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谁

2013-12-29 00:00:00张立勤
红豆 2013年3期

一、题目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我喜欢这个题目超过喜欢这幅画,因为这个题目可以是哲学的和宗教的,也可以是艺术的。我还那么希望由凡高来画它,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这个希望,在今晚格外的强烈。可是,这个题目是高更的,1897年他为此画了一幅141厘米X377厘米的油画。这一年,凡高都去世七年了。

我不喜欢高更,包括他的大部分画,直觉吧!如果用理由来认知,我喜欢高更画的那些有硕大体积感的植物,以及含糊而唐突的静物。我第一次写我不喜欢的高更,不喜欢还写?由于凡高。悲悯而软弱的凡高,他居然那样的喜欢高更,他的弟弟提奥也那样的喜欢高更。提奥在资助凡高的同时,也经常把50法郎夹在给高更的信里寄去。

高更,为什么答应凡高来阿尔?来画阿尔,这是一定的。他为画画儿而来,却不会为感情留下。我总认为,高更是没有感情的男人,而凡高却是有着深切而固执感情的男人。高更同意来阿尔后,凡高给提奥写信:“他答应在本月20号左右来这里,我现在一心想着高更……”这给我的感觉,简直像迎接情人一样。凡高把二楼最漂亮的房间给高更住,为他买了一张床,十二把椅子,一张不上油漆的桌子,一面镜子和一些日用品。白色的墙壁上,凡高装饰了12朵黄色的向日葵,还有一些肖像和日本版画——凡高想把画挂满一屋子。凡高多好啊!他在这一点上,仿佛一个小女人那样温情而周到。

在那座黄房子里,原来只有一张单人床,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个茶壶,一个茶杯等。假如凡高没有添置家具用品,这样高更来了,凡高肯定自己睡在地上,让高更睡在床上,而高更也绝对不会推让。这就是凡高和高更的区别。我极为欣赏凡高那细碎的善意、给予和爱。“当一切东西都被雨淋湿的时候,景色多么的美……”凡高说。我读着这样的文字,立即意识到那淋湿的一切东西中有我,一百年前的我。

凡高让我想到他像鸽子一样长着洁白的羽毛,温暖的眼睛什么的。但高更不是,高更像鹰一样自负和绝决。高更可以不要妻子和孩子,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里的那个画家思特里克兰德,也可以不要妻子和孩子。思特里克兰德去了太平洋上的塔希提岛,在那里爱上一个土著姑娘。高更也去了塔希提岛,在那里不只“爱”上一个土著姑娘。思特里克兰德在临死前叮嘱土著姑娘,他死了烧掉房子和所有的画,土著姑娘照办了。高更从塔希提岛画了大批的画,回巴黎举办了个人画展。

高更,是一个让我感到害怕的伟大画家。他伟大,不能否定。他让我感到害怕,也不能否定。我是一个爱害怕什么的女人——我害怕天黑,夜里必须开着一个一瓦的节能灯睡觉。我害怕高压锅的声音,我一直不敢用高压锅做饭。我更害怕说假话的人,如果是我爱的男人这样骗我,他会毁了我。

我害怕高更,我不喜欢高更。

我喜欢凡高,我尤为喜欢凡高那细腻的爱着别人的心肠。

我去年写过《世界上一个最丑的男人》:“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自画像中的男人,他是凡高也不行。他太丑了。”别忘了,我是在写自画像呀:一幅凡高割去耳朵的,一幅没有胡子的。那是多么经典的丑陋!而现实中的凡高,有着很斯文很标致的外形美。

1888年10月20日,高更到阿尔,住进了凡高的黄房子二楼那间最漂亮的房间。1888年12月23日,高更与凡高发生争吵后,凡高割下了自己的半只左耳,送给了妓院里的一个女人。提奥收到电报,赶来看望凡高。过了圣诞节,高更与提奥一同回巴黎了。

高更就这样,走了!

二、欲望

我说过,我喜欢高更的静物。他的静物叫我联想到狂妄、引诱、唐突等这一类的词语。于是,他的静物与我的词语的关系,也就在此刻成立。这个“此刻”我刚意识到,窗外的天就阴得厉害了。其实昨天后半夜就下雨了,早上停了。我昨天睡觉前吃了两片安定片,我睡得很死。睡得很死的我,居然知道下雨了。我还知道,那雨一直下到了我的长沙发底下。我的长沙发底下,总会有一条河流经过,总会有!那河流上面漂浮着我的影子,是青绿色的影子,就是高更《静物》中花瓶上色点的那种颜色。

