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后有人在推推搡搡地挤着,三挤两挤,我就到了边儿上。
忽然觉得右臂一阵清凉,回头,又碰上了黑衣女人的目光。
她紧紧地挨着我站着,我似乎能感受到她轻淡匀称的呼吸。
忍不住,我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每次都能和她的目光相遇。
她没有微笑,还是那种冷冷的眼神。
1
曾经,我是一头驴。不是动物驴,是人驴——背包野走族。是头男驴,不,应该说是头公驴,如果用民间称谓,那就是叫驴。母驴么,那就是草驴啦。
驴,那时候,这个字真是让我喜欢。别的不说,先是字形就足够传神:户外一匹马。浪漫,诗意,逍遥。在照片里定格的驴们看起来确实也很不错:青山绿水间,峰回路转处,穿着冲锋衣,背着小帐篷,披星戴月,朝行暮止,栉风沐雨,踏草拂花……不过,那是谁的话?“照片不是拍出来的,是挑出来的。”挑出来的就是给人看的,给人看的就只能是很小的一部分。事实上,没有这么完美。我的驴生涯常常很辛苦,很疲累,甚至很狼狈。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和照片里的完美一样不重要。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完美、辛苦、疲累、狼狈之后的彻底放松。对于一个屌丝来说,这样的放松就是最大的享受。
屌丝,这个词我非常反感。真够粗俗的,真够没文化的。可我不得不承认,它的界定对我来说又无比合适。又黑又矮又穷又丑,没权没钱没才没势,不是屌丝又是什么?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得了精神病,刚犯病的时候爷爷奶奶很是给他治了几年,在他稍微正常些之后又哄骗着给他娶了个媳妇,这就掏光了全部的家底儿。那个媳妇就是我母亲。此后我父亲就成了我母亲的孽障。1982年我来到了世上,成了母亲的另一个孽障。当然小孽障比老孽障的意义毕竟还是不同,长着长着,小孽障就有点儿用啦。现在老孽障偶尔还会犯病,不时得进医院住一段,我的薪水有一半都得供他治病。可以说,如今家里主要就是我在扛着。扛着就扛着,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只要父亲不死,我就不结婚。想结也结不起啊。那我的日子就只能是一个字:混。能混下去就算不错啦。这么想着,什么压力呀拖累呀负担呀就小多啦。当然,不杀猪不等于不吃肉,不结婚不等于没女人。我从来都不缺女人,以网友居多,谈拢了就从网上下载下来,感觉好的就多下载几次,感觉不好就只下载一次,无论一拍即合还是一拍两散,都是以解决性需求为主,明白得很。
——扯远了,继续说驴。说起来,我曾经有过三年驴史。那三年里,每到周末,只要没别的事,天气也还行,我就会混在一个相对固定的驴小队里去野走,两天时间,不宜远行。平原无趣,只有进山。因此我们的目标地多半都是郑州北向一百多里远的太行山。这一脉太行,从豫北到山西,可走的地方很多,安阳、鹤壁、新乡、焦作、长治,一直绵延到皇城相府所在的晋城……越走我便越觉得:千万不能小看了这一脉最靠南的太行山,走了这么多遍,它还是山山不同景,峰峰有别趣,真格儿是有意思呢。
这个驴小队也就是五六个人的定额,这个数量很好,不多不少,吃喝住行也都方便。比如说坐车,一辆“指南者”,若是六个人,虽说后面有些挤,不过大家都瘦,就恰恰能挤得下,且挤在一起也还算亲热。五个人当然要舒服些,四个呢,简直就称得上是惬意了。三个人呢也能成行,最不济两个人也能走。真可谓灵活。驴走基本无需买门票,油费餐费等杂费大家AA下来所花甚少,又可谓低碳。虽说有一两个不固定的草驴掺合在队里,可似乎也从不曾和叫驴们有过什么腻歪的情感交缠,彼此甚至连职业和姓名都没有搞清楚,只尽最基本的同行义务,更可谓清爽。当然有时候也不免觉得有些寡淡,但再一琢磨就知道:这才是明白人,也才能长远搭班。不然,那可真是不堪呢。——细想起来,除了野走,我们这几个人的志趣居然也是颇为不同:有人擅烹饪,有人擅饮酒,有人擅摄影,有人擅说笑,总之只要聚在一起,便从无沉重话题,只有轻松喜乐,可谓风声雨声山水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谈。当然,这是往雅里说,往俗里说呢,还是那个字:混。谁也不知道谁的什么,在一起就是打发时间或者被时间打发,可不就是一个混字么?毕竟一个人总是不成的,和这么几个人既利利索索又糊里糊涂地混在一起,是我那时候除了女人之外消磨业余光阴的重要内容。
那三年里,驴行处处,滋味百般。唯有一处最奇怪,那便是拾梦庄。而且,一想起拾梦庄,我便必定会先想起那个黑衣女人。
2
那次,我们四人同行。两男两女。目标地是沧河县的百仙山,也是在豫北太行山,按市境划分应当在新乡。百仙山据说有百仙,最雄辩的例证便是鬼谷子曾在此山隐居多年,承蒙此地钟灵毓秀,才使得老先生修成了正果。谁信啊?反正我是不信。不过看网上的宣传图片里山雄水秀,谷幽洞奇,倒是颇有诱人之处。
那个周五下午,下班之后,驴小队集结起来,一个半小时车程便到达沧河,在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进山。正是暮春时分,逢着料峭的倒春寒,我本来有几分感冒,不怎么在意,仗着年轻,想着爬爬山出出汗就会轻快些,不成想到了中午便觉得身体不支了。在预定好的户外接待点“老崔家”吃过午饭,还微微地发起烧来。那几个人便怎么都不肯容我继续走,只留我在老崔家安心静养,他们自去山里逛,让我第二天到约定地点和他们汇合即可。
被他们抛弃之后,我在老崔家百无聊赖地睡了个午觉,醒来便觉得已经差不多大好。虽然精神还不是十足,可眼看着青山盈目,却也不想呆坐呆睡,便背起背包。老崔媳妇嘱咐道:“别跑远了。”我问:“有狼还是有狐狸精?若是有狼就打死吃肉,若是有狐狸精就捉回家当老婆。”老崔媳妇一笑,道:“想得倒美,什么都没有。只是你身子还弱,要是想走,你顺着门口的小路往北去,听说有个地方有些意思。”我问:“什么地方?”老崔媳妇道:“是个村子,听说有老景可看。我也没去过。都说不远,只三五里。你去那里走走,也累不着。”
我便依她所指,出门沿着一条羊肠小路往北行去。仿佛走了三五里,又走了三五里,还没有见什么村子。荒山野岭中,我正自惶惑,忽然听得有喧嚣人声渐近。一回身,便看到不远处一团团密密的灌木林窸窸窣窣 地拨开,一行人正往我的方向走来。看见我,他们似乎也吃了一惊。空气中有微妙的一顿,打头的那个人便问:“帅哥,你怎么在这里?”
“你们怎么在这里?”我反问。
他们全都笑起来,仿佛我会说话让他们觉得很好玩。
“为了遇见你呀。”那人语气轻佻了。他矮墩墩的,一股子酒气。
“那很荣幸。”我笑。说话间他们正一个个从我身边走过,全是男人。闻着绵延的酒气我便知道:他们都喝了不少酒。
“帅哥,走啊。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矮墩回头招呼我。眼角微扬,有点儿调戏的意思。我只冷笑。调戏我干什么呢?我不是同性恋,在性的问题上就只忠实地迷恋女人——突然,视线里出现了一个女人。她走在这一行人的最后面,穿着很特别。其他人都是浅色上衣,下配浅色长裤,唯有她是黑衣黑裤,如同送葬一般。面上也是静静的,绝无一丝欢颜。路过我的时候,只是冷冷一瞥,让我微微地凉了一下。
她的身上,没有酒气。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一个瘦男人也回头招呼我,“放心,不会拐卖你。”
一帮酒徒,我本来不想再理会,再一想,也正巧要问路。又想:他们会不会也是去老崔媳妇所说的那个村子呢?若如此,跟他们同行倒也好——不过似乎也不大好,他们热热络络一大群,我夹生夹到里头,可算什么呢。正犹豫着,忽然看见那个黑衣女人回头又看了我一眼,我自然也正在看她。两人眼风对上,她似乎微微朝我一笑,便继续往前走去。她的脚步很轻捷,眼神也很飘散,眉眼虽然平淡,却也是很耐看的样子。不老,也不年轻,是有味道的那种熟女,正是我素日喜欢的款型。
“是不是个村子?”说话间我便动了步子,问那个矮墩。刚才犹豫的当口,我瞥见他正在和一个大领导模样的人说话,称呼那人为王局,那王局又回称他为史局,再看他们的形态样貌,我便断定他们中大多都是公务员。
“你知道?”史局停在了队伍的最末,等着我慢慢地跟上来。
“听人说的。”
“你是驴友?”
