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
轻轻地,捡出徐志摩诗文中的一句,化作一张请柬,正好吻合我当下的心情。
赴一个美的宴会,在初夏的傍晚,从家中厨房窗台下的一盏咖啡杯开始。
红酒·牛排·咖啡
记不得哪一天了,从厨房吊柜里捧出那套咖啡杯具,是搬新家时妹妹送的。欧式的杯与碟,镶有金边,瓷质朗然,铃兰花或淡紫、亦淡蓝,舒卷有致,点缀边沿。总要等到亲朋好友来了,才想到从柜子里捧出来,红茶或咖啡,热闹一番,赞叹一下。那一天,想必清洗杯具后,收回柜子里时,不知怎么就留下了一盏。在象牙白的厨房操作台面上。这样的停留,实属意外,过后也就懒得放回去了。只是,心情就起了一点变化。
花之语,是这套欧式咖啡杯具的名称。它安坐在繁忙的台面上,不时与我的目光相遇。亲爱的主妇,下午茶时间到啦,来杯咖啡如何。这样的反客为主,这样的诚意邀请,令我惊喜。泡上第一杯咖啡时,我闻到了花香,有乐音舒缓轻踏,莫非是久违了的莫扎特。那一定是傍晚时分,孩子已放学回家。米饭的香味四溢。各式菜料洗净切好,只等电饭煲从蒸煮档自动跳到营养保温档,再下锅炒爆溜。也许只有五六分钟,或者十分钟,主妇在咖啡的香浓里,停留、休憩,一枝旁逸。
早在十天前,就跟家人说过。今晚,淘两杯米,熟菜都在冰箱里,荤的在电饭煲里蒸,素的在炒锅里热。告诉孩子,自制龟苓膏盛在苹果形玻璃盅里,饭后一小时加少许牛奶和砂糖,外奖两小勺冰淇淋。临出门前,我对着穿衣镜,旋出口红。朱古力色,一管的冷然,却能抹出沉暖的红。是Dior的魅力。是慢行的调子。是观察、感受、深深爱恋……
今晚,我要独自去赴一个美的宴会。
远远地看一个人,比如萧红,红色基调,是满弓的生命。爱上红衣裳的姑娘,穿着新奇的火红上衣,很宽的袖子,配咖啡色裙子,接受了前辈的美学启蒙:红上衣要配红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就混浊了。萧红留下的影像少而又少,黑白小照依稀透着憨实、倔强的神情。这火红的一团,来自东北大地,成就现代文学燃烧的火焰。难以想象的红,或许是生命的原色吧。
远远地看一座城市,比如杭州,天生的一卷江南水墨画,西湖是它的重心,平和稳重的灰淡淡晕染,慢慢过渡成树的铅灰。设计师说,山水城市,山是主导,所以建筑要做得谦虚。灰就是一种谦虚。这样遐想的时候,我正坐在湖滨美食地带的一间牛排馆里。临窗望去,街对面高大灰色的墙面,成片占满视线,正是人气日盛的湖滨名品街。我在心里给萧红配色,那件红上衣,还应有一种搭配,就是谦虚的灰,更为洋气呢。
这间台湾品牌的牛排西餐厅,与西湖毗邻十年了。窄小的门面,坐电梯上去,内里却是一望无际的沙发座椅,浓郁的欧陆风情。主妇们都会钟情它井然有序的西式后厨房,它强大的牛肉冷冻链。加工成圆形、长方形的鲜嫩牛排,独立包装,厚度给力,在碳烤架上双面被刷上黄油,400多度的高温下,吱吱奏响傍晚的乐章。被烤出井字形或菱形的原味牛排,铁板上辅以洋葱、胡萝卜、玉米和西兰花,佐以红酒蘑菇酱汁,最好再来半勺奶油黑胡椒酱汁。洋葱与黑胡椒汇聚的特殊香型,一直向上攀升,七分熟还是多汁美味,让我在品尝这道尊贵雪花牛排的当儿,更坚定了一道名为西班牙土豆饼的西点。生土豆切片,在平底锅里用素油煎烤,微黄时撒入洋葱丝,同时撒上黑胡椒粉,随后铺入打匀的鸡蛋,两面翻烤,最后盛入盘中,再淋上番茄酱,还有黑胡椒粉。这道基础西饼,家人百吃不厌,还可随意增加内容,也是主妇我的保留节目。一直以为,洋葱和黑胡椒粉绝妙的搭配,代表着世俗欢愉的精神,定然会引起味蕾和生活的东西方共鸣。
