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毛狗赶场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早上他出门的时候,本来打算早点回家,但今天的猪肉并不好卖,以致到了傍晚,他还有一笼猪肝没有卖掉。他看到赶场的人逐渐走了,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心里有些着急,终于失去了等待顾客的耐性。他收起秤杆、秤砣、杀刀、砍刀、剔骨刀还有那一笼剩下的猪肝,去买了两斤苞谷酒,然后开始往回走。他打算晚上炒猪肝下酒。经过水果店时,他没忘记给媳妇王西凤买几斤苹果。王西凤没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吃苹果。
晚风中的迎春社很安静,除了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黄昏的灯光,从不同的窗口斜射出来,像碎玻璃似的堆在地上。前面有人走来,但只能够看到他们晃动的身影,看不清楚他们的本来面目,仿佛是一群飘荡的野鬼。道路虽然模糊不清,却没有对曹毛狗的行走增加半点难度,他对村子里的地形很了解,就是闭上眼睛,他都不会走错。
四周黑漆漆的,直到走进院子,他的身体才暴露在灯光之下。他抬起手,正要推门进屋,忽然看到王西凤慌里慌张地从猪圈里跑出来。他说,你慌啥,看到鬼了啊?王西凤拉着他,说出事了,大事不好了。他问出什么事了?王西凤说,猪下儿了,老母猪刚刚下儿了。他不明白,说又不是你生娃娃,你火烧火燎的干啥?王西凤紧张地说,你去看看就晓得了。他把背箩放在屋檐下,一边往猪圈走,一边问下了几只猪儿?王西凤说,十二个,不,是十一个。他说,到底是几个?王西凤讲不清楚,跺了一下脚,说你不要问了,你去看看就晓得了。
曹毛狗走进猪圈,一股温暖的气热立即把他包围,四周散发着木叶腐烂和粪便的臭味。灯光有些昏暗,他费了很大的劲,才看清躺在墙角的老母猪。曹毛狗蹲下去,看到母猪肚子边蠕动着一群耗子似的猪儿。这些猪儿很小,有的白生生的,有的身上还残留着血迹,还有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仿佛刚刚被揍过一顿。曹毛狗没看出什么问题,他说,就是一群猪儿,看你紧张成什么样子。王西凤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说你看那只猪儿。
曹毛狗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发现最里面的一只猪儿居然有两个脑壳。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再看,然后一下子叫了起来,说我的妈啊,怎么长成这个模样?王西凤哆哆嗦嗦地说,会不会是妖怪投胎来了。曹毛狗瞪了她一眼,说你简直在放屁,你啥时候见过妖怪?王西凤顶撞说,不是妖怪咋会长成这个样子呢?曹毛狗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站起来往外走。
从猪圈里出来,曹毛狗的眉头就皱成了一团麻线。吃饭的时候,他连酒都忘记喝了。他慢慢地嚼着白天卖剩的猪肝,仿佛嚼着一团泥巴,没有尝到半点味道。而王西凤就像丢了魂一样,紧张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对苹果也失去了往日的兴趣。如果王西凤连吃苹果的心思都没有了,就说明事情真的有点严重了。
在这个黑沉沉的夜晚,两口子怎么也睡不着。他们就像两条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门外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感到胆战心惊。尽管曹毛狗表面不认可媳妇关于妖怪投胎的说法,但他的心里却无比惶恐。曹毛狗在睡觉之前,甚至悄悄把杀猪刀放到了床边。他不晓得提刀干啥,他只觉得这样心里要安稳点。
忽然,一种特别的声音,出现在猪圈的方向,既像风吹,又像牲口的叫唤,有的时候还像病人在呻吟。曹毛狗和王西凤竖着耳朵,就像两条警惕的猎狗,仔细地捕捉外面的动静。他们听了一会儿,越听越怕,王西凤甚至颤抖起来。曹毛狗捡起地上的鞋子,用力在床架上拍打了几下。那个声音仿佛受到了惊吓,忽然消失不见。但曹毛狗刚刚停止拍打,它马上又冒出来了。