王局回头笑道:“正好,让这帅哥作为旅游爱好者的代表给拾梦庄的开发提提意见。”
自此我便知道了,那个村子叫拾梦庄。
“小肖,你来给帅哥介绍介绍。”瘦子招呼来一个高高挑挑的女孩子,又冲我介绍:“这可是我们百仙山最漂亮的讲解员哦。”
小肖一身纯白衣裤,顺眉顺眼,很是小清新。我和她相视一笑,便厮跟着向前走去。边走边聊,三言两语我便知道,这一行人原是一个临时组建的考察团,来考察百仙山有待开发的新景点,自然就是拾梦庄。人员的基本格局就是领导陪领导:小领导陪中领导,中领导陪大领导。以此对号入座,王局便是此行级别最高的领导:省旅游局的一个副局长。史局便是新乡市旅游局的副局长,那个瘦子则是沧河县的旅游局局长,姓钟,人称钟局。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旅游理论专家,人称李教授。再加上几个伺候领导们的秘书们,乌乌泱泱的,也就有了这一二十人。小肖悄悄告诉我说,沧河县的这帮人早早就准备好了接待,但等到省市领导都凑齐便也到了午饭点儿,他们刚刚在景区里的一个野味酒家吃过饭。我前后看了看,想要问问那个黑衣女人是什么身份,山道弯弯,她却总是不在我的视线之内,便也罢了。
走着说着,小肖忽然手指前方,说:“看。”
一个村子出现在眼前。村落三面环山,一面临河,从我们站的角度看下去,整个村落犹如一只神龟匍匐在河的南岸。小肖说这条河就是沧河,这个村子就是拾梦庄。她说拾梦庄占地面积约十万平米,始建于清乾隆十三年,由阎氏第十世宗祖阎榜所建。据阎氏家谱记载:阎氏祖居山西林县,几经迁徙,至第九世阎无觉时,举家由林县吕儿庄迁至沧河县城,后又由其子阎榜兄弟二人于乾隆十三年迁至百仙山深处的沧河沿岸。
“拾梦庄这个名字,有什么出处么?”我问。居高临下地俯视整个村子,确实是很有规模。
小肖一笑,说是有个传说。说很久很久以前,还没有人在这个地方居家度日的时节,一个孤苦无依的放牛郎经常来到这里放牛,因为村后的山上有一座山头很有些像观音,人们便称之为观音山。这放牛郎是个信观音的,每天边放牛边向观音祈祷,请求观音赐给自己好日子。一天,他在山坡上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观音告诉他:某时某刻他来到这里就会碰到一个仙女,那个仙女就是他命定的,他和仙女会成家,会鸡鸭满院三盘四碟地过上滋润生活。那放牛郎就遵着这个梦来了,果然就碰到了一个仙女,果然就两情相悦,果然就喜结连理,果然就幸福无比……这故事听着简直让人瞌睡:不就是牛郎织女的山寨版么?毫无意趣。除了嗤之以鼻,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更合适的表情。
“不过,村子真是挺不错的,而且除了这些房子,还有更好玩的呢。”肯定是看出了我的不屑,小肖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可吃惊了。你进村看看就知道了。”
从高处走下,迎接我们的第一个建筑是一道巨大的拱门,拱门两边还有些断壁残墙,小肖说这就是村口的寨门遗迹。近前,只见残墙上写着两行红色大字:安全用电,人人有责。门洞里有几个人在闲坐,看我们到来,马上投以好奇的观望。——都是老人和孩子,老人的目光是浑浊的好奇,孩子的目光是清澈的好奇。等我们再近些,便有老人问:“干啥呢你们?”
“玩。”
“玩啥呢?”
“随便看看。”
“是旅游吧。”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很有些见过世面地判断。
“对。”史局说。
门洞里面的人便轰地笑了。
忽然,孩子指着钟局长,神情顿时兴奋起来,问道:“演不演?”
“演。”钟局长笃定地说。
“演啦!演啦!”男孩子大叫着蹦了起来,随即朝村子里跑去。门洞里那些老人和孩子也都面露喜色,纷纷起身,跟着我们慢慢地向村里走去。
“演什么?”我问小肖。
“戏。”
“什么戏?谁演?”
“到时候就知道了。”小肖脆声道。
“对,先别告诉他。”史局说:“胃口吊得越高,看戏的时候才越过瘾。”
3
小肖所言果然不假。走进村子,我就开始震惊。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村子:这么旧,还旧得这么漂亮,这么完整。宽阔的青石板路,苍苍郁郁的古树,闪烁着斑斑金翠的瓦当和脊兽,细腻精美的木雕砖雕和石雕俯仰皆是,还有处处可见的字体讲究的门匾,有的是“作善降福”,有的是“厚德载物”,还有的是“守身为大”…… 虽然细看时就会发现很多房屋有残落破败的痕迹,但仍然能够鲜明地感受到当年的威严和气派。这样的村子,真不应该叫村子,而应该叫做府第或者豪门,最起码也应该叫庄园。
小肖的解说一步步印证着我的感觉。她说整个儿村子的房屋风格是流行于清中期的硬山式建筑,依山势呈梯形规则分布,格局合理,主次分明,前呼后应,严谨统一。一共有四十座院落,这四十座院落又可细分为九十二进四合院和三百多座房屋。“这些房屋集中体现了封建社会中原地带‘三门四户’的建筑传统,极具家族凝聚力特征,在清民居建筑中绝不多见,”小肖的语调不知不觉间已换成铿锵有力的央视新闻联播状,“已有专家论定,这是河南省目前发现的一处保存最完整、规模最大的具有中原特色的地主庄园,是中国古代民居建筑群的优秀范例,是研究清民居建筑文化和民俗文化的宝贵资源……”
没开发的景点到底清静,没见什么游人,小村笼罩在宁静安详的气氛之中。不过让我意外的是,老房子里的烟火气很淡。若不是有些院子里搭着一些零零落落的衣服,简直都想不到还有人在住着。王局问小肖,这里的老房子都还住着人么?钟局答说,都住着人。之所以像是没人住的样子,一是因为青壮年大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了老弱病残。二是因为老房子年久失修,有的人家怕出事故,就另在村东边划了宅基地盖了新房乔迁而去。 ——他颇有些自得,说经过他的努力,村子虽然还没有开发成旅游区,但县里已经下了红头文件,开始把这里当成旅游区来保护了。对于这些老房子,村民们都没有了随意拆盖的权利。
这些老房子,确实是很老了。如果一个字来形容它,那就是:老。用两个字形容,就是:很老。用三个字形容,就是:太老了。用四个字形容呢,那最合适的也许就是河南的一个本土词:老木咔嚓。——木头老了,老到什么程度?马上就要咔嚓的程度了。咔嚓是什么?就是自己断裂。
不过,这种老在我眼里可都是风景。这世道,新鲜的事物多到无聊,老的东西就成了宝贝,越老越宝贝。我一处处地给这些老房子拍照,一处处地跟这些老房子合影。因为穿得时尚,配着这些旧事物合影也就越好看,越好看我也就拍得越起劲。
“这有啥可照的?”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大声地说,“还不如去照那些红字呢。”
“红字?”我疑惑。
“红字。”他骄傲地重复。
然后,就出现了那些红字。
那些红字写满了整面墙。红色有些剥落,但字还都十分完整。那些字是:毛主席万寿无疆!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大革命进行到底。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我们曾经说过,房子是应该经常打扫的,不打扫就会积满了灰尘;脸是应该经常洗的,不洗也就会灰尘满面。我们同志的思想,我们党的工作,也会沾染灰尘的,也应该打扫和洗涤……
这都是什么啊,东一句西一句,毫无逻辑地排列在一起,像一场巨大的行为艺术。最短的一个字是:忠。最常见的也是这个字:忠。只要有需要填白的地方,就会有这个字,有时候是两个:上下各一个,或者左右各一个。有时候是三个:左中右或者上中下各一个。有时候是四个:上下左右各一个。有时候干脆就是密集的一排。也因此,这个字的数量是最多的,写的也是最好看的。
在一户人家大门口外的照壁上,我看到了最长的一段红字: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马列主义大普及,
上层建筑红旗飘。
革命大字报,
烈火遍地烧。
胜利凯歌冲云霄。
七亿人民团结战斗,
红色江山牢又牢。
文化大革命好!