这是中午时分,N多年我在这个时分从不写作,今天是一个例外。因了那样的“此刻”——我在静物与词语之间的词不达意的关系中兴奋起来。我想到了,波洛克爱用编号加年代,标在自己的油画下边,他为了远离词语的干扰吧。我始终认为,词语在某种情形下一定是一种干扰。

我需要今天这个天阴的中午,来记录我对于高更的这幅《静物》的感受。一种天气,一直在影响我的文字,十分的影响——雨前的中午是蓄意的,一切都跟着蓄意起来,包括我,在雨前——那是瞬间就集合起我太多感受的雨前。我坐在了电脑前,雨前的气氛紧张而憋闷,我看到那气氛从太平洋上的塔希提岛上飘过来,飘了一百多年。

《静物》中的花瓶,真像一个女人的口红抹到了唇外。我忽然想到,在某个夜晚就得这样抹才对,使劲的往上抹。这是抹给自己的,而不是抹给男人的。而我厌恶口红的恣意,我非常在意口红必须极端精细的抹在唇线之内。我不喜欢这个花瓶,可我喜欢花瓶里的花。凡是花我都喜欢,也喜欢掉到桌子上的那朵花和花叶。

堆在桌子上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我根本就看不清楚。它们被堆积在那里,最右边的橙色,有点布的感觉,其他的呢?它们仿佛是从谁的身上脱下来的东西,它们沾染着强烈的欲望。是高更对于女人的欲望吗?我觉得是。野性而孤傲的高更,他热爱原始社会。他对待自己的颜色和女人,都是这样的——在举起画笔之前或扔掉画笔之后,在做爱之前或做爱之后,在让大束的花盛开之前或让大束的花疲惫了之后……全部都堆积在桌子上,却没有桌子本身。只有桌子的“使用性”,高更凭借了静物习惯中的对于桌子上的花束以及水果什么的颜色陈述,抽象了桌子。我反而觉得高更的这种处理,超好。

墙上的两幅画,一幅有暮色,有房子和山冈。一幅大约是很年轻很漂亮的都市女人,她的头发向左,神色向右,衣裙乍开,腿无序。

那面墙,不可言说,真的很不可言说。

……

在雨前,高更。

也在雨前,今天的我。

雨前,是天空对于大地的欲望,是我的词语对于高更的《静物》的欲望。

三、色情

这一幅高更的《静物》——我看见了花们都在模糊下去。是的,模糊下去!那样现在时的,微弱的、非常微弱的“下去”。然后,它们掉回头来进入自己的故事——它们好像昨晚跟谁约会去了,它们在一起吃饭,然后上床……它们太累了,连同枝叶都累了。累了就必须模糊吗?用别的概念来表达“累了”的方式,遍及我的周围,而高更却画了模糊。

多么色情的模糊啊!不会错的。因为,高更就是色情的。

外面刚下了雨,不大不小的雨。我又想到了塔希提岛,想到了我写上一篇高更的静物,也跟下雨有关。又下雨了,又是高更的静物。我与它们纠集一处——这静物冒着雨气,我也是。

直到目前,我还能觉察出花们仍在持续不断地模糊下去。我同它们都需要躲避到模糊里面——下去着,再下去着——休息。很好!如果时间再过去半小时,那束花就模糊得不象话了。它们会还原为调色板上的一滩一滩的颜色。而我呢?会还原为气体——我未出世之前的气体。

门外,刚走过去一个人。那是一个男人,他没有进屋。他忘了买花,他没进屋又急于去买花了。他的心情很糟糕,他应付,他们完了!于是,这样的一系列的东西,带动了室外的气氛。这是我设计的第一种情景。

我还可以设计第二种情景:从房间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不在这里,连一朵花都没有。”这是一句电影台词。下面还有一句电影台词:“别说我没给你买过花。”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句台词,也可以由一个女人来说,她说着英文。我喜欢女人说英文,女低音的那种。

女人是会给女人买花的,而男人不会给男人买花,同性恋除外。

我喜欢,有关花的电影台词。

有了花,会使周边的一切变得缱绻。

有了花,会发生色情,甚至爱情。

我还可以设计出N个情景。

我认为,我可以为这一束模糊的花,拍电影了。

不管是怎样的情景,都有一种“动静”的力量,裹住了这间屋子。

密不透气吗?有点。要下雨吗?有点。没有事的,也有点。

房门,敞着——室外室外。室内室内。

从室外到室内,或是从室内到室外。

——它们是色情的昨夜。它们是累了的现在。

它们是爱情吧!但愿。

它们是高更的清楚和《静物》的模糊。

——“我的爱,吃饱,上床,在那等我!”我又想起了一句电影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