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坐在他家那棵梧桐的树杈间,往嘴里扔花生米,从短裤口袋里掏一颗扔一颗,那些花生米划着优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飞进平安嘴里。
平安的奶奶踮着小脚仰着头,低声下气对平安说:“乖孩子,你下来,咱不去不就行了吗?”平安嚼着花生米说:“你说了不算。”平安的奶奶把目光转向平安他爸,平安他爸正一手叉腰一手抽烟,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平安他妈搓着围裙在一边说:“先把平安哄下来再说,要是有个闪失……”平安他爸把烟头掷到地上:“都是你们惯的!这不让管那不让管,看到了吧,等想管的时候管不了了!”平安的一条腿晃来晃去。平安奶奶看着平安晃来晃去的腿,突然就跌坐在地,指着平安他爸说:“还不快答应了他?!要是平安腿脚有个长短,我也不活了!”平安的奶奶说完这些话就开始哭诉,哭诉的主题无非是平安他爸早死的爹,他去了天上,给她留下一个不肖的儿子,这个儿子想方设法整他们唯一的孙子,要气死她这个老太婆。平安在树上体恤地说:“奶奶你血压高别哭,一哭血压升得更快。”
围观人群中有一人喊:“平安,有什么事下来说,别在树上唬人。”平安不用看就知道是他们班的秋生,和他是哥们儿。他俩成绩都是前三——秋生正着数他倒着数。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俩好。平安觉得秋生说得有理,可是有理的话多了,要是都听了还是他平安吗?平安对着秋生咧嘴一笑,把一粒花生米砸到秋生头上。平安他爸不停地擦汗,凑近奶奶低声说着什么。三姐推着自行车从东屋出来,走到爸爸身边侧目道:“你还指望你宝贝儿子上大学?也不掂量掂量是不是那块料!”说完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平安他爸低头愣了一下神,猛然抬头冲平安大吼:“平安,滚下来!”平安说:“你还没答应我呢。”父子俩一人仰着头一人俯着身,开始了整个小雪村史无前例的谈判。平安他爸说:“你真的不想上学了?”“真的。一提上学我就头疼。除了上学,干什么都行。”“你不后悔?”“不后悔。”“别人上了大学进了城过得风风光光,你玩坷垃头子吃苦受累,吃不上饭娶不上媳妇不怨别人?”“不怨。”平安他爸又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我才答应你。”“那得看什么事。”“上完这一个月,拿到初中毕业证。”平安龇牙一笑:“这个没问题。”平安他爸说:“那你下来吧。”说完低头进屋去了。
众人感情复杂地目送平安他爸左边高右边低的背影时,发现平安一眨眼已站在自家院子中央,花生米一粒跟着一粒飞进嘴里。
在最后一个月的学习生涯中,平安总是第一个蹦出教室,平安蹦出教室的时候,有时下课铃刚刚响起,有时该要响起还没来得及响起。谁也不去管他。那个时候整个联中都知道小雪的平安,整个联中都在风传平安坐在树上不下来,为的是和他爸谈判不上学的事。
