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跳墙
福州的H先生见我来榕城,便约我第二天去吃佛跳墙。之前我与他曾谋面两次:第一次握手寒暄,互递名片;第二次亦如此。这次他如此厚待我,我有些受宠若惊,这可是我垂涎已久的一道名菜啊!几十年前就听说了,西哈努克亲王、里根总统都吃过的。
第二天上午台风带来的暴雨刚歇,他就开车接我了。虽是盛夏,豪水洗过的福州,倒也清新怡人。闽江穿城而过,宽阔浩荡,虽没有婉约的灵性,江海连接处还是很壮观的水天一色。天色尚早,H先生就领着去看南后街。到后才知道,此乃中国历史文化名街——三坊七巷也。一看林则徐、严复、林觉民、冰心、林徽因皆在此生活过,痕迹犹存,不由得脚步轻缓起来。坊巷纵横,石板铺地,白墙瓦屋,曲线山墙,临街的店铺,不少是闽地风味小吃。我们进去吃了碗外形似馄饨的“肉燕”,所谓的“肉包肉”,即皮是用肉打成的,薄如蝉翼,鲜美无比。这里还有展示福建风情民俗的馆所,林林总总,眼花缭乱,也没留下多少印象。倒是一副对联让我品咂了好一阵子:桃花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回来后才知道它是黄庭坚撰的。进进出出,走来走去,我突然发现H先生想的周全、细致:佛跳墙乃闽菜第一招牌,享用之前,得恶补一下八闽大地的历史文化,顺便也练练脚力,活动身体,把胃口腾腾空。
佛跳墙之所以名扬四海,名字甚是重要。江浙一带说菜肴好吃,会夸张地说眉毛都鲜得掉。可惜不精炼,做菜名谁记得住?有一种传说的是唐朝的高僧玄荃,在往福建少林寺途中,路过福州,夜宿旅店,正好隔墙人家以“满坛香”宴请宾客,高僧嗅之垂涎三尺,顿弃佛门多年修行,跳墙而入一享“满坛香”。更流行的说法是佛跳墙原名福寿全,光绪年问福建布政使周莲的衙厨郑春发,在主人家学成烹制此菜方法后加以改进,郑春发后来开“聚春园”菜馆,即以此菜轰动榕城。有一次,一批文人墨客来尝此菜,当福寿全上席启坛时,香气四溢,其中一秀才诗兴发作,也想卖弄一下,当即吟道: “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从此改名为佛跳墙。由此可见,饮食是离不开文化的,秀才也没有白吃白喝。现在一些饭店的菜肴挺不错,就是菜名俗不可耐,得请文化人去吃喝呀!
当我们刚走进一家以做佛跳墙闻名遐迩的老店,就拉长了鼻子搜索起来,气息却与一般酒店无异。我们若有所失地入室坐定,看一道道菜流水般地上。H先生殷勤地请吃,我们则矜持地吃请,毕竟压轴菜还没上,得悠着点。当酒过三巡,一个古朴的小坛端放在眼前,我竟有了些当众开彩的感觉。据说原汁原味的佛跳墙有十八种主料,十二种辅料,犹如一部票房极高的大片,众大腕荟萃云集。我面对这道佛跳墙估计是个简约版。海参、干贝、鹌鹑
蛋、猪肚、香菇、笋尖、蹄筋、火腿一应俱全,高贵的鲍鱼身居其中,只是个头很袖珍。已经很好了,你还以为自己是国宾了?!咋看颇含蓄内敛,稍稍一拨拉,酒香与各种香气混合的气息袅袅而出,直入心脾,很撩人的。尘根未断且又嘴里淡出鸟来的和尚确实难抵诱惑,若遇上鲁智深之流,不知多少坛才够他消受。行文至此,口中腺体分泌又活跃起来,恕不能将其味之妙一一铺陈道来,只能作如此宏观表述:软嫩柔润,浓郁荤香,酥而不烂,味中有味。不足之处是汤汁上漂着一层油,肥腻了些。喧宾夺主,盖了海鲜的风头。闽菜的风格使然。
酒酣菜饱,我与H先生又车里车外拱手道别。望着他喝得酡红的脸,一再邀他去我老家徽州一游。见H先生欣然应诺,我想去了该请他吃什么呢?就腌笃鲜吧,算是徽菜里的一道功夫菜,文火慢炖,也要几小时的时间啊!