曹毛狗不得不坐了起来,拿起鞋子和它对抗。在这场有关耐性的较量之中,曹毛狗首先败下阵来,他感到胳膊酸得快抬不起来了。他把鞋子交给王西凤,让她顶替一会儿。两口子于是齐心协力,和外面的声音展开了车轮战。他们仿佛演奏一件乐器,在床架上打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开始的时候,他们的确取得一些不错的战绩,那个声音节节败退,他们暂时占领上风。但他们的胜利没有持续多久。过了几个小时,他们都挺不住了。两口子爬在床边喘气,他们快要累死了。
王西凤推了一下曹毛狗,说你出去看看。曹毛狗说,要去一起去。王西凤说,我不敢去,我很害怕,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曹毛狗说凭啥让我一个人去?王西凤说,因为你是男人,你不去,总不会让我去吧。曹毛狗没有办法,只有打开电筒,提起床边的杀猪刀往外走。
曹毛狗壮着胆子,慢腾腾地拉开门,外面一片漆黑,但是电筒割开夜幕,替他打开了一个新局面。他在光芒的指引下,慢慢向猪圈靠近。他走进猪圈,看到老母猪正呼呼大睡,一群小猪,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母亲的身边。它们的嘴里,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曹毛狗仔细看那只两个脑壳的猪儿,发现它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动过。曹毛狗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没有发现半点可疑的情况。他奇怪地想,是不是我和王西凤的耳朵出毛病了?
曹毛狗回到屋里,放下刀子正准备睡觉,那些声音又重新跑出来了。他不得不再次提着杀猪刀冲进猪圈。连续几次,他把猪圈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找遍了,总是无法找到声音的来源。那个声音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和他玩起了追逐与躲藏的游戏。终于,他在声音的挑逗之下,不再感到丝毫害怕,他就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在院子里破口大骂。
曹毛狗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他没有再回去睡觉,他提着杀猪刀,埋伏在猪圈外面,试图在声音出现的时候蓦然冲进去,和它一决生死。但是,那个声音仿佛识破了他的诡计,迟迟不肯出现。曹毛狗抱着锋利的刀子,在院墙边的那棵杨柳树下坐了下来。
那是一棵披头散发的杨柳树,它的枝叶脏兮兮的,就像一条扫帚。自从两年前村里建了一个大型冶炼厂,天空就总是飘荡着灰尘,那棵杨柳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现在,曹毛狗就靠在那棵灰头土脸的杨柳树下,等待声音的来临。面对他的挑战,声音退避三舍,他就那么在杨柳树下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杨顺序挑水从他家门口经过,问他坐在院子里干啥?他打着哈欠说,我家出事了,昨天我家的老母猪生了一个怪胎,后来就有声音在猪圈里叫了一个晚上。杨顺序说,你是不是听错了?曹毛狗扬着手里的杀猪刀,说我没有听错,那个声音足足叫了一个晚上,害得我没有睡觉。杨顺序问他家的老母猪生了什么怪胎?曹毛狗说,生了一只两个脑壳的猪儿。杨顺序一下子笑了起来,说我长这么大了,还第一次听到过有两个脑壳的猪儿。曹毛狗见他不信,拉着他就往猪圈里走。
杨顺序看到那个怪胎,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他回过神来之后,挑着水桶匆匆走了。他并不是忙着去挑水,而是急于把这件事情传扬出去。杨顺序就像一只信鸽,很快就把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庄。没过多久,大家都知道曹毛狗家出怪事了,他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兴冲冲地往曹毛狗家跑去。
来的人太多了,差不多把他家的门槛都踩破了。本来曹毛狗打算睡觉,好好补一下瞌睡的,但看到这么多人,睡意忽然跑光了。他站在猪圈外面,一边维持秩序,一边为他们解说。观众对怪胎充满了好奇,他们向他打听老母猪下儿之前有什么表现,吃不吃猪食?一次能吃多少猪食?怪胎生下来之后,又是什么样子?