直到有一天平安蹦出事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一天平安蹦出教室的时候撞到了正要走进教室的数学老师,把数学老师的鼻子撞出血。血汩汩淌下来,平安和数学老师都愣住了,教室里的同学们也愣住了,接着平安以闪电般的速度窜得踪影全无。一个下午平安没来上学,放学的时候平安来拿书包,这时校长走了进来。校长对平安说:“刘平安同学,从明天开始你可以不用来上学了。”平安脸上掠过一阵喜悦,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一件好事,他把背起的书包又放下来,问校长:“不来上学,还发给我毕业证吗?”校长显然没想到这一点,停了几秒钟,说:“这件事再说。”平安说:“再说不行,不发我就还得来。我答应了我爸的,我得让他放心。我不闹了还不行?”有几个同学笑出了声。校长说:“跟我到办公室来。”校长和平安在办公室谈了什么大家无从知晓,反正第二天平安又背着书包来上学了。
又一天平安带着几个人在校园里逛荡,有人小声而激动地喊一声:“快看,四大美女来了。”四大美女是初三男生评出来的,其中三个名副其实,第四个据说是瘸子里面拔将军,凑数的,为的是与历史上的四大美人相提并论。自从这四人知道自己被列入四大美女之后,便有意无意结伴而行,还真成了气候。四大美女有说有笑地走过,等她们过去了,平安指着穿黄底红花连衣裙的那个说:“看看,还就我媳妇最俊。”背后有几个人窃笑,平安指的正是凑数的那一个,叫做青梅的。很久以来平安人前人后宣称青梅是自己媳妇,不知什么原因,当着青梅的面却从不曾提起。
这天合该有事,青梅偏偏听见了,她回过头来,有人看见她小麦色的脸涨得通红,啐道:“呸!厚脸皮,再敢说我是你媳妇,割了你的舌头喂猪!”青梅家圈了一小块地,还真喂了五六头猪。平安嘻嘻笑着:“你不愿意当我媳妇?”青梅低头拉书包,从文具盒里拿出一把小刀来。平安当然不放在眼里,那只是一把削笔刀。他往前走了几步,看到青梅上嘴唇右边的那颗红痣。“再过来就割你舌头!”平安悠闲地往前走,忽见刀光一闪,以他的身手,往后跳开就可以了,不知怎么平安笨拙起来,用胳膊一挡,只觉小臂刺痛,低头看见一道白亦亦的划痕,过了一会儿有血渗出来,一转眼渗出一大片,开始汩汩向外涌,好像还冒着泡泡。青梅尖叫一声跑开了。
后来人们几次看到青梅她妈拎着鸡蛋、牛奶、水果等营养品穿过小雪的大街小巷,她是去看望平安。平安的胳膊上从此留下一条蚯蚓一样的伤疤。他也因为此次受伤没有再去上学,毕业的时候,秋生却从学校里给他捎回毕业证。
秋天的时候,二姐和二姐夫驮着大包小包来送中秋节礼。平安正吃着新下来的花生米看电视,小外甥三岁,也学着他往嘴里扔花生,不是扔到鼻子上就是扔到嘴边,花生米掉了一地。二姐看着甥舅二人开怀大笑,二姐夫跟着笑,笑过之后问:“平安现在干什么?”这一问家里人都像断了电的电视,一下没了音。实际上平安过了一个无所事事的夏天,他除了和伙伴们在小雪和大雪的大街小巷游荡就是看电视。
平安并不怎么看得上二姐夫,二姐夫是转业的士官,平安觉得他尖嘴猴腮,根本配不上人见人夸的二姐。不过人家在县城电动车加工厂上班,有个正式工作。平安他爸说:“这不说嘛,要不让他跟着我卖鞋。”“我不去,”平安和小外甥扔着花生米说,“我才不一大早起来赶集。”平安他爸卖鞋,从县城批发市场进鞋,一早赶到附近村镇的集去卖,集散了也就十来点钟,不误农活。二姐对二姐夫说:“平安不愿上学,也不愿卖鞋,你给他在你们厂找个活儿吧,平安有力气又聪明,一定干得了。”平安没说话,进城他倒是乐意。
一个月后平安二姐来家,告诉平安可以去上班了,二姐夫给他在车间找了个活儿,是合同工。“好好干个三年五年,让你姐夫再找找人,转个正式工也说不定。”二姐一脸兴奋。
平安都能去县城干正式单位的合同工,小雪的人羡慕得不得了,说还是有个有用的姐夫好,有人撇着嘴反驳:“哪赶得上有个长得俊的姐姐好啊!”