奥灶面
前年到宣城,朋友请吃饭。主客济济一桌,杯盏交错,快意酒肉,相谈甚欢。末了,每人上面条一份,聊作主食。汤为红汤,面如银丝,碗浅口大,面整齐划一沉浸汤中,甚是清爽。众人吃了皆欲罢不能。主人连连拱手致歉:敝店客多面少,要添是没有的了。我以为浅尝辄止留个念想也好,只是没听清这面的名头。
第二天的早餐是自助,我梳洗毕便进餐厅。白米粥、油条、锅贴,佐以咸鸭蛋与香菜杆,还是很受用的。我吃完正待起身,朋友气吁吁地来了,说是要来陪我吃早饭的,可车在路上堵了。我忙表示承受不起并日饱矣,并劝其赶快用膳切莫空腹相对。他不自助却要面一碗。服务员应声而去,几分钟后,捧托盘至。一海碗置上,内盛红汤银丝面,与昨晚无异。他邀
我也来一碗,我却言不由衷地婉拒,只能看他很响亮地开吃了。服务员又送来两小碟,一碟酱牛肉,色泽纯正,纹理清晰,模样坚挺;一碟腌生姜,白中泛黄,快大肉细,莫非就是闻名遐迩的“铜陵贡姜”?实在诱惑了,我明显地感觉到口里分泌物的不可抑制,唯有借故走人才是。待朋友吃喝完,我问他此面称谓如何?他说:“奥灶面,奥林匹克的奥,老虎灶的灶。”我奇怪这洋土二字的组合,未能细究;只是想今日吃面未遂,何时再能如愿。朋友又说:“这里的不地道,江浙那边才是正宗的。”
这些年,南南北北走了一些地方,也领略过一些面条。诸如兰州的拉面、西安的臊子面、上海的阳春面、北京的炸酱面、吉林的冷面、山西的擦面……终归是孤陋寡闻,如此好吃的奥灶面居然不晓得。于是在网上功课,才知它绝对是中华老字号,传说还是乾隆皇帝三下江南时赐名的呢!一次微服私访,饥饿难忍,就在路边一个小面馆里吃了一碗面,也许是他
实在饿急了,也许是这碗面确实鲜美,吃得乾隆龙心大悦,当面询问:这是什么面?小面馆的老太太说是家里不上台面的鏖糟面。乾隆金口一开,赐名“奥灶”。大凡一道菜,都要找一个高贵的来头,扯上皇帝老儿更好,乾隆风流好吃,喜欢到民间走动,归于他名下的自然最多。比较可信的说法是此店开张于咸丰三年(1853年),其前身叫“天香馆”。因为经营不善,债主赵三老太将它交给绣娘陈秀英经营,改名“颜复兴”。心灵手巧的陈秀英本来擅长精细小吃烹调,精心烹饪制作的红油面果然非同凡响。只有三张半桌子的小面馆,顿时食客盈门,名声四扬。
“奥灶”两字源于昆山方言“懊糟”谐音,意为肮脏不整洁,因该店堂屋破旧简陋,桌凳放置随便,土灶炊烟弥漫,店主油渍满身,如同今日的大排档。奥灶源于懊糟,未免龌龊了一点,好事者就望文生义,将其诠释为奥妙在灶头上。真是牵强附会得可以。
正宗嫡传的奥灶面馆坐落在昆山市内亭林路上,尽管馋,也不能驱车几百里去吃一碗面吧。其实吃的就是味蕾上的感觉,味好便好。茅台遍地都是,喝者陶醉其中,有几人能酌到真货?前日去苏州,早晨去宾馆对面一小店吃红油汤面,也是打着奥灶的名头。感觉不错,就与老板胡聊乱侃。他告诉我下榻处便是全苏州做奥灶面最好所在。回到宾馆,果然见一楼大堂有大幅招牌:本店奥灶面,面面俱到。第二天满怀希望空着肚子去感受,却是相当一般。桌对面的一老者看出了我的失望,慢条斯理地说出:今不如昔,徒有虚名。他告诉我奥灶面汤是至要,分红汤白汤。红汤用熏青鱼作浇头,白汤的浇头是卤鸭腿。