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款香水的前味后调

2013-12-29 00:00:00苏沧桑
红豆 2013年3期

二十年前,收到一瓶兰蔻Tresor,是一位长者的夫人从巴黎带回来的。那时,我不知道,这款香水的主题是“拥抱我”。总香调是花果味,前味是玫瑰、幽谷百合,中味是鸢尾、丁香,后味是檀香、麝香、琥珀、香子兰——仿佛一场旅行,从田园到都市,从清新到繁华,到浓郁,到神秘,回味起来感性而复杂。而这些,居然是二十年后,欧洲给我的感觉。

一、彩虹

夏日午后的一阵急雨,让阿姆斯特丹决定用最慷慨的方式迎接万里之外飞来的人们。

我们经它去往法国,只作短暂的一夜停留,而它用一整条彩虹,作为哈达,送给我们。

想起,曾经参加一个香水节颁奖礼,一个妖娆的模特,纤纤手指轻捏着一瓶香水,款款走过来,说,你不能拿着香水朝自己喷,那是灭蚊。你应该往外喷,然后,你迎上去,迎上谜一样的香雾,让它们均匀地落在身体上。你便是它,它便是你了。

我像迎向香雾一样,仰着脸,迎向那条陌生的彩虹,它比我任何时候任何地方见到的,比我童年记忆里的彩虹,还要宽广绚丽。尤其是衬着突然放晴的田野,清新的色彩散发出糖果一样的香味,很不真实,像是幻境。

车子开动了,大片的郁金香花地向我们奔来,却没有一朵花,也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很清很静的溪流蜿蜒向前。那条彩虹就躺在溪水里,随着水流游动,像一条懒散的鱼,一直陪着我们,去往陌生的远方。

水,真静,路,真静,彩虹,真静,仿佛进入的,是一个被谁遗弃的世界。仿佛,彩虹从前就已经在那儿,以后,它还会一直挂在那儿。

傍晚时分,彩虹已然消失。视线远处,是大片橙色的晚霞,晚霞下面,是一望无际的郁金香花地,还有那条一直跟着我们的溪水。视线近处,是一座塔楼的一个屋角,偶尔几只飞鸟哗地飞起来,仍然没有一个人。

瞬间有一个错觉,似乎,这儿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任何人,也不属于这个世界。它,自成一个简单的生命体,在无边无际的广袤的静止中,唯一流动着的溪流就是它的灵魂。

后来,看到了这个国度无处不在的风车,看到了很美的草原以及牛羊,荒草很高,风很大,一切都那么澄明,不真实,像个童话。

为什么像个童话呢?因为太美,太干净,人太少了。

据说,分辨香水是否优质,需看第一眼是否清澈透明,然后,看摄氏30度温度下经24小时是否变色。

阿姆斯特丹,无论它有怎样幽远深邃的历史文化或与毒品相关的传说,但它给我的第一感觉如此澄明。这,也是欧洲给我的第一眼。

第一眼,往往与以后无关,与对错无关。就像,我们遇见一个人。

二、面街

我坐在巴黎街头的咖啡馆门口,打了一个很长的盹,长得似乎还做了一个梦。

一早起来的人们,都去巴黎春天购物了。几个懒散的,便到咖啡馆歇脚。我们像当地人一样,不是坐在咖啡馆里,而是坐在门口,面朝着街,面朝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喝咖啡,闲聊,发呆。

无论是有阳光或是微雨的午后,本来就是属于打盹的时光。闭上眼睛,巴黎变成了耳边丝丝簌簌的一些声音。香榭丽舍大街的灯柱,广场上的喷泉,昂首走向镜头的写真美女模特,塞纳河桥洞的雕塑,巴黎圣母院的尖顶,几乎没有树木的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石头墙,窗台外盛开的花……都没有了颜色和形状,它们成了声音,水声、花开声、高跟鞋敲击声、耳语声……在我耳边来来往往,像背影一样渐渐模糊。而一个感觉越来越清晰,此刻,因为我暂时的停下,我与陌生的它们如此接近。

一对巴黎老夫妇,也并排面街而坐。他们手握着手,自始至终没有说话。阳光从他手背上的老年斑慢慢移动到白色镂空的咖啡杯垫,跳到一本翻开着的杂志上,又跳到他的白发上,再跳到她的白发上。他们看着阳光一点点变斜,人流来来往往,偶尔举起咖啡杯,偶尔会心一笑。巴黎的咖啡,杯子很小,只有三四口,却那么经喝。我睡着前,他们这么坐着,我醒后,他们仍然这么坐着,比雕塑更安详。

