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顺山深有人家

2013-12-29 00:00:00韩小蕙
红豆 2013年3期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山中雕塑”——用大大小小的石块垒成,用白色石灰勾勒出乌龟壳样的粗壮线条,一个个密集地坐落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就像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霸气十足。

在今天的中国,尤其是在南方连绵的丘陵中,到处皆可见到这些石砌的坟墓:大的如石屋,小的像座椅,豪华的铺排得仿佛富人家的豪宅,简陋的也尽可能地占据阔大的地盘;有的还层层叠叠地聚在一起,就像人间的热闹集镇……说实话,我非常非常地憎恶它们,这些毁坏山林、破坏生态、与活人争生存的坟墓,日复一日,年年叠加,其嚣骁的扩张速度,是GDP的大敌,也超出了所有正常人的神经承受力!要知道,中国是资源贫困大国,人均耕地、人均水资源、人均森林面积三项主要国民生存指标,只不过是世界平均水平的1/3、1/4和1/8啊!

难道,相对贫瘠的山西平顺山区,也像富庶的南方一样,喜欢为死人大修坟墓吗?我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成两条黑色的鞭子,心头袭上一阵阵电闪雷鸣。哇呀呀!

可是,可是,可是——

车越走越近,我的眼睛越来越亮,最后,终于看清楚了:哇,这哪儿是什么坟墓啊,而是另一种气质非凡的“山中雕塑”——树摇篮。

所谓“树摇篮”是我给命名的,也正是我绿色的主观感觉和炫色的客观臆想。平顺山区的地形地貌真是苦命,直叫我想到“一九四二”这个流行一时的苦难代名词!山峰嶙峋险峻,不仅是由搓板一样的岩石板一层、一层,层层叠叠摞起来的,而且剖开任何一个侧面,可见填塞其间的成分是砂石、碎土、粗草、杂粒……这些小坏蛋们的集成显然就是一个阴谋,不由不让人想到那些偷工减料的垮塌工程,一颗心就条件反射般地揪起来了,头皮发麻,以为塌方随时随地就会发生!不言自明,在这样险恶的自然构成面前,即使在相对平缓的小山坡上种活一棵小树苗,使之不被山洪冲走,不被塌方毁圮,不被骡马牛羊啃啮,是为艰难事。所以,必须给每一棵树苗垒砌一个石头的“摇篮”,让“树宝宝”在里面安全地落生,平顺地长大。

这就又牵扯到中国文化的老根。大凡在中国最不太平、最不安稳、最不让帝王们放心的山区边地,都会有一个皇帝御赐的吉祥名字,比如陕西省的安康、宁陕,还有眼前这山西省的长治市、平顺县。没来过这里的人,满心以为这里是又平坦又顺遂的幸福窝,可以达到长治久安的等级。其实呢,当然是恰恰相反的心愿如此而已。

不过,从外来旅游者的眼光看,平顺山区可真是一个绝顶的诗意天堂:一座比一座巍峨的绿绒绒高峰,上连天,下劈地,深深插入地谷的心脏,起起伏伏,就像一望无际的海洋在你眼前奔腾咆哮;薄如鱼脊、利似刀背的一条条大山脊,开天辟地一样,割开一道又一道深不见底的大沟壑,把比蚂蚁还小的你吓得头晕目眩,腿软腰弯,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这样“与天为党”的大山,只可远观,不能近前,因为根本没有路,亘古以来从未打上过人类的标记,从今往后也只是一个不可能。大自然永远都不是人类可以随便征服的对象——你以为你是谁,蚂蚁还是大象?鱼雷艇还是航空母舰?手榴弹还是原子弹?人造卫星还是宇宙飞船?……在平顺这些怎么望也望不到边的大山深壑面前,通通都不过是人类小儿科的玩具罢了!

由此,生活在这群狰狞大山中的山民,可就惨了——出,出不去,什么叫世界?大山就是满世界。进,进不来,连鸟儿都飞不进来,连虎豹都跳不进来。大山的围剿。大山的铜墙铁壁。大山的酷吏苦刑。

话说当年,却有一支避难的族人逃到这里来了,凶狠的官军在凶狠的大山面前也终于畏惧了,停下了他们企图斩尽杀绝的追击。这一族人终于在这重重大山的庇护下,顽强地生存下来。他们全姓岳,他们的庄名叫岳家寨——正是,他们正是民族英雄岳飞大元帅的后代。

从宋代到元代、明代、清代、民国……百年。千年。黑头。白发。岳家的子嗣孙儿们,躲避在这山体断层之上的岳家寨,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起初,可说是桃花源里的幸福人,黄发垂髫,熙熙而乐。然而年深日久,当岁月的石板也一层、一层,把人的心头压出了层层叠叠的皱折之后,他们,也逐渐成了被封闭在大山里的可怜人!别的不说,单是娃儿们念书就成了大问题,年深深,寨子里识文断字的人越来越少;日久久,木讷、懵懂、寡知,成为越来越普遍的心性;连人的长相也褪去了神采飞扬的英雄气,只剩下了山里人发直的眼光和一脸茫然的憨愚……

2012年初秋,当我们来到岳家寨的时候,却是坐着脑门儿上长着弯弯犄角的大轿车,一路谈笑一路歌,一直驶到了寨子里的文化中心广场!

