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白房子

2013-12-29 00:00:00王璞
长江文艺 2013年2期

我们的红房子就伫立于那一片喧嚣之旁。

今天我在电脑上敲打着键盘时,我又看见了它,

它不是一个地名,不是一个传说,它历历在目。

红房子

许多年里,我一直梦想着住进一座红房子,就像信徒梦想着住进天堂。

这也许跟童年时在大兴安岭住的房子都是泥巴色有关。在那个林区小镇,房子都用原木搭建,外面抹上一层拌了草或其它纤维物质的泥巴。怎么看怎么像坨牛屎,住在里面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封存的虫子。下大雪的日子,我趴在窗口看着雪,咒语一样的鹅毛大雪扑天盖地而来,渐渐将整个世界掩埋。唉,这雪还会停吗?这世界还会有别的颜色吗?

十岁那年,我们逃离那片雪地去长沙。抵达长沙的那天是个阴天,飘着细雨。天快黑了,三舅来接我们。他怒气冲冲,跟他一块来接我们的表哥与他失散了,而主要的是,他生我妈的气,怨她不该冒冒失失来长沙投奔他。此刻,这个病妇拖着三个孩子的现实近在眼前,他气不打一处来。

“跟着我走!”他看也不看我们,拎起两件行李就管自走。

我妈忙吩咐我:“快!你跟上他!我们跟着你。”

这是因为我一向走路快,走到哪都冲在头里。听了母亲的话,我忙提起装着脸盆和一只蓝色搪瓷锅的网袋赶上三舅,就在这时,眼前一亮,我愣在了原地:哗!那是什么?在蒙蒙细雨之中,在一群灰黑色的楼房之间,露出了一截红色,红色的墙,红色的窗,跟天安门一样亮丽的红,难道我们真的回到了北京?

“跟住我!”前边响起一声呼喝,我忙往前面一看,是三舅。三舅停下了脚步,阴沉沉的一张脸正对着我,“跟住我!”他又喊了这么一嗓子,不过声音听上去柔和一点了,神色也没刚才那么愤怒了。他毕竟是我们的亲舅舅,不会将我们丢弃在半道上的。我想问问他:“那座红房子是住人的吗?”

但他那副冷峻的面孔终让我把这问话咽下了肚。

那个年代,我们那个城市的房子大多是灰色的。巷道里的老房子不必说了,就是新盖的楼房,不管是用红砖盖的还是用灰砖盖的,由于尘土飞扬,疏于保养,用不了多少日子也变得灰不溜秋。一眼看过去, 所有的房子,以及四下的景物,几乎都是一种颜色。所以一座红房子立在其间格外抢眼。

等我长大些了可以一个人上街,我立即去了车站,把那一带来来回回走了个遍,却再也看不到一座那么鲜亮的红房子了。难道当时我看花了眼?或它竟是幻想的产物?是因为母亲在大兴安岭时把这座城市描绘得太美妙了,以至我产生了幻觉?

三舅家住在一个有着古老历史的小巷,从前叫作左文相祠。据说整条巷子加上后面的工人文化宫,当年都是清末名相左宗棠的府第。抗战初期那场著名的长沙大火将这一带所有的房子都烧得精光。如今这条小巷是后来在那片废墟上建造的。共有九个院落。它们分布在成丁字形的主巷和支巷里。看上去很大气,实际上是条死巷。1949年以后,它改了个颇具新时代意味的名字,群力里。

三舅家住的院子是七号,位于支巷的最深处,那条狭长的石板小巷,晴天像首诗,阴天像道深渊。可惜长沙的天气以阴天居多。走在巷子里我总不敢抬头,怕的是被吸入头顶上那一线灰黯的天空里去。七号院子倒是很大,但里面的房子大多是板壁房。就是说除了外墙,房与房之间只是以薄薄的木板隔开,毫无隔音效果。

三舅一家三口住在楼上,是总共不到三十平米的两间房子。现在加上三个孩子一个大人,人口严重过剩,一抬脚一伸胳膊都惊天动地,不是撞到东西就是碰着人。母亲一天到晚提醒我们:“轻点!轻点!”,她指的不止是说话的声音,更多的是指走路的脚步声,那走一步颤一下的楼板,让我对“如履薄冰”这个成语有了最初的感性认识。

然而比起我们其他亲戚,三舅家的居住条件还算是优越的。住在南门的二舅一家,也是住的两间二楼板壁屋,但院子更小,房子也更小。总共不到二十平米,住了四口人。只好把走廊变成厨房和饭厅。二姨家共有七口人,住了一大一小两间楼下房。房子倒是砖砌的,看上去显得蛮扎实,问题是它位于离河边不远的地方,地势低,只要湘江一涨水,房子就会被水淹。我们第一次去她家,就是二姨让表姐们来把我们背去的。背我的是二表姐,她将裤脚高高地挽到大腿上,一边走一边不断提醒着伏在她背上的我:

“脚提起来!夹住我的腰!”