程序是很讲究的,如用青鱼,从捕捉、宰杀、洗涤,要做到“鱼不落地”。鱼汤和鸭汤分别加上嫩鸡、鲜肉、骨头煎煮来吊熬,煨制过程中再加点丁香、茴香、大料、葱姜、黄酒,这样做出来的汤岂不要“鲜掉眉毛”?!今天哪有这样的功夫。还要注重五热:碗热、汤热、油热、面热、浇头热,一样都马虎不得。如煮面的火候,面只煮到九成熟,捞到热碗盛的热汤内,端到客人面前正好十成熟。我对“碗热”不解,老者说:这指的是盛面的碗洗干净后,要放在沸水中备用;更讲究的还要筷热呢!他说完,丢下一句:还是到昆山去吃吧,竞离座悠然而去。我目送之,怔然了好一阵子:苏州街巷悠长,庭院深深,潜隐着多少老饕;此公莫非陆文夫笔下《美食家》中朱鸿兴一类?
羊杂碎
描写北方生活的文学作品,凡涉及吃喝大抵都要挂上羊杂碎:一大碗热气腾腾、连汤带水地端将上来,你就敞着肚子,或坐或蹲,就着火烧、烙饼什么的猛吃海喝,那情景着实让人神往不已。我曾在北京王府井附近的小吃街上初次品尝过。那滋味、那感觉与书上写得大打折扣。白花花的一堆浸在清汤寡水中,膻中带腥,难以下箸。说不清是羊杂碎的沦落还是我的矫情,一直株连到我在好长时间里对羊肉都避而远之。
到了内蒙,漫步呼和浩特市街头,羊杂碎的招牌店肆举目可见,遍地都是。它被奉为“青城美食”,属内蒙饮食文化的重点篇章,追根溯源可至四百年前的清太祖努尔哈赤。当年他凡用兵或举大事必“煮豕既熟。按豕之首、尾、肩、肋、肺、心排列于俎,各取少许,切为丁,置大铜碗中,名阿玛尊肉”。以后遂流落到民间,成了一个大众化的食品,并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大俗名称。当然,街头巷尾还流传着若干传说,它的出身可就比较低贱了,都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化腐朽为神奇一类。不吃一回羊杂碎,岂不虚枉了此行?于是,我们一行人在当地朋友的引领下,在华灯初放的傍晚,以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气概,直奔据说是呼市最正宗的那一家。
店铺的名字记不清了,门口那个硕大无比的羊头模型倒让人觉得进了店就像钻进了羊肚子,它的度量无比,五脏六腑任你品尝。几口热气弥漫的大锅一字排开,浓烈的香味漾荡在整个厅堂。锅面上漂浮着油光闪亮的红汤,缀以几撮绿翠翠的香菜,好似一片汪洋中的几个小岛。一勺下去,羊的心、肝、肺、肠尽在青瓷大碗中。只浅浅地尝一口,便完全折服了。其鲜、其辣、其爽,无以言表。几口进嘴,颊齿生香,半碗入肚,遍体生热,一碗吃完,大汗淋漓。我一而再、再而三碗方才抹了一下嘴,大叫过瘾并感慨一番:这才叫原汁原味啊。呼市的朋友笑吟吟地纠正我说:真正的羊杂碎,讲究的是“三料”、“三汤”、“三味”。其中三料分为主料和副料。主料叫“三红”,即心、肝、肺;副料叫“三白”,即肠、肚、头蹄肉。三汤又分为“原汤”“清汤”与“老汤”。“三味”则指饭桌上的佐餐物。青的一味是香菜,红的一味是辣椒面,白的一味是食盐,缺一不可。他如数家珍的一番话,让我们觉得这小小的羊杂碎居然如此地博大精深。