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遥的心事

2013-12-29 00:00:00宋小词
长江文艺 2013年2期

1

路遥遥往锅里投放两个鸡蛋后,锅铲就停止了搅动。紫皮洋葱炒鸡蛋,是远房亲戚捎来的一个偏方,治疗中风的。母亲三年前落下此疾,至今仍然口眼歪斜、腿脚不便,吃喝拉撒全靠人伺候。偏方从母亲出院那天就开始吃起,效果不大,但已经成了路家做饭的一个规矩。至于母亲吃不吃,那是另一回事。反正,桌上没有紫皮洋葱炒鸡蛋,父亲是不会有好脸色的,父亲没有好脸色,家里一干人等就不会有好日子。

灶台的窗外是一道围墙,围墙上栽满了玻璃碴。围墙外电线杆上的电线如倒着的抛物线,线上停歇俩麻雀,飞走了又飞来了,反反复复。这乡村田野寻常的景象,却让路遥遥入了神,眼睛里牵了藤一般,目光都定住了。

房里传来“哐当”一声响。路遥遥一惊,将锅铲往台上一扔,朝房间奔去。妈,妈,你没事吧。路遥遥惊慌失措,赶到房门口看到摔倒的只是床头柜的一个收纳盒,情绪才稳定下来。母亲拄着棍从床上起来了,天干物燥,受静电影响,头发草窝般乱炸。因身体左右摇晃,母亲布袋般的双乳和水桶般的腰腹,在深红色的宽大秋衣里横冲直撞。母亲眼里透着一种急,拍着女儿来扶她的手臂连连嚷道,糊了,糊了!路遥遥连吸两下鼻子,真的闻到了一股烧焦味儿,于是赶紧将母亲推坐在床上,跑到厨房里迅速关火。锅里,紫色的洋葱丁与鸡蛋已经拥抱致死,呈现历史般的深重色。

五点半了,耳旁传来一阵尖锐的电铃声。这是在学校,家属楼一日三餐都恪守作息时间。路家的沙发背景墙上不仅挂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条匾,还挂着鹿鸣中学和实验高中的作息时间表。实验高中的作息表上,凡是三(二)班的数学课,都用红粗笔勾勒过,错落有致地布满整个A4纸。这是路萧的课程表。路萧中专毕业后,被父亲弄到鹿鸣中学教书,两年后,父亲一举将儿子推向了仅一条马路之隔的实验高中。今年,路萧刚刚荣升为教导主任。一个家庭,一个路校长、一个路主任,外人这样叫时,父亲的脸上就跟老木盆上了桐油般,油光发亮。

四菜一汤摆在宽大的六人餐桌上,留白过多,显得有些落寞和单薄。这个餐桌是一年前路遥遥的男朋友柳玉章上门前换的。之前,家里一直都是四方桌。五年前,四方桌,父亲、母亲、路萧、路遥遥一人一方。吃饭时,路遥遥左手压在屁股下,右手夹菜扒饭,除了添饭,饭碗基本不离桌。打嫂子过门后,属路遥遥的那一方就归了嫂子。路遥遥选择了父母之间的一只桌角。搭角吃饭,饭碗就得端在手上,拘束又别扭。一年后,嫂子生下侄子君君。母亲中风,中风后的母亲也成了搭角吃饭的人。

路遥遥大学毕业时,父亲遭人举报,有行贿受贿之嫌,上头两天就有人来盘查。对于女儿的就业,父亲不敢有任何动作。路遥遥只得自力更生,便去了外地城市应聘,在一家不起眼的民营企业做策划。小鼻子小眼的民营企业在父亲眼里有些灰暗,这些企业没有政策支持,没有雄厚资金,生存艰难,带有一种自生自灭、朝不保夕的潜在危险。他希望女儿进的是那种事业单位或者大型国企,这些单位才是亲娘养的,工资少一点都可以,图的是安稳。路遥遥却不这样认为。那时,她对工作比较满意,而且她一点也不想在本地,在父亲能伸到手的范围内按部就班的生活,更不想一日三餐都搭角吃饭。但父亲还是想为女儿在本地谋一职,怎奈打铁没趁热,关系一冷,千头万绪再挑起来,又觉无从下手。路遥遥在本地工作的事情就这么拖着。拖着拖着,路遥遥就在外地谈了恋爱,成了家。

筷子、碗和一小瓶劲酒摆上桌后,父亲、哥哥、嫂子和君君便依次进了屋。母亲由路遥遥搀扶了出来,坐在餐桌的另一头,与父亲相对。她与哥哥路萧一边,好就近照顾母亲。嫂子与君君一边。那盘面目全非的洋葱炒鸡蛋有些扎眼。父亲问,糊成这样,还吃得?母亲抖着手戳了一筷子,说,吃,吃得。母亲嘴角淌出涎水,路遥遥顺手揪出一张纸赶紧擦拭。路萧埋头吃饭,吃得专心致志。父亲抿了一口酒,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一副有滋有味的样子。嫂子面无表情,才上幼儿园的君君也不言不语,只是拿黑煤一样的眼珠,滴溜溜扫视桌前的每个人,嘴里吃着他妈妈给他夹的肉片,肉片才嚼一下,就被君君吐了出来。路萧用眼瞪君君,君君一下子就哭了。嫂子的脸上显出几分愠怒,但很快就被低眉顺眼的做派给冲淡了。嫂子的这种隐忍,常常令路遥遥生出一种疼惜。她这才想起水煮肉片忘记放盐了,也顺便想起了电饭煲的套格里还炖着一盘粉蒸肉。

路遥遥将水煮肉片拿到厨房回锅,又把粉蒸肉端到桌上。刚落座,却发现母亲的衣服上一片狼藉,腿缝上兜着紫皮洋葱炒鸡蛋、兜着白菜炖粉条、兜着油炸花生米。油渍浸满了裤裆。路遥遥惊呼了一下。母亲一脸愧色。路萧站了起来,与路遥遥一道,将母亲扶到房里,新换了衣服。母亲余下的饭由嫂子来喂,君君的饭由路萧喂。路萧喂饭,君君不敢造次,递一勺就得吞一勺,递什么就得吞什么。路遥遥则将母亲换下的衣服涂上厚厚一层洗洁精,狠命地搓洗。

晚餐匆匆收场。

父亲到底还是觉察到了女儿的内心。在《新闻联播》放到国际新闻时,父亲问,遥儿,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

路遥遥手捧着一杯开水,闷了一会儿,说,没什么事。

父亲问,手上钱够不够?

