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给夭夭写点什么,一直未能动笔。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清秋的黄昏,当尘埃一样细细的萧索穿过窗牖踱步而来时,就会想起夭夭的诗: “逝去的是时光/还有时光怀里的那一片荒芜/多么快 一转眼故里已是草木深/时光终究是一截秋霜……’’夭夭的诗里有一种植物疯长的力量,有一种生命力的激情,还有一种暗夜里无言的孤独感,在这样薄凉的黄昏时分,会穿透纸页慢慢弥漫过来,让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穿过被掀起的记忆,呢喃自语
夭夭的诗歌从个人记忆开始,打上了她生命历程的深深印记,因而,构筑记忆或回到过往就成为夭夭的一个使命。往事的伤怀、乡愁的漫溢,其间穿行着错落而恍然的时空感慨,就成为夭夭诗歌不变的主题。夭夭近几年创作的大量的关于乡村和小镇的诗歌,都与她的人生记忆有关。比如她的出生地,那个她经历童年、少年时代的叫“古沛"的村落;她成家的地方,又一段生活的开始,那个叫“乌衣"的小镇;高王乡小学,打谷场,老街,流浪艺人……她的内心始终盘旋着这些记忆,无法磨灭。从乡村到小镇再到今天的城市,一路行来的生命历程,让她愈加热爱、眷恋、理解和同情那些远逝的日子,那些环绕她的记忆原点的事物,那是她真正的故乡、心灵的在场。
越来越近了/就要靠近窗口的飞翔/这破败的乡街允许我回到幼小/在细细的月芽边/在柳树斑驳的倒影里/我像一截走动的历史/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来来回回/像农历里的月光/被无限的打开/又一点一点的被伤害/我坐在他乡的窗口/把睡眠挂得那么高/像一轮美丽又孤独的月亮……
(夭夭《故乡》)
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不息的记忆。我们可以从中找出诗人的精神脉络,这脉络还链接着这个时代的神经,它有隐痛,也有不忍之心。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呈现浓郁的乡愁和深度的悲悯。
这浓郁的乡愁当然来自夭夭浓郁的故土情结。故乡的一草一木都令她魂牵梦绕,年少时最大的梦想是离开那块贫瘠的土地,可真的走出来了,又无限眷恋。诗人对故乡的情感是复杂的,矛盾的。她伤感于故土的贫瘠、落后和苦难,又热爱着她的简朴、温良和幸福。我们不知道诗人经历了怎样的童年和少女时代,但她写《古沛镇》、《女山湖》、《高王乡小学》、《在那个向阳的山坡上》,那里藏着她青春的笑脸,有隐约的芬芳;那里飞溅着她苦涩的泪水,有暗夜的伤痕。鲜红和黯淡就这样矛盾而又统一地交错在她的诗行里,她的目光掀起并穿透这些记忆,把绵延的伤感和静谧的幽思织进低回婉转的诗行。
诗歌是记忆,是回望,是想象,也是生命中不曾更改的情怀。走出故乡多年仍然走不出故乡的那些记忆,都市的热闹生活只是表面的五光十色,故乡仍是她心灵里一块纯净的所在,回到故乡就有一种归属感。
不要停下来走到昨天哭泣的地方/把乡愁哭成一座空房子/屋前种玉米院子里爬满豆角/不要停下来一直走/走到高粱水稻荞麦芝麻生长的地方/我的兄弟姐妹/原谅我走得那么匆忙那么无依无靠/原谅我带来了他乡的更深露重与水深火热
(夭夭《不要停下来一直走》)
可是纯净的乡土气息正在一天天远去,现代都市文明正在一天天使人变得庸碌和世俗,诗人越来越体味到生活的荒谬感和生存的边缘感。在她的诗歌中表现为对普通民众生存状况的关注,对他们人生苦难的表达,以及处在乡土与都市文明夹缝中的尴尬。从这个意义上说,夭夭具有与生俱来的一种草根性,她忠实于自己的土壤、生存环境,根扎得很深,她的目光所及,是“绿色的荫影下轰隆隆的挖掘机开来了/他们挖空了春天又是秋天”、 “我辛劳的女人/你的命有多苦春天就有多长”、 “在小镇的路灯下/他紧贴着地面/匍匐是一种姿态”这样的诗句,这些只能是从脚下的这片大地和土壤里生长出来的诗句。没有对这块土地的深沉厚爱,就不可能有这样深刻蕴藉的诗歌。
很喜欢夭夭关于乌衣小镇的系列诗歌。《小镇的河流》、《小镇的月光》、《老街》、《小镇的烟火》、《小镇的春天》等,这组诗不同于诗人其他一些诗的节奏的快速跳跃、短促有力,它们显得平缓而从容,诗人为落日下、月光下、烟火中的小镇所纠缠,她无法转身,唯有为美而俯身,这样的姿态是面向五谷,面向河流,面向土地的。如同大自然一样,诗意也有其自身的景象。无论现代工业文明如何发达,安宁、喜悦、温暖、自足的生活永远是内心的诉求, “在小镇的臂弯下/我是一支寒酸的灯”“在小镇的落日下/我就要站成一扇窗”,诗人把对小镇的情怀融入其中,如水漫过蓝色的记忆,一瓣一瓣的时光之花在土地上开放着,诗歌因此拥有了感性的光芒。诗人在关于这个古老小镇的喃喃絮语中,为我们构建了一个远离尘嚣、安于一隅、沧桑中隐藏着大美的小镇。
