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之薄

2013-12-29 00:00:00罗聪明
红豆 2013年3期

凌晨是个表情暧昧的荡妇,惯于纠缠在白天黑夜之间,谁都不愿痛快地接纳她,白天嫌她面色枯暗,夜晚又嫌它黑得不够地道,她就被慷慨地丢给了那些喜欢混水摸鱼的家伙。这是1950年的春节,2月21日,农历正月初五。此时的天、地、山、人,以及被黑手摸来摸去的县城,极尽狂欢后正躺在凌晨的怀里昏然大睡。

阴冷的林子里,小驼背曾皋九张大嘴巴朝山下探望,每呼吸一下,脖颈上一只圆鼓鼓的气囊便跟着蠕动一次,活像捕食的蛤蟆。他努力想看清前方,但前方只有雾,尚未被阳光漂洗干净的黑雾。他朝黑黝黝的林子低喝一声:走!林子哗啦啦拱出一群黑影冲下山。

41岁的曾皋九,是国民党任命的豫章山区绥靖司令部第六总队第三大队长兼特务第一大队长,资溪人,伪军三分校毕业,以心狠手辣出名。自从解放军渡江南下,国民党残部就成了惊弓之鸟,东躲西藏。曾皋九从南昌潜回家乡资溪,在马头山的原始森林里猫了一年,纠集周边地区的地痞流氓、恶霸、国民党残部以及大刀会等组成反共地下军,伺机一举攻占资溪县城。

多年前我去资溪参加采风活动,从一本“内部资料”上与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不期而遇。我反反复复咀嚼史料,将事件经历者的零碎记忆拼装整合,找寻事件的始末因果。良心的鞭子抽打我,逼我喊出内心的隐痛。

1950年的马头山,几十万亩原始森林是武夷山的丰满腹地,江西最小的县资溪就深藏其中。那时的资溪,出城是山,山区没一条公路,2万多人口在深山沟里自给自足。县城也就几条小街小巷,街上游走着福建、浙江商贩。刚刚诞生的新中国政局未稳,时有反派作乱。而在当时的省军区眼里,小小资溪是块鸡肋,不值得投入重兵,只给了两个排的驻军。又值生产和整训时期,资溪主力军被抽回军区整训,地方武装则大部分分散去守粮库。春节留在城里的就两个班十多号人,还多半是不方便挪动的病号。

春节前资溪匪患不断,曾皋九就像幽灵一样纠缠在县城周围,成为当地政府的心头之患。为防不测,县里曾向上级请求增兵,得到的却是一顿臭骂:“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都给我们打败了,你们不要让几个小土匪吓破了胆!”好吧,那我们就宁信其无,且过个祥和欢乐的太平年。为体现军民情谊深,干部群众白天扭秧歌,晚上唱歌跳舞,全民狂欢过春节。

“狼来了”的故事让说谎者受到了丢命的惩罚,也让大好形势下的人对任何“狼来了”的报忧声都持怀疑态度,即使警钟敲响,即使狼真的来了。以虚荣粉饰出来的太平,让狼子狼孙们笑晕。疏于防守的资溪就成了土匪盘踞的肥缺。

曾皋九在马头山扎下营盘,用“派进去,拉出来”的招法策反,趁着驻城部队忙于征粮守粮,曾皋九的手下潜入了资溪县党政机关,拉帮结派,收集情报。小商贩,香菇客,卖茶女,各个群体都有曾皋九的耳目,他们钻进县城的肢体脉络甚至心脏,成为攻城之矛。而矛头所指,是一堵形同虚设的城墙。

资溪县城自古筑有城墙,东西南北四道城门固若金汤,城墙之外是护城河。城里有一支百号人的自卫队负责值守城门。但自卫队是一群乌合之众,地主、富农、国民党退伍军人,甚至摸进城的土匪都混杂其中。这些所谓的自卫队员,与其说是守城的,不如说是专门给曾皋九开门接应的。土匪攻城那晚,四个城门的20多个自卫队员全成了纸菩萨。通匪的门岗一得到信号即大开城门。

风雪送来了血色新春。大年开始,1000余匪徒从福建、江西两省边界悄然潜出武夷山,向资溪聚集,向县城逼近。多雨多雾的资溪,夜里总有黑龙般的队伍在县城周围的山沟里窜动游移。长年窝在山中的匪徒,那满身的恶臭,使飘进城来的云雾都带着腥臊。

枪声骤响,刺破了小城梦境。惊醒的人们发现,街头院里跑的、巷子里冲杀的、墙根下挺着的,全是持枪荷弹长袍马褂的土匪!县城刹时变成一锅沸汤。

县委院子里。13岁的小姑娘兰英被妈妈从床上拽起,胡乱套上衣服就往门外冲。门外是奔逃的人潮。早已无处可逃,前门后院都有哒哒的枪声堵住去路。

兰英妈妈一手捧着隆起的肚子,一边呼哧呼哧地喊兰英你快点!妈妈有孕在身,再过几个月就会给兰英诞下一个弟弟或妹妹。一个月前母女俩才从河北老家来到资溪,与离别八年的爸爸团聚。爸爸是县委宣传部部长,原姓朱,解放前曾在河北做地下工作,化名王佑臣。枪声一响,爸爸就冲出门去指挥突围了。平时兰英常跟着妈妈到地主富农家做思想工作,听惯了“敌人”和“战争”这些词语,当这些词语变成眼前现实,她禁不住腿软心悸。

