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书

2013-12-29 00:00:00刘梅花
红豆 2013年3期

一地淡影一窗月

想起来,西夏的味道,该是很久远的苍凉。可是,也不全是。至少,西夏的壁画、塑像、石碑,都是有些清雅的韵味,少少的一点儿暖,不太凉。

河西有西夏的皇家寺院,虽然残破,但依旧可以闻到丝丝缕缕党项人的味道,不甚真切,但依然是。院子里绿草萋萋,雕花的门窗紧闭着,挂着生了锈的锁,斑驳衰败。

这样的门,若是“吱呀”一声推开了,西夏的光阴就会倏然跳出来吧?跟着光阴跳出来的,是不是还有李元昊?这个彪悍的党项人,瞪着眼珠子看人。他宠爱的女人,没藏氏,是不是也跟在身后,抿嘴吃吃笑?这样的话,也太吓人了吧?算了,还是让它锁着为好。

廊下的青砖,也许是西夏的,也许不是。缝隙里长满苔藓,也是苍老的气息。党项人不喜欢太绚丽的颜色,最崇尚白。就连粉墙黛瓦,也要淡雅一些,不要很绚丽。绿也是暗暗的那种,很含蓄收敛。

西夏的女人们,衣裙也是素淡的,不张扬。壁画上的菩萨,是淡青的衣裳,暗绿的飘带,眼神清凉。裙角下露出赤足,白白的,非常美。菩萨像的底色多是苍黄色的,那苍老的黄,掺了一点点褐色,很柔韧的颜色,素净,一点也不虚浮,不凛冽。

酿酒图上的女人们,一样清淡的衣衫,朴素而清幽,都丰腴,腰身柔软,眼神清纯,让人迷恋不已。细细看了,美得心里弥漫起丝丝惊怯来。

总觉得,她们酿酒,只是个样子,蛊惑男人而已。你看,风把她们暗绿的衣袍边角掀起来,露出白色的底裤来,有一种飘逸的诱惑。玄色深衣的领口开那么低,槐花紫的胸衣又柔情地露出那么浅浅一抹,不是诱惑是什么?

苍茫大漠里打马而来的男人,一身风尘都还没洗去,只看了一眼,就被美人迷醉了吧?她们的眼神飘渺、幽凉,让男人如何抵抗?是的呢,女人,就是拿来让男人好好疼爱的。

明明西夏都过去那么久了,都颓废了,苍老了。可是,掸尽浮尘,看一眼酿酒图,清雅醇冽的气息就弥漫起来了,像剖开的青橙,有一缕清甜新鲜的味道。西夏女人,真是美得妖娆、惊艳,让人心里慢慢的暖和。

酿酒图上的男人,都是硕壮的,也许是党项人,也许是汉人。火炉里,柴禾旺旺的,锅里冒着大团的蒸汽。一个蒸酒的男人,回头看添柴的女人,目光眷恋。那低眉女人,也俏呢,也妖呢,却也素净呢。衣裙是苍绿的,颜色却淡。她的神态很恬静、安然,忍不住地喜欢。恨不能溯了时空,走到光阴的那一端去看她,隔着篱笆和她说一句话。

千重光阴,都挡不住一份儿柔美。

女人媚在态,媚在味道。不在于穿多么华丽的衣裳,戴满头的金银。鲜衣怒马的女人,只有气势,没有韵味。

美到极致的西夏美女是谁呢?没藏皇后呗。她有多美啊?一身雄霸之气的李元昊,只看了她一眼,浑身的骨头就稀里哗啦拆散一地,拾不起来了。你想,有多妖艳呢。

没藏氏,一个罂粟花一样妖艳的女人,独坐在西夏的光阴里,傲孤,腰肢柔软。青石小径,花开如斯。她伸出纤纤手指,在李元昊的鹰勾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整个西夏就晃了一晃,几乎被杵翻在地。

纱帘后,暗香盈袖

有一幅壁画,是美人没藏氏狩猎图。

那时候,她还是西夏大臣野利遇乞的女人呢。她骑在一匹白马上,迎风回眸,就看见了英姿飒飒的西夏王。王白色的战袍在风里扑闪,眼神也在扑闪迷离。王的目光倏然一惊,随即含蓄、幽远。

李元昊从此心神不宁,他说,牡丹花一样的美人啊,得不到你,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西夏王,真的很凶残,不要以为他多么柔情。他的刀剑上闪着寒光,一个野利遇乞算什么呢。他多么喜欢没藏氏啊,想一想都要发疯。李元昊拔剑出鞘,寒气三尺,咄咄逼人。

大风卷着沙尘刮过,呼哧呼哧,西夏喘息着,像患了肺痨。青石头台阶下,剩下最后一朵菊花了,迟迟不肯凋落。风里最后的这朵暗紫的菊花,是西夏吐出的一口淤血。

李元昊如愿得到了党项美人没藏氏。妖娆的美人,环绕着玛瑙一样的光泽,该是怎样勾魂摄魄的啊。她让一个脾性暴虐的男人乖顺得孩子一样。火炉上的铜壶里,一壶清水正在沸腾着翻滚着,像一朵透明的牡丹,开得轰轰烈烈,恣意妄为。