随牛排附送的,是无限量的沙拉、甜品、水果及饮料。当然,最为讲究的,是餐前、餐中、餐后的三道红酒,与牛排相辅相成,像极了香水中的头香、中香和尾香,做到了经典西餐的极致,平价的极致。最美不过的,还有餐后咖啡哦,带有心形细腻泡沫的卡布其诺。享用美味时,眼见着主妇们带着孩子,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原来,这里还有可人的儿童欢乐牛排套餐呢。
今晚,美食,欢声,笑语,还有孩子们。
我们准备好了,请尽情享用。
我向陌生又熟悉的同路人,投去亲人般的微笑。
蜗牛之梦·时间长廊
“眼睛应该接触优雅,鼻子应该体味馨香,肌肤应该与最感性的面料轻抚拥抱……”
今晚,我要独自去赴一个美的宴会。
是谁在耳边轻声呢喃。出得牛排馆,横跨过东坡路,迎面而来的是巴黎傍晚的最后一缕阳光,细碎地洒落在一辆华贵的双人座四轮马车上。在马僮的牵引下,黑骏马优雅地行驶在宽阔的大道上。穿越一个半世纪的时空,这辆四轮马车终于驶到了湖滨名品街,缓缓停驻在街拐角灰色的高大墙面上,映衬着深邃、宁静的东方氛围,带来巴黎最纯正优雅的呼吸。门外,一排富有韵律感的廊柱,像排箫被西湖的和风吹奏。通透的落地玻璃窗,典雅、温暖的表情和湖滨流动的气息相交织,成就法国名品店手工艺的传统与创意。
这面优雅无敌的爱马仕墙(是我私自命名),这方名为“蜗牛之梦”的丝巾,告诉我,今晚,步子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这方九十厘米的今年春夏款丝巾,飘逸出众,无数漂亮的螺旋贝壳上,自由地勾勒出自然界的缤纷美好:鱼鳞、花粉、雨滴、冰品、蜻蜓的翅膀……好像在齐声告诉我,花时间慢慢来,并不意味着浪费时间,生活满载着一个个丰富饱满的时刻呢。蜗牛缓慢的节奏,在真丝的经纬里,改变了大千世界,让分分秒秒成为圆圆满满的时时刻刻。
我似乎看到,那个时间廊里的容长脸女子。二十九岁了又没有结婚——人生失败——没有孩子——神志还不清醒,而且根本算不上一个作家……那是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她在给好友的信中袒露内心真正的沮丧。很多年以后,一个自称“会为小说而迷失的”女子细心揣摩这个写信人的内心。她装了一只假鼻子,同时调整生活习惯,用香烟熏哑声线,模仿写信笔迹,穿着睡袍拖鞋边走边思考。她凭借这个角色,获得了第75届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扮演坚强而脆弱的英国杰出的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妮可·基曼坦言更了解了自己。我注意到妮可也是容长脸,局外人看着她穿行在生活的隧道里,在时间的积淀中慢慢蜕变,是欧米茄手表光彩夺目的代言人。勇敢、独立、成熟、自信,有点雄心勃勃,是对容长脸女子个性的诠释。
十多年前的某次聚会,当时那女孩正好坐在我对面,发梢向外微翘的发型,很配她的女人味。关于那次聚会的内容不真切了,只记得这当年流行的“欧米茄发型”,典雅中透点俏皮,高贵又神秘,很适合容长脸女子。每次打这间名表店廓前走过,我都假想自己是一名容长脸女子,撑着长柄洋伞。一个容长脸女子打这里经过,在时间廊里小驻,她的心里会想些什么呢?但无论怎样,蓦然回首,发现什么时候走到了这里,那段时光呢,那段时光真的哭过、笑过、感动过吗?
