特来替天行道,取老狗爷的狗头。
咱家在济南府立院十几年,大风大浪不知道闯过多少回,向来不向皇帝低头,不服天王老子管教,就算他是武林的泰斗,咱也照样有牙口撕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兄弟们亮手艺跟他玩命儿。
可一交手咱就知道和人家耍不到一块儿,大狗哥九尺长的精钢铸狗链子刚甩出去缠他,就被人家一脚踢到了房檐上;二狗哥腰里七十二把红缨刀子扔出去,全让人家收在了手里,反手递回来插在地上,拼出了“不仁不义”四个大字儿;三狗哥递拳,一套十二走兽身形法,暗含虎拳、龙拳、豹拳、鹰爪、鹤形诸般法门,可没走两招就让老头儿掰断了左手腕子;我咬着牙运起黑狗罡气功护住周身跟他对了一掌,那一掌刚对上,就觉着脚下没了根,整个人飞起来砸进了内堂,连吐三口血,趴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老道士电光石火间连败我们兄弟四个,闹出这么大动静,老狗爷才在那卧房里悠悠醒转。要说老狗爷真沉得住气,稳得住场,慢悠悠地迈着八字步从卧房里晃荡出来,眼角扫了扫我们兄弟几个,也没发怒也没骂娘,只是问明了老道名号,点了点头,双手挽了挽袖子,摆开架势。
老道士捋着山羊胡子打量几眼老狗爷,点点头,一双眼里露出赞许之意,也没急着动手,人影一闪,飞身上了房顶,脚尖轻轻一踢,把大狗哥的精钢铸狗链子踢到了地上,人影再闪,又回到了原地。
我趴在地上瞧得清楚,老道士这一纵一跃,用的是武当绝学梯云纵,身轻如燕来去如飞。咱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些年,出自武当山的高手咱也见过几位宰过几个,梯云纵这轻身功夫也见人耍过,却没有一个能比这老道士用得潇洒轻巧。
梯云纵这门活儿,说是外功,实则是内功,全靠丹田一股气撑着,气练得越纯,来去间就越舒缓不见滞涩。
瞧了这身手,我瞬间万念俱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疯狗碰上了凶屠夫,南凉亭子大孤院的名号怕是要葬在这老道士手里!
哪知道老道士再说话时话里话外,留下了活扣子,没了方才杀气腾腾的劲儿。道士说狗爷是个人物,本来来时听多了南凉亭子大孤院的恶名,只道是一般的山贼草寇,杀了便罢,如今见老狗也气魄,却起了惜才之意。
他道乱世武夫都是苦命,落泊江湖不是本意,只要老狗爷能自缚双手用这条狗链子洞穿琵琶骨自废武功,便收了老狗爷为徒,收我们为孙,回武当山修道。这条路虽不风光,却能保我们半世安稳。
当时我心里已生怯意,猛然听到还有这活路,心中大喜,只盼着老狗爷快点答应,日后的日子自然日后说,老狗爷是有阳谋的人,我只道他能看得清形势,懂得进退。
哪知道老狗爷嘿嘿一笑,撂下一句狠话: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站着说话不腰疼,您见过饿疯了的疯狗回窝改吃草的么?
老狗爷脚尖再抬,硬生生把那条狗链子再踢回了房上,绝了大家伙的退路!