这个时候秋生已经去县城一中读高中,所以在一个星期五下午,平安去学校找秋生了。正赶上放学,秋生戴着新配的眼镜走出校门,平安正要迎上去,忽听秋生身后有人叫:“斗眼儿,斗眼儿。”秋生确实有点斗眼儿,配着他平时一本正经的脸,有一丝丝滑稽,更多的是可爱。平安腾地跳过去抓住那个小个子的衣领:“你敢叫秋生斗眼儿?”说着一拳打过去,打得小个子嗷嗷直叫。秋生赶紧拉住:“他是我朋友,王柳的,经常一起去车站坐车回家。”再看,小个子成了乌鸡眼。“开玩笑嘛不是。”小个子整整衣领。“以后不许这样跟秋生开玩笑!”平安晃着拳头说,小个子悻悻地先走了,秋生赶上去一连声道歉,小个子说:“你朋友这个脾气,早晚要出事!”这句带有诅咒意味的话让秋生愣住了,他停止道歉,转身回到平安身边。
秋生对平安说:“你这脾气改一改吧,省得自己吃亏。”平安哈哈大笑:“胆小鬼!”两个人边走边聊,聊到平安的工作上来,平安说:“奶奶的,秋生你知道我每天搬多少个车架子吗?六百个。喝水上厕所都得一溜小跑,到最后干脆不喝水也不上厕所,嘴上起了泡。”“别不知足了,小雪的人都眼热你呢,一个月一千多块钱。”平安说:“累死了,真不想干。”秋生正色道:“千万别说不想干,能有个活儿就不错了。你又没有文化。”当然为着朋友的自尊心,这最后一句话秋生是心里说的。秋生又想起一件事,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出来:“青梅在那边的职业学校上学,听说找了个男朋友。”让秋生放心的是平安没有什么过激反应,他只是挖苦说:“白搭了她家那几头猪钱。”
可是当天和秋生分手后平安就去了职业学校,一连七天,他下了班就去。到了第八天的黄昏,平安终于等到那个细高白脸的小子一个人从学校出来,他上去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拳脚,边打边骂:“青梅是我媳妇,看你敢和她好!再好还要挨揍!”小伙子当然不是打架老手平安的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
第二天下了班平安去外面吃饭,走到小道拐角处,看到青梅气势汹汹候在那里。青梅穿着时尚的牛仔裤和鹅黄T恤,再加上生气,越发显得清丽逼人。平安心怦怦跳着,却也能觉出青梅的脸色有些发黄。青梅说:“平安你自己吃几碗干饭知不知道?你凭什么打我男朋友?你以为你是谁呀!”听到“男朋友”几个字平安心里咯噔了几下,他厚着脸皮笑道:“我是平安呀,别忘了,你划过我一刀……”“划过又怎么样?”“没怎么样啊,我又不记你的仇。”“你打了我男朋友我可是记了仇,要是你再敢,我就告诉你家里,气死他们!”“别忘了,我家里知道你家里也知道了,你才多大,好好学习吧。”青梅扑哧笑了:“你这样的还有脸教训别人。”
青梅一笑平安心里放松下来,他说:“青梅,我喜欢你。”青梅的脸板起来:“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无赖!”“无赖就无赖,我天天去找你。”“你要是敢,平安——”平安听青梅的口气心中一颤,嘴硬道:“我有什么不敢的。”“那我就死给你看!”平安暗哼一声,这一套明摆着是青梅跟她妈学的,她妈一跟她爸吵架就寻死觅活的。没想到青梅说着就把头往墙上撞去,平安赶忙伸手拉住了,毕竟慢了点,青梅的额头碰破皮,渗出血来。平安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一片红,它们正慢慢变得浓郁,青梅用手抹了一把:“平安,你欺负我。”说着哭了起来。她的哭是无声的,眼泪却一个劲往下掉。平安一下子被青梅的眼泪打垮了,说:“我不去了。”
过了正月十五好几天了,平安仍然往嘴里扔着花生米看电视,他爸问他:“什么时候去上班?”平安说:“不去了。”“不去了是什么意思?”“就是不在那里干了。”“为着什么?”“太累。”
