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慕恋的水泽(组章)

2013-12-29 00:00:00安然
红豆 2013年3期

给我片刻时光吧!我要比任何人都爱这些事物。

——里尔克(奥地利)

睡 莲

一觉香甜,醒来犹梦,不知今夕何年。

静静地等,等着意识清明。这大梦初醒的滋味,犹如从“永生”的裂缝,掉落娑婆世界,有依依的不舍,有薄薄的不甘。

凡尘的烟火之门,就在此中“吱呀”一声打开。柴米油盐酱醋茶,息息念念的情感纠葛,不得不为的谋生之举,不得已的混迹人群,哪一样,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哪里愿意闪身进去呢?我只想赖在那安眠清静,自在怡然的“永生”之中。

“像一朵睡莲一样醒来。”心头突然吟出一行诗。

睡莲晨开午合。但是,我并没有亲眼看见过睡莲苏醒的刹那。我见到的,总是她醒来后的样子。旧时有品人家,有昙花开,总要挑灯守夜,呼朋唤友,齐齐望那短暂一现。看过一部外国电影,女主人公半夜守在沙漠,单为拍摄仙人掌开花的样子。睡莲呢,还没有听到看到守望睡莲苏醒的故事。

睡莲的开花,世人并不珍惜。

睡莲,据说是现存世间的,第二老的花。有多老呢?几百万年,真是近乎“永生”。

这段日子,隔三差五地,我在水边,无数次地与睡莲打着照面。

最早,四月中旬吧,在湖中心九曲桥畔,汪汪汤汤之中,我数过一窝睡莲,清洁若禅,幽雅开在眼际。有15个花苞,莲窝面积不大,花苞数量却多,多到令我兴奋,遂紧紧惦记眉头心头,思念不已。

几日后再去,花苞却全烂在水中了。

怏怏复怏怏。美会伤人。美死于原因不明。雨水多?气温低?还是水质?无从得知。

终于,湖面上一窝一窝的睡莲还是开了,有些挣扎,有些辛苦,像是重病中顽强求生的榜样。一些莲叶在腐烂,一些花苞在打蔫,一些莲朵,带着病容,铮铮绽开。

倒是在另一处湿地,所有的睡莲,健康得很。旺旺地,开着粉莲、白莲、黄莲、红莲,娇娇清纯,冰肌玉肤,是豆蔻少女的楚楚好样子。

清亮的湖水碧波中,睡莲不曾长好。那腐质的水泽洼地中,反而见出她的活力。真是不懂。

有一个传说,睡莲是一位多情女子和一条鱼相爱的后代。此一挑战生命伦理的诙谐,我实在很不喜欢。对人不尊重,对鱼不尊重,对花朵,更不尊重。这样的童话,并不浪漫,不读为好。

水中植物多到数十种,凭心而问,我关注它们远超睡莲。睡莲被忽略大概跟其开花的高度有关吧。低低的,浮在水面,内敛安静,与世无争。人的目力,要下垂才及。人类,是那么容易轻看比自己脚底更低的世界。

梭鱼草抢了她的风头,水上天堂鸟抢了她的风头,美丽的鸢尾花就更不必说了。那纤弱的聚草,因其异常的碧绿柔美,也抢夺了过客的目光。“这么好看的草,叫什么呀?”

在湖上,没有谁比睡莲更寂寞。荷花?早就被历代文人骚客捧成了市井皆知的文化符号,招摇在过去和现在。

然而,当我闻知睡莲是地球上现存第二老的花朵时(据说源自几百万年前,第一个绿色傍淡水而生的植物),心里起了惊动,微颤不已。

原来,在人们的熟视中印象淡漠的睡莲,其落寞里,竟有如此之大的生命秘密。我短促不过百年的人生,比之她遍历的沧海桑田,海枯石烂,竟如幻象无存。

一念生出,再见睡莲,我屏息,为她的花容无语倾动。久久,掉在了光阴之外。知道了睡莲近乎“永生”的品质,不知怎地,世界变得愈加的神奇,一会虚幻,一会实在。世象颠倒起伏。

直到这一刻,我才承认,试着去感受一朵花儿的悲喜,实在徒劳。

几百万年,苍生忙碌,演化不息。是什么,使得美丽的睡莲品性如一,携带着宇宙变化的无尽秘密,安然无恙,开在了我的面前?

难道一朵花里,真的有上帝么?