老狗爷递掌,老道士接招,一个是落泊江湖大孤院里谋大富贵的枭雄恶霸,一个是香火千万武当山上受人供奉的至尊宗师,身份差了千万,却在这千百年来受尽圣人教化的济南府外结上了梁子,拼上了性命。
那是我十七年来头回见老狗爷出手与人搏命,老狗爷一套掌法三分柔劲七分刚力,但看拳路是普普通通一套外家拳,配上步法却又大不相同。脚下踏步如雷动,进退如灵猿。
道士单用武当绝学太极拳里的“母式”——一招云手相迎。当日我学识浅薄,看不出诸多门道,只以为这老道士目中无人,自惜身份,仅用一招是小瞧了老狗爷。
日后大家逃得一条狗命,说起这次的凶阵仗,老狗爷依然嘬着牙花子连吸冷气。老狗爷说,凡事练到一个极字儿,就省却了所有花哨,大智若愚、重剑无锋、大巧若拙都是这个理儿。
老狗爷如老树招风,大拳脚劈挂而下,一举一动清清楚楚,只是打到后面掌风愈来愈小,拳势愈来愈涩,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颊滚下。老道士却如磐石安坐,只是那一招云手卸力卸力还是卸力,不管是刁劲儿、黏劲儿、拐劲儿,全都用那一招云手化了开去,反加在老狗爷双手之上,大家看得都明白,老狗爷再这么打下去,不但伤不到人,反倒得让自己的拳力活活累死,这一仗实在是有败无胜。
老狗爷正在一筹莫展的当口儿,那道士反倒闪身停手,满脸讶然,急急说道:“你这拳路意在气先,以意领气,以气催力,处处都是挨、傍、挤、靠的小技法,这十二回合你换了六种步法,拥搓步、跺碾步、骑马步、四六步、弓箭步、子午步,全都隐含乾坤八卦之术,只不过你加了三分猛力,收了三分柔劲,改了几处拳路,似乎是想掩盖师从,可你再遮掩我也瞧得清楚,你这拳分明便是八极拳!你和河北沧州府的八极门有什么渊源,讲实出来便放你一马,我武当派和八极门几百年素来同声,决不为难于你!”
八极门!
我躺在地上闻言大惊。河北沧州府的八极门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派,虽比不上武当山、少林寺,可也算雄踞一方。甚至有人相传,这八极门的拳法便是从武当派流传出来的,八极门和武当派当真算得上是一气同声!
老狗爷被人摸清来路,老脸上表情一呆,瞬间老泪纵横,直挺挺跪了下去!
是的,我没看错,老狗爷膝盖一打弯儿,真给跪下了!
我跟老狗爷学艺十年,打拼七年,当年竹竿子底下学手艺,稍有一分懈怠就是皮开肉绽,后来江湖上讨生活,稍有半点怂劲儿就被老狗爷一耳刮子■脸上。老狗爷在我心里那就是顶了天的汉子,今天却跪在了老道士面前掉起了银豆豆!
老狗爷边哭边磕头,嘴里呜呜呀呀说着什么,隐隐听到“八极门”几个字。老道士听不清楚,近身往前走,刚走得近了,狗爷跪在地上突然抬头,嘴角现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再张嘴,一件黑乎乎的物件从嘴里飞出来,挂在了那老道士脸上!
老道士一声惨叫,噔噔噔连退五步,站定之时,满脸血肉模糊,就见一只钢打的铁蜈蚣挂在他面门上,上千条的铁足插进了肉里,皮肉外翻淌出黑血。原来这物件还带着剧毒!
老狗爷仰天大笑,站起身来轻飘飘地掸了掸膝下尘土,狠声骂道:“八极拳,八极拳是个屁!狗崽子们还不动手,这老道士中了我的铁背蜈蚣,活不成了!”
老狗爷两句话吼得豪气万千,我躺在地上也跟着傻笑,老狗爷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老狗爷,南凉亭子大孤院的名号,今天倒不了了!
老道士不知道这铁背蜈蚣的厉害,我却是懂得的。
三年前,东北军自蜀中唐门花重金订下一批医药,千里迢迢赶运关外。世人只道蜀中唐门暗器毒药之名享誉武林,却不知道这用毒的自来通悟医道,毒道愈深,医道愈精,唐门的医药之利,丝毫不逊毒药。这批药路经济南府,被老狗爷听到风声,劫了下来,写字条留下了南凉亭子大孤院一窝子疯狗的名号。官爷震怒,唐门惶恐,自古江湖不与庙堂争锋,老狗爷这番举动显然悖了常理,可老爷子自有阳谋在胸。
七天后,一千甲兵围了院子,唐门高手前来平息事端。老狗爷手拿火把怡然不惧,扬言鱼死网破,烧了这满院子的金贵医药。打算盘的遇上不要命的,只得掏账本算账。唐门高手送了这铁背蜈蚣当赎金,赎了医药。
这铁蜈蚣约七寸长,精钢打造,小巧玲珑,平日里可含嘴中,千足锋利异常,足上涂抹了一百二十味唐门剧毒,天下无药可解。蜈蚣尾巴处设了机栝,舌尖一舔即可喷吐而出,三步之内天下无敌,大罗金仙也躲闪不开。老狗爷一直拿这暗器当宝贝藏着,没成想今日用在了这老道士身上。
老道士站在那里,勉强压住疼痛,运内功逼毒,黑血如注,从伤口里喷出,散发着恶臭。老狗爷只当他再无还手之力,催掌上前,老道士虽然满脸毒血不能视物,却听风辨位,右手运气劲力,呈“怀中揽月”之势,将老狗爷带到身前,左手探出四指挥洒,一招“乱弹琵琶”扫在老狗爷面门,老狗爷捂眼惨叫,手指缝里流血,竟然是被废了一双招子!