看见我们怔怔的样子,朋友补充说,其实,这玩意也要与时俱进,改革发展是硬道理。这“原汤”是直接把五脏放到锅里煮,鲜是鲜了,那异味恐怕也要把人熏跑。一锅汤常熬不换,老是老了,最后汤稠如油,色酽如酱,还能有多少食客来?当下羊杂碎的精髓在于既“杂”又“碎”:杂即该有的都要有,融柔、嫩、烂、脆于一锅;碎则要求该细要细、该薄要薄、该短要短、该长要长。绝不是笼而统之的“一锅烩”。最正宗、最原始的羊杂碎,要跑到几百里外的大草原上去吃,那滋味可不太受用。
正说着,“三碗”的效应在我的体内发作起来,胃肠一线有一种自上而下的灼热感。朋友吆喝了一声,一盘白兰瓜旋即端来。瓜切得齐齐长长的,瓤子白中带黄,瓜皮黄中带青,上面泛出晶亮的水珠。一口咬下去,味甜且绵,入口即化。这里日照长,干燥少雨,长出的瓜硬是与内地的不一样。吃完羊杂碎,跟进白兰瓜,鲜辣为先,甘甜殿后,相得益彰,真是妙不可言。大家纷纷说将起来,什么对立与和谐、豪放与温柔,一会儿就聊大了,进入到了蒙古族文化的探讨。我不插嘴,只是一块块慢悠悠地品尝着。一股股清凉之气徐徐进入该去的地方,上下爽润,遍体通泰。
粉蒸肉
柴灶上踞着一口铁锅,里面蒸着粉蒸肉,火舌欢快地舔着锅底,热气混合着香味,从锅盖的隙缝处喷薄而出,缭绕于屋梁窗棂。很久未近荤油,且又饥肠辘辘,能吃上几块粉蒸肉,乃童年时代莫大的幸福。每每言及此事,下一辈人很不理解:这不要导致“三高”吗?
袁枚在《随园食单》里,把粉蒸肉归于江西菜,大概太家常了,寥寥数语带过。可在缺油少肉的日子里,却是黎民百姓餐桌上的一道大荤菜,一年难得有几回的。那时猪肉是要凭票供应的,每月每人半斤,须派诸多用场,你能大快朵颐吗?十二三岁时,我常常在冬天的下半夜被打发去买肉。一听说是做粉蒸肉的,便抖擞着从热被窝里爬出。倒不完全是馋使然,不顶着天上的星月去排队,轮到你案板上恐怕只剩一个猪头了,你要还是不要?当我拖着鼻涕,拎着一刀五花肉回走时,初升的太阳才把新安江上薄薄的雾霭驱散。运气还不错,斫肉的七斤手下留情,倘若他刀往下拉一拉,连着乳头的那块皮就全归我了,至少有二两吧。余下的事情就是看大人如何将其切成大小一般的块状,置钵子里用酱油浸泡一个时辰。时间不能长,入味即可。太久便咸了,那是要影响口感的。
米粉也是挺讲究的,绝非是今天超市里买来的袋装那种,一切皆手工打制。先选上好的米炒得微黄,然后去腌菜房里那个石磨上磨成米粉。里面立着十来口大缸,比我们人高,我们常常绕着“躲猫猫”。缸中终年腌着萝卜白菜,供几百个学生细水长流地吃着。磨是青石的,搁在旮旯里,单看那凹进去深深一圈的木手柄,就晓得它大概是我们爷爷辈的。可里面的磨道纹理依然相当深刻清晰,可见石之质品。当然,用者的细致呵护亦很重要,粮食以外的坚硬物万不可入,此乃公共器物,岂能为一己之私利而损之?几十年来,约定俗成,莫非是过去祠堂里的村规民约之遗风余泽?我不喜欢推磨,太枯燥乏味,每每容易走神,想些八竿子打不到边的事情;往磨眼里添米,多少快慢没准。从大人的斥责里也明白了这添米关乎磨出来粉的粗细。太粗,如同碎米;太细,则成粉末状了,都不是粉蒸肉所需的最佳状态。恰倒好处凭的一是经验,二是认真,可谓细节决定成败。