陡然间,厢房里电视机的声音暗了下来,灰太狼的惨叫声都听不真切了。君君叫着,大声点,大声点。家里看电视,爷爷跟孙子的口味不一样,父亲便出钱在路萧的房里装了台39英寸的液晶电视。这样一来,晚餐后,嫂子跟君君基本上可以不用出房门了,因为房间里带有卫生间,而陪父亲看电视的除了沙发就没有其它。路萧有晚自习,没有晚自习就去办公室备课。似乎自打结婚后,他对这个家就没有多少兴趣了。在路遥遥的印象里,路萧以前不是这样的。在他们一家四口雄踞方桌时,两兄妹经常会因一些事情争吵得喋喋不休,争得红光满面却又愉快无比。争到最后,电铃响了,路萧都不愿挪动腿脚往教室里跑。但是,自从嫂子娶进门后,路萧就变了,身材变了,性情也变了,以前清瘦,现在虚胖,以前健谈,现在寡言。路萧到底是如意了,还是失意了?路遥遥曾问过路萧,可一问,就跟捅了他屁股上的痔疮一样,登时眼睛就鼓起,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路遥遥就不再过问。难道是“妻管严”?但从嫂子的做派来看,不存在嫂子骑到他的头上,压制了他。路遥遥搞不懂。

父亲又追问了一遍。路遥遥才回过神来,说,够,钱够!

父亲手拍着茶几,道,小董,孩子叫了大半天,叫你大点声,大点声,你聋了吗?

半晌,厢房电视的声音猛地震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回落。

陪父亲看了两集《亮剑》,路遥遥便进房了。父亲吐了一口痰,对着路遥遥的背影说,你就在家多住两天吧,等假完了,再回去。路遥遥没作答,父亲又补了一句,跟玉章说一声。

嗯。

2

夜里,路遥遥没怎么睡。侧着半扇耳朵听父母房里的动静。母亲每晚要起来三次,她不在家时,扶母亲上厕所是父亲的事儿,她回来了,这事儿就很自然地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感觉,母亲内心还是喜欢她伺候的。父亲待母亲虽好,但是缺少耐心,稍不顺意,父亲的嘴里便会打枪似的蹦出许多牢骚。天长日久地盘弄一个病人,而且还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嫌弃是有的。对于父亲对母亲发脾气的时候,儿女们都不怎么阻拦。允许父亲的发泄,也是一种人道。这是她和哥哥的理解。除非父亲的话语到了特别难听的地步,他们才会阻止。毕竟母亲患的是中风,不是痴傻,她的心里是很明亮的。得病非她所愿。中风前的母亲,从买菜到菜端上桌,只需个把钟头,十碟八碗,吃得客人两嘴油光,皆大欢喜。那年月,路家时常高朋满座,厨房的操作台上总是敲鼓般咚咚作响,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右边灶上的大蒸锅不仅蒸肉、蒸鱼,还蒸着日子,蒸蒸日上。但是,自从母亲中风后,路家的厨房就再也没有敲鼓般的声响了,大蒸锅也束之高阁,厨房也一度冷火黢烟,随后,路家的客厅也就灯火阑珊了。

月亮透过阳台的玻璃投到路遥遥的床上。路遥遥愈加难以合眼。她有心事。她此次随父亲的车一道回来,是打算跟父亲好好谈一谈的,准确地说,是倾诉。只是她还没想好,该如何说。她顾忌父亲的火性,还有父亲最看重的脸面。柳家人不是东西,她要和柳玉章离婚。这事如果向父亲和盘托出,父亲定会被彻底击垮。父亲逞强逞了一辈子,将面子看得比身家性命都重。

当初女儿结婚,父亲威风凛凛地拿出十万块钱给女婿,让他们付房子的首付。柳玉章一脸的感恩戴德,柳玉章的父亲更是卑躬屈膝。恩施山区的农民,种一辈子苞谷,估计也种不出十万块吧。在柳玉章恩施老家办婚礼时,路遥遥穿红着绿,柳玉章含情脉脉地牵着她的手认亲拜祖,收取红包。柳玉章的父亲逢人就说,亲家是中学校长。还用手比划着说,出十万给玉章在城里买房,有气量。路家那是柳家的座上宾,即便是对待中风的母亲,柳玉章的父亲脸上那也是满脸菊花,点头哈腰,唯恐照顾不周。母亲上厕所,柳父都嘱咐柳母跟在身后。路遥遥觉得公公的客气有些过头,虚张声势里隐藏着虚情假意与奴颜媚骨,让她觉得恶心。她暗暗捏了捏柳玉章的手说,瞧你爸那德行,想夺奥斯卡最佳表演奖吗?

柳玉章笑笑,不温不火地说,表演也要有人接茬,瞧咱老泰山大人那一脸的受用,你就不难看出,你公公这是在投其所好。最佳表演奖,指不定花落谁家呢。

门边吹来一股冷风,路遥遥就势打了一哆嗦,心也凉了半截。这个胖胖墩墩、圆头圆脑、看似憨态可掬、宽宏大量的男人实不简单。她本是无心的一句话,柳玉章可以不必理会,一笑而过,但是他却锱铢必较,深刻地回击了她。路遥遥知道夫妻婚后都有三板斧,是争夺家庭主权和地位、尊严的招数,三板斧砍下来,斗争的结果如何,基本就是日后你在婚姻中的定位。显然,柳玉章是输不起半颗芝麻的,看似淡淡一语,实为警钟,敲给路遥遥听听,他柳玉章不是好惹的。

柳家的亲戚又来了一茬,老远就给柳家道喜。路遥遥鼻子里哼了一下,想拂袖而去。可袖却被柳玉章老虎钳般夹住了。柳玉章满脸堆笑、无比热情地叫着七大姑八大姨。柳玉章给路遥遥的手上递信,路遥遥挣脱不得,只得同样地满脸堆笑。但叫人,她有点叫不出口。

柳玉章待人接物的滴水不漏和圆滑世故,让路遥遥觉得此人的恐怖与深沉,对未来的日子生出一些担忧。她绝对不是柳玉章的对手。这样想,路遥遥顿觉这婚结得索然无味。那个曾经给她依靠的臂膀,此时也长满了青苔和荆棘。