老道士还想再下杀手,却不想大狗哥站起身来,两个闪身,攀上房檐取下狗链子,链子甩出缠住他全身;二狗哥抄起地上红缨刀子,尽皆打在他胸前;我运黑狗罡气,探出铁拳狠狠砸在他身后,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连送出十五记铁拳!
那老道士站在原地,只被我这顿拳头打得身形连晃,足下却如生根一般纹丝不动,突然仰天一阵大笑,朗声说道:“玉真子空活一甲子,上不能顿悟天机,下不能除暴安良,无用之身死有余辜,可叹那狐媚珠乃稀世之宝,却要落入狡诈小人之手,可悲!可悲!可悲!”
他连说三个可悲,中气十足好似晴天霹雳,我本想再举拳轰他几下,却见他嘴角流血,“扑通”一声栽倒下去,气绝身亡!
第四章 绿帽
武当掌门玉真子就是被我们南凉亭子大孤院一窝子疯狗咬死的,可谁都不知道。玉真子死后三个月,武当门徒发下青云令,全天下遍寻失踪掌门。
他们永远也不会找到的。二狗哥把玉真子的脑袋砍下来,埋到了后院那块肥地里;三狗哥拿剔骨刀剔下他的血肉,用菜刀剁成肉馅卖给了城里的包子铺;大狗哥留下一口肉馅自己吃了,说这半仙儿的血肉有造化之功,可延年益寿。
老狗爷的招子瞎了,可他没生气!他说一双狗眼换了武当派掌门的性命,是不赚不赔的买卖,可再加上那颗狐媚珠,那却是大赚特赚了!
其实我有很多疑问,贵为武当掌门,受万人敬仰的玉真子为何会在这样一个午后突然出现在济南府外三十里南凉亭子大孤院里,而且他的身上为何会带着狐媚珠这样的稀世珍宝。
武当山距离济南府万里迢迢,要说我们一窝子疯狗的名号传到了武当山上,惊动了这位祖宗,我是万万不信的。我们爷们儿腰杆儿挺得再直,活得再硬,可终究还是个蟊贼,上不了台面。玉真子的举动颇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更可悲的是——鸡没死,刀折了。
所有的疑问随着这位高贵而又枯朽的老人变成包子馅而埋没于众食客的肚子里,闷声发大财是疯狗们最现成的选择。
老狗爷把那装着狐媚珠的盒子挂在房梁上,花重金找济南府的名锁匠造了把子母连心锁。锁上共有两个锁孔,两把钥匙,要想开这盒子,两把钥匙缺一不可,这其中一把交给了我,由我看管。
老狗爷说我是他最放心的小狗崽子,机灵、能干、贴心,他说他百年之后会把这南凉亭子大孤院托给我,让我当上这狗王。其实我知道,全是扯淡,这老狗到死都会一毛不拔,我们这几条凶狗都是跟着他陪葬的命,区别只是谁会死在前,谁又死在后。
狗头铡就放在眼皮子跟前,我万万没想到,会是我先走一步。
事情是四天前出的,祸引子就在那狐媚珠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是打老狗爷得了狐媚珠后经常叨念的一句话。他说狐媚珠是全天下人都惦记的宝贝,咱南凉亭子大孤院门面太小,养不住这物件。
老狗爷天天吃不好,睡不香,一门儿心思想着怎么出手狐媚珠,怎么既能卖个好价钱,又能悄无声息地把事办了。
或许是老天开眼,又或许是老狗爷自有一条好狗命。这月初七,就在家门口劫了支商队,领头的姓陈,叫陈不幻,副手姓妖,叫妖三水。这两人一口地道的东北话,却说是打京城来往沪上去,再走海路送货到英吉利。
货不多,却是好东西,瓷器墨画一应俱全,虽比不得狐媚珠金贵,却也都是珍品。换以前,劫货、杀人一切利利索索,按老规矩做事。可陈不幻的一套说辞却让老狗爷再也下不去手。
