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草
记忆中,故乡长着铺天盖地的草。房前屋后是草,田问地头是草,高高低低,一片蓬勃。我的童年是在草中滚大的。草是生活的一部分,更是生命的一部分,如果没有草叶及草叶尖上的露珠,我们成长的过程,会少了很多滋养,也就不会有记忆中梦幻般的童真和对绿色心心念念的向往。
许多草现在已叫不上名字了,但在梦中会反复地出现。这样的场景肯定会记一辈子:一群泥猴样的孩子,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围成一圈,各自选中一把不长的草茎,交替着斗草,看谁的草结实,胜利者的收获往往是一根甜甜的茅草根,有时碰巧了还会得到一个酸掉牙的野棠梨。不知道我是否赢过,但在记忆中一种俗称为巴根草的植物,它始终以匍匐的姿态出现,它长长的茎最结实,选择了它作为斗草的道具十有八九是赢家。小时候,祖父就曾告诉我:做人要做实在人,做草要做巴根草。巴根草平平常常,合肥周边农村到处都能看到它的身影,特别是在河堤上,作为防止泥土流失的卫士,它忠诚又牢靠。而狗尾巴草也是乡间司空见惯的一种草,狗尾状的花束,是制作吱吱呀呀的玩具胡琴的好材料,两根花束一弯一扭,一把胡琴便成了,我们可以架起二郎腿,嘴中念念有词,把一对对“过家家”的“新郎”、 “新娘”送入洞房。那些小小的新人是少不了定情戒指的,随意地拽根高的、矮的草茎,农家的孩子手巧,三下五除二,一对散发着草香的草戒编好了,小小的“新郎”、 “新娘”互相戴上,仪式感极强。我曾收获的草戒是许多年后的事了,和我一起长大的儿时玩伴,不知是什么唤起了她的回忆,从远方给我寄来了一枚草戒指,这看似纤弱的定情物一下就打中了我,我恋爱了。闻着淡淡的草香,我知道自己找到相知、相随、相爱一辈子的人了。我把这枚草戒夹在自己钟爱的诗集里,许多年后它仍是那么鲜活。世上有金戒、银戒、钻戒,但这草戒更弥足珍贵。还有一些草是非常有用的。比如奶腥草乳白色的汁液是对付毛毛虫的好东西,猪耳朵草对治疗马蜂蜇伤具有特效。我们那个年代,没被毛毛虫刺过、马蜂蜇过的农家孩子是绝无仅有的,没有很好的药品和治疗手段,但大自然恩赐了我们,有几株土生土长的草已足以对付。再如半枝莲,这种有着近乎透明叶子,而又平淡无奇地开着淡蓝小花的植物,几乎影响了我的一生。有一次,那时也就七八岁吧,随奶奶一道下田锄草,一条不起眼的蛇咬了奶奶一口,她的脚背立即肿了起来,我吓得哇哇大哭,奶奶随手扯了一把半枝莲,嘱我找两块石头,把它们砸碎,敷在伤口上,一会儿肿起的脚面就消了下去,奶奶是那么淡定,就像我们被毛毛虫刺了一下。她的手没停过、脚没停下,身后是被锄松的土地,泥土细浪般一波一波的煞是好看。事后略有文化的村人告诉我,有毒蛇出没的地方,肯定有半枝莲。这是大自然环环相扣的链条,让我们生存的空间充满无穷的魅力。
无需多说,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一个农人一辈子都在和草作战,用手抓、锹铲、锄刮,草仍疯了一样生长着。我们也自小就学会了和草作战,对粮食的喜爱,让我们对草产生厌恶。即便是放学的路上或是玩耍的途中,庄稼地里的杂草一定是我们的敌人,似乎随手拔走了,收成就多了几分。但,我们对草仍然是依恋的,草棵间藏着我们常换常新的秘密,一窝嘎嘎
叫的秧鸡,一棵藏在草丛中的灯笼果……这一切让我们在新奇里度过童年快乐的每一天。摸秋的日子,我们燃起火把草,噼里啪啦的篝火,把新长成的花生、豆角、山芋烤得喷香,天地似乎此时最高、最大。
泥巴的墙体、荒草的屋顶是那个时代不新不旧的风景,拾掇房顶的“茅匠”是有技术含量的工种,连阴天后适逢晴好的天气,不少人家的屋顶上会出现“茅匠”的身影,东补一把草,西添一砣泥,新的雨天让一家家的炊烟多了更多的香味。
如今种草成为了一种新时尚,城市在一天天扩大,耕地退缩到了最后的角落,野草的领地似乎进入了最后的缝隙,真不知每年每天会有多少无名的草在灭绝,也不知在我记忆中活着的奶腥草、猪耳朵、半枝莲们过得怎样。