同伴说,你大老远飞来,居然在这儿睡觉,浪费啊。可是,我一点儿都没觉得亏。

晚上,我又一次坐到了一家酒吧门口。人们去看喷泉雕塑了,去拍照了,我们叫了两杯啤酒,一纸袋薯条,慢慢饮着,啃着。酒吧里传出的音乐,烟雾般渗透进噪杂的夜色,如同清冽的冰啤酒,此刻正渗透进我的喉咙,那么熨贴。有那么一刻,我什么都没想没做,甚至懒得咬一口薯条,就那么眼神空洞地坐着。突然,他递给我一根燃着的烟,让我装着抽一下,我就装了一下,他把相机给我看,说,你这个样子,真像巴黎人。我们一起大笑,然后,沉默。

其实,我最想去坐坐的,是著名的左岸咖啡,闻名于世的左岸人文思潮的起源地,我想去触摸那里咖啡的温度,那些椅子上灵魂的温度——18世纪的卢梭、伏尔泰、狄德罗,19世纪的雨果、左拉、巴尔扎克,20世纪的加缪、萨特、西蒙·波伏瓦、毕加索、海明威……他们曾经如此迷恋咖啡那醇厚的香,他们的脑海里,曾经升腾起比咖啡更醇厚的灵感和思想。此刻,那些灵魂,是否还在袅袅升起的咖啡香里徘徊?

可是,人太多了。这个曾经的精神家园,热闹到要排队等候座位。我相信,那些灵魂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那么,会躲在蒙马特艺术高地吗?

可是,蒙马特高地也太热闹了,到处是卖唱的、卖假画的、卖假包的人。

失望地往回走,看到很多当地人,懒懒地随便坐在地上,石阶上,山坡上,或是咖啡馆门口。他们,在如此噪杂的环境里,居然每一个人都那么怡然自得,手里拿着啤酒或者饮料,或什么也不拿,就那么坐着,聊天,看路人,或随着音乐摇头晃脑。

多么无聊啊,这些人!像极了我们农村里麻雀一样蹲在墙角的懒汉们,却在世界最时尚之都。

如果换成我们,想必早就去找乐子了,要么酒吧,要么麻将,要么卡拉ok,要么足浴,要么喝茶,看看书看看电视也行,俗的雅的,总要有点玩的才能打发掉时光。但是,他们却如此享受这样的无聊。我想,这,正是他们与我们不同的生活态度吧。

不好吗?

为什么突然有点羡慕?突然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感觉?哪儿去了?午后院墙门口慵懒的阳光,大海边沙滩上躺着数星星的夜晚……或更早,人类的童年,打猎、耕种之外,无数个纯粹的、懒懒的、促膝而坐的、极其无聊的时光,那么慢,却那么深入骨髓的惬意啊。

就像,我面街而坐的那一两个小时,绝对喧嚣,又绝对安静。天马行空,胜过无数。

太空了,太闲了,看久了一朵花,就想画下来,聊着聊着,就想唱出来,高兴了,就想跳起来,于是,有了绘画,有了音乐,有了舞蹈,有了文明,文化。

而今天,这个太过匆忙的时代,连静静看一朵花的时间都没有,哪里会有真正好的艺术呢?

最伟大的思想,绝对不可能长在一双疲于奔命的脚上。

三、眼神

一个一个宫殿,都以拒绝的姿势迎接着我们。

都是人,都是声音,都是体味。如果我是宫殿,绝不会真心欢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臭气熏天。可是,如果不,又会觉得寂寞吧?

阳光从卢浮宫的金字塔穹顶射下来,落在我的脚趾上。瞬间,我有些头晕。这个世界上最古老、最大、最著名的博物馆之一,需要一周才能真正欣赏完,我怎么看得过来?从何看起呢?

戴着耳机,跟着导游,我们像一排排幼儿园孩子一样鱼贯而入。然后,我看到了无数眼睛。

蒙娜丽莎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我从大厅左边挤到右边,又挤到中间,无论从哪个角度,那双眼睛都盯着我,眨着。油彩细微的裂痕,让她的笑容变得更加诡秘。她的微笑里,我没有看到美,而是一种森冷,一种鬼魅。

到处都是眼睛。

游客的眼睛,游离、散乱、匆忙,是一只只张大的口袋,虔诚地,贪婪地,想把目光所及包括蒙娜丽莎、胜利女神、维纳斯……37万件最珍贵的艺术品都装回去。

还有一双眼睛,无处不在。不是画里的人物,不是雕塑里的瞳孔,而是,在这个古老宫殿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们,冷眼看着我们的热闹。我想,那是这个古老宫殿的灵魂——1204年出生,历经几个世纪的沧桑至今没有死去的灵魂。

这个灵魂,因喧哗而即将疯狂。

而当我看到凡尔赛宫前满地金灿灿的地砖时,却看到了一种魅惑般的美与热情,听见它在说,进来吧,进来!