五花肉与粗米粉均匀地混拌在一起,加少许盐、黄酒、生姜末,也可放一点茴香提味。一般蒸一蓝花碗打牙祭即可。要想吃过瘾,则要动用小蒸笼了,青青的竹篾编的,下面垫几张绿绿的箬叶。先大火,后文火蒸一个来小时,在众人的殷殷期盼中端将上桌。最后一道工序是撒上切得细细的蒜叶与黑胡椒粉。这等粉蒸肉吃在嘴里的感觉是肥软热香,遥远悠长,勾的你欲罢不能,一至二再三。同时亦能深切地体会到为什么五花肉是首选之料。它白肥红瘦,肥瘦相间,紧密相依,却又层次分明。瘦肉嫩香爽口,肥肉蒸久则化,油渗透进米粉中,酥化一大片呵!米粉原本就香,如此一浸润,更是好吃得一塌糊涂。这样的美事往往几个月难遇一次,接下来便是漫漫的萝h青菜的日子。所以每次告罄时,心底的惆怅升涌上来,虚空无以言表。
雪城记吃
曾很长时间对东北菜心驰神往:猪肉粉条、酸菜白肉、灌血肠、小鸡炖蘑菇……还有什么“东北乱炖”,堪称冰天雪地里的一把火,质品不知能否与我们的徽州一品锅PK一下。
也许是冬天,哈尔滨远没有歌里唱得那样风姿撩人。雪,倒是大大地下了一场,银装素裹了这座城市;可那形形色色的城市漂浮物,使原本的洁白变得难看的晦暗。与精到、细腻的南方诸菜系相比,东北菜实在是粗放豪阔了些。那“乱炖”,就是把红色的西红柿、紫色的茄子、黄色的南瓜、绿色的青椒和扁豆、黑色的蘑菇与白花花的猪肉一锅煮。我们吃了,算是礼貌地回应了东北朋友热烈真诚的“请、请、请”,然后便是举箸望台面,期望有一道可口的佳肴闪亮登场。朋友怕冷了场,就如数家珍地念叨起这“乱炖”如何地富有营养,维生素从B1含到B12……惹得一锐头小脸的南方同行在下面低声咕哝:干脆在饭前吃几片维生素得了。一道道菜流水般地上来,不一会儿圆桌就盘满碗盈了。众人或浅尝辄止,或按兵不动,主人再也不好意思带头豪情满怀地喝酒吃菜,只是不断地用“新来乍到,水土不服”来圆场。我倒是看中了那一钵子名为“大骨棒”的肉汤,骨头大大的,挂附其上的肉多多的,呈若即若离状。单吃有点鲜腥,我便要了一碟东北浓酱,加少许蒜茸,数滴辣油:大骨棒蘸着吃,口感就“颠覆”性地改变了。那特有的香,让我吃得酣畅淋漓,欲罢不能,成了一个众目睽睽的饕餮之徒。
某美食家言之凿凿:乱炖是烹饪中的“混血儿”,兼容并蓄,境界颇高。对此论,我不能完全苟同。菜是要讲色香味的,原料的组合、佐料的搭配自然事关大局;火候的把握、刀功的章法也一点马虎不得;烧菜放盐算是最寻常之事吧,居然也被人认为是烹饪的绝招而秘不示人。我怀疑此菜是不是某位脾气很大厨师的随意之作。面对一帮子指指点点、刁钻挑剔的吃客,他肝火一上来,七荤八素给你一锅烩了。一方水土孕育一方菜,细细地考量下来,乱炖还真得出在白山黑水的东北大地。当年在林海雪原打到个狍子、野猪什么的,篝火一点,铁锅一架,哪会有江南的婉约精致?外面数九严冬,冰封雪飘,家里的大炕烧起来,老少爷们盘着腿,用不着碟呀碗呀,热腾腾的一大锅上来就成。酒喝微醺,大当家的吆喝一声:翠花,上酸菜!门帘子挑开了,一面容姣好女子托举着盘款款而进。瞅着瞅着,就觉得眼熟,怎么看都像那个宋丹丹。