平安他爸没再说话,斜着肩膀去了院子。他想点支烟抽,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他看了看正在屋里忙活的平安他妈和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娘,她们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火终于打着了,他开始一支接一支吸。电话铃响了好久,最后还是平安去接的,接过后只说一句:“不去了。”那边说了足有十五分钟,平安还是一句话:“不去了。”
半个小时后二姐从邻村赶过来,没等跳下电动车就嚷嚷开了:“平安你可把我和你姐夫的脸丢光了,乖乖跟我去,就说这两天你病了。”平安把最后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拍拍手说:“谁说我要跟你去,不去。”二姐赤红着脸痛陈让平安去上班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大劲,他姐夫赔了多少笑脸,干上几年就能转正,年轻人累点吃点苦怕什么,你将来大了要做家里的顶梁柱,不挣钱怎么能行,转了正有可能坐办公室,那时候就轻松了。“要是让我坐办公室我就去。”平安嬉笑着说。“就你那文化,你姐夫有日天的本事也白搭!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说到这里二姐哭了起来,奶奶走上来拉住二姐的手,等二姐哭骂完出了口恶气,说:“二妮,尽他吧,这样也好,在爹娘跟前,惹不了祸,要是在外头有什么事儿,还得他姐夫担着。”奶奶的高血压没犯,是因为平安早就用甜言蜜语哄住了奶奶,他是这么说的:“天天在外边怪想奶奶的,还是在奶奶身边稳当,省得奶奶挂牵。”奶奶最明白平安的真实想法,可是她老人家乐得听这话,不去就不去。还有比平安他妈更了解儿子的吗?所以当妈的听了平安和奶奶的对话,偷偷地哭了一晚,认命了。
从此平安跟着他爸赶集卖鞋,帮着种粮食种西瓜,不忙的时候在家看看电视,和一帮半大小伙子在小雪和大雪的大街小巷晃荡,偶尔和人打个架也不是太大,日子倒也算得上平安。为此奶奶没少在她老人家供奉的菩萨面前磕头烧香。
转眼到了暮秋。那天早上与以往赶集的每个早上没有什么不同,要硬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平安醒得比平时早。他爬起来把几纸箱子鞋搬到机动三轮上,为了防止晨露打湿了箱子,特意用西瓜大棚的塑料布搭上。一切准备停当,家里人都还没有起来,平安拿起一个煎饼就着辣椒酱吃。平安他爸起来时看到平安把一个煎饼吃得还剩一小条,愣了一下。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平安他爸都会想平安那天早上为什么起得那么早,难道是一个先兆?
外面空气清冽,天还没有亮,平安打开机动三轮的大灯行驶在乡村公路上。路上没有人,平安把车开得飞快,平安爸提醒:“平安,慢点。”平安学着郭德纲的腔调:“飙——车——”话音未落看到对面一辆电动自行车,平安赶紧向右打把躲过,三轮车却突然间变得很轻,好像飘了起来,感觉就像坐在他家梧桐树杈上一样。
平安呻吟着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公路沟里,脑袋生疼。阳光照着的正是机动三轮的红色架子,反着红色刺眼的光。架子底下是纸箱子,在两个箱子的缝隙里平安看到他爸的头。平安没命地把箱子搬开,他爸脸色苍白气息微弱,平安听到一个声音在叫着爸爸,那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听起来根本不是他的。平安爸眼皮动了动,说:“腿。”平安这才发现他爸的右腿齐根儿压在三轮车下。