朋友送我一盆山石榴,几年过后,留下一个偌大的方盆和满满的泥土,冬去春来,竞长出了不少的野草,我一棵也没舍得拔去,每天早晨我都要大呼小叫地让爱人来看,看着它们一天天生长,看着它们开花结籽,看着它们由兴盛到衰微,又看着春风初起,它们一天天绿起来……一天,我翻开尘封已久的诗集,草戒指依旧清香,比照着方盆中的草儿,突然发觉有一株和我珍藏的草戒竟然相同——“巴根草”,是风儿送来的种子,还是梦中携来的苗儿,我的眼眶湿了又湿……
田埂
世上的路无论多少,有一条路是必走的,它就是故乡蜿蜒的田埂。逼仄、土气的田埂,走过就忘不了。人的一生,走了多少路,大部分都忘了,但那条田埂却不一样,即便这辈子再也踏不上了,心终究是要回的。带着回忆,带着眷恋,那细长像鞭子一样的田埂路,总是横亘在我们心里。
丘陵地带的田埂是乡村一道美丽的风景,田里生长的作物,田埂知道。低洼处种水稻、荸荠、莲藕,高处旱地就丰富多了,大田的棉花、小田的豆子、畈田的山芋、顺畦的花生,夹杂着玉米、芝麻。每到秋天必定是旱地的节日,水稻此时还在鼓动金黄,中秋上演的全是旱粮的节目。水田在此时显得安静,田埂上偶尔走过打野的鸡鸭,偷偷地吃了个实饱,除了弯腰的稻子,田埂上多的是成熟的草籽、丰腴的蚂蚱和不知名的虫子;旱地问,田埂仅仅作了作物间的分界线,左边的花生、右边的山芋等待收获的人来挖。不过我们喜欢在田埂上穿梭,时而可以偷食一点野味,那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花生、山芋们别有一番滋味。有一样也是我喜欢做的,就是赶着鹅走在稻子拥挤的田埂上。记得六七岁时,爷爷捉了一群鹅,我理所当然地成了放鹅少年。傍晚时分放鹅是必修的功课,首选肯定是水草丰美的地方,但鹅总是吃不饱,到了夜里就大呼小叫的,看着别人家的鹅长得又肥又壮,很伤自尊。邻家的哥哥告诉了我一个绝招,他要我在赶鹅回家时,选一条两边夹杂水稻的田埂,赶着鹅悄悄地、慢慢地走过去,此法果然奏效,那些鹅一见到稻子,你叼一口我叼一口,一条田埂做了鹅的餐桌,不一会脖子就“粗肿”起来,像吃饱的汉子,神气十足。稻子收割了,鹅也个个长得膘肥体壮。这小小的秘密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现在想来在可笑中又含着一丝愧意。
田埂对种田人的重要白不用说,对童年的我们更是最好的“乐园”。田埂除了关水,隔地,也为我们守住了许多秘密,每条田埂都有自己的特色。有的长满了酸甜的野果,有的藏着一蓬鲜美的野花,不高的田坎下鸟儿在筑巢,流水的缺口处泥鳅、黄鳝、螃蟹溯着水儿扑刺。我们似乎都有自己的领地,保守着藏在心底的秘密——春天里开出的花儿,秋天一定会有成熟的果;听到野鸡的翅膀声,肯定有温热的野鸡蛋;雨水天带着渔具,一不小心在流水的田缺里就能捕到一篮子活蹦乱跳的鱼虾……童年在玩耍中一天天长大,当背着书包一年四季在田埂上奔波时,对田埂的感情开始复杂起来。晴天的田埂是温柔的,碧绿的草、无名的野花演绎着美好的田园风情。雨天可不是这样,稀软的黄泥粘在脚上随着脚步,骂不得也哭不得,真的走不动了,管不了天寒只有赤着脚,彳亍着向前。不管怎么说,故乡的田埂仍然是我们心中最美好的地方,是家园中最值得留恋的地方,它给予我们的太多太多了,守住了水,就守住了一季季收获。丘陵地带的田是田埂抬起来的,家乡的田块的名字,大多和田有关,比如抬田是田埂抬高后推平的,比如黄泥田缘于一条厚实的黄泥巴田埂……今年去云南看梯田,同行者拿起相机照个不停,我心里一动,许多年前,家乡的田地顺着水势而下,也是一样的美妙。
迎来送往的田埂往往也是连接亲情深处的链条。童年时家里的生计艰难,母亲起早贪黑干农活,农闲了还要到十几里外的窑场打工,冬季天黑得早,她回来要在田埂上摸索行走。母亲不到家,我和妹妹们的心就定不下来,望着黑洞洞的天空,听着远远的狗吠声,期盼母亲早回的心沉重如磨盘。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瞒着奶奶和妹妹们,一个人沿着荒芜的田埂去迎母亲,也不知在黑暗中走过了多少条田埂。漆黑的夜晚,有坟地的恐怖,有刺骨的冷风,或许是走累了,竟靠在田埂边一棵大树下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醒来了,已在家了,原来是母亲把我抱回来的。到家后母亲把我和妹妹叫到一起,拿起棍子狠狠地在我手上抽打,叫我发誓再也不摸黑去接她了。