这个叫陈不幻的年轻人在经历过初始的惊恐后,迅速冷静下来,不断奉承着各位狗爷,同时态度良好有问必答。他说他是京城的古董商人,在东北长大,十五岁才跟叔父进了京城,做起买卖。他父母双亡,而叔父没有子嗣,所以这些年一直跟着叔父,犹如亲儿子一般。他们在京城做古董生意,虽然是小门小店收不到太好的东西,可买卖一直不错,这买卖不在本土,在海外。叔父家有一个远房亲戚,前清时候祖上便在广州十三行当洋文翻译,一家几代人都在做海外的买卖,叔父搭上了这层关系,手里的货物全都走水路转了出去,大都能卖个好价钱。
老狗爷突然动了心思,他想这狐媚珠若在国内出手,势必会引起江湖上一阵风雨,应付得不好怕是自家性命都要搭进去,索性借这人之手销往海外。
老狗爷换了笑脸儿,给商队众人松绑,把陈不幻和妖三水两人请入内堂,大摆筵席好生伺候。两人惊恐难安,不知道狗爷这是要唱什么戏。狗爷一番好言相劝,说家中有一宝贝,想借两人的手,找个好主顾,卖个好价钱。
事情就是在那时候出的,老狗爷让我上房梁取下那盒子,两把钥匙一起开了那子母连心锁。他本想在那两人面前好好显摆显摆那狐媚珠,哪里想到——盒子里空空如也,屁也没有一个!
南凉亭子大孤院里,知道这宝贝放处的只有两人,老狗爷和我;有这盒子钥匙的也只有两人,老狗爷和我。
这院子里最疯的一条老疯狗震怒,我辩无可辩,逃无可逃,只得躺在这狗头铡跟前,等着挨那一刀。
冤,实在是冤!
我知道在这院子里讨生活,早晚要死在这老狗手里。我只想着多卖点忠心,多熬些日子,好歹也走在其他疯狗之后,哪想,还是我走在了最前头!
冤,实在是冤!
我好似一条丧家犬,满腹含冤向谁言?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思来想去肝肠断,今晚怎能到明天?心中有事难合眼,翻来覆去睡不安。
冤,实在是冤!
想当初在朝为官宦,朝臣待漏五更寒。到如今夜宿在荒村院,我冷冷清清向谁言?
狗头铡打开,下巴壳子贴着地,脖颈上飕飕地冒着凉气,只要那“咔嚓”一下,小狗崽子我就得变成死狗一条!
“没什么念叨的,那就上路吧,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狗。”耳朵边是老狗爷那四平八稳的声音,轻轻一句话寒煞了我一片忠心。
凭什么是我走在最前头,我不服不服还是不服!这南凉亭子大孤院里可不止我这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
“老狗爷,我虽然不知道是谁拿了狐媚珠,可我知道这院子里谁让狗爷戴了绿帽子,当了龟孙!”我一句话喊破了南凉亭子大孤院的天,老狗爷一愣,轻轻推开了怀里的小香扇儿。
第五章 小香扇儿
我咬牙抬头,冷笑看着众人,三条凶狗各怀心事,脸上阴晴不定,小香扇儿规规矩矩地站在了老狗爷身边儿,低首含眉俏脸儿煞白,老狗爷一双断眉皱了再皱。
我知道,这大孤院里有两样东西是这老瞎狗的宝贝疙瘩,一是狐媚珠,二是这婆姨。老瞎狗既然不给我留活路,我索性把他的宝贝全都打在地上。
“关二爷在上,义字头当先,祖宗跟前不兴瞎掰,你说。”
我“嘿嘿”又是一声冷笑,知道这条老瞎狗上了小爷的金鱼钩,伸手指在大狗哥那张老驴脸上:“谁把这婆姨领进的门儿,谁就是往你老狗爷脸上■掌,戴绿帽的王八蛋!”