对于这些刁钻的问题,曹毛狗无法作出回答,因为昨天赶场,他并没有掌握具体情况。曹毛狗于是把媳妇王西凤叫来,让她进行讲解。王西凤兴奋地站在院落中央,大声地说,昨天老母猪不但能吃猪食,而且还吃了两大桶,平时,它只能吃一桶。
大家听得两眼放光,赶紧问她吃完猪食后,老母猪又是什么样子?
王西凤说,吃了两桶猪食,它就进圈去了。它在猪圈里拱来拱去地转了半天,后来它就趴下去了。我估计它要下儿了,就赶紧跑过去伺候,它生下猪儿后,我从前面数了一遍,是十二个,我从后面一数,怪了,只有十一个了,我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才发现其中有一只小猪儿长着两个脑壳。
围观者听了她的叙述,激动得只拍大腿,仿佛他们也看到了当时的情景。他们说,妈的,活了几十年,第一次见到怪胎,妈的,实在太好玩了。
曹毛狗接着告诉他们,昨天晚上,猪圈里出现一种奇怪的声音,他被这个声音折磨了一个晚上。曹毛狗的话,让几个老者忧心忡忡,他们说,这个东西,有可能是妖孽投胎,就算不是妖孽投胎,也必然是不祥之兆。原因是,几年以前,花红寨曾经发现两条白蛇,结果,当年山寨就发了一场洪水,冲了几户人家,死了十多个人。
一群青年对此提出不同的看法,他们说,没啥值得大惊小怪的,就像有人会多生两根手指一样,猪儿多长一个脑壳也是正常的事情。他们甚至表示,今天晚上,他们要在院子里守一夜,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作怪。几个老者看到他们嚣张的样子,摇晃着脑壳,让曹毛狗不要理他们,还说,趁妖孽还没有成形,赶紧想办法解决掉,不要留下祸害。
昨天王西凤说那头猪儿是妖怪的时候,还被曹毛狗骂了一顿,现在他看到几个老者一脸严肃的模样,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特别是昨天晚上那个奇怪的声音,更是让他感到说不出的恐怖,他说,大家帮我拿个主意,看看这事咋办?
有人说,不如把它弄死,找个地方埋掉,以绝后患。这个提议马上遭到反驳,理由是既然妖孽投胎到这里,肯定不会轻易离开的,如果贸然把它弄死,也许会遭到更严重的报复。几个老者正在商量是不是请端公来跳神,一个叫曹胜利的年轻人就把那只两个脑壳的猪儿从圈里提出来了。他就像提着一只耗子似的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大声地说,让开让开,赶紧让开,我把妖怪捉来了。几个老者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后,就像见到鬼一样,一个个神色慌张地走了。
曹毛狗脸色煞白,他说,曹胜利啊,你闯祸了,你肯定闯下包天大祸了,你玩啥不好,怎么偏偏要玩它呢?曹胜利说,你不要怕,就算它真的是妖怪,也只会找我,肯定不会来找你的。曹毛狗说,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不要来怪我,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曹胜利嘿嘿地笑着说,你放心好了,不会出事的,如果它是妖怪,我就是法海,它不是我的对手。
这么说着,曹胜利把它放在地上,用指头拨来拨去。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对怪胎多少有些害怕,后来看到曹胜利玩耍半天,它都只能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也就慢慢放心了,他们围成一团,大呼小叫地观赏。有些胆大的不满足于用眼睛观看,他们把曹胜利手里的猪儿接过去,这个用手摸摸,那个用手戳戳,毫无顾虑地捉弄那个怪胎。曹毛狗害怕生出什么事端,赶紧把它送回猪圈,并在用棍子在里面划了一个圈,谁跨过界线,他就警告说,不能再往前走了,你要退后几步。