文化大革命好!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一代新人在成长,
顶风逆浪战英豪。
工业学大庆,
农业学大寨。
万里神州传捷报。
七亿人民跟着毛主席,
继续革命向前跑。
文化大革命好!
文化大革命好!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看格式似乎是歌词。我边念边笑。很久很久以前,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似乎听大人们说过这首歌,但歌词还是第一次看到。
“好玩吧?”史局问。
“好玩。”我说。
“这是一首歌词。”
“看出来了。”我说,“什么歌?”
“《文化大革命揍是好》!”白胡子老头又大声地说。
“揍是好?”我纳闷。
“揍是好!”白胡子老头高调重复。
王局、史局和钟局以及一帮人都哄笑着。小肖凑到我耳边,悄声道:“就是好。”
“老人家,恭喜您,回答正确,加十分!”史局说。
小肖说这位白胡子老头是村长。他的胡子虽然白,但是皮肤却黑黢黢的,整个儿身子也都瘦骨嶙峋,像一挂会活动的排骨。他话不多,可一直在听,所以一说话就都在点子上。
“你会唱么?”我问史局。
“当然。那时候每天不知道要唱多少遍。”他颇有些天真地一笑,“唱起来才好玩呢。”
“那,你唱唱?”
史局居然真的唱了起来。更让我没想到的是,王局和另外几个领导居然也跟着唱了起来。一个人唱总是有些怯,合唱就会让人胆肥。他们的声音越唱越高,连老村长都跑腔跑调地跟唱了起来。他们唱啊,唱啊,唱到最后简直是慷慨激昂,响彻云霄。一曲唱毕,全场热烈鼓掌。我看见王局的嘴角居然含着一丝沉醉的微笑,仿佛陷入到什么甜美的回忆中。
“看你们意气风发的样子,当初都使劲革命呢吧?”我说。
“阎村长,你当时革命了没?”王局笑了笑,问村长。
“咱不会革,看别人革着,怪热闹的。就跟着瞎革了几下。”阎村长嘿嘿笑了两声,突然,把手往村后的山坡一指,“打得可厉害,死了不少人呢。”
一片静默。死了不少人?我看着那些红色的字,又看看老村长雪白的胡子。他眉梢眼角都闪烁着自豪。他是在说这里的事么?
“什么时候的事?”我终于问。
“67年吧?1967年。”老村长自问自答,“先是在城里打,两派。一派赢了,一派输了。输的那一派的头儿,老家是这村的,就带着些人回来了。谁知道那一派就撵来了,两派人在村后就打了起来,都有枪,乒乒乓乓的,枪响了两天才消停,俺们才敢去看,死了三十多个人哩。俺村那个孩子,也死了。那些尸首,有的叫领走了,有的没有,就埋在铁梅山里……”
“这么惨……”小肖咂舌。
“铁梅山在哪儿?”我问小肖,“还有这山?”
小肖也一脸茫然,问询地看着老村长。
“哦,就是观音山。也叫铁梅山。”老村长说,“就是那时候改成铁梅山的,有一回,有个大领导来,听说叫观音山,就说是迷信,说为啥不能叫铁梅山呢?那多革命。就改成铁梅山了。”
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都笑起来。——当然,我当然没忘记那个黑衣女人。左右环顾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她远远地在一个角落站着。我看见她的同时,她显然也在看我,似乎又是对我微微一笑。
“如今知道这个名儿的人不多了,可多人压根儿都不知道啥铁梅山。”阎村长说,“我是说得顺嘴了,就落下话病了。”
我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个山头。隐隐约约的女人侧影,修长,曼妙。确实有些观音,一点儿也不铁梅。有那么多人,就埋在了她的怀抱。
“有女的么?”我问。
“有。还好几个呢。”老村长叹口气,“长得还都怪俊。”
懵懵懂懂里,朦朦胧胧中,我想起母亲曾经讲起过一个远房姨妈,据说也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死去的。那时候,那样的事情似乎很多。
“嗯,这些,咱们听听就是了,将来开发了旅游区,可别跟游客们提,怪■的。扫人家的兴。”王局说着把脸转向钟局,“准备好了么?”
“早就准备好了。”钟局软软地笑着,低声道,“老师不好找,教的时间短,演员也都是90后的,和那个时候隔得厉害,肯定是缺了那个味儿,您就看个大差不差的意思吧。”
王局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开始吧。”
于是,在小肖的安顿下,我们退后几步,以这家的大门口为直径围成一个半圆,正好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广场。等待的瞬间,微微的静谧。我听见钟局问王局:“您跟这个村长认识?”
“不认识。第一次见面。”
“那您怎么知道他姓阎?”
“猜的。”
“您可真行。”
“根据咱们的国情,这个是常识。——既然阎家在这个村是大户,别的姓怎么能在这里当上村长?”
一阵夸夸夸的整齐脚步声骤然响起,一个队伍从大门里走了出来。我身后有人在推推搡搡地挤着,三挤两挤,我就到了边儿上。忽然觉得右臂一阵清凉,回头,又碰上了黑衣女人的目光。她紧紧地挨着我站着,我似乎能感受到她轻淡匀称的呼吸。忍不住,我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每次都能和她的目光相遇。她没有微笑,还是那种冷冷的眼神。不由得,我打了个微颤。说实话,我很喜欢。
4
在看到那队人出现的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以为自己是在看一场老电影,或者是新电影里正在进行的老场面。对,就是类似于《山楂树》里的一些镜头,绿军装,绿军帽,牛皮带,红袖章……那个女主角静秋不是有好几场戏都穿着这样的衣服么?眼前这些女孩子和男孩子也都宛如静秋的样子。他们的四肢在空气中划出的轨迹棱角分明,他们的表情是空无一物的坚定纯洁,最具标志性的是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挥舞着同一本书,同一本书的大红封面上都印着同一个人的头像:毛主席。
“红宝书。”史局对我说。
少顷,出场程序结束,一个男孩子扛着红旗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大摇大摆地挥舞了起来。在红旗猎猎中,他们开始踏步,边踏步边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踏步声停,他们摆出了一个造型,然后开始边舞边唱:“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唱完了这四句,他们又开始踏步,边踏步边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踏步声停,他们又摆出了一个造型,再开始边舞边唱:“拿起笔,作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革命师生齐造反,文化革命当闯将!”如是者三,退场。退场的口号倒是和唱的没有任何重复,是非常崭新也非常嘎嘣脆的两句:“要革命就跟我走,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我也下意识地跟着拍了几下手。片刻的瞠目结舌后,我有些明白了:这个节目应该是拾梦庄旅游开发的一个配套项目。
“王局,怎么样?还有点儿意思么?”钟局问。
王局微微一笑。
“那,咱们就开现场会吧?”
王局点点头。
现场会就在这家开,这家的主人就是阎村长。本来说是在他的堂屋里开,可是进去一看,屋子里又黑又小,实在不行。倒是院子里还宽大敞亮,王局拍板说就在院子里开吧。于是老两口忙着搬桌挪椅在院子里铺设,钟局带着手下也一起张罗着端茶倒水。史局和王局则在一边悠闲等候。我几次想要跑路,都被史局手疾眼快地拦住了。
“你可是唯一的游客代表,千万不能走。等到拾梦庄开发之后,我承诺,你,终身免票!你家人,你朋友,全都终身免票!”他说。
其情殷殷,我只好留下。
“听说过忠字舞么?方才跳的这就是忠字舞。”也许是怕冷落我,也许是怕我溜走,史局开始粘着我聊天,神情简直是有些谄媚,“要不要学?很简单的。我负责教,不要学费。”
“费时费力的,谁学这个?倒贴钱还可以考虑。”我道。
“好吧,那就倒贴钱,贴多少?”