因为水深过膝,脚一垂下来就会碰到水面。

二姨和母亲站在她家台阶上迎着我们,那是一座灰色的小楼,有高高的石阶,亮晶晶的玻璃窗,看上去比三舅家的房子好多了。我问二姨:“这就是你们小时候住的大房子吗?”

二姨与母亲对视而笑,不约而同道:“不是的不是的!”

“那,你们住的房子是什么样的?”

“哦,三进三出,”二姨道,“有门房,还有汽车房。”

“什么颜色?”

“啊,这就难说了。”二姨望望她身后这座房子,“总之比这房子大。”

从前在北京,我们住在遂安伯胡同三号时,母亲对我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小时候住的房子,比这房子大多了。”当我们搬到东交民巷,住进了有二十来家人的机关大院,她还是对我们说:“我长沙老家的房子比这大。”当她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望着那个可以让全院所有的小孩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的大院,实在想象不出,那座长沙的房子会大到什么程度呢?

我们到长沙的第二年,母亲带我们去位于坡子街的火宫殿吃臭豆腐,经过一座带铁栅栏的西式小洋楼时,她指着它告诉我们:“这里以前是我们家。”

我们停下来观看那座房子。房子用长方条花岗石砌成,上下两层,带一道高高的拱门。在四周一片枯枝败叶似的板壁房子里鹤立鸡群,巍然肃立。由于阴天,由于年久失修,那种岩石的灰,越发的阴冷沉重。

“这就是你们以前住的大房子?”我有点失望。

“不是的不是的。这是我们家的钱庄。”母亲道,“这种房子怎么能住人?住人的房子应当是……应当是……”

“那房子是不是在火车站那边?”我问。

“怎么会在火车站那边?”母亲表示诧异,“火车站那边以前是一片荒地,那时长沙最热闹的地方是八角亭、司门口,我们家在离司门口不远的街上,叫苏家巷。哪天我带你们去看看。”

母亲一直没带我们去看过那个大院。主要是因为那院子早已不在了。抗战的那场长沙大火也将它烧成一片废墟。后来固然也重建了,但到底不如当初。外公家的钱庄经过了那场战争之后,再也没能复原。1949年,国民党败逃海外之际,以爱国资本家自居的当家人二舅作出决策,将钱庄的上海分号和香港分号都撤回长沙。他相信留在大陆的这个政府代表着和平与进步。五十年代初,他将全部资产交给国家,连同那座大院。

1960年,母亲带着我们奔回长沙的那年,二舅年过半百,头发花白,带着三两米和一把烂白菜从南门步行到北门,来三舅家看我们。母亲让他把米拿回去,大家一起吃我们路上吃剩下来的馒头和发糕。那是我们离开北京时,姑外婆给我们做的。她老人家高估了我们的食量,做得太多,到长沙还剩下一大半。

“吃呀!吃呀!”母亲不断地往二舅碗里挟着发糕和馒头,说,“你怎么啦?脸都肿了。是不是得了水肿?”

二舅一声不响,埋头苦干。终于他吃完了,摸出块手帕擦了擦嘴,在那把竹矮椅上正襟危坐。二舅就有这本事,无论坐在什么上面都能坐出大班的威严;而他说出来的话,无论多么琐碎,也使人感觉深谋远虑,字字千钧:

“这两年来,我第一次吃饱了。”他说。

母亲说:“二哥,等我们报上了户口,找到一间房子安顿下来,你就常来我们家吃饭,不用带米带菜。”

母亲这样说的时候,绝对没想到她说的话不久以后竟然成为现实。当时,她只是看着她那银行家二哥竟然沦落到吃不上一顿饱饭的地步,心生痛惜,信口安慰。其实当时我们的处境比1959年回流北京那次,要绝望得多。因为相比于北京,长沙没有任何理由接纳我们。母亲二十一岁考上复旦大学离家,至今已经二十三年。“你在外的时间超过在长沙的时间,早就不能算长沙人了。”她去申报户口时,派出所户籍警对她说。户籍警还说:尤其你这三个孩子,跟长沙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赶快回内蒙吧!