其实这点不愉快像个屁一样,很快就随风散了,并没有横亘在小两口之间。蜜月旅游,他们去了桂林,旅途中,路遥遥受了风寒,火车上一直上吐下泻,身体发虚。一次激情同房,路遥遥感到下体一阵难以名状的烧灼感,顿时冷汗淋漓,大声呼痛。但处于亢奋时的柳玉章却不能停歇,还在冲刺,还在找寻他所要的高潮。柳玉章软下来后,才意识到路遥遥的痛苦。路遥遥如水煮的虾一般,蜷着身体,瑟瑟发抖,疼痛嵌入了肌理。次日便起不来床,而且小便带血。这个偶然染上的急性尿道炎治好后,却在路遥遥的心里留下了后遗症,那就是对房事的恐惧。每次,只要柳玉章翻身上来,硬邦邦抵住路遥遥的下体时,路遥遥就感应般生出钻心的疼痛。柳玉章也就迅速地偃旗息鼓。被拒绝的次数多了,柳玉章的态度就变了。以房事作为吵架的理由会让人觉得很禽兽,只能暗地里怨恨,但是昔日那些罅隙,比方路遥遥对柳家的轻蔑,比方路遥遥父亲对柳家的居高临下,比方路遥遥的不识大体和乱使小性子等等,便如沉渣泛起,成了夫妻拌嘴掐架光明正大的由头。

柳玉章曾说,别以为你爸给了十万就了不起,这世上就没有赔本的买卖,给的什么货色?

柳玉章开口就能捏住路遥遥的短处,一上手就掐咽喉。作为女人,不能同房,已经不能算是短处了。房都不能同,就更谈不上下一步工作了,那就是生孩子。这短处衍生出来的是死穴,是要害,如蛇的七寸,捉住它,路遥遥就动弹不得。路遥遥的反击也只能怒气冲冲地大呼,无耻!无耻!下流!下流!用这些词打柳玉章,有如肉包子打狗。柳玉章说,你有让我无耻下流的本钱吗?

路遥遥顿时就噤了声,心里滴水成冰。

事后,柳玉章也自觉过分,向路遥遥赔礼道歉,低声下气,揪住路遥遥的手打自己的头,捶自己的胸,赌咒发誓说下不为例,声泪俱下自骂禽兽不如,将路遥遥平素在商场看中的舍不得买的衣服、鞋子或者包包买下来,求得原谅。路遥遥回心转意后,便说,你对我如此这般,说到底还是看在那十万块钱的面子上,所以别动不动就说我爸的十万块没什么了不起,我告诉你,我爸的十万很了不起,这不就让你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让你跪倒在了我的裙下吗?

路遥遥对自己的暗疾也急,倒不是说少了这份人间欢乐,而是她想要个孩子。她为了让自己早日怀孕,想坚持住,就算是滚钉板也就这十几分钟的事儿。况且,柳玉章跟猛男挨不上边,算他十几分钟,还是在抬举他呢。可还是挨不住。柳玉章有时也怜惜妻子,好起来,也有推心置腹的时刻。柳玉章曾就说过,实在不行,就不要孩子,我把自己阉了算了,省得你痛苦,咱们就这么过一辈子。

为这话,路遥遥幸福得快要死去。但说这种话的时刻毕竟太少了,更多的时候是揭短,鲜血淋淋,如刮鱼鳞。

让路遥遥最不能忍受的是柳玉章父亲的态度。去年,路遥遥是在柳家过的年,吃过一顿狗肉后,路遥遥的尿道炎就复发了。柳玉章带她去乡卫生院看病,柳玉章的父亲也跟了去。检查发现,路遥遥不仅有尿道炎,还有肾积水,肾炎。公公当下就老了脸,把儿子拉到一旁说,她有这病你以前不知道?这病生不了孩子!路遥遥耳尖听到了,虽身穿新买的羽绒大衣,但仍觉寒气逼人。从医院里出来,公公甩手走在前,一副不愿多看路遥遥一眼的架势。路遥遥怒火中烧,揪了一把鼻涕说,这里的天真冷。一路上,柳玉章沉默不语,既不搭理前面的父亲,也不理睬并行的妻子。

那条逼仄的羊肠小道,在她看来像是一条绝路。

父母的房里传来响动。路遥遥赶紧起床穿衣,反穿拖鞋小跑到父母房里。父亲正在给母亲披棉衣。白发渐生的父亲脾气虽没改,但骨子的温情还是多了一些。母亲朝女儿笑了笑,说,遥儿,多加点衣服。路遥遥搀扶起母亲说,不冷。母亲走路,腿有些打绞,跟蹒跚学步的婴儿一样,需要随时搀扶。

卫生间搁置着一把穿了洞的椅子。看到这把椅子,路遥遥心里又升腾起一腔怒火。母亲坐上去后,盯着路遥遥,说,你心里有事,妈知道。你跟妈说。母亲说这话时,涎从嘴角溢了出来。路遥遥赶紧擦拭,说,我没事。母亲吸溜住口水,说,是不是那姓柳的欺负你了?姓柳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路遥遥忽地一笑说,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好东西?

母亲说,他们都长的是鹰鼻鹞眼,这种面相的人内心都毒。特别是你那公公。

路遥遥心里一震。真是知女莫若母啊。但她的不幸不能说与母亲,她无力承担儿女任何不好的遭遇。即使母亲心里明镜样,她也不能承认。承认就等于给了伤痛一束光,纤毫毕露中,伤口与疤痕无处隐藏。

走出卫生间,母亲停下脚步,在女儿的耳旁兴奋地说道,你别怕,妈以前存了一笔私房钱,有五万,你爸和你哥嫂子都不晓得,这都是你的,等哪天他们不在家,你帮我找出来,我给你。路遥遥给母亲擦着口水,顺便揪了张纸擦拭了下自己的眼角。

3

次日一早,柳玉章打来电话,问她何时回去?路遥遥心里说道,你死了,我就回去。但一想,此事毕竟跟柳玉章没有太大的关系,她只是恨屋及乌,城门失了火,他成了遭殃的池鱼而已。但这能怪她吗,谁叫他这乌飞到这个屋?谁叫他是这城池下的鱼?想起前天夜里那一幕,她气就不打一处来。路遥遥说,柳玉章,你觉得我们的婚姻还能维系下去吗?装得太累了,你图什么?你家图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包化脓了,总要穿的。

柳玉章在电话里火了,说,你又发什么神经?我好心好意给你打电话,你劈头盖脸骂我一顿,脑袋被门挤了吧。我他妈大清早的招你惹你了?

两边房里都有了动静。父亲、路萧都起得早,父亲是一校之长,得方方面面查看,路萧是毕业班的老师,得争分夺秒地给学生填点东西。她怕他们听到些什么,便扯过被子将头蒙住,说,你去问问你那亲爹吧,看他做过什么下作的事?

柳玉章却不接茬,他圆滑地绕过语言的沟坎,说,就算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他是个农民,大字不识,你跟他计较什么?