曹毛狗一直担心发生什么事情,但几天过去,院落里始终风平浪静,甚至连那个奇怪的声音也消失不见了。这让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已经确信,这个东西不是妖孽。前来参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就像一群搬家的蚂蚁,每天都挤满了他家的院子。最后,连村长都惊动了。
这天,曹毛狗正守在猪圈里,不让人调戏怪胎,忽然,他听到几声咳嗽,接着就看到了村长曹树林。曹树林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猪圈。曹毛狗没想到居然连村长都来了,他赶紧递了一支烟,说村长,你今天咋有空过来?曹树林接过烟说,听说你家的老母猪生了一个怪胎,我来看看。曹毛狗朝墙角一指,说你看你看,在那里,它狗日的正在那里吃奶。
曹树林走过去一看,发现那只猪儿正伸着一个脑壳趴在地上吃奶,它的另一个脑壳,正张着嘴,吱吱地叫。曹树林激动得连声骂娘,他说,这狗日的只能用一个脑壳吃奶,你看它的另一个脑壳也想吃,但够不着,实在太有意思了。曹毛狗说,是哩,我开始也没弄清楚它怎么吃奶,后来看了几次,才发现它真的只能用一个脑壳吃奶。
如果是普通村民,最多参观几分钟,曹毛狗就会把他轰出去,但曹树林不是一般人,他是领导干部。所以,曹毛狗不但破例让他摸了,甚至还把怪胎捧到院子里,让他仔细研究。曹树林围着怪胎转了几圈,最后作出重要指示:第一,要改善怪胎的生活环境,应该在猪圈里铺上一层厚厚的木叶,尽量保持猪圈干燥;第二,要加强它的伙食,它既然有两个脑壳,食量就肯定不小,吃奶的时候,应该把别的猪儿拨开,保证让它吃饱,吃好。
曹毛狗为难地说,这是一个怪胎,喂大了也不敢宰吃,不晓得咋办?
曹树林说,目光要放远,不要只想着吃,这是一个稀奇的东西,一定要把它利用起来,充分发挥它的作用。喂养几个月之后,我们可以去外地请专家来考察,看看有没有科研价值,如果有,就把它献给国家,让国家进行大规模的养殖。万一对国家没有作用,就把它捐给动物园,让更多的人能够看到它。还有,你也可以把它卖给马戏团。实在不行,你就把它放在院子里展览,每个来参观的人收一块钱,这肯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曹树林是村里的最大的领导,经常去乡镇和县城开会,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曹毛狗听完他的话,高兴得下巴都差点笑掉了。他把曹树林请到屋里坐下,然后让媳妇赶紧做饭。没过多久,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就出现在桌子上了。曹毛狗拿出赶场天买来的苞谷酒,一边给曹树林倒满,一边问他到底怎么做最合适?
喝了几杯烈酒之后,曹树林红着脸说,其实,把它捐献给国家,国家可能不会要的,它是两个脑壳的猪,又不是两个脑壳的原子弹。把它送给动物园也不合适,县城这么远,弄不好你还要贴路费。曹毛狗皱着眉头说,那把它卖给马戏团咋样呢?曹树林喷着酒气说,卖给马戏团好倒是好,但这几年马戏团的影子都看不到了,也不晓得他们跑到哪里去了。我觉得把它放在院子里展览最恰当,每个人一块钱,六亲不认!