但世事难料,没想到三个月后,发生了奇迹。我们竟然绝处逢生,不仅报上了户口,还找到了房子,而且,是一座红房子。

到底是谁帮了我们?在记忆中已是一片混沌。母亲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说法。一时说是她中学同学的老保姆的侄儿发力,他当时在区公安局当局长。一时说是大兴安岭方面来了封公函请派出所收容我们。一时说三舅妈有位学生家长在派出所当领导,给我们开了方便之门。也许这几个方面的因素都有:大兴安岭方面眼见母亲病入膏肓命垂一线,动了恻隐之心。派出所领导借此台阶将我们的入户申请呈报上去,而侄儿局长顺势大笔一挥,批了。总而言之,有一天,我们看见母亲兴高采烈拿着个户口本进了门,对我们宣布:

“好了,我们可以去找房子了。”

那座红房子不止是在我的梦里了,它是千真万确地存在了。其位置在城北地区湘春路的西段。沿着这条路往西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横过城市的那条大江——湘江;往东走二百来米,就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城门口。顾名思义,城门口原是长沙城墙的北门所在地。三国时老黄忠挑战赵子龙的地方就在这道城墙外。民国十九年红军攻打长沙也是从这里打进来的。城门口旁边有个小学,叫湘春路小学,辛亥革命时是湖南都督府所在地。这一传说有操场上那座铜像为证,那是革命后湖南第一任都督陈作新的铜像。

我们搬去红房子时,有关城门口的种种传奇,剩下来的也只有这个不无讽喻色彩的地名——城门口了。这个曾经那么悲壮的地方,如今变成了熙熙攘攘的市场,嘈杂鄙俗,“投机倒把分子”在这里卖小菜、卖小吃、以及来历不明的各种物资,街头小混混在这里等退票、等仇人打架、等七七八八的机会,游手好闲之徒则在这里看热闹,看漂亮妹子,起吆喝……

我们的红房子就伫立于那一片喧嚣之旁。今天我在电脑上敲打着键盘时,我又看见了它,它不是一个地名,不是一个传说,它历历在目。我看见我提着一个装着脸盆饭碗的网袋,跟着母亲,穿过一片东倒西歪的棚屋,穿过一条湿洒洒的巷道,穿过巷道两边的竹床阵、以及竹床上半裸的男女们敌意的目光,走上一道麻石小桥。顿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我看见了它,一座红房子,孤独地立在阴沟旁边的小丘之上。

很难相信,在那个年代竟会出现反差如此强烈的场景,一边是阴暗、尘土、腐臭,无边黑夜一样的窒息,官员脸色一般的冷酷,你不管把脚落到哪儿都会踩到两脚泥;另一边却是光明、清朗、亮丽,雨过天晴一样的干净,红是红,白是白的一座小屋,鹤立鸡群。为什么会有这座红房子?它为什么会建造在这么个地方?因为什么,它会空在那里等待着我们住进去?直到现在都是一个谜。我从来没打算解开那个谜,我不想这则童话变成通俗小说。

我们在红房子住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记不清了,可以记起来的是,我们搬进去时天气酷热,从里面狼狈逃窜时天气依然酷热。搬进去时,我们欢天喜地,群力里的老邻居都来参观这座不可思议的美丽屋。女孩子们来跟我们玩官兵捉强盗和捉迷藏,我们跑到屋后,跑下小丘,来到一大片荒地。凉风习习,掠过那些野草丛生的断壁残垣。我抬头看着天空,天空高远,父亲捉摸不定的目光、母亲忧心忡忡的面孔、新学校里凶暴的男同桌和强霸的女同学——所有这些不开心的事,连同我自已,都被头顶上这无边无际的深蓝包容其中。

是真的有过那么一座红房子呀!那是我们家的一个假日,落日前的一道霞光,病入膏肓者的一次回光返照。我想,后来我们之所以成功地将父亲是右派的秘密隐瞒了那么久,也是得益于那座红房子。由于我们住进了这么一座房子,人们不由得猜想:这家人必是有点“背景”的,就不会怀疑我们的来历了。我穿过那片贫民窟往红房子走去的时候,不止一次,听见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高干子弟……高干……”我们干净整洁的衣着和一口北京方言,加强了人们的这一想象,最后,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它也许是真的了,我听见母亲跟人说:“我们从北京的……中央机关……”当我转入一所小学作插班生,同学们问我是从哪里转来的,我便说:“……北京。”