“要看你教的水平如何,教得好嘛,少贴点儿。教得差嘛,多贴点儿。”我撇撇嘴,这个人找上门来挨呛,那我可不会客气,“你这种人,能有学生就很不错啦。”
“对,对,我很荣幸。不过学之前,你应该接受一下学前教育。”史局嘿嘿地笑着,转脸向王局道,“王局,其实那个时候的事,还真是挺有意思的。”又把脸转向我和小肖,“我估计墙上那些话,你们是看都看不明白的。——知道什么是文革么?”
“就是文化大革命呗。”
“什么是文化大革命?”
我和小肖茫然无语。这个词对我们而言,不过是历史名词而已。本来就离我们很远,何况现在也越来越少听说。
“这还不简单,就是革文化的命!”阎村长一边进进出出地忙着,一边插嘴。
“你们这些孩子啊,连这么近的历史都不知道,让我说啥好呢?都是文盲——文革盲!”瘦瘦的王局开始说话,把脸转向我,“你不是驴友么?你知道文革中有多少驴友么?那些参加大串联的红卫兵,哪一个都是你们的驴前辈!”
“就是,你们这些小将啊,走的都是白专道路,都是资本主义的苗,不是社会主义的草。放在那时候,你们一个个……”史局也忙不迭地接话。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领导们开始给我们上集体课。海瑞罢官,三家村,大毒草,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炮打司令部,红五类,黑五类,大串联,破四旧,造反派,旗手,老三届,知识青年……那些名词从他们口中一个个说出,几乎每一个词都能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内涵、外延和争吵。只见他们眉飞色舞,红光满面,兴致勃勃,言笑晏晏,如数家珍,唾沫喷溅。在他们孜孜不倦的教诲中,我方才发现其中有很多词都是我曾听到过的,有的还经常听到,只是不知道其来源罢了。比如公司开业务会的时候,领导经常会就某个条例说要“活学活用”,一把手宣布什么规定和决议的时候,二把手就会开玩笑说是要发表“最高指示”。还有“又红又专”,郑州有条路就叫红专路。我以前一直以为这个专该是砖头的砖,被以讹传讹地写错了,还想着那条路上原来铺着红砖呢。
“对了,什么叫深挖洞,光脊梁?那天我妈跟人聊天,说到这个词,我寻思着挖洞怎么还得光脊梁?不怕掉了什么渣渣受伤?”小肖突然发问。
那些人爆笑。史局一边笑一边有些癫狂地甩着头吐出一溜儿词来:“深挖洞,光脊梁,又红又专的旗手,灵魂深处闹革命,掀起一月风暴,上山下乡,炮打司令部,叫她全国山河一片红!”余音未了,一个人接话道:“我文攻武卫,叫你二月逆流,当个白卷先生!”
笑声又爆。
随着他们的笑声,我再不济也知道这话是荤意连篇,便跟着笑。小肖听着听着显然也明白了过来,也跟着讪讪地笑。笑了一会儿,王局先不笑了,大家很快也都不笑了。王局的笑容收得最先,史局的笑容收得最晚。等到史局的笑容全部消散之后,王局咳嗽了两声,道:“开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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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张八仙桌,众人围坐。蓝天晴朗,阳光明媚,绿树曼摇,微风轻荡,再衬着古色古香的老房子背景,倒还真是配得上现场会这个名头。我特意挑了靠近影壁的座位,和小肖坐在一起。影壁转过去就是大门,要是会开得无聊,我随时准备开溜。有大好的风景可看,我干嘛干坐着给他们应景儿呢?更重要的是,我还挂着那个黑衣女人呢。她坐在和我斜对角的位置上,很方便我欣赏和关注。我打定主意,只要她一离席,我即刻便跟上去和她搭话。
正坐着,我似乎觉得背后气息浓重。回头,原来村里几个上年纪的人都站在我背后。小肖撵了几撵,没有撵开,也就罢了。王局发话说都是村里的住户,是自家人,想听就让他们听听吧。老村长像叮嘱孩子似的叮嘱他们:“别吭声,好好听。”他们都嘿嘿笑着,各自依着影壁在角落里站好。
主持人便是钟局。他先温良恭俭让地把来宾介绍了一遍,然后又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地客气了一番,说是走了这么久的山路,实在是辛苦了众人,中午在景区里吃的饭也不怎么好,酒虽好也没有放开喝,到了晚上好好补,谢谢各位体谅。但既请了各路神仙来,就少不得请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给拾梦庄的未来指条明路……在他的开场白里,我最想听的就是他怎么介绍那个黑衣女人,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座了。我假装无意地问小肖那个黑衣女人是什么身份?小肖诧异地反问我:“谁?”待要细细地描述给她听,又怕显得太有目的,我只好胡乱支吾了过去。
开场白过,小小的沉默后,钟局毕恭毕敬地请王局先指示,王局慢慢地呷了一口茶,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大家先说。第二句是:他等会儿再说。我低声对小肖道:“废话。”小肖笑回道:“这就是领导要压轴总结的意思。”
钟局继续主持着会,这次请的是史局,史局便发言,无非说是要好好利用这个古建筑群这番套话,但发言似乎也会传染,一旦开始人们也就顺着这个意思铺排开来。有人说赶快让县里下文,把拾梦庄整体搬迁,宽宽敞敞地再盖一大片新房子,到时候,新是新,旧是旧,新有新的好看,旧有旧的韵味,相得益彰又两不相碍。有人说要盖新村就仔仔细细地规划一番,最好做出几条特色街,像商业一条街餐饮一条街酒吧一条街客栈一条街什么的,总之就是把客人留在山里,多住一天就多一天的GDP……都不新鲜。几个人发言过后,会场就又陷入了沉默。
“帅哥,要不你说说吧?”钟局突然瞄准了我。
我连忙摇头摆手,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随便说,说两句吧,说两句。”
“好吧,那我就只说两句。第一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看刚才的忠字舞,你们是想把文革作为一个旅游资源的。第二句,如果这个旅游资源仅仅是那些字和一个舞,就太简单了。”
会场再次沉默。这次时间长一些。叶落一两片,鸟叫一两声,偌大的院子竟然显得有些微妙的异样。我环视了一眼会场,发现有好几个人都嗷嗷待哺似的看着那个李教授,于是便也看着他。这真是一个有派的男人,喝茶,抽烟都很慢条斯理,看人的眼神也很慢条斯理。似乎什么事儿到他这里就应该是这么慢条斯理。
“这个小伙子,说得好。”终于,李教授开始侃侃而谈,“我先说个段子。据说江湖上有这么一个人,他有这么一种非常高超的手艺,就是会把新玉做成老玉。玉不是越老越值钱么。只要你把玉拿来,想要什么时候朝代的他都能给你做成。他这个人,就有这么一个大本事。有一次他接待了一个客户,那个人性子有点儿磨叽,开始说想要唐朝的,这个高手就开始做,做着做着,那人又说想要清朝的,高手就继续做,边做边告诉他:已经到了明朝,快到清朝了。眼看就到清朝了,那人又说:干脆给我做到文革吧。这高手就拿来了一把锤子,往玉上使劲儿一砸,说:这就是文革的!——我跟你们说,文革就是一块被砸碎的新玉。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把这块碎新玉给粘起来,再做成一块值钱的老玉。注意,我说的是旅游意义上。我可不想犯政治错误,呵呵。”
会场很安静,大家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教授喝了足有半盏茶,才又开腔。他说如果想把文革做成旅游资源,一般而言有两个方向,一是严肃化,二是娱乐化。据他的了解,严肃化的呢,是绝对行不通的。他曾在潮汕地区参观过一个地方,用的也是文革资源,走的就是严肃的路子,里面的景点有文革博物馆,思安塔,石笔书史,追思坛,明镜台,碑林,还有墓园区等等,规模倒是很大,也很有深度,但游人寥寥,效益很差。而且当初工程上马的时候也困难重重,支持的少,反对的多。反对的理由是“如今形势一片大好,何必再去揭旧伤疤,既让大家不快,又有可能引起社会动乱。”以此为鉴,所以拾梦庄的文革旅游必须娱乐化。也就是说,娱乐化是毋庸置疑的,是势在必行的,关键是怎么娱乐的问题,用什么形式娱乐的问题。
然后他说起了井冈山,说他去过不止一次井冈山,研究过那里的旅游模式。井冈山革命老区就击中了当今人们的娱乐七寸,做出了一系列很成熟的特色项目,比如让游客们穿上红军服走朱德当年的挑粮小道,吃红米饭喝南瓜汤忆苦思甜,请政治学院的老师去烈士就义的地方上历史课……穿红军服本身就很好玩嘛,挑粮小道的风景也是很优美嘛,红米饭南瓜汤的味道经过精致的改良也是很可口的嘛,配菜里自然也少不了大鱼大肉嘛,还有,上课的老师也是男帅女靓很养眼的嘛,讲话的声音也是很好听的嘛,故事里的细节也是很煽情的嘛,让那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游客们好好地哭一哭也是能体会到悲剧快感的嘛……他说拾梦庄也可以借鉴这种经验。比如让游客一进景区就穿上红卫兵的衣服,绿军装绿军帽红袖章什么的,扎上皮带,背上雷锋包。必须穿。——要想不穿也可以,得另外加钱。到时候,你看吧,肯定满街满巷都是红卫兵,这就是一大噱头。还有,游客要想在一些特别的景点拍照,必须得摆出固定的造型,不然就不允许照,或者也得另加钱。对了对了,还可以在游客中举行文革歌曲大赛,肯定有不少游客喜欢演,也肯定有不少游客喜欢看。要是能让游客们住下来,那就更是大有可为。让他们早饭前要早请示,晚饭前要晚汇报,去地里采摘时令的瓜果蔬菜,是“上山下乡”,最重要的娱乐节目么,当然就是让他们欣赏八个样板戏……反正,只要分寸拿捏得好,可做文章的地方就太多了。
会场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你一句我一句,此起彼伏:
“客房里要订制一批文革时期的茶杯,脸盆和暖壶!”