在急救门诊,平安想挽起他爸的裤子,裤子被挤进肉里,他爸的腿像是被挤扁了的香蕉。“挤坏了,时间过长,失血过多。”医生提出两个方案,一是直接把腿踞掉,免得感染和失血,哪一样都相当危险;第二是手术,复杂而漫长的手术,也不敢保证保住这条腿。平安他爸气息微弱地问了两个方案的费用,表示要求踞掉腿,平安看到医生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平安脑子一片空白,手脚哆嗦着在写满了各种可怕可能性的手术协议书上签了字。
平安陪他爸出院回到家时,看到奶奶躺在床上,自从听说他们父子出事奶奶就卧床不起。平安走到奶奶床前,奶奶伸出鸡爪般的手抓住平安,昏花的老眼里有疼惜、牵挂、祝福、难过,唯独没有平安希望的埋怨和责骂。平安用奶奶的手捂住脸,哭了。这场灾难花光了平安家的积蓄,不算大姐二姐凑的钱,还欠下外债。平安把目光转向二姐,多少天来他一直不敢看二姐,二姐低下头看地,不看他。
院子里的梧桐叶早已落尽,枝丫伸展,树杈越发分明抢眼。只是那个曾经坐在树杈上的少年,吃着花生米与家里人逗趣谈判的少年不再,平安觉得那个少年离他越来越远,面目模糊,让他认不出来。
开春的时候,平安向家里人宣布,他要和同村的伙伴一起去省城的建筑工地打工。这时奶奶已经过世,刚过了七七。二姐嗫嚅着说:“要不再让你姐夫……”平安止住了二姐,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别让大家都为难了。我也不是以前的平安了,我能行。”
出门的那天下着细雪,沙沙地打在脸上,平安和三个伙伴在公路边等去县城的车,到了县城再坐火车去省城。中巴开过来的时候,平安回头看了看小雪,看到宽阔的中心街向村中无限延伸,他知道,这条路的路南有一个干净的院落,那是青梅的家。
平安这一去就是一年。这一年里他没回过一次家,他往家里寄钱,打简短的电话报平安。春节放假人们都走了,他主动要求留下来看工地,这个时候的工资最高。等开春大家都去上工,工地上还不算忙,平安回了一趟家。
在小雪的中心街上,平安看到远处走过来的青梅,青梅似乎也看到他,刺溜一下拐到向南的胡同去了。平安从另一条胡同窜过去,几分钟的工夫窜到青梅面前。青梅停住脚说:“是平安啊,回来了。”青梅瘦了,本来就高,这一瘦显得腰没有那么挺了,原来很厉害的一双眼睛也不怎么厉害了,这让平安不大习惯。平安问:“你放假了?”青梅含糊答应一声,两人就各走各的路了。
想起来奇怪,今天不是星期六星期天,也不是寒暑假,青梅怎么会不在学校在小雪呢?平安一表示疑问,平安妈马上给出解答:“平安你还不知道是吧,青梅得了病,休学了。听说她在城里谈的个对象,也因着她的病和她散伙了。你说这闺女,原来傲气得不得了,这一下子脾气可好了,再也没有原先那么厉害。”“什么病连对象都吓跑了?”“说是肾炎,是个富贵病,住了好多天的院,出了院还得在家养着,不能累着,不能生气,不能吃盐,吃饭都得单做,还得天天喝中药,家门口的路上全是她倒的药渣子……”平安吃着煎饼若有所思地听着。
第二天傍黑平安去了青梅家附近,他知道青梅会来倒她熬剩的药。在小雪有一个风俗,熬过的药渣子一定要倒到大路上,这样病就会被带走。终于青梅抱着砂锅出来,等她倒完药正想匆匆回家时,平安从阴影里叫住她。“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这是我从省城买的一些吃的,看看哪些你能吃……”青梅说着不要,把大方便袋推了回去,平安坚决往她怀里塞,如此几个回合,青梅便也接着了。“听说你和你男朋友散了?”“是散了。我先提出来的,自己得了病,总不能连累人家……”青梅说着声音有些哽咽。“你说散了他就同意了?”青梅没有说话,似乎在黑暗中点了一下头。“别哭,这样的人不值当为他哭。”“我才不哭他,我哭我的命,我的病。”“是病都会好,你这不好好的?还越来越好看了。”平安说着去拉青梅的手,才刚拉住,青梅扭身跑回家了。