路遥遥在被窝里咬牙切齿。柳玉章犹如修炼成精的狐狸,道行深,从没跌进她的套里。她磨刀霍霍,他嘻嘻哈哈;她锋芒毕露,他虚晃一枪;她万箭齐发时,他就一指封喉,如指挥家最后的一个手势,“战争”就戛然而止。在引子和前奏部分,他惯用的伎俩就是弯弯绕,绕的结果是,路遥遥一鼓作气的力气没有了,但是怨气却增加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怨气如李白笔下香炉峰的紫烟,笼罩得路遥遥成了一怨妇。

农民,农民就可以道德低下?农民就可以阳奉阴违?农民就可以把尿撒在人擦脸的毛巾上?就可以把尿撒在椅子上?柳玉章,你真是无耻得可以了。路遥遥对着手机叫嚣。

十一国庆是路遥遥跟柳玉章结婚一年的日子,路柳两家都要过来看看他们的新房。平日里,没多少时间,能两家凑一起来。一起招待,无论从经济和精力上来说,都是划算的。有了十万块垫底的父亲在看女儿一百四十平米的新房,四房两厅,窗明几净,家电家具色色新,底气就足些。背着手,这儿摸摸,那儿敲敲,还给点评价,柳玉章的父亲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只有附和的份儿。父亲有点颐指气使,说话行动都带着优越感,处处都压了柳家一头。晚上安排睡处,父亲母亲睡朝南带阳台的大客卧,柳父柳母睡朝北的小儿童房。

两天里,父亲母亲是吃女婿做的饭。女婿的厨艺不错,盘盘都是色香味俱佳,一点都不像是建设银行信贷部副主任的手笔。而且那色香味全是冲着父亲的口味来的,这就难得了。吃得父亲眉开眼笑。女婿又会劝酒,每一句话,都如春雨落在麦田里,滋润得父亲心花绽放了一朵又一朵,顿顿都开怀畅饮。

那晚,路遥遥并没有睡踏实,因为要照护母亲起夜。半夜里,她听出是公公去了卫生间,因为有咳嗽的声音。接着,母亲要解手。路遥遥搀扶母亲去卫生间,灯一开,她看见母亲蹲厕所的椅子并没有从蹲坑上拿开,椅子上水淋淋的。路遥遥便让母亲在外面等着,她撕纸擦椅子,一擦才知道,不是水,是尿,浓重的腥臊味。明显是公公的。路遥遥当时心里万丈火光,只骂老畜生。想着可能再没人上厕所了,路遥遥就没有把椅子挪开。凌晨四点钟,公公又上了次卫生间。接着,母亲也要解手。这一次,差点把路遥遥的肺给气炸了。椅子还是没有挪,上面到处都是水,不,是尿。这样的尿法,显然是故意的。厕所没有纸了,路遥遥便扯母亲的毛巾来擦,反正也不要了。这一扯,才发现毛巾也是湿的,路遥遥放在鼻子前闻了一下,便“啪”地一声将毛巾丢进了垃圾桶。路遥遥怒火中烧,便扯了老畜生的毛巾来擦,擦之后,又给晾在了上面。扶母亲上床后,路遥遥再也无法合眼。她好几次,都有种冲动,冲到父亲房间里,把公公的丑恶行径一一道给他听。有现成的证据,将这个老狗活活抵到干岗上,叫他狡辩不得,她要让父亲好好教训这个鹰鼻鹞眼的老家伙。但,她忍下了,残存的一丝理智让她忍下了。那残存的理智是长在她有暗疾的身体上的。因为弱势,她飞快地掂量出了撕破脸对自己是万般不利的。所以,她不想撕破脸,可是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次日里,在父亲回家时,她便跟着一道回来了,一来她不愿在家里伺候那个变态的老禽兽,二来还是想跟父亲倾吐一下自己的委屈。

路遥遥越说越气愤,深吸一口气后,她说,柳玉章,我要和你离婚,离婚!

电话那边早已是嘟嘟声。在她愤怒时挂电话,也是柳玉章的招数之一。挂电话就是拆台,都是卑鄙龌龊的手段。发泄不了,只有淤积。结婚才三月,她就患上了严重的乳腺增生,每次生气动怒时,便胸肋作胀。

“咚咚咚”,是敲门声。接着父亲的声音传了进来,遥儿,你没事吧?

没事。路遥遥抹了把脸,平复了一下情绪,披了件衣服,把门打开。吸门铁已经坏了,路遥遥扒了脚边的一块石头将门抵住。父亲说,你多睡会儿,起床后到菜场称点筒子骨,给你妈熬汤喝,另外今天有人送洋葱,你关照着点。

路遥遥点头说了声,嗯。父亲在门前踟蹰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两口子吵架,不要将离婚两字放嘴巴上,这样不好。路遥遥心里一咯噔,脸也一下子红了。她不想让父母看出什么端倪,她对柳玉章,对柳家还是在静观其变,如果现在透露了半点消息,父亲掺和进来,会让她乱了阵脚。从父亲的叮嘱来看,他还是很满意她的这段婚姻的。这使她就得更加地思量一番。

如果没有柳父前天晚上令人作呕的举止,她可以像嫂子那样隐忍下去。毕竟离婚对她来说不会落到半分钱的好处。不能同房,也生不了小孩的女人,谁要?单身过一辈子,自己可以,可是父母能接受吗?学校里的老师们,虽然都是知识分子,可是小乡镇的知识分子目光短浅,肚量也不大,一只眼盯别人的收入,一只眼盯别人的家事,都铆着劲儿地攀比,比完能力比权力,比完老婆比儿女。像父亲这一茬的,差不多都到了洗洗睡的年纪,别的都没有什么比头了,但儿女却有得一比。考名牌大学的、考公务员的、娶豪门千金的、嫁富商老板的、居无定所的、南漂北漂的,各行各业都有。父亲的儿女面上看虽然没有到令人惊羡的份上,但只要你量化考核一番,综合评定,还是能让人打心眼里眼红和妒忌的。学校里令人惊羡的子女,是马老师家的,人家也是儿子女儿,兄妹双双北大,继而留美,一留就留下了,一个定居纽约,一个定居加州,甭管人干什么,在大洋彼岸混得如何,只要马老师一说美国,一说纽约,听者的眼睛里顿时就流光溢彩。