“嗯,墙上再贴着样板戏的壁画,还有毛主席的海报!”
“那次我去郑州,在大街上都看见有卖的了。虽然没有旧的,那新的仿得也好!”
“也给游客们划成分划出身!按工资多少划!”
“对,贫农,中农,富农,地主,黑五类,红五类,统统都划出来!没有阶级就斗争不起来,没有斗争就不好玩!”
“那也少不了批斗会!对了,要是旅游过程中谁出现了啥问题,比如说上车迟到了,忘了戴红袖章了,都可以批斗他。大家一起喊口号,可带劲!”
“嗯,要是想更刺激,还可以上手打!”
“打……也不能当真吧?”
“当然不能当真。总归是玩么。用塑料泡沫做的那种棍棒呗,枪用水枪。对了,枪里可以装上红颜色的水,打出来就跟血一样,就更有效果啦。”
“把样板戏也好好地改良改良,与时俱进!阿庆嫂的下身只穿件围裙就行了,别穿裤子,一定吸人眼球!”
“对,那样刁德一也更有戏了,一边唱一边色迷迷地看着阿庆嫂的大腿……”
……
文革这个词我是听说过的,文革里的故事也是听说过的,但电视和书本里常用的形容词就是“十年浩劫”,说实话,我从过没有想到在他们的热议中,这个词会演变得这么新鲜,这么有趣,这么幽默,这么欢乐。
“这一套搞在旅游里,你觉得有意思么?”我问小肖。
“别说,还真有些意思。你觉得呢?”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时候的人,还真是挺有创意的。跟现在网上的人都有得一比。”
“太二了吧?”
“要的就是这个二劲儿,光有个一,有什么好玩?”
……
我默默地坐在那里。沉默中,我不时地看着斜对角的那个黑衣女人,每次都能和她的目光相遇,印证着她也一直在看我。她嘴唇紧闭,一副平静的样子。最后一次,我又看着她,死死的。她也看着我,也是死死的,毫不退让。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还是我先转移了视线。这个女人。我默念。这个女人啊。
众声嘈杂里,我听见身后的老人们也在悄声说着什么。也许他们确实是想悄声,但大约他们一辈子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悄声,因此他们的悄声便一字不落地进了我的耳朵:“又要革了。”
“革啥?”
“革命呗。”
“咋又要革了?”
“谁知道啊?”
“那就革呗。”
“就是,爱咋革就咋革,反正咱们跟着就是。”
……
很快,他们的议论就被会场的踊跃发言所淹没。
“客房的名字也别叫什么101、102,就叫向阳一号、向阳二号!”
“东方红一号,东方红二号!”
“红旗一号,红旗二号!”
“要是会背老三篇的,住宿可以打折!”
“门票也可以打折!”
“呵呵,那经过文革的人可就沾光了,多少总会背一些的。”
“对了对了,让他们每进一个景点都要说一句毛主席语录,那时候不是也时兴这个么?”
忽然间,我背后爆出一阵哄笑,原来是那几个旁听的村里老人炸了。看着众人瞧着他们,他们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激励似的,更显出了精神,有个老人大声道:“谁不会?好歹都能说几句哩。去买个盐,也得说。上去先对卖家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我买盐。那卖家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买多少?买家再说:造反有理,我买两斤。卖家再说:要狠斗私字一闪念。交钱!”
更大的哄笑。突然,史局站了起来,揪起晾衣绳上正晒着的一条白毛巾,站在了会场的中央,大声道:“我来演一段,带着大家重新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吧!”
掌声雷动,满场沸腾。
只见他半蹲着身子,向前弓起右膝,右臂高高地举起白毛巾,眼睛死死地盯着右上方,眼白很大,眼皮儿一眨不眨,一字一句道:“顾客须知——凡到我革命商店买革命商品的革命同志,进我革命门,问我革命话,须先呼革命口号,如革命群众不呼革命口号,则革命职工坚决以革命态度不给革命回答!”说完,他便将白毛巾搭在头上,将双手交叉抄在袖子里,呈现出农民状,用沧河方言道:“关心群众生活,同志,俺买点儿东西。”接着他又一把把白毛巾拽下,换成了普通话,道:“为人民服务,你买啥?”然后再把白毛巾搭上,换成了沧河方言:“灭资兴无,我买个洗脸盆。”……于是,随着白毛巾的搭上和拽下,他的分角色表演轮番呈现:“破私立公,给你。 ”“革命无罪,多拿俩叫咱挑挑。”“反对自由主义,不让挑。买哪个就是哪个。”“突出政治,你就多拿俩叫咱挑挑呗。”“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余地,说不能挑就不能挑。”“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为啥?”“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不为啥,就是不让挑!”“打倒土豪劣绅,有这样卖东西的吗?”“一切权力归农会,爱买不买。”“批判反动权威!你这是啥态度?!”“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咋的,你想打架?”“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你以为我怕你?”“将革命进行到底。不怕就出来练练。”——这话赶话,似乎是要到动手的关口了,史局朝王局送了个眼风,王局马上接道:“要团结不要分裂,有话好好说嘛。”李教授也接口道:“友谊,还是侵略?都消消火,都消消火。”最后,史局先是正了正头上的白毛巾,用方言恨恨道:“别了,司徒雷登,哼!”然后他又把白毛巾拽下,用普通话愤愤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呸!”
他真该去做演员,演得真是太生动了,太形象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和小肖都笑得滚到了一起,都脑袋磕住了脑袋。笑到后来,我不得不揉起了肚子——这才明白了人们描述笑的时候为什么要说“笑成了一团”,笑的人手揉肚子窝成了一个球球,可不就是笑成了一团么。——所有围观的人都笑成了一团。如果是微博流行的现在,有人把他的表演用手机录下来放在微博上,我敢保证,不用上蹿下跳出乖露丑黔驴技穷地苦心经营,这条微博也一定会被成千上万的人转发,博主的粉丝量也一定会蹭蹭蹭地往上涨,成千上万地涨。
沸水般的空气中,我用眼波的余光不时地瞟着那个黑衣女人。她仍然静静地坐在那个角落里,静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如一块石头。我忽然想起,自从看见她以来,我没有听到过她发出一点儿声音,没有听见她说过一句话。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她似乎努力想让自己像透明空气。也许在别人眼里她确实做到了像空气,但因为她的沉默,我反而觉得她在这个热闹非凡的群体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如同一马平川的大路上,突然出现的一个黑漆漆nGwWaxnE8iBM6U0dFflT3Q==的大洞。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神秘的女人,个性的女人啊。
喧闹声稍停,李教授又发言了。他说按照咱们的国情,再娱乐的事情只要有严肃的骨头撑着,肯定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啦。比如方才在大门口看到的那场忠字舞,要是最后再打出一个“打倒四人帮”的横幅,就会更好。这样的话,虽然表演看起来更娱乐了,但底子里也更严肃了嘛。因为最后也打倒四人帮了嘛,也严厉地批判文革了嘛。有了最后的批判,前面的娱乐就都是很艺术的黑色幽默了嘛。……忽然,黑衣女人起身了,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很快,她的黑衣从我的椅背后轻轻拂过,闪逝在影壁的拐角处。这次不能错过了。我勉强喝了一口茶,站起身,跟了上去。出了院子,便看见她正朝着村后的山坡走去。
“美女!”我喊。
她似乎顿了一顿,但是没有停步,更没有回头,只是继续朝山上走去。我加快了步子,想要追上她,可她的步子也很快。等我追上她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村外的半山坡上,立足之地比村里最高的房子还要高。
“你,有事么?”她问。我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
“没事儿。”我说。
“那为什么跟着我?”