平安给他爸换了新拐,带着他妈去买了新衣服,帮着家里干了几天农活,处理完这些事之后他去了县城职业学校。等到中午的时候,平安看到那个白净脸,青梅的前男朋友。平安跟着他往前走,走到人少的地方拦住他,上去一顿打。白净脸边招架边说:“不是我甩了青梅,是她先提出来分手的。”“她提出来你就答应了?你真是好脾气!”小雪世代相传会武功,平安也会一些,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性闯祸,所以他打得白净脸浑身很疼却也没有内伤。
关于这件事平安在青梅面前只字未提。他趁青梅倒药的时候又见了几次青梅,对她说他听人说这种急性肾炎好治,能治好,但是得一次治彻底,转成慢性的就麻烦了,所以她什么都不要想,专心养病,很快就好了。他要了青梅的手机号,又送给青梅一些补品,几天的工夫,青梅脸上又焕发出昔日的光彩。
平安很快又回工地去打工了,临走前他对青梅说:“等我的短信。”
九月的一个黄昏,平安收到一条短信:收工了吧?秋生。平安自外出打工以来只见过秋生一次,那是他在县城倒车去省城的间隙。那天秋生匆匆从学校出来,没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就又去上晚自习了,他为了考大学忙得像一只觅食的公鸡。平安正要回短信,一眼看到工地门口的秋生。平安跑上去捶了一拳秋生的肩膀,秋生嘻嘻笑着说:“我来省城上大学了。”平安高兴地又捶了一拳秋生的肩膀,秋生塞给平安一包东西:“这是青梅让我给你捎的煎饼。”
这是平安来省城打工的第三个年头,他和青梅经过一年的短信往来和几次实地见面,如愿以偿成了恋人。青梅经过几个月的调养,身体已经基本恢复,在平安的鼓劲儿下又回去上学,今年也毕业了。
这个晚上他们没有吃煎饼,平安请秋生吃的加州牛肉面,还一人要了一瓶啤酒。秋生说:“青梅想跟我来呢,她妈不同意。”“青梅也跟我说过很多次,想和我一起来省城打工,我没答应她,你想想打工哪有轻活儿,别累着再犯了病。”秋生点头表示赞同。问到秋生的学习情况,秋生说他学的是历史系。“其实我哪喜欢什么历史,不敢报金融财会法律那些热门专业,竞争太大,我成绩又不是过硬,边学边看吧,先跳出农门再说。”他们两个人把小雪话说得热火朝天。
九点差十分,秋生不得不起身走了——他不敢误了最后一班公交车。
秋生走后平安去了网吧,登上QQ,青梅在等他。
青梅说,这么晚才来?
秋生来了,捎来你摊的煎饼。
人家怪想你,你不让人家去。
我等过了年就回去,你先好好养着,帮家里干点你能干的活儿。
我现在是好人了,什么不能干!工作不好找,我想着能在镇上开个理发店就好了,三个月就能把理发学出来。
还是别去吧,一站一天,怪累的,还得守在那里,也不自由。咱们都看看有什么别的生意做。
聊到十点,青梅不肯下,平安坚决地对她说了再见,他说:“别累着你。”其实平安不愿说,他更累,明天还要干一天的活儿,不好好歇一觉还真怕撑不下来。
两个月后平安去找秋生,在女生宿舍楼下看到秋生正拿着一本书跑向一个女孩子,女孩子也戴着眼镜,秀秀气气的。平安下意识地拿她和青梅比较了一下,觉得还是青梅要耐看一些。等秋生送女孩子回来,平安问:“这么快就找上女朋友了?”秋生光笑不置可否,平安又问:“还在追?”秋生还是笑。
平安是来给秋生送钱的,秋生向他借二百块钱。秋生接过钱说:“拿到家教的钱就还你,我现在做两份家教。”平安说:“等你大学毕业了连本带息一起还。”
校园里真美,有树林,有花园,有来来往往都很安静的大学生。平安看了一会儿,说:“我真后悔呀,一是没好好上学,再是我二姐夫给我找的工作没有好好干下去,不管哪一样坚持下来,我爸都不会少一条腿。”那次平安坚决不去电动车厂上班,二姐不甘心,事后又找了秋生去劝说,秋生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劝下平安。秋生拍拍平安肩膀说:“后悔也没用了,还是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办,总不能在工地上打一辈子工吧?”