夭夭的诗大多篇幅不长,但情感抒发总要经过几番曲折、几次迂回的递进,层层深入地加以表现,而不是连续性的直线指向终点。她特别擅长一种倾诉式的叙述,像呢喃自语,又像是秦腔、京戏中的吟唱,类乎爱尔兰诗人希尼那种夹叙夹议式的表现手法。较之她的第一本诗集《炼巫术》,第二本诗集《时光站台》中抒情主人公“我”更多出场,叙说中带有更多警句式的思考和个人化的生活体悟。她的内心似乎始终有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望,在诗歌这里才终于找到了释放的出口,“如果不能风花雪月地写,那就委屈地写,愤怒地写,被伤害地写,很疼地写!最终,生活就被真实地、深刻地表达出来了。”夭夭诗的抒情品质无疑是真诚而坦荡的,在她的作品中,我们找不到假大空的趋时之作,她宁肯执著于“小我”的真实感受,也不去拉“大我”的大旗作吓人开道的“虎皮”。对故土和家园的反复吟唱,对人的价值、尊严的热切呼唤,对挣扎的命运的叹息,对自私虚伪黑暗的憎恶,都是她的为人和作诗的真诚品格的具体表现。而在表现上,则借鉴中国古典诗词的结构艺术,曲折层递,时空交迭,极尽曲巧之能事,使她的抒情品格更具感人的魅力。
诗歌《如果我爱你》用连续几个“如果”,把假设性的否定推到无法后退的地步,使诗情构成前后对比,在对比中诗情获得深度和强度,收到单纯而又丰富、复杂而又富于层次感的艺术效果,为作者的诗情运行划出了一条曲折深致的优美曲线。
由于结构和语言艺术的讲求,使得夭夭这个浪漫忧郁型气质的诗人,看似常常直抒胸臆,却没有给人一泻无余的直白浅露之感。作家迟子建说: “我相信每一个优秀作家都是具有浪漫气息和忧愁气息的人,浪漫气息可以使一些看似平凡的事物获得艺术上的提升,而忧愁之气则使作家在下笔时具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从而使作品散发出独特的韵味。”夭夭的忧郁具有一种记忆的性质,它来自时光流淌中过往的一些伤痕,渐渐变成了她心灵和情感深处的积淀。生之挣扎的苦痛,世事变幻的无奈,家园往事的怅惘,莫可名状的孤独,这些使她的诗流露出忧伤执著的悲美情调,而内里深刻的真实和由此带出的悲悯情怀,又使诗歌洋溢着温润的人性之光。
抓住诗的骨头,和它一起疼
读夭夭的诗,除了忧伤执著的悲美基调之外,还常常觉得沉重,总有一种浓烈得化不开的苦涩笼罩心头,有的诗句,还如森森逼人的刀锋,有锐利的感觉,令人痛楚。这种感觉既令我恐惧,又让我忍不住一步步走近去品味和琢磨——她的诗中一定还有些什么吸引着我,召唤着我,让我着迷。
诗的本质是痛苦的。诗带给我们的从来都不是物质和肉体意识上的欢愉,在人类从蛮荒走向文明的进程中,在太平的盛世和离乱的年代中,在生而无趣死亦苦痛的挣扎中,在那些莫名的孤寂、恐惧和无助笼罩心头时,诗的呼喊与低吟从来没有停止过。同样,诗人也从未因心灵与身体的苦楚放弃过自我的歌唱。在通往艺术祭坛的苦旅上,魔幻般的诗歌之所以能够吟唱不绝,那是因为它感动了我们,使我们得以从中找到我们自己,正像诗人从中找寻他们自己一样。因为寻找精神家园,诗歌生生不息。 “今天依然是最能体验困境和绝境的时代,人类依然不能满足于表面的毫不触及心灵的书写。”夭夭的诗,是心灵深处的诗,是来自灵魂旷野的呼喊,是对人类精神之旅的探求。虽然我们不一定认同她的一些观点,可她那些来自生命深处的疼痛和呼喊,那些孤立无援的处境,那些充满自省的诘问,却引起我们同样的战栗。
对夭夭而言,诗歌是她寻找到的一种释放真实、表达生活、栖息心灵的方式。她用自己的方式吟唱着生活的酸甜苦辣,在诗的国度思索、行走、歌唱,在语言的庇护下,她让自己的内心和体验得以彰显,让血液和肌肤的气息向着生活的最高处弥散,抓住诗歌的骨头,和它一起疼痛,从而让自己的灵魂站得更高。夭夭说:“诗一次又一次地拯救着我。”是的,因为诗歌,她找到了诉说的理由;因为诗歌,她漂泊的灵魂得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沉重的乡愁魂牵梦绕,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女性视角的新颖独特,这些使得夭夭的诗歌具有一种特殊而别样的品质,就像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是灿烂和冰冷、坚硬和柔软、细腻与辽阔、纯净与繁复、深情缱绻与锐利冷峻的双重合奏。“我站在悲伤的河流边/看它昼夜流淌着热爱看它昼夜流淌着凉意”、 “那一地的瘦损与丰盈/正在恣意生长怎么也抗拒不了”、“那些纠结的苦难和幸福/为了离它们更近/我用尽了身体里所有的热爱和悲悯”。夭夭的诗作中有很多这样对立、反差很大的词语,都和谐不和谐地揉在一起,造成理性支配下诗情的反复转折,形成了强大的阅读张力。