源自宇宙洪荒,望尽白云苍狗。还有什么可以惊乍的?难怪,一朵睡莲,她的确有资格,自性自度,无涉世人目光。从容淡定,自在开花。

美国自然写作作家萝赛说:“时光在我们看一朵花时放慢了脚步,也许这样做,可以让我们慢些老去。”

如果你遇见了一朵睡莲,请停一停脚步,面对她,试一试,去感受光阴的漫漫和它巨大的力量。光阴一直在创造奇迹:变化是一种,坚守恒定也是一种。

在我的眼里,睡莲已然成为奇迹中的后者。

如果,己身可以化为另一种生命,我愿意长成一朵睡莲,开向世间那些懂得珍重秘密敬畏造化的人。

那么,遇见我的人有福了。

雨 荷

与好友伴行于街树下。她抬头,一番诧异,“荷花怎么开到树上去了?”

天,竟是不识广玉兰!

然而这句话,却是把我生生惊动——该去看荷花了。

荷花与很多花不同。油菜花、桃花、合欢花、广玉兰,甚至于樱花,总是可以结伴同赏的。另几者不提,就连樱花,也是大众情调的,媚俗的伤感。有朋龙年春专赴武大赏樱,归来摇头,说看客好几十万。

细究起来,世人水泄不通,齐齐围观一场花的天葬,真是莫大滑稽。

转念,想起鲁迅写到的围观死刑,又释然了:人类对同类尚是如此,何况对花朵?

一些人,既没学会给自己尊严,更不曾学会给万物尊严。

只是,我若是那其中一朵樱花儿,不待凋零,怕也是要因之悲哀抑郁至死。

说到底,生命的尊严是一个可以要了命的问题。

如此细思量,赏荷,竟变成了一件严肃端恭之事,需得仔细,选了相宜的天地人才对。

有谁呢?可以执手并肩,心曲默默,款款不言,相看青盖亭亭泻清波,田田多少小荷翻?

细滤相识,竟然,无有宜者。噫吁,荷花的高洁孤独,竟不容找个同行者。

三五人吵扰非常,两个人也嫌闹,必得一个人去才好。

这单独的去,要有清洁如洗的情绪,还要有安怡如水的心境。要止息全部纷动,要平定爱恨情仇,要无有一丝挂碍。要关了手机,隔离出尘。

还有,总得要选一个佳时。要夜雨过后,晨雨纷纷碎碎,荷塘岸畔无有他人。

时令已入阳历六月,湖中荷花开了,湿地荷花也开了。所幸,一夜大雨,昱晨小雨微微。我像一朵睡莲醒来。

撑一把青绸伞,无声无息,又一次逃离城区,我像一条鱼,潜游于人海最深处,去往世界的边沿。我去看荷。

“雨洗青荷,沐透罗衣翠。”像是要应和诗中的景致,我正是着一条及至脚踝的新绿长裙。这是第二条。

十四年前,第一条绿色长裙,把我带入了一个“莲花处处开”的山门圣地。荷莲本同一,不同的,是此荷非彼莲。彼时莲,端端开在那精神高处,无有实形。莲,被赋予了超出己身的内涵。

纯净和断灭,高贵和神圣,一朵莲,法相庄严。一个绿裙女子,在无明中沉浮挣扎,虔诚问莲。

现在,念此新裙旧裙,心生敬畏,是看见,绿衣中藏着重重玄机。原来,裙裾飘飘,飞卷的,是心灵的两重境界:先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后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繁复之后,是简单。佛坐莲台,如是我闻,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有即是无,无即是有。

一朵莲花,可以度人涉山过水。遇上了,是人的福缘。

现在,就让简单了的我,忘了色空,忘了有无,忘了世间加于莲荷的种种指代。凌荷听雨,温柔端看,看那“不住瑶池住小塘”的田田莲朵。

纷雨不住,我静伫湿地岸边。荷塘浩浩,清香四溢。青叶如幢,荷朵出浴。小莲亭亭,新蓬初生。清珠坠莲脸,蜻蜒闲倚蕊。久久,心头眉头,缠绵倾动,无计止息。

起风了,一梭。又一梭。又一梭。一时,水响莲动,荷塘里天籁齐作,令人消魂。一阵。又一阵。又一阵。是青莲上接盛积蓄的窝窝玉雨,于纷披间珠散玉碎。又听闻身旁莲丛里,有更大的作响。目光投进去搜寻,望见一只水鸟,在和我捉迷藏。有那盛时已过正待结蓬的莲朵,花瓣儿也颤颤离枝,无声无息,飘落于枝下水间,三三两两地,在叶底幽幽缠绵。