没藏氏,这个优雅的女人,妩媚一笑,亲手沏茶,递给她的王。王的骨头就稀里哗啦散架了,无力抵御那低眉的一瞬。这样风情的女人,就是让男人来怜惜的。王肯定是这么想的。

王不能把她留在宫里,因为皇后不高兴呀。美人出家了,在寺院里独对青灯。好像,也不是寂寞的,王频频驾临寺院,与美人在戒坛寺秘密幽会。爱是无法阻挡的事情,尤其是王,他是疯狂决绝的一个人。

贺兰山的秋天,麋鹿正肥,野羊成群结队。王的烈马嘶鸣,美人拉弓追射。胡人喜好打猎,不然,浑身的力气可就闲着呢。青草尖已经泛黄,大野里清风花香。王笑着,心满意足,摘去她发髻的一粒苍耳,还有衣襟上压碎的一瓣花瓣。

这花瓣,是秋藏着的一枚胭脂红的小笺,在冬天来临之前苦苦挣扎。最后一朵花了,一个西夏侍女叹息一声,穿上羊皮坎肩。

美人倾城,烟雨凉

彪悍的西夏王总是一身白色的袍衫,头戴黑冠,身佩弓矢,骑在白色的烈马上,招摇过街。随从骑兵几百人,铁蹄咔咔踩在路面上,浩浩荡荡。

青色伞盖下,端坐风光无限的没藏氏。全城的百姓脖子扭成麻花,争相观看美人。这时候的没藏氏,已经成了没藏皇后。而野利皇后,被废为庶人。

美人,总是多心机。从情人到皇后,她似乎是不怎么费力就达到了。

后宫深似海,但她是一尾美人鱼,游弋自如。美人初妆,回首嫣然而笑。一笑倾城,二笑倾国。

直到几年后她在贺兰山被刺杀的时候,还是那样酣畅自如,那样豪放华丽。她喜欢打猎,喜欢热闹张扬的排场,马嘶人喧哗。结果,在灯火通明的打猎归来途中,香消玉殒了,她还未来得及忧伤呢,还沉溺在奢侈的梦里没有醒来呢。

早在几年前,她的儿子还不满周岁的时候,西夏王李元昊,被他的儿子宁令哥刺杀了。李元昊疑心甚重,一辈子杀人无数,剑下白骨累累,连自己的女人也不放过。史书中记载,九个妻妾都被弑,只剩下个没藏皇后。

大约,没藏皇后美得邪乎,他还未来得及厌倦。大约,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算长,从情人这个角度来看,有些冒险的快乐。费心得来的,总要珍惜一些。

那一年,没藏皇后看着怀里的婴儿,刚满周岁,有些悲戚。她说,大雪要来了吗?侍女却低低说,你看,那儿还有一朵白菊花呢。青石头的台阶下,真的还有一朵小白菊,开得很憔悴。秋已经衰老,鬓发间别着一朵惨然的花儿,兀自挣扎。西夏吐出一口惨白的痰,跺跺脚,冬天要来了。

第二天,果然是清霜一地。房屋裹着一身清冷,她裹着重重巫气。一块牛骨头,刻着党项人的誓言和愿望,被手摸得有了包浆。她相信,这是有祖先血脉的东西,拿它来占卜,可以预言未知。忧伤、颓迷,是福是祸,不是她自己可以主宰的啊。

可是,她的忧伤,也是短暂的,随即就被硕大的喜悦代替了。她有个好哥哥撑腰,让她的儿子继位做了王。没藏美人可以垂帘听政了。整个西夏,在她的手掌里盈盈一握。她扑哧一声笑了。可惜,没有笑到最后。

这是看到的一段资料,简约地概括了没藏美人的一生:

1047年没藏氏生子李谅祚。1048年,李元昊被杀。其子以一岁幼龄继位,西夏的大权掌握在没藏氏和其兄弟没藏讹庞的手里。福圣承道四年(1056年)没藏氏和多吃己在贺兰山打猎归来的途中,李守贵派人半路截杀,没藏氏逝。

他们说,多吃己和李守贵都是没藏皇后的情人。不过,谁知道呢。多吃己是武将,曾是李元昊的贴身侍卫,历经沙场的勇士。李守贵一介书生,领着几十个兵就敢行刺?

有人认为是她的亲哥哥没藏讹庞杀死的。因为没藏皇后十月被杀,十一月,没藏讹庞便把自己的女儿,小没藏氏嫁给年幼的皇帝李谅祚,册为皇后。西夏,紧紧攥在没藏讹庞的手心里了。

就算是美人,一旦卷入政权,就会掌控在男人的谋略里,没有办法做好自己的格调。是的,美人们一旦有点儿机会,就不惜一切代价,铁了心,争取穿越到炫目的光环里去。

其实,站得越高,心里越是恐慌。她笑着的时候,心里还是填满锋芒的冰茬。每个女人,心里都想竖起一个脊梁。如果这个脊梁不是男人,试图自己负担起来,那该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行?

没藏皇后也是一样的,但无论她怎么的机关算计,怎样的强大,怎么力图做好自己,但生命的密咒,还是在男人的手心里。时辰一到,那个隐秘处的男人就念动咒语,制伏她,收走了她。

西夏光阴里最美的女人,还很年轻。像一朵罂粟,正艳丽着,还未来得及开败,中途就被风吹落了。那倏然被风摘下的落红,就算零落,也有着绝世的温存和飞扬跋扈吧?

他们最后留给她四个字“西夏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