在后几天的餐桌上,一道凉菜成了“热门”——哈尔滨红肠。每每筷争箸抢、供不应求,个个原形毕露,一副贪得无厌的吃相。它确实好吃,肠体干爽,粗细均匀,入口有筋道、有咬头,嚼起来芳香满嘴。追根溯源,还得感谢上世纪初来哈尔滨的那位立陶宛人。是他创造了这个名叫“里道斯”的红肠,用黑土地上的好猪肉,加入黑胡椒、大蒜等多种调料,经灌肠、腌制、烘烤、烟熏等欧式工艺精心制作。据说最讲究的烘烤,得用大小兴安岭上树脂少的柞木、椴木、桦木作为燃料;那烟熏过程也要在1 2小时以上。当然,历经百年,它也相当入乡随俗了。如添加的咸鲜二味,更符合国人的口味。离开哈尔滨的前一天是圣诞节。入夜,一群群的年轻人,在零下三十度的大街上溜达,快乐地展示着青春的活力。我们跟着瞎转悠,捱不住冻,居然进了一家很有名气的咖啡馆,绝对的俄罗斯情调。既来之,且附庸风雅一回。俄式红菜汤、牛排、名叫大列巴的面包……还有一盘切得薄薄的红肠。切面呈鲜润的玫瑰红,其间点缀着脂肪的乳白色。咖啡馆里很安静,惟有游丝般的音乐在悄然穿行。远处,矗立着索菲娅教堂,深沉浑重的钟声缓缓而至,绿色的洋葱头顶在清冷的月辉下,发出幽幽的蓝光。
徽州的豆腐
徽州多山地,黄豆好长好收,很容易衍生出一个豆腐的大家族。几十年前,屯溪公园街菜市有一卖豆腐的中年汉子,守在摊子后面,用字正腔圆的当地土话喊出:老豆腐、水豆腐、毛豆腐、臭豆腐、豆腐干、豆腐角……不问歇,不打嗝,行云流水,抑扬顿挫,响彻半条街。生意自然也是很火爆的。
附近那时还有个豆腐铺子,前店后坊。冬天的凌晨,滴水成冰。我们常常被大人从热被窝里提溜起来,睡眼惺忪,缩头缩脑地拿着钵子去排队打豆腐。与隔壁肉店冷冰冰地关着大门不同,豆腐店很宽容地接纳了我们这些饥寒交迫、瑟瑟作抖的孩子——此时被打发出来的,一般在家里都是最不受宠的。在我的记忆中,它真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炉火熊熊,热气腾腾,人影憧憧,温暖如春。在昏黄、摇晃着的灯光下,你可以亲眼目睹一箩筐一箩筐的黄豆,如何经过若干道程序,变迁为一板板雪白的豆腐。老豆腐工艺复杂些,最后用一块块大青石压出来,形象扁平,有棱有角。干这活的都是些青壮汉子,三九天头上还腾腾地冒着热气,嘴里说着荤兮兮的话,什么“黎阳一枝花”和谁有一脚,隔壁卖肉的七斤总是晚上给小寡妇送腿胛肉去。水豆腐则由一个五十多岁的驼背从一个大木桶里一勺勺地舀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方格木框里,慢慢地沥水。驼背样子很猥琐,鼻子还是酒糟的,眼睛眯眯的像是没睡醒。他一步一颠地忙乎着,和他人不搭腔。那勺子是紫铜的,闪着幽暗的光;木柄很长,驼背运用自如,很有节奏地创造着娇嫩与水灵。
寻常的豆腐,滋润了那时多少寻常人家的生活。一把小葱,几滴香油,考究点再撒一小撮虾皮什么的,那水豆腐就变得活色生香。就着腌菜苞箩果,也是一顿像样的午饭。老豆腐往往和白菜为伍,清清白白的一锅子。光景好的人家,舀一大勺子猪油进去,即刻油光闪亮。文火炖得豆腐绽开了一个个小孔,里面灌满了汤汁。倘若能和冬笋片、海米之类掺合在一起,那就是菜肴中的上品了。餐桌上最好放一碟自家做的辣椒酱,蘸着吃,你保管要多添一碗白米饭。那时豆腐也是凭票供应的,一个月,五六口之家也只有几斤豆腐,好在比肉票多得多。没什么大鱼大肉的奢侈想法,我们便在白菜豆腐的清淡生活里成长起来。