“因为……你这么有魅力,这荒山野岭的,要是被打劫了怎么办?”稍一犹豫,我开始进攻,“反正要是被我碰到了,我就会忍不住出手。”
“你经常打劫人么?”
“哪里,能入我法眼的可不多,要我出手也不容易呢。”
她微微一笑。前面是一个高高的坎儿,我先上去,回头拉她。她把手递过来,是雪白修长的一双手,也是冰凉柔韧的一双手。
“这会也不知道得开到什么时候。”我说。
她把手抽出来:“长着呢。得一会儿呢。”
“方才你怎么不说话?没话说?”
“有话说,可是不想说。”
“为什么不想说?”
“场合不对。”
“什么场合才对?”
“到对的时候自然就对了。”
“要是场合对的话,能说给我听听么?”
“想听?”
“很想。”
……
这么说着的时候,我们已经上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很快就到了山坡顶上。
6
山顶上都是树。其实整座山植被都很好,可以说满山都是树,但山顶上的树可能是不好伐的缘故吧,显得尤其高大和浓密。山风凉爽,吹来阵阵草木的清香。黑衣女人一直走在我的前面,衣影不时在树和树之间闪现出来。我跟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密林深处。一边走我一边回味着她的一颦一笑,心中生出暧昧而又明晰的渴望:这是一场艳遇或者是一场艳遇的开端么?但愿吧。如果是的话,那简直可以断定:这场艳遇一定会很特别,很特别。
忽然间,她立住脚,是等我的样子。我紧走两步跟上去,她指着脚下,道:“看。”
是一个坟墓。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因为几乎不见圆型的凸出部分,只留着一个缓缓的坡度,如果不是她指着,我根本就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墓。墓前横放着一块碑,上面刻着字。黑衣女人蹲下身,我也跟着蹲下来,我们慢慢地辨析着,读着:“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于一九六七年八月五日壮烈牺牲享年二十七岁 林志毅烈士之墓 沧河八一五鬼见愁战斗队一九六八年三月八日立”。
她轻轻地拂了拂墓碑上的灰尘,喃喃道:“二十七岁。”
“也没贴个照片,不知道是怎么一位帅哥。”
她没有应答,站起身,又往前走去——其实这时候也不一定是往前了,也许是往后,往左,或者是往右。我已经迷路了。可无论往哪里走,都能碰到一个个坟墓。可以断定,这也就是村长说的铁梅山怀里的那些墓了。
在每一个墓前,黑衣女人都要站一站。只要有墓碑,她都要蹲下来读一读。很多墓碑上都刻着诗词,最常见的是这么几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为人民而死,虽死犹荣。”……每个死者都有年龄,最小的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我念叨着这个数字。十六岁那年,我开始遗精,开始正式拥有了一个男人的能力。可是坟墓里的这个人,正在革命,正在为所谓的革命送死。
“这些人,活着的时候一定超糊涂,真不该这么送死。”我说。
“既然活得糊涂,也就该这么死。”黑衣女人说。
“是啊,真是死得没有一点儿价值……”我顺着她的话锋。
“倒也有他们的价值。”
我被噎住。这个女人,可真够别扭的呢。不过,再一想,也对。这样的熟女,总是挺有自己的主见。这样的人在男女之事上也很好处:好便好了,不好了也容易分。
“你是80后吧?哪一年生?”
“82年。”
“这么说,你出生的时候,文革都结束好几年了。”
“是啊。也挺遗憾的。”
“遗憾什么?”
“没看上这场大热闹,和文革没一点儿关系啊。”
“你和它,”她直直地看着我,“没有一点儿关系么?”
我怔住。她的眼神让我不得不怀疑自己说错了话。哪里错了呢?我寻思着,心里忽然一动。“和文革没有一点儿关系”,在这之前,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可是,此刻,我突然发现了这话里的缝隙。怎么会没有一点儿关系呢?认真仔细地追究下去,我,和文革,不仅有关系,似乎还不只是那么一点点关系。除了那个在武斗中死去的远方姨妈,我还有一个表哥,就叫文生——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出生的。是1966年吧?我的父母亲也都从文革中走过,听母亲讲,父亲就是在文革里落下的病根儿。听说他当时不愿意参加那些纷至沓来的名目繁多的运动,总想躲着人群落个清静,结果不知怎么的反而更惹眼了,被拿住了个错,三下两下就成了“反革命”,成了重点批斗的对象,批来批去的,他就落了个精神病……还有我的爷爷奶奶,也都是从文革走过来的,每当母亲埋怨奶奶当年对她隐瞒了父亲的病情时,奶奶就会回敬母亲:“你怨不着我,你该怨‘四人帮’”……细细数来,我身边那么多四五十岁以上的人都和文革有关系,亲戚,老师,领导,网友……既然这么多和我有关系的人都和文革有着枝枝蔓蔓丝丝连连的关系,我怎么能认为自己和文革没有一点儿关系呢?只要我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只要我和周围的这些人有关系,哪怕是关系网中最微小最微小的一个结点,那我就和文革有了关系……嗯,而且,此刻,面前的这个女人,也让我愿意承认自己和文革有关系。
“好吧,有关系。”我点头,“你也和它有关系不是么?我很愿意跟你一起和它有关系。”
她笑笑。趁着她的笑意,我朝她靠近,再靠近:“你呢?你多大?”这是我关心的。这里只有我和她,她一点儿也不回避和我单独相处。孤男寡女在一起,难道就是为了谈文革?切。
“很老了。”
“一点儿也不老。”看样子,她对我是有好感的,最起码不反感,我得抓紧时机,能进行到哪一步就进行到哪一步。
“你不是想听我说话么?现在场合对了,那我就从这里开始说吧,就从这个姓开始说吧。这个人姓刘。”她在一个墓碑前蹲下了,我没有蹲,她也没有抬头,只是自顾自道,“刘,刘少奇……那时候,风向转得真快啊。昨天还说刘少奇是个好人,大好人,好得不得了,今天就说他坏了,坏透了……”
“那人们就那么信?”我笑。想起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咱们的报纸只能看当天的。当天的都很正确。千万别看合订本。
“开始人们只是嘴里信,可是,一个人说,十个人说,千千万万个人说。一遍说,两遍说,千千万万遍说,说着说着,人们就从心里信了……一夜之间,刘少奇还有了成千上万的孝子贤孙。那时候,只要上头批判谁,那些成分不好的人就会成为谁的孝子贤孙。起初是约翰逊,后来是赫鲁晓夫和蒋介石,再后来就是刘少奇……不,光当孝子贤孙还远远不够。人民群众还建议说:每个孝子贤孙都要做一个像,开批斗会的时候带上。还不能做轻了。要求用粗木头做骨架,还在像肚子里装上石头或者砖块。这么做下来,重的就有一百多斤,轻的也有五六十斤……批斗会的时候,为了表示对刘少奇的孝顺,还得抱着。”
“我的天哪,这可是个重体力活儿。”我惊叹。
“批斗会每次都要开三四个小时,抱个那么重的东西,怎么会不把人累得东倒西歪?孝子贤孙们抱着塑像在台上左摇右晃,群众们在下面笑得格外开心。我见过一个最重的塑像,有七八尺高,二百多斤重,那个孝子贤孙抱了没多长时间就一头从台上栽下来,死了。”
沉默中,我看着墓碑旁边盛开的淡黄色野花。她的讲述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我也没有问的欲望。越问话越多,就随她说吧,说到哪儿算哪儿,耐耐心心等她说完了,我好进行别的。
“那时候,处处都可以见到刘少奇的泥塑,很多大路边的电杆子下面都有一个泥塑……有一天夜里,下了瓢泼大雨,第二天,那些泥塑都化成了一堆泥巴,人们哈哈大笑,说真是天意啊,可把走资派全都消灭干净了。正高兴呢,忽然有人发现在一个十字口的电线杆下,有个塑像还是好好的,因为不知道是谁给他戴上了一顶崭新的草帽,还披上了一个塑料雨衣……是谁给他戴的草帽披的雨衣?是谁怕淋着他?是谁这么亲他疼他?这当然就成了一个最最恶毒的反革命事件。于是,上面就忙乎了起来,开始一个单位一个单位一个家一个家清查,同时也鼓动群众揭发,人人过关,人人坦白……”
“最后呢?找着了么?”