曹毛狗想了一下,说好是好,就是不晓得大家愿不愿意给钱。曹树林手一挥,说不就是一块钱吗,多大个事嘛,除了你家,天下哪里还能看到两个脑壳的猪,你说这个他们都不看,他们还看什么?曹毛狗点了点头,说是不是要做几张门票呢?曹树林说,不用这么麻烦,我给你写一块牌子挂上就行了。曹毛狗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他兴奋得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酒。
吃完饭后,曹树林唆使他找来木板和毛笔,然后刷刷地写了几个大字。曹毛狗读过几年书,一边看一边大声读道:参观怪胎,票价一块。曹树林放下手里的毛笔,说这是一个无本买卖,你稳赚不赔。曹毛觉得这个主意太好了,他抬起头朝天上看了一眼。虽然看到的只有冶炼厂排出来的滚滚浓烟,但他仍然无比激动,仿佛眼前翻腾的不是烟雾,而是一张张钞票。那些钞票正如雨点一般扑来。
曹毛狗刚刚把牌子挂起,杨顺序的弟弟杨顺举就来了。曹毛狗看到杨顺举抬脚就要往猪圈里走,他蹲在旁边,喊了一声。杨顺举回过头,说你叫我?曹毛狗说,我当然是叫你,我不叫你还叫哪个呢?杨顺举说,你叫我有事?曹毛狗指着那块墨汁还没有干透的牌子,说以后看我家的怪胎,要收钱了,上面写得清楚,一块钱。杨顺举有些吃惊,说大家一个村的,你还要收钱?曹毛狗说,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这是两码子事。杨顺举吐了一口,说不看了,有啥稀奇的。
曹毛狗说,不看你走,不看你走。杨顺举说,走就走,到处臭哄哄的,老子还不愿意呆呢。这么说着,杨顺举气愤地走了。看着杨顺举的背影,曹毛狗有些后悔,他觉得前几天不该让大家免费参观的,他们看过了,现在就舍不得掏钱了。
迎春社的村民很好奇,前两天,他们经常往曹毛狗家跑,仔细琢磨怪胎的变化,看它的胃口怎么样,一顿能吃多少,是不是又长大一点了。自从曹毛狗把牌子挂出来以后,他们最多走到曹毛狗家猪圈门口看一眼,就不愿意再进去了。在往回走的过程中,他们愤愤不平地说,看看又不会少一块肉,居然要一块钱,他狗日的还不如去抢钱!
虽然迎春社的村民舍不得掏钱,但曹毛狗的生意仍然很旺盛。那些村外人听到风声,纷纷跑了过来。他们不在乎一块钱,因为他们跑了很远的路,他们觉得不能白跑一趟。曹毛狗看到他们满头大汗的样子,晓得他们走了几十里,很不容易,于是让媳妇王西凤在院子里放了开水和茶叶,让他们自己泡茶。他们端着热茶,竖着耳朵听曹毛狗解说,听到不明白的地方,他们还会插几句嘴,打听一些细节。
观众之中,还有一些身份显著的人物。最先来的是几个中学老师,接着来的是一群政府干部。最让曹毛狗兴奋的,是冶炼厂的老板也来了。这些人的到来,多少为曹毛狗家的怪胎起到了一些宣传作用。尽管曹毛狗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仍然没有收取他们的费用,甚至还亲自为他们端茶倒水。曹毛狗认为他们都是贵宾,能够光临自家的猪圈,这是一件让他很有面子的事情。
这天晚上,曹毛狗刚刚睡下不久,忽然听到院墙上传来细微的响动。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是谁家的猫跑过来捉耗子,可是到了后来,他觉得不对劲了,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曹毛狗想,这不是野猫,也许是小偷进来了。想到小偷,曹毛狗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他拿起手电筒,提起杀猪刀就往外冲。
拉开门,一股晚风像凉水一样泼来。他缩了一下脖子,挥着电筒照来照去,电筒的光芒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夜色里割来割去。院子里很安静,没有猫,也看不到人影。曹毛狗朝猪圈走去,他推开圈门,没走两步,门后忽然伸出一根棍子。那根棍子重重地砸在他的肩膀上。他叫了一声,手一松,杀猪刀掉在了地上。他另一只手举起电筒,试图看清盗贼的容貌。没想到那根棍子又伸了过来,打在他的胳膊上,电筒落到一堆猪屎里。