如果硬要把豆腐家族的谱系梳理得根清脉正的话,豆腐干与豆腐角大概属于堂兄表弟一类。它们的外貌与雪白如脂的老、水豆腐大相径庭,一个暗酱、一个金黄。豆腐干当属休宁五城的最好,据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还亲口品尝过。它既鲜又韧,且不硬板。常常用绿蓑叶一扎扎地包着,有小贩沿街叫卖:豆腐干好吃,吃了还想吃;下酒下夜饭,味道不推板(当地方言,不错)。囊中羞涩的日子,就在路边摆一张矮桌,几只方凳,就着一碟子豆腐干,几个人也能浅斟慢酌地把好几桶散装黄酒喝完。话都说完了,就微醺醺地看着月出东山,在新安江里撒下碎银万千。豆腐角当然也是好东西,炸得泡泡松松的,用撕成丝的棕榈叶串挂起来卖。腌笃鲜、红烧肉是少不了的配料。若干时辰后灌汤入味,一上桌准成了箸争筷夹的主角。胡适嗜食之,那是在徽州一品锅里。无论是五层还是七层,豆腐角都位居中间。承上启下,左右逢源,荤素全接触。
近年来,徽州豆腐家族里行情见涨的却是原本出身低微的毛豆腐。它因表面长有一层寸把长的白色绒毛(菌丝)而得名。根据颜色和长短,可分为虎皮毛、兔毛、棉花毛等。当年它只能混迹于街头巷尾的饮食小摊上,边煎边吃。有歌谣唱之:竹板响,喉咙痒;夹三块,一角洋;一杯酒,真舒畅。毛豆腐绝难登大雅之堂,待客一旦上了它,这家的清贫就可想而知了。它的出身我以为与徽州人生性节吝有关:豆腐霉了,长毛了,又舍不得丢掉,只能化腐朽为神奇,然后编出一个高贵的来头。说是朱元璋兵败徽州,没东西吃。随从找到几块老百姓藏在草丛里的豆腐,已经发霉长毛。可能是太饿了,放在火上烤后,朱元璋吃的特别鲜美。以后他做了皇帝,御口品尝过的毛豆腐自然身价百倍了。有了这样的文化背景,在现今的徽菜系列里,它当然要被隆重推出,特别是在大做徽文章的日子里。徽学是显学,需要诸多内容的支撑,有特色的饮食文化断不可少。毛豆腐或红烧、或油炸、或火焙、或清蒸,都能引出谈资多多,妙语泉涌。豆腐家族中,还有一个另类一腊八豆腐。它是在每年腊月初八前后晒制的,故名之。先把水豆腐做成圆状,在上部中间挖一小孔,放进适量的盐。然后搁在大篾匾上,在冬日暖暖的阳光下晒上几天。它渐渐地变得黄润如玉,吃起来,韧而不坚,很有嚼头。切成薄薄的一片片,浇上油坊里新榨出的麻油,是一道绝好的下酒菜。
至于臭豆腐,终究上不了台面。尽管我们这个民族对臭有着深深的价值认同,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此论古已有之。用当红美女作家的话说:堕落是为了飞翔。但徽州臭豆腐总达不到那境界,名气也远不如浙江的臭冬瓜、北京的豆汁,甚至赶不上本省芜湖、合肥的臭干子。在屯溪老街的小吃摊点上,可寻到它的踪迹。一拨拨的外地游客,站在街头,一手托着小盘子,一手用牙签叉着臭豆腐吃。不时地东张西望,欣赏着这条被誉为“活动着的清明上河图”的街道。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