田埂在人和牛的踩踏下,一天天变得瘦弱和低矮,当我们不再为田埂、田坎、田缺的秘密兴奋时,走过田埂奔上大路的日子已不远了。在我考上大学那年,奶奶唠唠叨叨地送我,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田埂。正是秋收的日子,稻子金黄,高粱、大豆沉甸甸地低着头,奶奶让我跪下,对着旷野里的庄稼叩三个响头,此刻田埂是坚硬的又是柔软的。那三个头我叩得特别情愿、特别响亮,我知道,这曲折迂回的田问小路,跪得怨不得。
许多年了,梦到故乡,一定会梦见故乡的田埂。前些日子带着女儿回到了家乡,避开一条条村村通、组组通水泥路,专拣些田埂走走。不谙世事的女儿,起先兴奋之后不耐烦,嘟着嘴说了一句:这路好小,太难走!田埂是太小、太难走,它真的不适应皮鞋、运动鞋、高跟鞋,走过它最好的选择是赤着脚,被泥土和草根硌了又硌。
呜虫
秋天到了,繁星的夜晚,是各色虫子展示歌喉的时候,树棵间、草丛中、瓦片下,总有一些不安分的生物,为了各自不同的目标,各显其能地将一些声音抖落得特色各异,只是如今虫子的叫声缺少了过去的缓慢,匆匆忙忙的,少了很多味道。
还是年少时虫子的鸣唱好听。家乡也不过是寻常的农村,春花秋实、夏种冬藏,稀疏的庄稼,田连埂接的野草,偶尔有鸟飞过,倾耳去听, “叫油子”声音洪亮而短促,“纺棉姑”(蝈蝈)悠远而漫长,蝉一直是声嘶力竭的,恨不得盖过所有的歌声。连蚯蚓也会发出声音,它们会在初露的时候,发出愁苦的叫声,“上饮朝露、下食黄尘”。晨曦初现时,光明只在一瞬间照耀着它们……当然还有众多的蟋蟀不分昼夜的呼唤着,它们的歌声是入诗的好材料,留在记忆中肯定是乡情最浓的一抹。
虫子的歌唱在不同的场合有着不同的意义,随着环境的变化产生不同的效果!南瓜花下“纺棉姑”的叫声最为悠扬和抒情,也是最受欢迎的,一兜南瓜往往聚集了一家期待的目光,发芽了,开花了,结蒂了。 “纺棉姑”喜食南瓜花,它们叫声最密集的地方往往是南瓜花盛开最多的地方,花多当然果实也就多了,所以“纺棉姑”悠扬的歌声荡开的往往是对收获憧憬的笑脸。种南瓜的日子里,奶奶总是带着年少的我,在晨露里拔草,教我把一粒粒种子小心地种下,临走时还让我尿上一泡。童子尿发旺呢!夜间的“纺棉姑”叫得最欢,高兴时,蹑手蹑脚地捉上一只,编上一只草笼子,乘大人不注意摘上一朵南瓜花,把“纺棉姑”养起来,挂在尾檐下,它的叫声就会绵绵不断,一直到霜降。有些虫子的叫声异常悲苦。茫茫夜色中我最不愿面对的是一个叫“义坟滩”的地方,那里的蒿草最为旺盛,虫子的叫声最为嘹亮和密集。 “义坟滩”实际上是一处无名者的墓地,葬着一些流浪汉、早夭幼童,破席子一卷,挖一个不大的浅坑就埋了。我的一个儿时玩伴就葬在了这里,也不知是什么病,说死就死了,死时还睁着双目。我们这些伙伴在失去他后生出了无限的悲伤和面对夜晚的恐惧。死了的玩伴按现在的说法是玩虫一族,他玩过的虫子很多,凶猛的、有毒的、温柔的各式各样。任何虫子他都敢吃,找根篾条一穿放油灯下烤烤,“咔咔嚓嚓”吃得满嘴流油。“义坟滩”的虫鸣在我的玩伴死后的秋天叫得更加凶猛,吵得我们整宿整宿的不得安宁。这其中有许多虫我是认得的,“叫油子”、 “纺棉姑”、蛐蛐、蚂蚱、豆蛉子。它们相伴着把嗓音提升到最高度,但最终还是盖不住一只谁也叫不上名字的虫叫,尖锐、凄苦、饥饿、病痛、沙哑而又沉重。
对于故乡的虫子我一直非常怀念。有些虫子住在人家里,长年累月的和人生活在一起。现在虫子的叫声要比过去稀疏多了。那时常出现在诗行里的蟋蟀,藏在一些缝隙里小声歌唱,没有了过去的清亮悠长,它们已难和人亲近。幼时在蟋蟀鸣叫中入睡的日子正在一天天远去,这些小小精灵偶尔会在梦中鼓瑟,草地上碰着了也是匆匆的,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昨夜天空飘着细雨,起先,窗外的草坪上还有三两只虫子在叫,之后便沉寂了。良久,猛然听到一阵欢快的歌声从阳台上传来,我迫不及待推开门扉细细的去打量:一只青翠的“纺棉姑”躲在阳台的一隅放开嗓门欢唱着。多好啊,自信和自由的它,振动着翅膀,一对黑亮的复眼在灯光下柔和地睁着,平静得犹如久久等待的女子……你从何处来?清晨太阳照到阳台上, “纺棉姑”不见了踪影,不远处的草坪上一株野生的南瓜藤蔓在游走,花开得正灿烂。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