这话说得凶狠,说得明白,大狗哥一声怒吼,左手一挥,精钢铸的狗链子从他袖筒里甩出,想捆在我脖颈上,活活把我勒死。
老狗爷轻巧巧伸出探路棍,一挡,链子甩偏。
“小狗崽子,接着说。”冷漠至极的一句话,带尽了杀气。
大狗年岁比我大半年,是跟我一拨进的这大孤院,一拨学手艺,一拨长大,一拨杀人,一拨放火的好狗。活狗四只,跟我最投脾气的便是这大狗。可到了今天,为了活命,小狗崽子我只能拿他这条大狗挡刀了。
小香扇儿是老狗爷眼瞎一年后进门的,那时老狗爷眼睛刚瞎,心里惶恐不安,苦闷得很。他嘴上不说,我们看在眼里,四只狗变着法地给老狗爷寻乐子,最后还是这条大狗投了老瞎狗心思。
他在金满楼花了三千光洋买下了小香扇儿,教小香扇儿说辞,谎骗老狗爷称这女子是官宦家的姑娘,打济南府过路时劫进了院子。
人瞎了,心也瞎了,老瞎狗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信了。
“老狗爷,你当这婆姨是宝贝疙瘩,其实她就是金满楼里千人骑万人睡的货!远的不说,就是大狗自己也睡过!”我心中冷笑一声,话头一转,又放出了一个大雷子!
“咔嚓”脆响,老狗爷一掌轻轻抚过身边木桌,木屑纷飞。
小香扇儿一声尖叫,瘫倒在地,俏脸上再变颜色,花白的大腿让地上石子儿划出两道伤口。
大狗张口结舌站在那里,敢怒不敢言,手中链子晃了两晃,终究没有递出来,他怕老瞎狗发威,一掌拍烂他狗头。
“当年我和大狗去金满楼吃酒找乐儿,大狗头一次见这婆姨就上了床,和她玩了两天两夜,这事整个南凉亭子都知道,就您老不知道!什么书香门第,什么官宦世家,您见过有这么浪的大家闺秀么?您当大狗把这婆姨供给您是好意,其实他那心肠比蛇蝎还毒了千倍!大狗说您老树将枯,油灯耗尽,要给您送这么一个乐子,就等您老死了,他好当上这院子里的狗王!他还说我机灵识相,早晚是他的左膀右臂!”
我扭头看向大狗,大狗眼里带着三分恐惧、三分怨毒、三分悔意,左手颤了又颤,“哗啦”一声响动,手中的链子如灵蛇出洞,蓄了大力朝我天灵盖砸来!
我冷笑,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老狗爷探路竿再架一下,轻抖腕子,链子缠上竿子被缴了过去。
大狗失了兵刃,一愣,老狗爷迈步沉肩递掌,一掌拍在大狗胸口上。大狗飞出三米远,喷出一嘴的血沫子。
这一拳,老瞎狗用了寸劲,起了杀心,我在心底轻叹一声,大狗生机不多了。
重伤之下,大狗不怒反笑,笑声如雷震,手掌拍着地面,掀起层层尘土,边笑边骂:“大孤院里都是疯狗,你咬我,我咬他。老瞎狗你待我们如畜生,后院十四条嫩狗崽子的冤魂就是见证,你当这满院子几位爷们儿都实心眼子跟你?做这买卖起这心思的可不止我这一家!
“你让二狗给你买春药,好逞一时之勇,却不知道他早在药里兑了毒,就等你入土归西!”
第六章 药
谁也想不到大狗临死之前会翻出一出新戏。
我一脸愕然,老狗爷眉头再皱,小香扇儿瘫在地上失声一叫,小手捂住了檀香口。
二狗满脸怒色,三支红缨刀子夹在手里,破口大骂:“你他妈放屁!”
二狗哥生辰比我也大半年,一张小白脸儿眉清目秀,一举一动尽带着机灵劲儿。老狗爷说他是条巧狗,做事儿最有心思。他平日里多跟在老狗爷前后,跟我们兄弟三个颇有疏远,我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乖巧好狗,也能做出这等勾当!
“二狗子,你亮那红缨刀子又有啥用,这话当着老狗爷面儿说出来,有老狗爷在,我还怕你能杀我不成!”大狗趴在地上又是几声大笑,喷出口的血沫子,染红了胸前地面。
“春药是老狗爷让你去找的,何家脂粉铺子老板何老六有祖传方子,叫‘还童颠魂散,这药本来就霸道伤身,虽可逞一时之勇,但贻害无穷。就这样你还嫌这老瞎狗死得不快,加了一味马钱子。老狗爷每隔半月吃一次‘还童颠魂散,混着那马钱子,毒性已经进了肝脾,不信你们看老狗爷手指,那黑指甲就是证据!”