前些年,父亲还跟路遥遥打边鼓,说冯老师家的女儿嫁了个台商,年前回学校,仿如元妃省亲,貂皮大衣加小车,见人打烟都是六十元的黄鹤楼。但后来,父亲就没怎么再提起了,就算提起也是当笑话来提的。冯老师的女儿闹了半天,是台商包养的,再金丝,也不过是只雀。父亲有时候看看自己的儿女,抿口酒,咂巴咂巴嘴,一副心满意又足的样子。儿子,市里重点高中教导处主任,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市里几任教育局长还有副市长都是从这个高中的校长走出去的,儿子再不济,高中的校长还是有做的,总比自个儿要强;女儿嘛,虽说先前有点软肋,但如今找了个银行的副主任,不仅工资奖金高,暗地里的收入也不少,捧的金饭碗,一辈子衣食是不用愁了。纽约怎么样,加州又怎么样?隔得天远地远,马老师病倒在床,纽约的还是在纽约,加州的依然在加州,病榻前可没有因此流光溢彩,步步着锦。但自己的一双儿女,儿子、儿媳、孙子都在眼跟前,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只要自己想,随时都可以。女儿虽不在自己身边,但嫁得也不远,相邻城市,也就一百零几的车票,四个小时的车程。这还倒好了,闲时刚好散散心,不必窝里转,一旦三分口渴,一双儿女都能侍奉左右,这才是福气,实实在在的福气。

母亲中风后,父亲一度差点儿疯了。看到母亲走路一瘸一瘸的,说话流涎且口齿不清,父亲就觉得万念俱灰,终日里都不出门,觉得所有的人都在暗地里笑话他。直到学校里范老师的老婆查出患了宫颈癌,父亲才稍感轻松,感叹起人生无常,生死由命来。不多日范老师的老婆去世了,父亲陪着流了一场泪,可半年不到,范老师就找了个新老伴,虽说是乡下的,可是身体健康,小范老师八岁。父亲就又轻松不起来了,对范老师也有些耿耿于怀。当然这些,父亲并没有当众表露出来,父亲内心的胆怯和短处,只有路家自己人知道,外人无从知晓。外人只知道被父亲撑起的路家是处处皆风光。

因了这样一个看重脸面又逞强的父亲,就使得在任何事上,他都输不起。路遥遥对于自己跟柳玉章和公公的事,就必须要慎重。说了吧,怕父亲承受不住,干出一些冲动的事,后果不堪设想;不说吧,这段屈辱压在心头实在是憋人,唯有娘家才能为自己撑腰。父亲,虽说是校长,但跟寻常人眼里的文质彬彬的校长有所区别,父亲善于经营关系,黑白两道通吃。若是告诉他,以父亲的个性,可能会冲到婆家,好好将柳父揍一顿,这样,恶气是出了,可是接下的事情怎么处理?她跟柳玉章还过不过?过,脸都撕破了,能过好吗?只有离,那这一离,就得单身一辈子,那她这离婚的女儿就是父亲一生的心病了,会让父亲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可能父亲不会冲动到去揍人家,但是强硬的、难听的话总是要说几句的。这个不会太影响她和柳玉章的夫妻关系,可是由此父亲知道了她的婚姻真相,知道了柳父暗地里是如此不屑于路家,那父亲会气疯的。

想到这些,路遥遥不觉叹了一口气。

起床洗漱的嫂子端着水杯和一柄牙刷,立在路遥遥的门口,说,大清早的,叹什么气啊?

路遥遥赶紧说,哪里是叹气,打哈欠。

嫂子又说,刚从床上爬起来就打哈欠,昨晚没睡好吗?

路遥遥笑着说,有点,认床。

嫂子嘴角滤出一点淡淡的笑容,说,等会儿你做早餐,煮点面条,我还要弄君君。

路遥遥说了声“嗯”,便加快了梳头发的动作。嘴上虽然答应了,但嫂子这样的安排令路遥遥心里有丝丝疙瘩。自己到底是回娘家,算是客人,可路遥遥从未享受过客人的待遇。回到家里,服侍母亲、照料父亲,给一家人洗衣做饭,仿佛她离家到外地工作和出嫁在他乡,是蓄意推脱对这个家要尽的责任,是她亏欠了这个家,于是,她就得极力弥补,家务活那全是她一个人的。服侍父母也就算了,毕竟他们养育了自己,报答是应该的,可凭什么要为哥嫂洗衣做饭、拖地擦家具?做是做了,可到底是愤愤不平。她若是不回家呢,难道这家人就不过生活了吗?

早餐做好后,路遥遥先盛了一碗给母亲端去。经过嫂子房门时,路遥遥喊了声,嫂子,面好了,在锅里。

嫂子答应了。可君君稚气的声音却传了出来,姑姑,把面面给我们端进来。

路遥遥眉毛皱了一下。但还是应下了。赶紧到厨房里盛了两碗用托盘装了,放到了嫂子的床头柜上。嫂子正在给君君穿衣服。嫂子对路遥遥说,你呀赶紧生个小孩,生了,你就知道弄个孩子有多麻烦。

这是路遥遥的心病,这样的话题使路遥遥不敢在嫂子房里多待,逃也似的出来了。

给母亲喂面条时,母亲用手指着嫂子的房门,然后比划着,说,别看她不多话,也不是本分的主儿,眼睛全长在心上了。

母亲一说话,总是会淌涎水,为了不惹人嫌弃,母亲一般都不说话,但在路遥遥面前,母亲的话分外多。路遥遥内心里是厌烦的,但是更多的是怜悯,于是表现出来的,就总是愧疚与温和。这样的面相,给人一种软柿子的感觉,谁都可以捏捏。当然,在母亲这儿,不能用捏捏两个字,但捏捏的大致内容还是有的。

4

吃完早餐后,嫂子带着君君出去了,说是上什么幼儿国学班。教课的就是中学里退了休的老教师,订购几本《三字经》、《弟子规》之类的书本,就开办了个大大的国学班。这个班一个月还得五百块钱呢。钱是父亲出的。路遥遥曾背着嫂子表达过自己的意见,说这样的班没有多少意思。父亲摆摆手说,什么意思不意思,那几个老教师的子女都没弄清楚仁义礼智信,我无非是花钱买个清净。父亲这样一说,路遥遥就懂了。路遥遥不知道,父亲为了这清净还花了多少钱?她想,肯定不止这每月的五百。

屋里剩下母女俩,母亲的脸上竟流露出过年般的快乐。这是母亲少有的神色。路遥遥扶着母亲在屋里转,又到厨房去看了半天。昔日那些红绿相间的泡菜坛子沉在暗橱里,一打开橱柜门,一股酸腐之气扑鼻而来,令人作呕。路遥遥还真的呕起来了,在卫生间里猛吐了几次,除了清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但母亲看女儿的眼神就不同了,狐疑中带点兴奋。路遥遥的目光躲闪着。她知道母亲在往那方面猜测,那是她的死胡同。这种误会是让她尴尬的,是让她无地自容的。她吼母亲,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夜里伺候你上厕所,着凉了。母亲却不恼,依然笑。这笑,就令路遥遥有点恼火了。暗橱里的气味似乎还附着在路遥遥的鼻子底下,令路遥遥内里又一阵翻江倒海,但为了不让母亲的误会和自己的难堪进一步扩大,路遥遥深吸一口气,给咽下去了。路遥遥拉着母亲,说,快走,快走。