伤心惨目的的大兴安岭林区小镇,就此被省略在红房子的光辉里。

红房子……我听见我自己的低呼,越过数十年的时空,它变成了一声叹息,落实在一张稿纸上。所谓小说是什么呢?它们就是虚化了的故事。岁月减弱了事实的力度,并以想象装饰了细节。

唉,红房子它太美丽了,所以终然化为虚空。

“轰隆一声巨响就像一声炸雷。”这是当时我跟那个消防队员反复陈述的一句话。我手里端着一个蓝色搪瓷锅——怎么每一次逃离我手里抓着的总是锅盆碗盏呢——正从火灾现场冲出来。红房子爆炸了,着火了,我一个人冲了出来。我哭着抓住碰到的第一个消防队员,央求他去救我的家人。但我一回头,却看见母亲就在我身边,她也在哭着,在噼里啪啦的火光声中,她凄绝的呼吁不绝如缕:“我还有个女儿在里面!我还有个女儿在里面!”

那场大火烧死了三个人,我们一家却都成功逃生。在凄凉的哀乐声中,我们离开了红房子。人们告诉我们,这是一场电线短路引起的火灾,一半天灾,一半人祸,但母亲相信那是一种命运,不容抗拒:“我早就觉得这房子好得不像真的,我们在里面是住不长的。”她对前来慰问我们的亲朋好友宣讲着她的宿命论,“不要去说它了,总算祖宗积得有德,让我们都逃了出来。”

我们搬进了一座灰房子,从此再没去过红房子,不久,就将它遗忘,最后,连它的颜色也朦胧,甚至不能肯定,我是真的在那么一座房子里住过吗?朦胧中,它的形象有了一圈梦幻般的光环,迷离在我的眉间心上,与其说是一篇处处皆落在实处的散文,不如说是一则耐人寻味的寓言。像是火车窗口缓缓流过的远方风景,更行更远,终于,沉淀到记忆深处,与不断叠加的现实浑然一体。

白房子

一天,常一跑来跟我说,他要买一座房子。只是钱不够,找我凑一点。

那是1972年春天的事。那年头拥有自己房子的人是凤毛鳞角,大多数人住在公租房里,有宿舍住的人就被视为特权阶层,如若有个人说“我住什么什么宿舍”,我们就会立即对他刮目相看;如若有个人说“我住军区大院”“我住省委大院”,那不得了啦,那我们直接就把他看作首长。我的朋友中,只有李欣住在自家的房子里,她家解放前是长沙数一数二的大杂货商,公私合营时她爷爷多了个心眼,给自家留下了住房。在北门正街,一溜五间,还带有阁楼。我去她位于阁楼的闺房住过一夜以后,就不叫她本名了,叫她李幸福。

所以当常一跑来找我商量买房,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时我跟他正在热恋中,我们老是为找不到一块可以独处的地方而烦恼。我家四口人住在一间十多平米的房子里,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还不提那些随时有可能闯了进来的邻居们。常一家比我家好一点,租住着郊区菜农户的两间小屋。不过他妈得了骨结核,整天躺床上痛苦呻吟,令我坐在屋里连笑一笑都有罪恶感。

常一和我站在河边一棵大树下商讨买房大计,阵阵臭气飘来,这地方离粪码头不远,因而碰到熟人的概率甚低。

“那房子开价两百元。刘队长已经帮我讲到一百八十五元了。”常一陈述着那房子的种种迷人处,“房主是个孤寡老人,现在街道上安排她去住幸福院了。街道办事处工宣队长老刘,是我老领导,他特欣赏我。你说巧不巧,好几年没见了,昨天在韶山路劈面碰到他……对了,那房子在月亮池。很美的地名吧!”

月亮池!我一辈子没见过如此名实不符的地方,事实上,月亮池这名字简直是对这房子的嘲讽。不,它根本就算不上房子,它只是四堵墙勉为其难地撑着个房顶而已。站在这个十平米大小的空间里,举目便见天空,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的天空。从这个意义上看,叫这房子月亮池倒有几分道理,因为在有月亮的夜晚,月光的确透过破瓦残垣投射到屋子里坑坑洼洼的泥巴地上。不过就房子所立身的这条小街来看,这地名就十分滑稽了。那是我们那座城市里典型的贫民窟,两三米宽的街道两旁,东倒西歪地立着一间接一间的泥木棚屋,乍一看去,像是些命垂一线的残兵败将,互相搀扶着才能好歹立在那里。