一下车,老乡们就朗声大气地迎上来,张罗着上坡、下坡,上梯、下梯。红嫩的苹果,黄绿的山梨,在满树上丰收着,一阵阵吐出香甜气,馋得人蹦着想去摘,两个、三个、五个、八个,捧不下也舍不得放手。就把一旁瞪着大眼睛看光景的枣树们逗笑了,哗哗啦啦地,无数颗小枣子一起唱起童谣,笑话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城里傻帽。地无三尺平,房屋皆依山而建,房基依赖石板垫平,所有建筑元素,无一砖一瓦,全是石材,靠着人的一双双手,一斧一凿,一凿数颗火星,坚持不懈地打制出来的。

把我们的大轿车载上来的盘山公路,此刻,玉带一样盘旋在云雾间,若隐若现。刚才在路上,也许有人还嫌它没有高速公路光滑平坦,可现在的感受完全不同了,因为,它也是这样靠人的一双双手,一点一星,血滴石穿!村长骄傲地介绍着:当初,请来了一支专业设计队,但专家们被这里凶恶的大山家族吓住了,连呼“无法想象!不能筑路!”说什么也撤走了。可是,乡民们真不甘心啊!虽然儿子、闺女们一批批走出大山,到外面世界打工去了;后来又一批批地接走了孙子孙女们,说是再不能耽误下一代,带到山外读书去了。可是,这里还有离不得故土的亲爹亲娘,到了年节,还要回家团聚,无论多么举步维艰,即使走一步摔一个跟头啃一口土,也得回到故乡啊!

何况,家里的老人们也不想安分守己了。眼见着全国人民的日子都冰箱、彩电、大汽车、小卧车……他们的心眼也活了,思磨着挣巴挣巴,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谁也不想再宅在石屋里做贫困愚钝的顺民了!

拼一把!把路修上!过好日子!

于是,岳家寨里,表情木讷的村民们,内心里燃起了熊熊的火把,眼睛里闪出了生动的光芒,他们动手了。

一年,两年,三年。

镐。锤。凿。斧。

春、夏、秋、冬。

风!云!雨!雪!

……

神话似的,自己边设计边施工。一锤一锤,砸得大山直冒火花;一凿一凿,凿出了满山小星星。然后,拿出各家压箱底的保命钱,买来了炸药面面,像种植谷子一样,把满心的希望和企盼,小心翼翼地填进了星星窝里;再后,“预备——放!”轰隆隆,浓烟滚滚,把大山一块一块地掰下来,抻开,熨平,凿出了盘陀路;再然后,夯实,固定,加固,每一个铆点的熔铸,皆取自心头的火焰和浑身的激情;最后,烈火出金刚,烈火中永生,一条金光闪闪的幸福路,终于打通了山里与山外!

从此,坚硬的冰冷的群山,有了体温,有了柔肠,有了心情,喜盈盈接回了归乡的儿女;也把山外的信息、经验、观念,一一及时地带了进来;还有呢?对啦,投资!

从此,没有了山里、山外的界限。或者更准确地说:山外的人羡慕山里的好风景和绿色日子,循着平平顺顺的山路,一批批涌上山来,寻岳家军、观龙门千年古寺、喝从不生癌症的泉水,用大山的绿肺呼吸,住不归的桃花源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历史辉煌继续写,修路之后的另一个大工程又开始了:山坡峰顶,白云深处,咱们在开篇说到的山中雕塑——“树摇篮”们,又一个接一个、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出现在一层、又一层,层层叠叠的石板大山上。雪白的加固石灰粗线条,像滋意伸展的玉树琼枝,又像潇洒无羁的后现代油画,把“树摇篮”们装点成了一个个艺术盆景,还一反中国人、山里人的含蓄和低调,故意醒目地夸张着、显摆着、招摇着,将“摇篮”里的一株株青翠碧绿的小松树小柏树,高高地托举出来。看着树宝宝们拍着小巴掌,和着清朗的山风,摇头又晃脑地唱着绿色的歌谣,我心里鼓荡起了“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快乐——蓦然回首,这里却是最美风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