阳台朝南,已经有了阳光。路遥遥给母亲搬出一把藤椅,让母亲在阳台上晒太阳。自己坐在一张小凳上,给母亲捏腿。母亲一副宽心舒坦的样子。母亲又一次提及她五万块的私房钱。说是在衣橱第二层靠里边的隔板下压着。密码是她出生的时辰。夜里十一点五十分。是子时。子时对女孩子来说是个不好的时辰,但是对于属鼠的女儿来说,就是另一番光景了。算命的瞎子说,此命虽软,但世间万物的刚都只有柔能克,这个女八字遇事能逢凶化吉。

存折路遥遥当然没有去找。在暖融融的阳台上,她问起了路萧跟嫂子的情况。这是她一直没弄懂的事情。按说,嫂子为路家添的是孙子,即便他们家不是重男轻女的人家,可是也不至于是这般光景。冲路萧对人家的态度,仿佛嫂子有千万个对不起他似的,既是这样,就别娶人家啊。路遥遥还记得,当初,路萧把人家领进家门,席间,一双筷子雨点似的落在嫂子的碗里,嫂子碗里的菜如小丘堆着,令桌角吃饭的路遥遥醋意横生。可等到他们结婚后,路遥遥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了。她倒是问过路萧,可路萧每次谈及,就如同捅了他屁股上的痔疮一般,龇牙咧嘴的,路遥遥也就不再问了。

母亲今日讲起,也是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母亲说,也不怪你哥哥,你哥哥这样做不是做给你嫂子看的,是做给你爸爸看的。你爸爸太强势,家里什么都是他做主,你哥哥心里是有想法的。路遥遥觉得嫂子的事一定是路萧的痛,也一定是路家的痛。彷如不能同房是她的暗疾,嫂子也一定是路家的暗疾。路遥遥是感兴趣的,太感兴趣了。母亲的讲述虽不流利,而且吐字不清,但路遥遥还是大致弄清了原委。

嫂子本是鹿鸣镇董镇长的女儿,但不知为什么,高中也没有读完,说是成绩不好,实在读不进去。董镇长便在镇中心谋了一门面,盘了家奶茶店,让女儿卖奶茶。小董有几分姿色,有鹿鸣镇奶茶西施的名号。奶茶店离鹿鸣中学很近,学校里的单身男老师课间总爱往小董那儿跑,路萧也是其中火热的一分子。但小董却不善言谈,从不因你多买了几杯奶茶就格外给你个笑脸,她总是规行矩步,有礼有让。有男老师说,镇长的女儿卖奶茶,肯定不用像别人那样需要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但正是这份冷让路萧对小董产生了兴趣。路萧追求小董,父亲是大力支持的。父亲对路萧说,儿子,董镇长的女儿,你真要娶了她,那董镇长有多大的前途,你就有多大的前途。那时,已经谣传董镇长要调到市里任职。而且,都说董镇长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跟市里很多要员关系都很好。董镇长在父亲眼里是要飞黄腾达之人,儿子如果成了他的东床,那肯定也会扶摇而上。

路萧在鹿鸣镇算得上是帅哥,不仅长相帅,身材也帅,为人也帅,是帅得一塌糊涂的路帅,当初实验高中的女教师恨不得自降身价落在这个中学数学老师怀里。就算小董嫦娥般的冷,可遇到后羿似的人,天长日久地追求,也招架不住。两人的恋情是很顺利的,董父当初反对了一下,可也仅仅是一下。两人婚期还没到,小董已经珠胎暗结了。未婚先孕,已经算不得什么丑事了,相反,父亲觉得,这样才算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了。于是,广发喜帖。没几日,父亲的一个老朋友,以前在镇派出所任所长的老陈闻讯赶来。问路萧娶的哪一位?父亲笑呵呵地说,董镇长的女儿。老陈连连说恭喜。父亲置酒款待,当初老陈在镇上任派出所所长,父亲与他也算是穿一条裤子的哥们儿了,学校里家属摩托车丢了,学校财务失窃了,老陈总是能在第一时间给他找回来。

酒过三巡后,老陈就醉了,醉了的老陈爆出了一个惊天秘闻。老陈卷着舌头对父亲说,老路,我是你哥们儿,我不想瞒你,我跟你实说了吧。董镇长的女儿董腊梅读高中时被人给强奸了。当时,董镇长找我,叫我暗查,查出后,什么也不用说,直接让他哑巴吃黄连。

父亲母亲跟路萧顿时傻了眼。父亲说,老陈你醉了,你去床上躺一下吧。路萧却不能自已,这对于他是一种奇耻大辱。他说,退婚,退婚,这婚我不结。还往外冲,要去向小董讨说法,小董欺骗了他。

父亲一拍桌子,说,放肆,这婚,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但结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以前,路家是准备低头接这个媳妇,现在是昂着头,房子也没准备。父亲觉得自己跟儿子是被董镇长给算计了,对董镇长的女儿便摆出了一副爱嫁不嫁的姿态来。而且这仿佛是一只把柄,父亲捏着它,让董镇长动用他的关系,将路萧调到了中学对面的重点高中。

鹿鸣中学与对面的实验高中虽然是咫尺之隔,但这一隔犹如隔了一重天。鹿鸣中学的老师想到对面高中散散步、打打篮球可以,想站在它的三尺讲台上传道授业解惑,那比登蜀道还难。但是,路萧这一步,已然是登天了。学校老师说,我还真以为中学与高中隔了多大的距离呢,原来只是一个爹的长短。

路遥遥总算明白了路萧婚前和婚后为什么有如此的区别了。便觉得路萧可怜,嫂子更可怜,整个路家是可怜加可怜,可怜的N次方。

母亲左右看看,然后眨巴眨巴眼睛说,告诉你,你爸爸巴不得我早死,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说人家冯老师命才好,前头癌症老婆一死,后头就娶个脚尖眼尖的,不知有多轻松。

路遥遥瞪大眼睛说,你别瞎想,爸爸有时候发发牢骚也是正常的,他巴不得你死,还那么尽心尽力地给你谋紫皮洋葱?别看一篓紫皮洋葱,一年四季不断它,也是要点本事的,你别不知足了。

母亲嘴一撇,不满女儿的劝慰。路遥遥用纸巾擦拭着母亲的嘴巴,说,你少讲几句吧,晒太阳。母亲又说,告诉你,你爸爸跟那边楼里的姜老师,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心里都知道。

路遥遥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为父亲的不知检点,也为母亲的心明眼亮。她觉得她跟母亲是一样的,都如蚯蚓般,生活在暗处,面对屈辱与疼痛,除了隐忍与蛰伏,再无其它。

下午嫂子回来了。怀里的君君已经睡了。路遥遥帮嫂子将君君放到床上。自己也就在床上坐下了。嫂子换上拖鞋,看她还没走,有点诧异。嫂子说,你今天怎么突然想到我这里坐坐?