夏天,傍晚与夜半时段,家家户户门口都伸出一些竹铺子、竹靠椅、以及各种可以让人躺在上面的物体,中间只留出一道曲里拐弯的小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我在其间走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敢在这一时段到巷子里来了。我受不了两边乘凉人士远非友好的检阅。

不过,我还是同意注资买下这房子。因为不管怎么着,它有变成一座房子的可能性。我太需要一间房子了,为了逃离我被困在里面这么多年的灰房子,我不惜一切代价。

我给了常一一百元,那是我的全部财产,从五岁起的压岁钱到这些年做临时工的积蓄,都在这里了。常一又找朋友借了八十元,他最后是以一百八十三元成交的。可怜他把他家中所有的抽屉和衣裤口袋兜底翻,也凑不满五块钱。他红着脸把一百八十三元交给老婆婆,答应下个月一发工资就把欠下的两元送给她。

“算了。”老婆婆倒是个爽快人,“看你人蛮诚实的,我也不靠那两块钱发财。”

我们开始策划重建工程。正在一间建筑公司学工程预算的剑平给请来作高参。在一个星疏人稀的深夜,我们来到现场视察和测量。常一兴高采烈,踌躇满志,他一肚子的主意,对房子的每一细节都有规划与设想:

“全部铺地板,”常一四下走动着指手画脚,“地板就刷清漆好了,经济又古朴。呐,这里要再开一个窗户,这样屋子里光线才充足。床做成伸缩式的吧,白天是桌子,晚上拉开是张床,这样既可节省空间又美观。床的上方做上三层阁板,就是我们的书架了。对,这样晚上靠在床头想看书的话一伸手就可以拿到。阁板上装一盏隐蔽式台灯。呐,这个墙角可以做个角柜,一直开到屋顶,下面放杂物,上面放些不常看的书。啊,最主要的是,这房子外墙要刷成白色……”

当常一这样指点着他的江山时,剑平一直微笑不语,嘴角不时往上一牵,我与她是玩捉迷藏一起长大的老友,当然知道她这一表情的意思:不表苟同,不以为然。

果然,她一开口就让常一傻了眼:“你有多少钱?”她问。

买房已让我们倾其所有。为了房子的重建工程,常一起头打了个五十元的会 ,这意味着他的财政已出现赤字,今后的九个月每月要还五块钱,对于月工资只有三十九元五毛、还要养个病母的常一,这是一笔巨款。我当然愿意继续注资,但是,还有那笔八十元的债务呢,还得吃饭呢,而我的月工资只有二十六元。

剑平为我们做的工程预算堪为“白手起家”的经典。真不愧两肋插刀的密友,她为我们省去了大额材料费:砖瓦去一些正在拆楼阶段的工地上收集,沙子到河边去挖,至于水泥、木料和其他零碎材料,她为我们联系了一个已完工的工地,以“处理价”买他们的剩料。工程队则由她与常一的几名泥木行朋友凑成,他们利用下班时间来赚点外快,工钱当然是“友情价”,常一应承给每人装一台收音机以表谢忱。

如此这般,地板和两用收缩床什么的都只好割爱,书架之类也只能“看着办”,常一的提案中,唯一被保留下来的只有一项,就是“白色的外墙”。

“你是不是从《带阁楼的房子》得到的创意?”剑平兴奋地问常一,“原来你跟我们一样也喜欢契诃夫呀!”

剑平和我都是契诃夫迷。我们读了他所有找得到的作品。读了阿维洛娃那本《我生活中的契诃夫》之后,我们很激动,发了疯般跑遍了我们所有书友的家,要找到书中提到的那部剧本《海鸥》,结果找到的是《食客集》,那是汝龙所译二十七集契诃夫小说集中的一本,其中就有这篇《带阁楼的房子》。当我们看到小说结尾的那句话“米修司,你在哪儿啊?”我们彻夜无眠,讨论着那一场发生在艺术家与纯真少女之间的爱情,以及小说家的真实生活与其作品之关系,因为我们发现,小说中女主角的爱称米修司,正是作家现实中的恋人的爱称。啊,那个清纯如梦的少女!啊,那场凄美的爱情!啊,那座在一片幽暗中蓦地显现的白房子!

常一没看过《带阁楼的房子》,不要紧,我把它抄下来了,我拿手抄本给他看。他也立即爱上了它和它的作者。关于我们自己这座将要重建的房子,我们三个人的设计意见有种种分歧,但终于在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它要是一所白房子。

两个月后,白房子落成了。没有超支,没出问题,没生变故,一切都在计划中,一切都在掌控里,只是,我从来没有住进去。

不久前,剑平跟我通着通着电话,突然来了一句:“常一的那间房子要拆迁了,你知道吗?”