它比卢浮宫年轻四百岁,曾经是欧洲最大、最雄伟、最豪华的宫殿和法国乃至欧洲的贵族活动中心、艺术中心和文化时尚的发源地。我进去了,顿感窒息。它的奢侈、华丽、陈旧,让我想逃离。所有的宫殿,我都不喜欢,那里有太多禁锢、权谋、血腥、糜烂,而没有多少真正的快乐。所有的王朝,最终都会成为一个断翅的飞翔,在历史深处,摇摇欲坠。

这时,一张大床映入眼帘,是路易十六和皇后的。比故宫的床大多了,可是,与这个宫殿的金碧辉煌相比,与现代的一些床相比,这张床,并不大,也就是普通的双人床,而且有层层叠叠的床幔。想起故宫里的床,也是有床幔的,昏暗、隐秘、遮蔽着什么。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从前的人们,比起如今的人们,还是很有羞耻心的?有所顾忌、有所敬畏的?

幸好有积木般的凡尔赛花园,送过来绿色的新鲜空气。然而,这个人工雕琢的极其讲究对称的几何形花园,显得很不真实,不真诚,不可亲近。所有的植物,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据说代表着对帝王的臣服。当时,唯有一种叫“荨麻”的植物不屈服,于是,它像洛阳牡丹一样被火烧,被连根铲除。就像,每一个世纪,都有一些走在时代前面的伟大灵魂,被一座座宫殿戳杀。

逃离所有让人窒息的眼睛,奔到阳光灿烂的塞纳河边。清澈的水流上,两个年轻的黑人在欢快地自弹自唱,一人一口雪白的牙,无比欢快。我走上去想跟他们合影,他们热情地伸出大拇指说“beautiful”(美)!黑白分明的皮肤眼睛牙齿,让我顿见两个词:自由、快乐。

我突然觉得,做一个现代人,其实多么幸运。

四、雪国

瑞士铁力士雪山,是我闻过的味道最美的雪山。

一路往山上前行,一路有清冽的气味随行。温度越来越低,景色如四季般更替,气味也随之变化。山脚处,是田野、牧场,积木般彩色的房子,送来暖暖的青草的气息。山腰处,则是丛林、草甸、灌木、苔藓,空气变得凉,清新。慢慢地,雪山在不远的高处闪现,松林、溪水、山野,送来的气息冰冷,有点神秘,让越来越累的人变得越来越清醒。

最后,就是雪的味道了。从车窗挤进来,像一只手的抚摸,想起冰肌玉骨,想起古代遥远的一个女人,想起曾经的某个雪夜的某个故事。

短短的路程,已经经历了四季。

第二天清晨,我又被这种气味叫醒,仿佛昨日的气味,潜入了梦,成了闹钟。睁开眼,第一眼,是卧室圆形的雪白拱顶,第二眼,是三个朝向雪山的阳台。第三眼——初阳笼罩下无比壮美的雪峰!来不及披衣,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阳光与雪亲热的味道,像刚刚诞生的婴儿的纯洁气息。

坐360度旋转登山缆车上三千多米顶峰的时候,雪与阳光的味道一直同在。同车遇到一对当地父子,他们就住在山下那些童话一样的房子里。父亲用英文跟我说,你们太幸运了,前些天一直下雨,今天居然阳光灿烂。他们上山,仅仅为去晒晒雪里的太阳。他们都很俊朗,皮肤白里透红,温和、绅士,我突然想,如果他们是我未来的女婿和亲家,多好。

在雪峰上玩雪太开心,把裤子弄湿了。在山顶的餐厅外,我也晒起了雪里的太阳。雪峰很冷,咖啡很热,很香,头上阳光灿烂,脚下风卷云涌,这不是天堂么?真想睡过去啊。

在阿尔卑斯山群峰之间的琉森湖,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湖。

湖之所以美,在于湖水。湖水深蓝且透明,让我想起瓦尔登湖的那块蓝色水晶。成群的天鹅,成群的水鸟,成群的游泳的人,从游艇往下扎猛子的人,裸身躺着晒太阳的人,与湖水亲如一家。

湖之所以美,更在于岸。琉森湖的湖岸,层层叠叠的草场连着草场,点缀着雄伟壮丽的教堂、古堡、酒店和积木般的民居。巍峨的近山远山层层远去,极其的广阔、干净、明艳。

这样的湖,在瑞士比比皆是。

湖最美的,其实是湖给你的感觉,安静。和谐。你不会去想什么所谓的文化、传说,也不会想去探讨什么生态。眼前耳边的点点滴滴,让你觉得,这个世界不只属于这儿的主人,它也是你的。它让你如此地舒坦,毫无负担,只要你高兴,你随时可以脱了衣服鞋子扎个猛子。它像你的一个老朋友、家人,尽管素昧平生。