……肯定是那张脸/是那段模糊的被安排过的片段/把一个人隐忍的内心弄的千转百回/走了那么多弯路/省下了那么多情仇爱恨/我还要回来/用我并不富裕的年代/来抚养我这张藏在生活后头的脸
(夭夭《另一张脸》)
这是一首没有枝蔓的诗歌。诗歌语言简洁而直截,尖锐,纯粹,少了一些婉转和曼妙,却能直抵你的内心,具有上乘的表现力和爆发力。日常生活中人人都有的极普通的一张脸,诗人以近乎直白的宣泄,以曲折委婉的隐喻,一步步地展示了背后隐秘、深不可测的心灵和生命历程,有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夭夭的诗歌是柔软的闪电,在心灵的天空中如花束盛开,那缤纷的奔腾是遮不住的锋芒。这锋芒是敏感,是苏醒,是体验,是感受,是心灵之光的延伸。鲁迅说:“诗是血的蒸汽。”强调诗人在写作时不能单凭墨水去写,还要凭自己的热血乃至用整个生命去写,即“有血痕的写作”。有血液的沸腾才会有诗的弥漫。夭夭的诗歌是具有这样厚重的分量和质感的。她始终关注人的生命的基本处境,那种最深层与最真实的存在。她对此有痛切的体验和深邃的领悟。她如此理解我们在大地与天空之间行走的生命:我们生长在大地上,这是我们的宿命,因而有着多欲的、污浊的、易腐的沉沦本性,但上升的力量和空间始终存在。我们总是在挣脱黏稠的大地,向着更纯净的境界,向着某种可能性做着攀升。我们总在这样的途中。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所在。可怕的不是污浊本身,而是对污浊的熟视无睹,以致污浊的生活成了一种最正常的、人人追逐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使诗人窒息,感到受伤害,于是她不断地用自省式的诘问来直面自己最真最深的灵魂,更新自己的生命境界,这是夭夭在痛苦的求索中找到的灵魂上升之路。伴随着这种诘问和思考,诗歌始终处在一种生存困境与信仰艰难的张力之中,准确而深邃地刻画出一代人的心灵世界的两难,而诗人和诗歌的伤痛一直都在。
七朵八朵……/左右都是春天/眼前白茫茫一片/此刻适合遗忘/适合在多余的枝条上失眠打颤/草地是今年的/梨花开的有些缓慢有些冰凉/爱上它们的一刹那/我是如此害怕这些与我有关的清白/蒙上俗世的尘埃
(夭夭《梨花开了》)
梨花开了,带来春天不同寻常的爱和纯洁的芬芳,带来生命新的祈祷。在生活的破碎之处,这一树梨花是我们遇见的光,为爱恋的季节所珍藏,请不要让它蒙上世俗的尘埃。
在回归故乡的心路历程中,夭夭的诗歌表达了这种白省、悔悟和超越善恶的更深一层的灵魂景象,伴随着一种诘问和忧郁的心境。诗人孤孑一身,行走在心的旷野,歌哭吟唱,向尘世发出隐秘而神性的召唤;每一个日出或黄昏,她打开一扇扇幽暗的门,用真诚的生命诉说点亮人性的灯盏,照亮回归故乡的征程。在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乡情怀中,我们看见了一位精神还乡者的坚韧和执著。诗集《时光站台》延续了第一部诗集《炼巫术》的风格,并拓展了题材和深度,从外在语言的精雕细刻到内在情绪的自然流露,从小资情调的浪漫伤感到怀揣乡愁的忧郁悲悯,从造境的新奇诡异到传情的蕴藉深邃,从个人化的、谦抑的叙事上升到普遍的精神还乡者的追寻和叩问,向生活的广度拓展,向内心的深度掘进,诗歌因此呈现出批判的力度、理性的深度、人性的纯度、呈示的精度等在内的复合的生命的强度,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辉。
里尔克说: “将这个暂时的、朽坏的尘世深深地、忍耐地、充满激情地刻印在心中,以使其精髓无形地复活。”读夭夭的诗,会有这样刻印的力度和痛感。她内敛的悲悯和深邃的缅怀里蕴含着具有大写意味的“灵魂的深”,她忧伤的吟唱和诗意的坚守中散发着人性温润的光芒。白2005年初入诗坛以来,夭夭诗歌创作进步之快令人惊叹。这位年轻的女诗人,凭借超乎常人的天赋、悟性和勤奋,在理想主义的诗歌之路上执著行走,一路向前。
祝福夭夭,期待她走出更广阔的天地。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