“常一?他的房子?”

“白房子呀,在月亮池。”

蓦地,透过四十年的岁月,我看见了它,在月光中,在四周残兵败将般的棚屋中,在一片污泥浊水中,那座亭亭玉立的白房子,孤独地,幽伤地,闪着怯怯的白光。

常一来通知我白房子落成的那天,我正躺在同学黎方家养伤。一星期前,我跟常一深夜去一位朋友家,在他家门前的马路上被一辆自行车撞倒, 腿上被划开一条大口子,到医院里缝了十多针。出院后之所以住到黎方家而不回自己家,不想让母亲着急是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我受伤时跟常一在一起。深更半夜跟个男孩在街上走,这算什么行为?主要的是,她反对我跟常一好。

母亲不接受常一,这倒不完全因为他家境恶劣。她自己当初与父亲自由恋爱,就不在乎父亲的出身和家境。结婚的所有费用都是她出的,婚后接奶奶去香港,机票钱也是她拿出来的。“不是我家里的钱,是我自己工作赚的钱。”每次说到这事她都要来这么一句注释。

母亲是真正的新女性,她二十五岁念大四时与父亲相恋,家里那么有钱,她却一定要自己找到了工作,经济上独立了才结婚。以至于她结婚时都快三十了,这在当时要算惊世骇俗了。所以她对常一的不满之中,最接受不了的就是他没有一份正式工作。“你们两人都没有正式工作,怎么可以自立于社会?”母亲道。崇尚民主的她,并不以专制言行阻止我与常一来往,但她看到他时那副恼丧的脸色,使我不想让常一在家中出现。

然而,我受伤后的某日,午后的寂静里,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她,我的母亲,母亲她忧伤地坐在床前看着我,说:“我让小常把咱们家里那副床板拿去做门了。”

原来,她早已知道了我们盖房子的事,当她好几天不见我回家,就跑去找了剑平。剑平对她讲述了那晚发生的事,并告诉她:我们之所以深更半夜去朋友家,是为了一只板条箱。白房子万事俱备,就缺一块门板料。那朋友说他家有个大板条箱,可以拆了做门。他让我们趁他家人都睡了去抬那只箱子。

“怎么可以……”母亲说,“怎么可以……”

母亲摇着头重复地说着这句话, 是说不可以夜半去人家家里抬箱子,还是说不可以跟常一这样的人厮守终身?不明确。明确的是,我伤透她的心了。我不敢看她那双忧伤的眼睛,我怕动摇我的决心。

“我知道你是不会听我的意见的了。”母亲起身离去时说,“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你们一定要有正式工作,结了婚,才能一起住到那房子里。”

我用力点头。

我一能下地行走,就跟常一去看白房子。

那是个飘着细雨的暗夜,巷道两边的乘凉人士不得不将床啦门板啦撤回到自家门内,我们得以从容穿街过巷。我一反往常,走得很慢,落在常一后面。腿上的伤还隐隐作痛是个原因,主要原因是我刻意要跟常一分开走。那条街上顽童特别多,他们总是跟情侣过不去。

我独自慢慢走着。就要看到我们的新房子了,我心里为何没有一丝喜悦?难道我真像常一指责我的,是个天生的右倾悲观主义分子,“你像托洛茨基似的,总是对革命的前途忧心忡忡。要不是列宁高瞻远瞩当机立断,发动了十月革命,一部国际共运史就要改写了。”他批判我道。有段时间,一本《联共(布)党史》,是他除了《毛泽东选集》四卷外唯一的藏书,这使得他对书里的史料和术语如数家珍,动辄拿里面的人物事件与现实生活打比。他这人记忆力超群,口才一流。书虽读得不多,最擅以其中的箴言妙句点缀自己的言谈,往往引得满座俱惊,笨嘴拙舌的我,更是佩服之至。

冷雨飘到我的脸上,我打起精神朝前看去,蓦地,我看见了一小块白色,在前方黑糊糊的迷蒙中,在伸向无限的时间邃道深处。那便是白房子吗?白房子迎面而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看见了那童话小屋般的锥形屋顶,雪白的墙,雪白的门,雪白的窗,窗玻璃闪闪发光,像是这个白色精灵的眼睛,眨呀眨地赋予它生命。

“进来呀!”常一站在门口招呼我,将门敞得大开。这时我才看见,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站着一个、两个、三个、好几个人,最醒目的是一名浑身上下圆滚滚的中年女子,常一对她介绍我:“这是我的……朋友。”又对我介绍她:“这是陈组长。我们月亮池的治安组长。”

我望着陈组长,怎么!这张面孔似曾相识?这似是而非的笑容,这火眼金睛的目光,明明是在哪里见过的。

“叫什么组长呀,叫我陈婶就好了。”陈组长声震环宇地开了腔,“街里街坊的,呐,我就住在你家对面,呐,这是我弟媳妇,这是我老弟,这是我老妹,”她手一抬,从身后面扯出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这是我家满伢子,满伢子快些叫……嘻嘻,叫什么好呢?你们还没扯结婚证吧?”