路遥遥说,姑妹在嫂嫂房里坐坐,不是挺正常吗?

嫂子说,你回娘家了,把妹夫一人留家里,你也放心?

路遥遥觉得嫂子可不会聊天,她一说话,就让人有种坐不住的感觉,没有一点亲和力。路遥遥笑了笑,想婉转地提醒一下嫂子,说,嫂子,我跟你拉个家常,交交心,你倒像赶我走似的。

嫂子说,我跟你们路家人没什么好交心的,我跟你路家人交过心,大大的一个良心,被你们路家人吃了。你哥现在坐着实验高中政教处主任的交椅,你们家人对我有过谢字吗?董镇长死了,我在你们路家算个屁。暗地里,你爸爸总说是我们董家算计了他,可到底是谁算计了谁,还不一定呢?你说呢,妹子?

路遥遥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真是老虎不发威,当是病猫呢!平日里一向温顺有如病猫样的嫂子,原来被刘海遮住的额头上刻着大大的“王”字。

5

每次上厕所,看见卫生间那把穿了洞的椅子,路遥遥就如当众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有种被凌辱、被生吞活剥的滋味。而且,胃里也跟着发酸,总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这种感觉,路遥遥起先是强忍着,但后来,就实在忍不住了,如吃了苍蝇似的,就觉得喉腔里满是污秽、肮脏、龌龊,非得倒出来一点,才好受一些。“哇哇”吐的情景,被母亲撞见过几次,也被路萧和父亲撞见过。父亲建议路遥遥去医院检查一下,有病瞧病,没病安心。母亲在一旁说,可能是有了呢!

路遥遥瞪着眼珠子,杀人般看着母亲。说,不是那回事,是感冒了,感冒了。

她多少次叮嘱、强调,她的呕吐与生儿育女没有关系,她是不可能的。她与柳玉章结婚一年多,夫妻生活总共才有三次,最后的一次在一个月前,而且月经已经来过了,虽然量很少,但那也是例假。路遥遥本来就月经不调,时多时少,很正常。母亲小心翼翼地说道,结婚了,怎么会不可能?这样的呕吐,朝怀孕上面想,才是正常的。路遥遥只得编谎话,说,我们现在都没有准备。

但无论路遥遥怎样争辩,在次日里,还是被父亲和路萧架着去了医院。镇上医院的医生跟父亲都很熟,父亲跟医生点了根烟,打了声招呼。医生向路遥遥简单询问了几句,便开出尿检单子。医生说,看看是不是肠胃有炎症。

过了半个小时,化验结果来了,路遥遥早已怀孕。父亲满脸笑意地将检查单递给路遥遥,路遥遥睁大了眼睛,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她的月经刚刚结束啊。但是,化验单不会有假。路遥遥有种被电击的感觉,周身发麻。所谓的幸福来敲门,是不是这种感觉?

路遥遥回家后,母亲急切切地询问检查结果。父亲乐呵呵地说,你要做外婆啦。母亲吸溜一口涎水,向天作揖,说,阿弥陀佛。父亲也说,我们算是功德圆满了。

怀孕的了路遥遥在娘家可以什么事也不用做。假期结束后,君君上幼儿园,由父亲或者路萧接送。家里一切事务都有小董打理。由嫂子来照顾自己,路遥遥有些过意不去。嫂子对路家是有成见的,现在让她来服侍自己,嫂子表面上虽然应承了,内心里还不知怎么怨恨呢。在父亲和路萧上班后,嫂子做事情,总要做出很大的动静,盆子桶子总弄得叮当响。脚上踩着什么就踢什么,书啊、报纸啊、拖鞋啊。每次,嫂子弄出声响时,母亲就在房里唉声叹气。路遥遥却是如坐针毡。

路遥遥坐在沙发上,看着满腹牢骚的嫂嫂,忽然就有种悲从中来的苦涩。客厅的电视柜上还摆着嫂嫂结婚当年的照片,当年那个嫂嫂眉清目秀,长发披肩,手腕撑着下巴,头歪着,眼睛望着前方,像是在憧憬什么,嘴角还荡漾着一抹笑的涟漪。那种神态,温婉如小鹿。可是,现在的嫂嫂,目光里的温柔已经不在了,眼角起了皱纹,肤色蜡黄,腰间赘肉“十面埋伏”,眼看着就要“阳关三叠”了。嫂嫂的青春在这种淡漠的婚姻中快要消失殆尽,她的江山日渐沦陷,她的娘家在董父暴疾身亡后,剩下的吃抚恤金的母亲已经无法为女儿撑腰。嫂嫂的地位岌岌可危。路遥遥觉得自己比嫂嫂强不了多少。路遥遥曾在一本书上看过,说,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不能在婚姻里活成个怨妇。对照这句话来看,路遥遥觉得她和嫂嫂还有母亲,都是失败的,她们在婚姻里都活成了怨妇。

路遥遥想,其实什么都是假的,留几分清醒留几分醉,一切就云淡风轻了。日子本来就是个藏污纳垢的所在,双目炯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人,本来就受罪。她就是受罪的人,因为她的眼里容不得沙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她是被婚姻灼伤了的,可是,却还是表现出一番得过且过的样子,这是对人生的一种不负责任。

路遥遥有时候,真想捅穿这个流脓的包,将这种包裹着的腐臭给彻底挤出来。不去腐,如何生肌?

柳玉章自打那日打来电话后,就再没给路遥遥来过电话。这令路遥遥对柳玉章的恨又增加了几分。看着嫂嫂这样的做派,娘家,有点呆不下去了。好在,夫妻俩闹矛盾,家里人都不知情,路遥遥便将自己的衣物收拾了一番,打算次日回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个理儿她懂。

父亲下班看见她收拾衣服,问道,准备回去?