与荷共生者,有黄菖蒲,有梭鱼草,有荇菜,有布袋莲……不是亲眼所见,不能相信,离城仅仅十分钟车程,竟有《诗经》的场景再现。一时,不辨今昔。

“彼泽之陂,有蒲有荷……”寻常人的声声叹息,成就了最美的诗行。

轻婉多情的《诗经》,一句朴素的吟唱,流泻着古时一个好女子,明丽缠绵的情怀。有蒲有荷。有蒲有荷。蒲与荷,现在,此刻,正在眼际寂寂生长。蒲与荷,铺陈着人世悠悠万代不绝的兴味。溪客,静客,有谁如此忧伤,直接喊出了荷花的别名?

看荷花的地方不远,步行三五分钟,有一堵红砂巨雕,其上有古庐陵先贤的群塑。欧阳修、杨万里、文天祥、解缙、胡铨……在后世人眼中,这些先贤,文章节义并重,出污泥而不染,都是具备了荷花般高洁品性的伟人。

欧阳修、杨万里都写过荷花。尤以杨万里,流传今世的《小池》、《荷花》、《昭君怨?咏荷上雨》、《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无一不咏荷颂荷。“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是妇孺皆颂的千古绝唱。

南宋大诗人杨万里,因不满朝政,辞官归家,闲居吉水黄桥镇湴塘村,距吉安城不过半百里。多年前,我取道湴塘,去祭访大诗人。去时,正值夏日,村边的水泽里,有红白荷花映日开。荷花据说是“化石植物”,不知这些湴塘荷花,是不是自杨万里的《小池》开到了今天?

路边一幢老房,房有二层,楼铺木板。木板沧桑苍老。楼上空房里,堆有杨万里的著作木刻板,不知何人何年所为。取一块在手,正是大诗人的雕像,他端坐于木板里头,黑黢黢的,沉甸甸的,似熏染了千秋烟火,又似吸纳了故园的玉露清风。端详之下,一声长叹:大诗人一生著诗作词两万余首,有五分之四在岁月中失散,五分之一流传至今。而眼前这些刻板,这一堆瑰丽的艺术财富,竟是金枝玉叶般落难于此,它们的命运,会将如何?

因此惦念,去电朋友,答已悉数进入村中陈列室,遂出一口长气。此番电波辗转,颇得慰藉。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除蜻蜓,我知道寺庙里的菩萨也是喜荷的。见过那荷开时节,有信男信女,采了娇鲜带露的荷朵儿来,仔细地插在供桌花瓶里。

一时,庄严的庙堂,竟有了几分柔情的灵动。

荷花,在现实和信仰之间,充当了沟通的使者。这恐怕是任何一种花,皆力不能及的。是否因为这一点,它才赢得了千秋万代的仰视和歌颂?

有一些汉字,真是极有意韵,风雅古朴,让人具足想象。比如,闭嘴,气流冲破两片薄唇——PU,声往上扬,蒲。

一个“蒲”字,生生从虚空中跌落,在尘土里发芽。眼前忽忽的,就有水泽轻涌,生长一片苍劲碧绿。相伴这番意象的,自然是心如水洗,安然无虑。

梅雨季,对“蒲”起了玩味,有事没事,总要伫立湿地,望“蒲”思“蒲”。

吉安多丘陵,不是水乡。“蒲”对于城中一些年轻人,恐不知何物。我所以因“蒲”生情,是得益于淡薄了的水边记忆。

小时候,村里的野池塘里,或多或少,总是生长着一些水葫芦、菖蒲、浮萍,蜻蜓在上面跳舞不歇。那一丛丛的菖蒲,扁扁的叶片,青绿碧透,挺水而立,是一个挺拔少年的好样子。若得霞光相照,更是绝妙如画,叫看客心生喜悦。蒲,一个单字,几多亲切!蒲,我们皆这样叫着它,乡音与标准发音没有差别。忍不住,卷了裤子下到浅水中,抽了一根菖蒲芯,上头黄绿,下头白如玉片,清莹莹的,柔软坚韧,以为一个青衫少年满可以执了在手,径自仗剑天涯。

《诗经》有吟:“彼泽之陂,有蒲有荷。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对岸池塘边,遍布蒲草青荷。有一清俊健美少年,令我思念难受。