在遥远的东方,我家就住在西湖边,可我总觉得,西湖不是我的家,西湖是属于游客的。而游客们也没有觉得,西湖是他们的。

西湖,以及西湖们,多么热闹,又多么孤独。

五、消失

踏上威尼斯的一霎,我感觉到了脚下的摇晃。

脚下,有千千万万根森林一样的木桩,支撑着威尼斯用石头堆成的土地。公元453年,威尼斯的农民和渔民们,为了逃避酷嗜刀兵的游牧民族,转而避往亚德里亚海中的这个小岛。他们在水底下的泥上打下一个一个大木桩,铺上石块、木板,盖上房子。

来自意大利北部森林的木头坚硬如铁,永远不会腐烂,考古者挖掘马可·波罗的故居时,挖出的木头出水后遇到氧气才会腐朽。

然而,威尼斯仍然在劫难逃一个厄运——再过四十年,这个一度是欧洲最优雅的城市,可能从地球上完全消失。

它以水闻名,以水为生,以水为美,如同一个漂浮在大海上最浪漫的梦。如今,水,却正慢慢吞没它。

我坐在被叫做“贡多拉”的小船里,游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汽车的城市。真美啊,八平方公里的威尼斯,一百多条蛛网般密布的运河,一百多座风光旖旎的小岛,沿岸散落着近两百栋美得令人叹息的宫殿、豪宅和教堂,以及此时遍地碎金般散落的阳光,和阳光映照下当地人一张张同样灿烂的笑脸。

两个一前一后划着小船的小伙子,居然都会说中国话,下船时,他们说:“欢迎你们再来!”

忽然有点伤感,这些人,真的欢迎一波波像潮水一样侵蚀的游客吗?他们知道他们的威尼斯,会因我们的到来,消失得更快吗?

大陆板块漂移、地球变暖海平面上升、大量开采地下水、自然生态的破坏导致洪涝越来越多,诸多因素,使得威尼斯沉入水中的速度比预期的还要快5倍。也就是说,2050年,它会消失。

在一个琉璃商店里,我亲眼看到琉璃从一个火塘里出炉的震撼画面,然后,心甘情愿地买下了几个晶莹剔透的吊坠,很贵。我想,几十年后,也许我和威尼斯都消失了,这个吊坠,算是给后人的一个纪念吧。

消失,一个有点痛的词。这些年,我们越来越多地听到。痛在不是突然,而是不知不觉,痛在不是暂时,而是永远。

一些物种慢慢消失,绝种了。

森林从沙漠慢慢消失。

珊瑚从海洋慢慢消失。

冰山从南北极慢慢消失。

臭氧从天空中慢慢消失。

威尼斯从水里慢慢消失。

正品从赝品的泡沫中慢慢消失。

庄稼从田里慢慢消失。

真诚的劳作的香味,从食物里慢慢消失。

纸书慢慢从生活里消失。

天真与纯朴慢慢从人心消失。

健康慢慢从身体消失。

生命慢慢从漠视中消失……

那天,车子在意大利一个广场停下,导游说,如果你们要买东西,可以,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是从义乌来的。

我们大惊,说,不会吧?明信片总不会吧?

导游一字一句地说:“我说过了,所有的东西。”

所有的消失,如同此时,一波海浪侵蚀过的沙滩,不见了,一拨一拨的游客侵蚀过威尼斯,走了,只有寂寞的海鸥仍在飞。

早就说好一定要去一趟马尔代夫的,因为它也快从大海消失了。可是细想,我们去得过来吗?那么多的消失,抓得住吗?

六、尾声

一款香水的成分,大约有50—100种成分,200种也很常见。乔治欧·比弗利山的“翼”牌香水就号称有621种成分,另一款“红”则有近700种。

一款香水的制作,有无数道工序。

一款香水的推出,要持续数年的努力,五年或更长,比如娇兰的“爱之歌”。

一款香水的擦法,也有无数种讲究。

欧洲对于它自己,显然是讲究的,认真的,严谨的。如同名垂香水世界的兰蔻Tresor,它的主题,就是想让人们珍惜。

匆匆掠过欧洲,仿佛一次浅浅的触摸,最深的感觉,就像Tresor,它的前调是阿姆斯特丹,十分钟的无比清新;中调是巴黎、瑞士,四个小时的旖旎悱恻的丰富与反思,是香水原本的味道,也是最欧洲的味道;而最持久的尾调,就是让人回味无穷又深深叹息的威尼斯。

在耳后,抹一滴Tresor,起承转合的三种韵律里,写满羡慕与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