轰隆!一颗炸弹在人群后面炸开。有人猝然倒地,有人惨叫着往前狂奔。兰英听见爸爸在喊:“通讯员!陈宗绪!冲锋枪还击!”有人应道:“王部长,小陈不见了!”“不见了?这王八羔子!”爸爸气急而恨地骂。兰英认得那姓陈的通讯员,油嘴滑舌的他老爱往女干部身上蹭,还经常跟外面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刚才她看见他跟在队伍后面,端着冲锋枪对天射击。整个县委大院最管用的武器就是他手中那杆冲锋枪,剩下就是五六条步枪、手枪和少量的子弹。

神秘失踪的陈宗绪早已被曾皋九策反叛变,县委的领导干部们竟然毫无察觉。后来剿灭了土匪,收复县城,陈宗绪又回到县委,依然在领导身边当通讯员。若不是战后清查时揪出来正法,或许他今天还在某个更高的领导岗位上发号施令。“近视障”的贻害从来就没绝迹。古来落马的秘书贪官,不是领导灯下黑,就是领导一般黑。

靠着陈宗绪提供的情报,土匪一枪未发就长驱直入,封锁城门,切断电话,将资溪变成一座孤城。分设两处的县委与县政府完全失去联系,先后沦陷匪手。公安局、粮食局等要害部门也都成了孤门独院,被土匪一个个分割攻破。监狱被打开,犯人四处逃窜,敌伪档案被抢走,数百名群众被煽动起来开仓抢粮,50万斤粮食抢夺一空,13名党员干部光荣在这场劫难中。

县委大院在抵抗敌匪时,县政府那边也在组织突围。驻城部队副教导员林兴才,这位来自内蒙古的血性汉子领着机关干部乘着雾障从后门撤出县政府,爬上城墙,又沿城墙爬到北门。北门有机枪锁路。林兴才悔恨至极,以为天下太平,将驻城部队全部调到城外去守粮了。昨晚联欢会之后,他去了一个干部家里痛饮,完全疏忽了城市防卫。

经过几次冒死冲锋,他们突破敌人封锁,冲出城门,淌过护城河,脱离了生死险境。林兴才安排其他同志去报信找援兵,自己则转身跑向县城。他要去寻找县委首长。彼时云开雾散,倍受歌颂的阳光竟助纣为虐,将林兴才清晰地暴露在敌人眼皮下。子弹如雹,血如注。23岁的热血身躯,在碧水丹山的资溪河畔为这段历史写下沉重的惊叹号!

兰英是血泊中爬出来的幸存者。

凌晨四五点,土匪浇着煤油火烧县委前门。兰英母女夹杂在人群中从后院冲进一个老百姓家。五十来岁的汉子怔怔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他身后躲着一个十多岁的女孩。“老乡,我们来这躲一躲!”妈妈的声音里满是恳求,她那双被裹过的小脚已无力支撑笨重的身体,一直在发抖。

“不行……你们快走吧,不要连累我们!”汉子朝他们摆摆手,他身后的女孩望着兰英,眼睛里泛出爱莫能助的无奈。这种情形是兰英万万没有想到的。天天唱军民鱼水一家亲,危难关头,水却离鱼而去。人潮退潮般哗地散去,兰英愣在原地,等她回身四顾,妈妈不见了,老乡家的门在她面前无声合上,滚滚黑烟裹挟着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

所幸,站在院里大哭的小姑娘兰英被一位老大娘拉进家去藏了一天。第二天土匪来搜,兰英的河北口音没能掩盖住真实身份,被作为人质带走。再后来,剿匪部队开进资溪,曾皋九带着人质躲进深山。兰英跟着一位妇女寻机逃出了匪巢。县城失而复得,但失去的亲人何处可寻?

兰英的爸爸王佑臣在突围时中枪遇难。拖着身孕的妈妈也没能突围出去,被土匪捉住后施以酷刑。那些残暴的恶狼把干部们的衣服剥光,捆住手脚,一个叠一个推进水窝活埋,再用削尖的竹杆和铁锤洞穿心胸!

兰英落在匪巢时,曾皋九幻想培养一个女土匪,想方设法对她洗脑攻心。他说:“你说我们抢,你们的干部有的长期住在地主家,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这难道不是抢?你们的人去村里收缴枪支,把一个有枪的老百姓当成我的人吊在树上活活打死。老百姓都怕你们才会接我进城啊!你说说谁更得人心!”在一个有强大信仰作支柱的家庭成长起来的兰英没有被煽动,但曾皋九说的那些事情,她依稀听干部们议论过,小小年纪的她,深感无力辩驳的悲催。

这是红色资溪史上的一抹黑。步入新中国刚刚9个月,以为是铁桶江山的县城,却在一夜之间被土匪攻占,失控两天,史称“自解放军南下部队进入江西后最为严重的反革命暴乱事件”。资溪事件震惊共和国最高领导层。时年3月,中央人民政府召开的最高国务会议上,总司令朱德向毛泽东主席汇报全国匪情时说:“江西的资溪等数十地,这些地区我地方各级政权已几乎全部遭到破坏甚至完全被毁灭,许多地方的局势部分或完全失控。”毛泽东即签署全国大规模剿匪的动员令,验证了坏事变好事的辩证法。

关于这段往事,红色典册大都羞于言及,偶尔提到也是一笔带过,最后一定自豪地补上一句,毛主席知道“资溪事件”云云。人们乐于仰视这枚强大政权的勋章,而有意淡忘勋章下的伤疤,也许怕痛,也许怕问:我们那铜墙铁壁为什么会垮塌?

时下流行修复古城墙,修造各色新式城墙,在拆修中需要修复垒筑的,又何止是作为风景的城墙。若没有以民心为质地的砖石,再厚的城墙,也是薄纸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