很喜欢《岁月如歌》这部电影,也译为《时时刻刻》。
天城音籁·莫扎特
黄昏是白日宁静的思考,只有天城的声音能弹拨出那样辉煌的宁静。漫步在湖滨,感觉风柔了,灯亮了,这些属于月光的繁茂,只有在夜色里才算真正地醒了,醒在时间之外。每座城市都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心路和气息,只有在那里的日常里沉浸多年,方能在回溯中步入神话。今晚,我要追随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鹅毛笔下的流光溢彩,以异国的心来翻阅,在时光交错中领悟。
今晚,我要独自去赴一个美的宴会。
夜的气氛从一盏路灯开始,起初是发白的,与渐行渐远的天光呼应,然后一点点聚集起来,形成各自的色调。观察一盏路灯的变化,在不甚明了的年龄,成为一种闲情的游戏。树丛里的灯亮了,一盏又一盏,暖黄的调子,灌木的剪影,路面被奇异地改变,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新湖滨被多彩灯饰勾画,老远就明了在那里,优雅自信。正像很多事要等到后来,才逐渐明了一样。才知道除一盏路灯,还有一条路,都有各自的变化。
天黑之前一刻钟,路灯、树木、湖面、远山、商铺、行人,天空之外的所有事物,都散发出一种琥珀色的光泽,一种天空华丽转身的薄亮、澄明。这种时候,事物的边缘也更加清晰了。这是日与夜交替上演的片断。在这样的时刻,我是一名安静的观者。
这样的木质椅子,在街路边随处可见。它敞开胸怀,多像一位老友,邀你同坐,晒太阳,看夜景,或者发呆。它背靠背的造型,多像一个阳光下的哈欠或者懒腰,多么可爱,多么通透,让人释怀。坐在长椅上的人,肯定有一颗善良敏感的心,有一份心安似水的情怀。
十六年前的某个夜晚,在神学思想家卡尔·巴特的书中,在他为莫扎特诞辰两百周年时写的随笔里,我用褚色水笔划下了很多道杠杠:“莫扎特音乐不同于巴赫,它不是福音;也有别于贝多芬,它不是生活理解……他只是歌唱,只是传出声音。因此,他并不强加给听众什么,也不要求他们做出决断或者表明态度,而是让他们感到自由……”为着这些炽热的话语,我别过高深的巴赫贝多芬们,一心一意地追随莫扎特,从此与俗世相依为命。多年以后,我想我的选择终是对的,那些曾陪伴我无数个夜晚的打卡磁带、打孔CD们,即便在被生活重击于地,旋律依然绵密于心底,不离不弃。
主妇如我,很幸运地跟巴特一样,不论何时聆听莫扎特,甚或日渐远离的日子,只要能够想起,“每次都从中获得勇气,获得速度,获得纯洁,获得安谧”,“既可以工作,也能够休息;既可以得到快乐,也能够宣泄悲伤,一言以蔽之:人们能够生活”。我看到那个假想容长脸女子,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言,终可以,以悲观之心情,过快乐之生活。
有孩子以来的十年间,几乎所有的夜晚都交给了孩子。
今晚,是一个家庭主妇在湖滨的精神游走。
夜深了,我穿越大半个城市,终于回到了家中。轻轻旋开门锁,过道上留有一盏地灯,熟悉又安然的味道。凝神中,月光从客厅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上洒了进来,一桌一椅,浮雕般凸显,散发着动人的光亮。卧室里,孩子拥着薄毯酣然如天使。我记得临出门前,告诉过他——我的21世纪之父,等你熟睡喽,妈妈回来会吻你的。我俯下身去,亲吻孩子的额头。
哦,今晚,原来你们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