当我与常一终于把房门关上,面面相觑地在屋子里唯一的家具、一张大床上坐下来时,我不由得埋怨他:

“你干嘛让他们来?你跟他们说什么啦?”

常一一脸无辜:“我怎么会‘让’他们来?他们还用得着我‘让’?没办法,这种地方的人就是这样的啦,关心他人胜过自己,毫不管己专门烦人,好奇得来,门板都挡不住。不过这位陈婶倒真的是个热心人,这些天来泥木师傅的茶水都是她供应的。刘队长关照过我,说她是个治安骨干,在这一片蛮有威信的,只要跟她搞好关系就万事大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类人,但是,没得办法啦,革命总是要在艰难形势下发展,进一步,退两步,眼下咱们处于退守阶段。”

常一的声音和表情都怪怪的,跟他平时天马行空的作派判若两人。这近乎耳语的音调,这闪灼不定的目光,似曾相识。

屋子里散发出一股怪怪的气味,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令人没法安坐的气味。我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动着,看看糊了白纸的天花板,看看粗糙的水泥地,看看还散发着油漆味的窗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哪里不对劲?是我们自已还是这屋子?我走到门口,低头检视那张由我家床板改造的房门,咦,门上怎么有条缝?我凑近去细看,我伸出手抚摸,我看到了、我摸到了、啊不,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似曾相识,不绝如缕,从什么地方传来的?我的心里?天边外?四面楚歌!猛然地我想到这个成语。退守阶段?这房子难道是座堡垒,我们被围困其中啦!我愣了一下,将房门猛地推开:

灰黑的夜色中,几条飞奔而逃的身影依稀可辨,“嘻嘻嘻!哈哈哈!”粗嘎的笑声打破了夜的静寂。

“当然啦,”剑平在电话里道,“房子现在不是白色的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打断她,“它早就不白了,我知道。”

我不想就白房子的话题深入。这多年了,谈起它来仍然令我心痛,经历了这多风雨,趟过了这多污泥浊水,什么为我依然对那座早已名实不符的房子耿耿于怀?

那年秋天,常一一个人搬进了白房子。照他的说法,他这算是打头阵,充当先遣队,“最高指示,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他说,他要以无产阶级正气扫荡掉市井俗众的歪风邪气,到那时,我便可以住进来了。

那些日子,我们同心协力在母亲面前扮演快乐的有产阶级角色。我们将常一的先行入住诠释为尊重她的意愿。常一在月亮池附近的一间街办厂找了份新工作,从三级工飞跃到六级工,工资一下子涨到五十七元八毛。“我们终于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常一模仿着列宁在十月的手势向我宣布这一特大喜讯,“国内外反革命势力的武装封锁被我们冲开了一条大口子,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

那些日子里,喜讯频传,副统帅被揭露是叛国贼曝尸温都尔汗了,美帝国主义陷入越南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日薄西山了,伟大领袖让邓小平出来“抓革命促生产”了。一天晚上,广播电台在播放了例行音乐《大海航行靠舵手》之后,播放一段抒情的轻音乐,“是瞎子阿炳的《良宵》啊!”我与常一不约而同欢呼。他刚升任副厂长,踌蹰满志,说是这间工厂将在他的带领下,奋发图强,艰苦奋斗,完成从作坊式生产到现代化生产的飞跃,升级为区办工厂。

