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民族或者个人,往往都会有无法回避,也无从超越的时刻——如果是国家或者民族,则常常不是时刻而是一个时代了。如果个人与其国家这样的时刻同步,那么就其个人来说,结果之一必然是不能辨认世界与自我。陈登科,与他那时代的作家们一样,生逢其时地就出现在这样的时代——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
那个时代诞生的著名小说,成为现在的文学研究者公认的“政治文学”的异化产物或现象,就是因为那个时代的作者们大多不能或者不敢辨认世界与自我。1964年出版的陈登科的长篇小说《风雷》,自然也被列入此类。
可以肯定,没有人会否认《风雷》中有政治,甚至也是政治与文学的结合。但政治、文学之外,《风雷》中还有第三者,这就是陈登科辨认的世界与自我——在农村必须走集体道路,以粮为纲发展集体经济的那个时代,《风雷》中写农民编芦苇自救。在反右派运动中谁给党支部书记提意见,不管对错,都被打成右派;电影《北国江南》中有人指出大队党支部书记有缺点,就是污蔑党的领导,动摇党的领导的那个时代,《风雷》中把区委书记写成坏人。在只能歌颂合作化、人民公社,把农村描绘成天堂的那个时代,《风雷》写出了农村凋敝贫穷饥饿的真实情景。诸如此类等等。这些尽管是间以“曲笔”写出,但仍能表明陈登科保持有对世界和自我的辨认(他那一代作家对自我的辨认是以对世界的辨认来体现的,而不同于新时期以后新一代作家对自我的辨认表现为辨认自我)。当时诞生的其他著名小说都不具有这种辨认。《风雷》的这种对世界和自我的辨认尽管不是很充分与深刻,但它以此有了自己,而与其他“红色经典”作品区分了开来。
对无法回避也无从超越的时刻与时代的突破,即使这突破在后人看来轻而易举,也仍然是艰难bMB8tll69ld7tWjZZT3oN7jm4k0/KmgfaUbps6AJhFA=万分和伟大的。
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现在评论那个时代的作品,必须回到那个时代。
这是个常识。遗憾的是常常被忘记。
由《风雷》我还想到“真实”。新时期的评论者们一直都认为“红色经典”不符合历史真实,一直都在严厉批判它们在历史真实性上有大问题,即虚假。但我认为,只要某文学作品不是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写成花团锦簇之类,就不宜判断它为不真实。而且,真实是多方面的——真诚,就是一种真实。《风雷》中的祝永康这样的乡村干部,他的那种政治热情和操守,虽然在今天看起来极其不可能,但在《风雷》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中国农村,是真实存在的。否认那个时代有这样的人和人们,才是不符合历史真实,在历史真实性上有问题的。我觉得,现在以及以后,如果不满足于历史学家的历史资料与结论,而要从文学作品中去获得对《风雷》所描绘的那个时代的中国农村和农村中人们的感性认识,还是得读《风雷》读《创业史》的。
从长篇小说本身来看,《风雷》具有质朴的史诗性质与风格。文学作品的史诗性质一般皆由重大事件与人物、壮阔场景以及宏大叙事获得,但《风雷》完全没有这些,只有琐碎的细小事情、一些底层小人物,其史诗性质是由粗犷的内在大气而来,这大气自然如日常,质朴且常态,如不动声色的淮北大平原,如淮北的狗肉摊偏偏就摆在风雪淮北荒原上,狗肉烧酒的扑鼻香味穿透风雪并且压倒风雪。这样获得史诗性质似乎只有诗歌中才有,小说中我还想不出还有谁是这样。但陈登科肯定不是诗人,也没有任何根据可以怀疑他是受诗歌启发,而且,即使受到启发,这方式也不是可以学的——内在的大气只能是自己具有而自然流泻于笔底。
质朴的史诗性质自然会赋予作品以质朴的风格,而且陈登科的小说语言也是质朴的。他的语言质朴应该不是他的追求所致,而是因为他是由文盲成长起来的作家。局限或者不足,在他这里奇妙地成就了他的作品的风格,这一点,应该是不可以复制的。
陈登科(1919—1998),江苏涟水人。1940年参加涟水县抗日游击队,曾任《盐阜大众报》、新华通讯社合肥分社记者、安徽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安徽分会主席、《清明》主编等职。1938年开始发表作品。1950年毕业于中央文学研究所。著有长篇小说《风雷》《三舍本转》《赤龙与丹凤》《活人塘》《淮河边上的儿女》《破壁记》(合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