路遥遥说,也该回去了,假也放完了,我马上也要上班了。

父亲将女儿的箱子往地板上一顿说,一个人回去干什么,要他们来接,我来给柳玉章打电话。

次日里,柳玉章就赶到了路家,跟柳玉章同来的还有他的父亲。柳玉章的父亲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麻袋,麻袋里满满一袋红心柚子。柳父咧着一嘴黑牙对路遥遥笑,讨好地说道,小路,这是刚从树上打的柚子,你尝尝。

路遥遥当场作呕。不给柳家留任何情面的作呕,夸张的,做作的作呕。

柳玉章赶紧给路遥遥拍背。路遥遥心里一阵冷笑。假,太假了。这样的殷勤有如做戏,人一做戏,感情就容易虚构。路遥遥讨厌这虚构。她眼光尖锐地投向柳玉章,说,柳玉章,你让我恶心,我要跟你离婚。

柳玉章不说话,他父亲曲着腰在一旁向亲家、路萧、路遥遥陪着笑脸,却热脸贴尽冷屁股。父亲坐在沙发上自顾自抽烟,路萧斜靠在沙发上,手遮着脸,眼睛半睁半闭。父亲与哥哥就这么晾着柳家父子。路遥遥顿时就觉得自己的腰杆硬了许多。

路遥遥想起当初与柳玉章的见面,是在一家叫流年的咖啡馆里。是介绍人安排的。柳玉章穿着一件阿迪达斯的休闲衫,领口竖着,虽有点小肚腩,但看上去还算得体。第一印象不算深刻,但也不至于讨厌,还是有进一步了解发展的想法。柳玉章显然对路遥遥的感觉是很好的。其实只要是男人,就没有对路遥遥感觉不好的。路遥遥长相清纯,脑后高高的马尾辫,额前齐刘海,眼睫毛又长,一眨一眨的,可以眨出许多星星来,亮晶晶的。路遥遥是不愿在自己公司找,没什么找头,都是底层打工者的命。基于这样的想法,路遥遥才向外发展。这才给了柳玉章一个机会。

柳玉章对于路遥遥是不急于求成的。他骑着他那辆王派电动车,载着路遥遥到处吃好吃的,今儿火锅、明儿牛排、后儿虾煲,节假日逛逛商场,耳环、戒指、项链。柳玉章的小恩小惠分寸拿捏得非常好,不张扬也不显寒酸,就这样日积月累地,一点一点地攻下了路遥遥的心。在柳玉章生日那天,他们开了红酒,顺便还开了房。在路遥遥情迷意乱之际,在路遥遥举棋不定之际,柳玉章的塘沽大炮雄赳赳地开了进来,路遥遥便城池失守,沦为了柳玉章铁打的未婚妻。柳玉章头一次上路家门,表现也好,背中风的母亲下楼,扶着母亲在操场上散步。学校里的老师们,特别是老师的家属们看到那一幕,几乎要落泪,都在感叹,路家不仅娶得一贤良的好媳妇,女婿也是这般孝顺,好啊,真是好啊。

路遥遥现在想来,当时的柳玉章一定是在表演,洒狗血似的表演,跟刘备摔阿斗的表演有异曲同工之妙。刘备那一摔,赵子龙成了他鞍前马后的四弟;柳玉章那一扶,路遥遥成了他鞍前马后的妻。绝啊,生活里的攻心之计,让人防不胜防。

父亲的烟抽完了,丢地上,用脚狠狠地捻熄了。父亲说,亲家,我路某人平生最痛恨的就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

柳玉章父亲的脸像是被人剥了一层皮,瞬间泛起火烧云的色彩。

路遥遥的心里顿时划出一道光。原来父亲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从扔进垃圾桶里的毛巾吗?还是从那天她跟柳玉章通电话他听到的?可是为什么他先前不发作,到现在才理论?难道是因为自己怀孕了吗?如果自己不怀孕,父亲是不是觉得女儿就没有为之争辩的分量,如今怀孕了,父亲手握这张王牌,才生出咄咄逼人的底气?一定是的。

这样想,路遥遥的胸部便开始强烈起伏着,她双手捧着脸,嘤嘤哭了起来。她无比难受。柳玉章伸出胳膊将她轻轻揽了过来,在她耳边说,我们回家吧。

父亲给镇上的出租车司机打电话,让他到中学门口来。

车很快来了。父亲、路萧、柳玉章和小董都忙着给路遥遥收拾东西。吃的、穿的、用的,人人都两手不空。柳父将他背来的一麻袋柚子又忙着背下去。路家人和柳家父子簇拥着路遥遥一齐向校门走去。

冯老师过来打招呼,老路,这是去走亲戚吗?

父亲满面红光地说,遥儿怀孕啦,女婿要接她回去。

冯老师说,恭喜恭喜。

马老师过来打招呼,老路,这是去旅游吗?

父亲说,遥儿怀孕啦,女婿要接她回去。

马老师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由衷地羡慕,说,你老路,是想什么来什么啊,恭喜恭喜啊。

父亲便像是被人点了笑穴一般,爽朗地哈哈大笑。

车门开了,路遥遥由柳玉章扶了上去,父亲又把柳玉章推到路遥遥身边坐着。后备箱里挤满了东西。还余副驾驶一个空位,柳玉章的父亲自己开门准备坐上去,可门一开,路萧便把路遥遥的一口大箱子塞了进来。父亲牵着柳玉章父亲的手说,亲家,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无论如何都要喝几杯酒才能走,何必跟他们夫妻挤一处呢。柳玉章的父亲脸上挂着讪讪的笑,只得硬着头皮应允了。

人群中,嫂子牵着君君,目光幽怨。路遥遥便拉开车门,走到嫂子跟前。路遥遥在嫂子的耳边说,嫂子,告诉你,妈有五万块钱放在她衣橱的隔板下。

嫂子莞尔一笑,轻轻说,你信吗?

进进出出的老师们赞叹道,这俩姑嫂亲热得像姊妹俩,路校长真是好福气。

嫂子与路遥遥一齐笑了笑。

车子出了校门,将上高速时,路遥遥忽然想唱歌。她在心里疯狂地默唱,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想着柳玉章的爹还留在路家,路遥遥心里就有种复仇般的快感。路遥遥心里清楚,路家的酒是不好喝的,土作坊酿的烧酒,兑上野蜂蜜。父亲与亲家一定是谈笑风生,觥筹交错。柳玉章的父亲便在这甜酒中沉醉,这样的酒,醉一次,等于生场大病,身体半年也还不了原。这是父亲的绵里针,笑里刀。

要上高速了。路遥遥忽然喊停。叫司机掉转车头。

柳玉章问,你干什么?什么东西掉了吗?

路遥遥恶狠狠地说,你爸爸!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