“没有。”
“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没有。”她笑了:“倒是有一个人承认了,可她承认了,革委会不承认。”
“为什么?”
“ 她是个疯子。她跑到革委会说:是我干的,就是我干的!”
“那革委会的人还不赶快就坡下驴,好跟上头有个交代啊?”
“革委会的人也不是那么傻,他们知道要是信了疯子的话,这不说明他们也疯了么?”
“或许疯子说的是真话呢。”
她点点头:“那个时候,疯的人恰恰不说疯话,不疯的人恰恰在说疯话。所以,疯的人其实不疯,不疯的人其实疯了……其实,都疯了。”
我沉默。想起了我的父亲。我那个在文革中得了精神病到现在也没有痊愈且很可能永远也不会痊愈的父亲,想起他犯病时怒目圆睁声嘶力竭的样子,想起他歪斜的眉眼和嘴角,想起他脏兮兮的衣裳和浑浊的体味……这是我一直逃避着的想。经过这么多年的折磨,我几乎让自己修炼到了如此程度:只在见到他时才会有父亲的概念,而一旦和他分别,这个父亲就不复存在。——这个让我想起父亲的女人,在一个坟墓前又蹲下了。
“那个时候的人,都是受害者……”我搜寻着印象中在电视报纸或者网上看过的那些话。
“不是那样的。”她决然说。
“不是都很迷茫么?”
“不是那样的。”
“哦,那是很紧张,很恐惧吧?”
“不是那样的。”
“那,是什么样儿的?”
在丛林中,我们慢慢地走着,这个女人的话总是会把我引到意外,或大或小或不大不小的意外。
“我记得最深的,是那个时候的笑容。”她说,“那些孝子贤孙们抱着塑像在台上左摇右晃的时候,台下的人们笑不可仰。深更半夜迎接最高指示的时候,人们脸上的睡意和笑意是粘在一起的,甜甜美美,载欢载笑……批斗会应该是仇恨如火的吧?不是。你想象不出那些笑容。批斗之前,他们早早地就到了。对,除了被批斗的,批斗别人的人都喜欢开这会。怎么会不喜欢呢?在等会开的工夫,女的做着针线打着毛衣,男的吸着烟,他们三三五五一堆一堆地扎在一起,谈笑风生,语笑喧哗,气氛亲切又温馨。开始批斗之后,刚开始几分钟,大家还一起喊喊,过了这几分钟之后,就只有三五个人在挥舞着拳头喊了。大家很默契,这三五个喊过了,那三五个接着喊,这样既不至于冷场,又不至于都太累。其实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接力赛:这一站的人交了棒,马上就抓过下一棒人的烟头眉欢眼笑地开始吸起来。熬到了正午,领导说声散会,大家就一哄而散了……”
“他们都不上班么?”
“开批斗会本身就是上班。而且,你知道么?只要有资格斗人的人,都可以少干活,干轻活,多休息,多拿粮票,多挣工分……斗人不仅仅娱乐,也是实实在在的日常生计,更是实实在在的精神享受。”
“精神享受?”
“是啊,精神享受。你想,一直在上层的,跌下来了。一直在下层的,翻上去了。下层的力量是多么大啊,这力量,是蛮力,可是蛮力使起来也是最畅爽的。用这蛮力不由分说地去砸碎,去破坏,有一种很极致的快感……”
“类似于SM?”我不失时机地插话。
“不是那样的。”她笑笑:“不是那样的。”
我沉默。说到底,那个时候的人们,究竟是什么样的?那时候的人,那时候的人……想到那时候的人,我的脑子就一片空白。一时间,我觉得眼下这情形非常荒诞:这个女人,我本来是为了和她有一场艳遇才到这里来的,可是,此刻,这个女人,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为什么要听她说这些?
“要是你生在那个时候,碰到批斗会这样的事,会怎么样?”忽然,她停下脚步,问我。
会怎么样?我没想过。可仔细想想,批斗会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被批斗的人的话,确实好玩。——是的,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会参与,不会错过这么一个大派对。
“说呀,会怎么样?”女人追问。
“如果不是被批斗的倒霉蛋,我想,我也会……”
“站在台下笑,是么?”
“对。”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个我也没有想过。再仔细想想,如果公司里有同事想向领导们联名提出什么要求,比如加薪,比如清理拖欠奖金,比如去一个什么饭店举行聚餐,我一定会跟着他们闹腾;有新的手机款型上市,我也总是要尽己所能地及时跟风;看报纸上在议论什么话题,我如果不知道的话就总是有些心虚;我也经常上网看热闹,搅合在一大堆人里面骂人,说粗话;上班的路上有好几个街心公园,每天早上都有很多人在跳广场舞,时间宽松的话我也会在那个气势磅礴的队伍里面跳上一会儿;我的出租屋在有些偏远的郊区,有时候加班晚了,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我总是有些害怕,直到看见了明亮的灯火和消夜的一群群人,才会觉得安全,无论是什么人……莫非是因为这些?
“人总是要从众的,总是怕孤单吧。”我很不确定地说。
“不是那样的。”黑衣女人一如既往地否定着我的回答,“孩子,这是我最想对你说的话。碰到什么问题的时候,先不要想着去归纳,去判断。归纳是容易的,归纳之后的判断更是容易的,但容易进行的,往往都是简单的,粗暴的……”
“我不是孩子了。该有的都有了。”
“你是孩子。”她笑笑,不容置疑地说。
“不是那样的。不信,你试试?”我已经语出不恭。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这五个字几乎成了她的口头禅,那就让我也来套用一下吧。说实话这个女人已经让我有些兴味索然了。我可不想和她在这里谈这些。这种山坡,这种树林,本该是野合的场地啊。尽管在坟地里有点 ■了些。——但是,已经和她耗了这么长时间,就此退却有些太可惜了。我一定要试一把,看看今天能和她到达怎样的程度。
她依然在朝着一座座坟墓走去。我跟着她走着,一步步走向密林深处,更深处。
7
这是一座最大的坟墓。虽是最大,也不过比刚刚看过的坟墓大那么一圈,坟头也高出了一些,不到一米高的样子。碑也略微大一些,上面刻的字都是红色的,左右两边分别刻着“生得伟大”和“死得光荣”,都是毛体,中间部分的上面刻着“死难烈士万岁”,也是毛体,下面刻着一排名字,是正楷。她一个一个地念着那些名字:岳学清,李明贵,朱卫东……
“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我问。
她沉默。
“那时候,你还小吧?”
“那时候,我就是这个样子。”她站起来。
“那时候你就这么成熟,这么美?”
“不成熟,也不美。”她直直地看着我,“只是清醒。”
清醒。嗯,我喜欢这个词。和清醒的人最好打交道,无论是什么样的交道。
“文革的事,很有意思。可是,今天,”我鼓起所有勇气,壮起所有胆量,试图掌控局面,“我更想和你谈点儿别的。文革的事,等以后再聊吧。”
“我很少出来。以后,我们可能见不到了。”
“所以一直谈文革多可惜啊。我宁可听别人谈文革。现在,我们说点儿别的吧。”我慢慢靠近她。我已经观察好了:这座墓碑后面就是断崖,万一需要表演我半推她半就的戏码,她就会顺理成章地无处可逃,乖乖就范。
“不是所有经历过文革的人,都记得这些,更不是所有经历过文革的人,都能够去讲这些。”她冷笑,“肯定有那么一些人,不,是那么很多人不愿意想起文革,不愿意提起文革,他们希望文革的记忆淡些,再淡些,最好是经历过的人都死光了,没经历过的人也都不知道,让这一段时光像一节腐烂的绳子,啪地一声被一刀剪下,再扔进垃圾箱里……”
“像演唱会结束后的清场?”