光阴深处,谁家豆蔻女子,揣着柔情爱意,或采莲,或捣衣,一唱三叹,缠绵如永恒之光,照亮了现世一个女子的心田。

只是不知,此多情少女望见的蒲,是香蒲的蒲,还是菖蒲的蒲?一个“蒲”字,碧青干净,是村野水泽间,挺起的支支绿剑,跨越数千年,挑起几多对苍茫人间的打量和端详?不只是爱恨,不只是悲喜,也有亲近日子的实用,比如蒲团、蒲扇、薄席、蒲垫、蒲黄(中药,香蒲花粉)、蒲菜(香蒲嫩时可当菜)。每一样,都将世人的身心,放置于妥帖温暖之处。

如此,无论晨昏晴雨,只要伫足湿地,就要好奇万分猜一个谜:“有蒲有荷”,到底是怎样一种“蒲”?

其实,我眼前水泽中的蒲,是黄菖蒲。此“蒲”属鸢尾科鸢尾属,因形态长得与菖蒲像,又开黄花,才得此名。对于欠缺植物知识者,容易当作菖蒲的一种。倒不如叫了其别名黄花鸢尾、水生鸢尾,来得好区别。

黄菖蒲开花早。阳春三月,它们已碧绿鲜活挺水而立,初见之下,我果然联想起菖蒲。一想之下又有疑窦:它们没有菖蒲高呀。又过了些日子,到了四月,其他水中植物远没成势,黄菖蒲轰轰烈烈,大片大片开了花。把一方水域搅动得活色生香。花色黄艳,花姿秀美,如金蝶飞舞于花丛中。

我寡识,龙年春才与黄菖蒲有了初遇。在一个春风扑面的好阳日劈面照见,见那碧绿如画中捧出一片明黄花海,先是惊动又惊动,后是怏怏叫苦不识。

到了五月暮春,花朵相继萎谢,一个一个长形蒴果几倍于花生果大小长出,有棱角,青色的。就想研究它,偷摘一个剥来看,里头绵绵的,有种子还没及长成。细闻,气味腥涩,不讨人喜。昨天再去,见有三两孩子也在做同样功课。我笑了笑,绕他们身后走过,不语。现在想来有薄悔,我应该说话的,至少告诉他们它的名字。对于这个世界,孩子越多相识越有趣。若顺便教念他们一两句《诗经》,岂不更好?

如果不是沈君,我至今也只是识得纸上的香蒲。

去的时候,雨将下未下,日头将出未出,下午四五点钟不是一个好时候,燠热难耐。沈君领着我,一段一段沿水流走,一丛香蒲,又一片香蒲。两人对寻“蒲”之行皆有些兴奋,我顺便就教他认其他水生植物。

香蒲又叫蒲草、蒲菜,是香蒲科香蒲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它生池沼中,高近两米。根茎长在泥里,可食。叶长而尖,可编席、制扇。夏天开黄色花,花穗如棒,其形如佛堂前的供香,粗细长短颜色皆同。沈君推测,此是其所以称名“香蒲”的原因。他此一说,不无道理。

认得了香蒲、黄菖蒲,加之最早的菖蒲,我还是无法定论,“有蒲有荷”中的“蒲”,到底是谁?

该好好说说菖蒲了。

菖蒲是天南星科菖蒲属植物(与黄菖蒲、香蒲科属完全不同,连近亲都谈不上),叶丛翠绿,端庄秀丽,具有香气,全株有毒。

菖蒲叶形似宝剑,故而被先民当作神草,赋予了神性,当了辟邪祛灾的法器。在民间,菖蒲就被当作驱邪剑客,与杀菌治病的艾草一道,相依相拥于人间五月的檐下,护佑着世人的平安。

太阳西沉时,我起身推窗,目光望远,无有他人,唯见有一白衣瘦男子,手执一束蒲艾,向小区的屋隙里走来……我被这个场景打动,远远地,追着那束移动的翠绿不肯收回目光。

哦,一年一度,端午又来了。

哦,这个人间,采蒲的人来了又走了,执蒲的人来了又走了。一茬一茬的,往来穿梭。唯有侠肝义胆的菖蒲,满怀仁爱悲悯,在生命的流转中诉说着正义的永恒。如果非要给《诗经》一个答案,我愿意,“有蒲有荷”之蒲,指的是剑客菖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