这一目标是否能够实现,我倒不怎么关心。我自己的命运也有了突破性改变,我终于结束八年的觅职长跑,找到一份正式工作,是到一间钟表修理厂做普工。厂里安排我看守仓库,在仓库楼上那间老鼠横行的破阁楼里,我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块私人空间。就安全感而言,比起那座四面楚歌的白房子好得太多了。仓库足有篮球场那么大,除了偶尔来领材料的同事,日日夜夜都只有我一个人。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夜里,我站在阁楼里,对着那个由瓦楞包装箱改制的书架欢唱。现在,即便是晚上我也不去白房子了。我分秒必争地享受这得来不易的好光景。“四人帮”打倒了,欢呼的游行队伍从阁楼下走过。跟着,高考制度恢复了。我决定去考研究生。初中没毕业便遭遇到文革的我,要对付的考试科目别说没有学过,有些课程,我连其名称都闻所未闻。我甚至不知道文学和语言是中文系两大门类。想要考的是文学,却糊里糊涂报了语言专业。白天要上班,夜里有那么多的书要读,有那么多的东西要背,当我考完最后一门课回到家里,面对母亲探询的目光,恍若隔世,尤其是当她跟我提到白房子:

“你应当去白房子看看了。”她忧心忡忡地道,“你都快三十了,常一不可能永远等下去。”

“怎么啦?他来跟你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总之你们不能这样子下去。”

我在入夜时分走到了吉祥路,那是通往月亮池的必由之路。远远地,当我看见月亮池街口那间杂货店的招牌,才恍然省悟,我有多少日子没到这里来过了呀!木制招牌已经改成了霓虹灯:“月—池—店”,霓虹灯质量很差,“亮”字坏了,让这招牌显得比其木制时期更加不堪。街口两棵大树上,以前总是悬挂着一条大红横幅,上面挥洒着时兴的革命口号:“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现在,横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木制大横匾,上书六个大字:月亮池向阳院。

我放慢了脚步。仲春三月,寒气逼人,街道两旁的棚屋都关着门,幽黯的灯光像一道道居心叵测的目光,从歪歪斜斜的门洞和窗户里透射出来。而在小街深处,影影绰绰的,一团白色的光影从幽昧中浮现,难道这就是我们的白房子?它怎么这样小?它像是一叶孤舟,漂浮在苍茫夜海上,载浮载沉。

心中不祥的预感在扩张,我加快了脚步。小屋的形状渐渐从四周的黝黑中脱颖而出。我看见了那倾斜的屋顶,看见了那张小窗,窗口流露出灰白色的的灯光,这么说他在家,他在等着我!母亲说得对,我太不应该了,我太自私了,让他一个人在这么个地方孤军困守。刹那间,事业、理想、远大前程,这些刚才还那么强烈的欲望都消逝尽净,浮名于我何用?前方一豆灯光下的那片温暖,才是值得我倾毕生之爱去争取的目标啊!我大步流星,一个箭步冲到白房子前,将门使劲一拉,啊!我愣在了门口。

剑平说着说着,又回到白房子的话题:

“常一真要算是守得住的,”她道,“这些年来有好些人要跟他买那房子,他都坚决不肯出手。终于,守得明月出青天,你知道现在这房子可以拿到多少拆迁费吗?”

“不知道。”

“至少四十万!”

“哦。”我说。

“哦。”我说。我一脚在门槛里, 一脚在门槛外,望着对坐在屋子里的他和她。我大张着嘴,弱智人般呆立。接着,转身就走。

我认识她,她是常一的徒弟,就住在隔邻的小街上。是个温柔安静的女孩。

“我们正在谈工作,”常一追了出来,“你知道,我正在开发一个新产品。对了,她姓米,小米帮我很多忙。我们的厂子能否升级在此一举……”常一唠唠叨叨,语无伦次地说着说着。

我沉默着,不是刻意沉默,而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好。“难怪刚才白房子看上去那么陌生。”我心里想。

“对了,”常一突然找到救星似的,“不信你去问陈婶嘛,她刚刚还进来过,还给我们送了姜盐豆子茶。其实她人蛮好的,还夸小米随和大方来着……”

我们站在明月池街口那道木匾下。世界骤然冷得像冰窟,我瑟瑟地发着抖,常一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来,我瞪着他看,没法将这副眉眼跟那个一向那么熟悉亲近的人联在一起。越过他的肩头,我瞥见那道夹在两列零落灯火中的小街,小街深处,是那一团白,发了黄的白,支离破碎的白,晃晃悠悠,往四周深不见底的幽黑沉陷,终于,不见了。

“喂!喂!你在说什么呢?我听不清你的话了。”剑平在电话那头呼叫,“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啊?”

“听见了,听见了。”我说。

其实我没听见,我沉陷在淹没了白房子的那一片幽昧中,挣扎着,扑打着,想要伸出头来,想要摆脱那在四面八方把我往下拉的力量。我不想死,我想伸出头来透口气。

我终于伸出头来了,我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米修司,你在哪儿呢?

但电话的那头,已是一片静寂。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