“对,清场。”她说,“彻彻底底地清场。”
沉默。天上出现了一大块一大块鲜艳的云彩,是晚霞。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天很快就要黑了吧。我知道今天就只能是这样了,不由得有些沮丧。
“我们,回去吧。”我说。
“回去?”
“回去。”
“不,我不回去。”
我看着她,疑问和惊喜同时升起:她这是什么意思?是撒娇还是暗示?只是这撒娇撒得也怪,暗示暗得也别扭。——管她呢,我只取自己想要的那点儿意思:她莫非还是知情识趣的,想要和我怎么样?
“那,我陪你在这里共度良宵?”我的语气已颇有桃色。网聊多年,这个我很会。
“你不敢。”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面对你,我什么都敢。”我的眼睛传递着粉红色的信息。一寸光阴一寸金,时间不等人啊。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尽管这里阴森诡异,但我已经决定豁出去了。所谓的色胆包天,就是如此吧。
“确实,我不知道你。”沉默片刻,她说。
“想知道还不容易?你马上就可以知道。”我靠近她,近到不能再近,这个女人,她早该看出来我对她的用心了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或者,就让我们赤裸相见,互相彻底地知道知道?”
“你,真这么想?”
“嗯。”
出乎我的意料,她利落地点了点头:“好吧。”
她立竿见影,开始解衣扣。我心头涌起一波波的狂喜。这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真够劲。在她开始解第三枚衣扣的时候,我也压抑着兴奋,开始慢慢地去拉我的冲锋衣拉链。——不能手忙脚乱,不能让她觉得我是个没经见过什么事情的毛头小子。
但是,等她解到第四枚衣扣的时候,我停止了动作。她露出的胸脯让我无法再继续下去:她一身伤痕。那伤痕的颜色非常绚丽,青中透着红,红中透着紫,紫中透着黑,就是这四种颜色:青,红,紫,黑。每一样颜色都很饱满,都水汪汪的,仿佛一按下去就会崩溃。
“不要……”我说。
但她还是自顾自地、决绝地往下解着衣扣,直到把衣扣全部解开,把整个儿胸膛都敞开在我的面前。
然后,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她说:“你来。”
我不来。我不来。我使劲想要挣脱她,却挣不开。山坡下,那些没有坟墓的地方是多么温暖啊,拾梦庄里的喧嚣声多么诱人啊,我是多么想赶快回去啊。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去推她,推她,推她,突然,我手一空——
她不见了。
她掉下了断崖。
站在断崖边,我愣了一愣。她会死么?是我把她杀死的么?我杀人了么?不,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转身朝山下跑去。我一定是踩着那些坟墓和墓碑跑下去的。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有一个想法:跑!跑!跑!离开!离开!离开!回到拾梦庄里去!回到人多的地方去!
似乎是转瞬间,我便到达了村里。街上空无一人。我朝村长的院子里直奔过去,果然,那里正热火朝天。现场会的会场已经又是一番景象:随着RAP的节奏,所有的人都正在手脚并用地跳着毫无路数的随心所欲的舞蹈,这些人的装扮可真够奇形怪状:有的人是光头,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黑”字;有的人胸前挂着大蒜串成的项链,蒜皮随着舞蹈的动作恣意飞翔;有的人戴着高高的纸帽子,上面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有的人胸前挂着长方形的纸牌子,上面也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看到我跑进来,他们都热情地朝我招着手。我最担心的黑衣女人问题,他们谁都没有问。仿佛从来就没有这么一个女人。于是我放心了。于是我也欣欣然地跳了起来。像一滴水珠被卷入了巨大的漩涡中,我进入得十分顺畅。这人群的气息可真是浑浊啊,什么味道都有:汗水味儿,香水味儿,尿臊味儿,腥臭味儿,鲜血味儿,油盐酱醋味儿,烟酒茶味儿,钞票味儿,公章味儿,丝绸味儿,粗布味儿,鞋袜味儿,面条味儿,胭脂味儿,口红味儿,精液味儿……我使劲儿想辨认出他们是谁,可是我眼神迷乱,谁都没有辨认出来。我只是凭感觉知道:王局、钟局、史局、李教授、小肖,村长还有那些村民们,他们都在里面……还有那群我们刚进村时就表演过的红卫兵演员,他们也都在里面。他们还穿着那身红卫兵衣服,不过都化上了崭新的浓妆:他们的脸上都打了滑稽的腮红,红宝书封面上的毛主席头像也都已经变成了粉红色的人民币百元钞。
无疑的,是他们。
我突然觉得十分恶心,还有恐惧。深度的恶心,阔大的恐惧。一个声音催促着我:快走!快走!快走!离开他们!离开他们!离开他们!
但是,离开他们是不容易的。仿佛一个深深的泥潭,越挣扎就陷得越深。我竭尽全力地拔脚,使出全身力气拔脚,拔啊,拔啊,拔得脚似乎都要断了,才终于离开了那个狂舞的人群。在跑出院子的一刹那,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飞奔了起来。我要离开!是的,我要离开!哪怕整条山道上只有我一个人,哪怕我会在这山里迷路,甚至也会掉下断崖,我也要离开!
我逃命一般奔向村外。在我奔到村口的时候,突然有人牵住了我的衣袖:“娃。”
“什么事?”我出了一身冷汗。回头,是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脑后盘髻,穿着一件偏襟大褂。
“你们到底闹不闹?”
“闹什么?”
“闹俺村啊。”
她是在问搞不搞旅游?还是在问搞不搞革命?我想了想,做出了自认为最妥帖的回答:“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不是他们的人?”老太太远远地指指村长的院子。
“不是。”
“那你是哪一路人?”
我抿抿嘴:“我是我的人。”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了老崔家。只知道一进到老崔家的门,我就人事不知。
8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过的时候,老崔媳妇正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老崔随即进来,两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追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粗粗略略地讲了一遍,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良久,老崔道:“这方圆几十里我都知道,从来没有什么拾梦庄。”我问老崔媳妇:“你不是说有个村子?”老崔媳妇道:“我昨儿已打听过了,那个村子叫太平庄。”
我沉默。没有么?没有?
“我正后悔着呢。昨儿,还真不该让你一个人去这深山老林里逛……你回到家,好好儿地歇上两天。要是再过不来,你就再来一趟,我去给你找个大仙儿叫叫魂儿,”老崔媳妇嗫嚅着,终于说了出来,“我怕你是碰到什么邪魔外祟了。”
那天,和驴友们汇合之后,我坚持要他们跟着我再走一趟昨天的线路,他们拗不过我,便跟着我去了。但是,走了半天,什么村庄都没有看到。我跟他们说那些领导,那些村民,那个李教授,那个导游小肖,还有那个黑衣女人……他们骂了我一路,笑了我一路,说我性饥渴了太久,说我真该赶快找个女人泻火了,说我对父亲的遗传基因真是继承得好,这才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呢。
我当然不甘心。回去之后,我就开始上网查,查我记得的所有细节。但是,除了老崔家的那些,其他什么都不对,什么都没有。省旅游局从来没有一个姓王的副局长,还有新乡市的史局长,沧河县的钟局长……都没有。当然也没有什么拾梦庄。
但是,我一直觉得有。我就是觉得有。哪怕他们说我脑子有了毛病,我也还是觉得有。——我知道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是我把那个黑衣女人推下了断崖。虽然我的本意只是想要挣脱她,而且也许她没死,也许她只是被摔得断胳膊断腿儿断脖子或者是脑出血什么的,但是我忘不了这个:是我把她推下了断崖。是我。而让我更觉困惑也更难摆脱的是,那个被我推下断崖的黑衣女人,她独特的神情,她别致的语气,还有她说过的那些话,从那以后,就点点滴滴地融化在我的生命里:我不再紧跟着很多人去做什么事儿了。很多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可我再也不害怕一个人的时候了,也越来越习惯一个人呆着的那种感觉。我至今虽然仍没有结婚,但已经不再混了。工作和生活都拎得很清楚,很明白。所有这些,都是那个黑衣女人给我留下的顽固礼物。——还有,我也不再去当驴了。每到周末,只要没别的事,天气也还行,我就会回去看我的父亲和母亲。我越来越喜欢和父亲呆在一起。我常常默默地握着他的手,一握就是半天。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