王西凤听到响声,披头散发地跑出来了。在王西凤尖锐的呼声里,盗贼落荒而逃。王西凤跑过去,把电筒从猪屎里捡起来,又把曹毛狗拉起来,她看到曹毛狗捂着胳膊,痛苦地呻吟。王西凤紧张地说,你咋样了,你没事吧,你可不要吓我。曹毛狗说,你不要管我,你先去看看那头猪还在不在。王西凤拿着电筒往猪窝里一照,告诉他怪胎还在。
这个夜晚过后,曹毛狗在那棵落满灰土的杨柳树下铺了一层苞谷草,然后抱着铺盖睡在上面。他晓得盗贼肯定是为了怪胎而来,这是一个宝贝,他不能让盗贼偷去,他要做好保卫工作。怪胎让曹毛狗财源滚滚,他觉得再过几个月,自己就会变成迎春社的首富。
虽然盗贼没有再次光临,但曹毛狗仍然断了财路。原因是杨顺举的媳妇生了一个三只眼的孩子,大家都说他家生了一个二郎神,纷纷跑去观看。这样一来,曹毛狗的生意就受到了严重的冲击,他家的猪圈渐渐有些冷清了。看到曹毛狗由于怪胎而发了大财,杨顺举早就眼红了,没想到现在他家也有了一个,他乐得合不拢嘴。尽管两家都要收费,但和两个脑壳的猪儿相比,三只眼睛的孩子肯定更具诱惑力。大家拿着钱,纷纷朝杨顺举家屋子里钻。
曹毛狗很难过,他觉得自己吃大亏了。开始的时候,自己没有收费,个个都往他家跑,后来听说他要收钱,大家都不来了。他们觉得已经看过了,看过一次的东西,再掏钱就没意思了。曹毛狗觉得自己太冤枉了。
最让曹毛狗愤怒的,是杨顺举那个狗日的,他太不要脸了,居然换了新花样,抱着孩子到处展览。第一天,他把孩子抱到迎春社小学的操场上;第二天,他把孩子抱到村公所;第三天,他又抱孩子抱到黑神庙……反正哪里热闹他就抱着孩子往哪里跑,据说,他还打算赶场天抱着孩子去野马冲。
看到杨顺举生意兴隆,曹毛狗很难受,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后来他就跑去找村长曹树林。他找到曹树林的时候,曹树林正在修补院墙。曹毛狗以为曹树林会主动和他打招呼,没想到站了半天,曹树林连头都没回一下,仿佛不知道有人站在他的后面。
曹毛狗忍不住了,他说,村长。曹树林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塞进洞里,问他是不是有事?曹毛狗说,有事。曹树林拿着锤子在石头上敲了一下,问他什么事?曹毛狗闷了半天,说杨顺举家生了一个怪胎。曹树林又捡起一块石头往洞口塞,他一边塞石头,一边说,我晓得,我听说了。曹毛狗有些激动,说他狗日的不像话,他抱着孩子到处展览哩。
这一次,曹树林终于回过头来了,他说,那是他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曹毛狗说,你是村长,这事你应该管管,你不能让他乱来。曹树林瞄了他一眼,说前些日子,你不也是展览过猪儿吗?曹毛狗提高嗓音,说那不一样。曹树林问他咋不一样?曹毛狗说,杨顺举太不是东西了,那是一个娃娃哩,又不是牲口,咋能拿娃娃来赚钱呢?
曹树林似乎有点想笑,但他没笑,他说,这事我管不着,他又不是把自己的娃娃卖了,他只是展览,这事不归我管,如果我是工商所的,我就让他办营业执照。曹毛狗很不乐意,说你不打算管,难道就任他这样下去?曹树林纠正他的说法,说我不是不管,是管不着,他这是头胎,他没超生,他要是违反了计划生育,我肯定要罚他的款,还要把他捉去做手术。曹毛狗很失望,他说,你们只晓得罚款,从来就不会做半点正事。说着,他气呼呼地走了。
曹毛狗对杨顺举痛恨不已,但他没有办法。在这场竞争里,曹毛狗最终一败涂地,他的生意彻底完了,连续十多天,没有一个观众再跨进他家的门槛。曹毛狗希望杨顺举家得一场火灾,烧掉他家的房子。但曹毛狗的愿望没有实现,杨顺举家不但没有得火灾,而且生意越来越好了,有时候前去参观,居然还要提前预定。
没有人打扰,对曹毛狗家的怪胎来说倒成了一件好事。它胃口大增,每次王西凤去喂猪,刚把猪食倒进木盆,一群小猪就跑过来了。当然,冲在最前面的肯定是那只两个脑壳的猪儿。它摇晃着四只耳朵,飞快地扑向木盆,两个脑壳同时伸进去,畅快地吃了起来。那只怪胎努力生长,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它就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胖子,它的身上就挂满了肥肉,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仿佛一桶快要溢出来的水。