老瞎狗闻言,低头伸手,一声轻叹,再抬头时,一双无神的眼眸落在我身上:“小狗崽子,我眼神儿不好看不见。现在这满院子爷们儿,我只信得过你一人,你说我这指甲是不是黑的。”
他那双老手伸在我面前,枯朽的手指末端,一片乌黑。
我轻轻点头,应了声是。
老瞎狗轻叹一声,满是萧索之意,我心中莫名地多了一丝不忍。二十年走过,那个曾经桀骜阴狠,教给我们强盗之术、恶狗之性的老头儿,也已经老了。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二狗在声嘶力竭疯了似的分辩着谁也不再关心的细枝末节。
“你这天杀的贼狗,我待你如兄弟,一心一意保你当上这南凉亭子大孤院的主家,投毒也好,什么也罢,还不是为了帮你大忙!你这狼心狗肺的孬种,不戳你个三刀六洞二爷死不瞑目!”二狗一番大骂,手指一抖,四支红缨刀子甩手而出。
细细的一条探路竿子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拦住了红缨刀子的去路。竿子架住了四把红缨刀子,“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竿子轻轻再扬,四柄刀子滑落到老狗爷手中,没了动静。
“咱家院子虽小,可也是有家规的地方,这一死一活的大事儿,还由不得你们两个狗崽子说了算。”老瞎狗把四柄刀子扔在地上,风轻云淡一句话,把二狗堵成了哑巴,四把刀子像四记耳光,狠狠抽在了他那张小白脸上。
二十年打熬,这天还是那片天,这院子还是老瞎狗的院子。
大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更癫狂了:“说什么亲如兄弟,说什么保我当主家儿,南凉亭子大孤院的疯狗也有讲仁义的时候?怕是你自己惦记着老狗爷的椅子和小香扇儿的身子吧!”
两人一个失魂落魄,一个气急败坏,打掉了爪牙,丢了底牌,丧尽威风,只能囫囵地撕咬着对方,但求多咬下两片遮羞布来。
两只癞皮狗子都忘了,咬得再凶,终究脱不了狗头落地的宿命。
第七章 杀人诛心
“小狗崽子,祖宗跟前不兴瞎掰,关二爷在上,义字头当先。二十年前你们入门,列祖列宗跟前发过三十六誓,我问你,手足相残该当何罪?”
“狗头铡铡之!”我浑身麻绳尽解,利利索索站在老狗爷身前,响亮亮回话。不到半炷香工夫,我再次变回了那条站着讲话的凶狗。
“欺师灭祖该当何罪?”
“狗头铡铡之!”我利利索索地回话,不带一点儿迟疑,我知道,我离那个目标又进了一步!
“那还不送他俩上路,黄泉路上有个伴儿,走得也顺畅。”老瞎狗哼哼唧唧再次坐回了椅子上,一双瞎眼半闭着,叨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杀人诛心”,一张老脸看不出悲喜。
我拖着大狗的半死之躯扔到狗头铡前,手起刀落,血花喷溅,狗头落地。
二狗不死心,翻身跳起想要逃命,老瞎狗脚尖轻踢,地上四支红缨刀子穿透了他两只脚掌,把他狠狠钉在了地上。
狗头铡搬到跟前,手起刀再落,狗头再落地!
片刻工夫,两个狗头摆在了香案前,南凉亭子大孤院四只小疯狗去了一双。
老瞎狗一双瞎眼抬头看天,斑驳老脸上尽是凄苦之色。
我突然开始可怜起这条老狗,算计一生,仍逃不了祸起萧墙的老脚本。
“红颜祸水,娘儿们败家,我周起才纵横江湖几十年,撑起南凉亭子大孤院二十年威名,到如今却让你这娘儿们败了家。我周起才不杀女人,看家门的狗头铡不沾阴气,念着你陪我两年光景,赏你条舒舒坦坦的死路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老狗爷说起自己的名字,话里话外,尽是萧索。老狗爷果然还是没放过小香扇儿,一把红缨刀子从老狗爷袖筒里摔落,掉在了小香扇儿跟前。
刀长七寸,红缨如血。
小香扇儿瘫软在地,脸色煞白,檀香小口褪了血色一片暗青,大屁股挨在地上满是砂土,两条大白腿盘在一起,楚楚可怜。
尤物!