平安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几年打工他已经在姐姐们的帮衬下把家里借的债还上了,现在手里还有些节余。他家临着大路,他想在路边盖两间门头房开个超市,他爸可以照应,等青梅嫁过来也能帮衬一下。“不光卖日用百货,又能卖鞋了,还能卖小孩服装什么的。青梅很能干,差不了。”平安很神往地说。秋生表示赞同。就是有一点平安拿不定主意,是先把门头房盖起来开超市呢,还是把家里的老房子翻盖起二层呢,他攒的钱只够其中一样的。秋生建议还是先把超市开起来,有了进项再翻盖房子也不晚,不过没盖好房子娶青梅过门,不知道青梅觉不觉得亏得慌。平安觉得青梅不会有意见,就是自己心里觉得不得劲儿。
平安又问秋生的打算。“我嘛,边应付本专业的课,边旁听法律专业的课,我要当律师,哥们儿。现在就开始准备司法考试,大学一毕业取得本科文凭就去考,争取一次考下来。我只要用上应付高考三分之一的精神就能过,你信不信?”平安嘻嘻笑:“我不信。”
当天回去平安在QQ上和青梅聊起自己的想法。
青梅说,当然先开超市了,小雪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后面又靠着大公路,咱们的生意肯定好做。
就是房子没盖好,亏了你了。
看你说的,等超市挣了钱,别说盖两层,我还想盖三层呢。
那恐怕得好几年以后。
几年就几年吧,我不在乎,我有病,你都不在乎……
你的病好了,你现在是好人了,围着你转的人又一大群了,嘿嘿。
掌你的嘴!我给你织了条围巾,快好了,年前不能回来吗?
年前赶工期,是最忙的时候,春节加班给三倍的工资,我要挣开超市的钱,更不能回去。对了,过一阵子开始忙了,可能得常加班,不能常和你聊了,在心里想我吧。
呸!谁想你!
那天阳光很好,青梅把给平安织的围巾拿出来晒着。围巾是很干净的天蓝色,现在流行的在脖子里绕一圈还要垂下很长一截的那种。青梅妈在院子里接水,半桶半桶地往缸里倒。大门口出现一个人影,青梅在屋里看着好像是二婶,她没事就来串串门儿的。这次二婶没有进来,她站在大门口冲青梅妈招招手,青梅妈拎着刚倒完的空桶走上去,二婶说了什么,青梅妈的桶“嗵”地掉到地上,青梅妈回头往青梅的方向望了望,顾不上扶躺倒在地的桶,跟着二婶出去了。
青梅正在剥新下来的花生,想着平安能不偏不差地把它们扔进嘴里,笑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青梅妈和二婶回来了,她们没有东家长西家短地唠叨着,而是出奇地安静。青梅纳闷地抬起头,青梅妈不看青梅,看着那一堆红红的花生米,声音很低地说:“平安回来了。”青梅想平安最近很忙,天天加班,他忙着挣钱,不应该这时回来呀?即便回来,也得先给我说一声。难道出事了?自从平安爸没了一条腿以后平安再也不跟人打架了呀?二婶平时话停不住,今儿也哑巴了,青梅妈求助地看了她半天,她才说:“青梅乖孩子,你去看看吧。”
青梅往平安家跑,远远地看到平安家门楼下聚了一堆人,人堆里迎过来一个人,不是平安,是秋生。秋生拉住她让她喘了一会儿气,说:“平安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她没听懂似的看着秋生。“平安这些天天天加班,太累了……所以他想歇歇。”这个秋生上了大学反倒不会说话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秋生把手里的一个袋子递给青梅:“这是平安给你买的过年的羽绒袄。”
青梅走进平安家,一眼看到他家堂屋大桌子上的一个暗红色盒子。里屋传来平安妈的哭声:“平安呀,你才刚懂事,老天爷不长眼呀……”青梅明白秋生说的意思了,不想明白也明白了。青梅转身往回跑去,手里紧紧抱着羽绒袄。
青梅拿着围巾又一次来到平安家。这回她没有跑,她把围巾叠得整整齐齐,缓缓走过来。在平安计划着盖两间房开超市的地方她停了一下,觉着盖一大间也不孬,省料还显得宽敞。青梅来到堂屋,把围巾轻轻放到那个盒子上,用任性的口吻说:“平安,围上我给你织的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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