曹毛狗终于对它下手了。曹毛狗早就想对它下手了。说不清什么理由,反正自从失去生意以后,曹毛狗就处处看它不顺眼,看到它就想跑过去踹几脚。有几次,看到它正在吃猪食,曹毛狗都忍不住冲过去,不问青红皂白,捡起棍子就打。它是一个贪吃的家伙,在痛苦不堪的时候,仍然拼命地往猪盆边挤。如果不是因为只有一个猪圈,曹毛狗一定会关它禁闭,狠狠饿它几天。
现在看到它肥胖起来,曹毛狗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在一个赶场天的早晨,提着杀刀,准备把怪胎宰掉。曹毛狗是迎春社最著名的杀猪匠,通常杀猪,他是不需要帮手的。他总是揪着一只猪耳朵,用最快的速度把猪掀倒在地上,然后提起尖锐的杀刀,把它狠狠地捅进猪脖子。
曹毛狗杀了几年的猪,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但这一次,他要杀的不是普通的猪,而是一个怪胎。曹毛狗不敢贸然下手,于是叫媳妇王西凤过来帮忙。那头猪虽然不是一般的猪,但它毕竟是猪,它在一把苞谷籽的引诱下放松了警惕,慢腾腾地晃着一身肥肉走到了院子里。当它发现事情不妙的时候,什么都晚了,因为曹毛狗已经把它按倒在地上了。
曹毛狗把猪放倒之后,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让王西凤拿绳子过来,把它绑得结结实实的。他提起亮闪闪的刀子,每根脖子上捅了一刀,他连续捅了两刀。猪觉得脖子上痛极了,然后它看到自己身上喷出两股鲜血,吓得大声嚎叫。它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流那么多血,它更不明白,好端端的,自己怎么就挨了两刀。它还没有把这些问题想清楚,就觉得自己不行了,它的两双眼皮沉沉地直往下坠。它深情地看了这个世界一眼,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
曹毛狗还不放心,他连踹几脚,终于确定这头猪已经被刺身亡。曹毛狗在王西凤的帮助之下,把死猪搬到一口铁锅旁边。铁锅上热气腾腾,里面翻滚着开水。曹毛狗拿着一只破盆,舀水朝死猪的尸体上淋去,他淋得很认真,仿佛他在浇灌一棵树。死猪不怕开水烫,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由曹毛狗摆布。
曹毛狗伸手拔了几根猪毛,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于是拿起一块破铁片,来来回回地在猪的身上刮着。没过多久,死猪就被曹毛狗扒得一丝不挂,只剩一个光溜溜的身体了。曹毛狗先把死猪开膛破肚,然后把它的裸体搬到马车上。曹毛狗爬进车厢,拿起缰绳,然后赶着马车往野马冲奔去。在那个叫野马冲的地方,有一个热闹的赶场天在等待他的前往。
曹毛狗刚到街上,几个餐馆老板就跑过来了。他们围着猪肉左看右看,问他今天杀了几头猪?曹毛狗不明白他们的意思,说杀了一头。他们说,那怎么有两个猪脑壳?曹毛狗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担心说出事情的真相,会把顾客吓跑,他拍了一下后脑勺,说刚才太忙,我一下子糊涂了,今天杀了两头猪。他们说,那怎么只有一头猪的肉呢?曹毛狗眼珠子转了几下,说我们村有一个冶炼厂,有一头猪刚刚宰完,就被他们买去了。
曹毛狗害怕他们再问,于是拿出砍刀,说时间不早了,你们看上哪块就说,赶紧把肉提回去,不要耽搁了餐馆的生意。几个餐馆老板指指点点,有的说要两只猪脚,有的说要一对猪腰子,还有的说要二十斤五花肉……过了一会儿,他们都提着肉走了。曹毛狗看着剩下的半扇猪肉,高兴地想,今天的生意不错,肯定能把猪肉卖得精光。这么想过之后,曹毛狗无比轻松,仿佛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