真是尤物!
我暗吞下一口口水,打心底里赞了一声,思量间也带了一声叹息,这水灵灵的娘儿们,终究还是要葬在这老瞎狗手里。
“老狗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小香扇儿是个婊子不假,可看在咱这些日子诚心待您的份儿上,就放咱一条生路吧。”小香扇儿梨花带雨,嘤嘤咛咛叨叨着闲言碎语,我听在耳里,全身一阵酥麻。
老瞎狗犹自望天不语,是铁了心要这娘儿们的性命。
小香扇儿还不死心,爬前两步抱着老瞎狗一阵痛哭,鬓发散乱面容扭曲,喊出了那句谁也想不到的话儿。
“老狗爷您就不想要那狐媚珠了么?您真当杀了两条癞皮狗,这大孤院里就没了吃里扒外的烂货?您饶我一条贱命,我告诉您珠子的下落!”
“你说!”
第八章 下落
小香扇儿话音未落,老狗爷豁然睁开那双瞎眼,直勾勾地盯住了这婆娘。那暗淡的眼眸里明明没有光泽,却又好似要把这婆娘的魂魄看穿一般。
我明明知道他是一个瞎子,心里仍然一阵抽搐。
小香扇儿似乎也觉出了异样,一边慌乱躲避着老狗爷那双瞎眼,一边硬着头皮伸出纤纤玉手,点中了如金刚泥塑一般的三狗!
三狗是个憨货,也是个愣货。我与他相识二十年,说话总共不过二十句,不是我小狗崽子看人下菜碟,我瞧不起他,实在是和他无话可说。
三狗的人生只有两件事儿,一是按着老瞎狗的旨意杀人,二是按着老瞎狗的指点练拳。二十年来,我每次与他碰面,他不是在练拳,就是在杀人。他是大孤院四条小疯狗里武艺最好的,也是脑子最不灵光的。
可脑子不灵光也是好事儿,在这大孤院里,只要听话就有饭吃,想法多了最容易短命,大狗二狗就是例子。所以,三狗也就成了老瞎狗最忠心的狗崽子。
打死我也不会想到, 这条最憨的憨狗,会打起狐媚珠的主意。
“不……不是俺偷的!俺……俺……”三狗晃膀子抓耳挠腮,一张黑堂堂的狗熊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不善言辞,辩无可辩,膝盖一打弯儿,索性跪在了老瞎狗面前。这个二十年来从来不用自己脑子想事儿的憨货,痛痛快快吐出了来龙去脉:“老狗爷,俺……俺对不起您,您养俺、教俺、传俺手艺、给俺名号,您是俺三狗的再生父母,可俺真是对不起你!”
“咚!”
“咚!”
“咚!”
三狗一个接一个响头磕在地上,泥土地里陷进一个小土凹,糙面皮破了一条大口子。
“老狗爷,俺……俺这几年,不想练拳,不想杀人,俺天天都在想女人,您老说做完下单买卖杀完下一个人,攒够了钱就给俺娶个济南府里数得上的女人当媳妇儿。可买卖做了一笔又一笔,人杀了一个又一个,媳妇儿俺还是没见着。俺天天熬着,最后俺还是没管住自己,睡了您的女人!”三狗说完这句话,大脑袋埋得更低了。
“老狗爷,俺知道俺不对,犯了咱院子里的大忌讳,可也不能全怪俺!俺每天在院子里练功,这娘儿们就来撩拨俺!她摸俺胸膛搂俺腰身,说俺长得健壮,俺受不了这些,挑个您没在家的日子,就……就把她睡了!”三狗指着小香扇儿,满脸都是懊悔之意,那婆姨低头跪在一旁仍在呜呜嘤嘤,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确实让俺偷过狐媚珠,可这不是俺本意!是这娘儿们要挟俺,说要不帮她偷到珠子,就把这丑事儿说给您老听,俺害怕,就按她说的做了。俺注意过几天,这珠子平日都由小狗崽子保管,藏在咱家房梁上,俺有天晚上盗了那盒子,可……可那盒子上的锁头实在太紧,俺用了各种法子都打不开,索性又放了回去!
“老狗爷,俺对天发誓,那个盒子俺从来没打开过!那珠子绝对不是俺偷出来的!”三狗呜呜咽咽一阵念叨,又一件丑事儿翻到了桌面上。
我知道,南凉亭子大孤院的名号,今天算是倒在自己人手里了!
老瞎狗闭目不言, 脸上再也遮掩不住那灰白之色。我看着长跪不起的三狗,心中亦喜亦悲。
“三狗子知道对不起老狗爷,犯了家法也不想躺那狗头铡,自己解决便是!二十年后,三狗子再回来孝敬您老!”这条憨狗声泪俱下,高高举起右掌,猛然拍下,天灵盖粉碎,脑浆子四溅,又一条癞皮狗子倒在了这院里。
他落掌的一刹那,隐挟风雷之势,显然是一十二套走兽身法已经大成。这憨狗一向心思简单,二十年苦练,竟然已经隐有宗师之范。如若他刚才拼死相抗,与老瞎狗动手,胜负亦未可知。
可他终究还是死掉了,大孤院里再多一条死狗。
尾声 一
“都走了。”老瞎狗敲敲手中的探路竿,两声脆响打压下泛起波澜的心境,疲惫之意,溢于言表。
“是啊,都走了。”我抬头应和一声,嘴角再次挂上了冷笑。袖筒一甩,一把红缨刀子握在了手中。
七寸利刃,五寸刀锋。一步一寸,步步逼近老瞎狗。
“南凉亭子大孤院,这名号再也立不起来了。”老瞎狗叹气,有惋惜,也有洒脱。
“是啊,再也立不起来了。”
“都走了。”
“是啊,都走了,您也该上路了。”
我冷笑着,刀尖抵到了他的咽喉,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刀尖刺进他苍老的咽喉,流出一样鲜红的血。
尾声 二
我坐在老瞎狗刚刚坐过的地方,放声大笑,老瞎狗的尸体被我踩在脚下,怀里是小香扇儿丰满的身体。
她轻张檀香口,吐出一颗光亮至极的珠子,正是那多日不见的狐媚珠。
“冤家,你还记得四年前我们第一次在金满楼相遇,你说你要娶我当婆娘么?”
“记得,当然记得。”我把玩着那梦寐以求的珠子,应道。
“冤家,那三年前你领着大狗去嫖我,你心疼么?”
“心疼,当然心疼。”我把玩着狐媚珠,继续点头。
“冤家,那你怂恿大狗把我献给这老狗的时候,你心疼么?”
“心疼,当然心疼。”
“冤家,你让我陪这老狗睡觉的时候,你心疼么?”
“心疼,当然心疼。”
“冤家,你让我挑拨大狗和二狗的时候,你心疼么?”
“心疼,当然心疼。”
“冤家,你让我陷害三狗的时候,你心疼么?”
“心疼,当然心疼。”我机械地点头,不断重复那一句索然无味的话。
她似乎很高兴,头靠在我的肩上,眼里含着泪花儿,闪烁的泪花里带着希望。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离开这里,我想当你婆娘,我再也不想住在这个院子里啦。”她低首含眉,难得的小女人情态。
“唱首曲儿吧,三年没有听你唱曲儿啦,唱完我就带你走。”我摸着她的胸脯,疲惫地说了一句,右手紧紧攥着狐媚珠。
耳边响起一曲没有词牌的野调子,那酥得麻人的声音让我备感舒服。
“水花儿聚了还散,蛛网儿到处去牵。锦缆儿与你暂时牵绊。风筝儿线断了,扁担儿担不起你不要担。正月半的花灯,也亮不上三五晚。同心带结就了割作两断,双飞燕遭弹打怎得成双,并头莲才放开被风儿吹断。青鸾信音杳,红叶御沟干。交颈的鸳鸯,也被钓鱼人来赶……”
声音渐去,她圆睁双眼,歪头倒在我怀里,胸口上插着那把沾着老瞎狗鲜血的红缨刀子。
狐媚珠被我紧紧攥在手里。
选自《今古传奇·武侠版》2013年3月上
原刊责编 空 气
本刊责编 孟德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