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生自灭,看见又忘记世界的,首先是草。
大概没有人不喜欢看草,尤其是草色遥看——那当然是春天的草,青青的草色,在风中变化着光与影,但自身仍然是青绿的。它们还会开出这样那样的花,在春天,在夏天,甚至在秋天也会不管不顾地开花,虽然它们的花大多和小麦水稻的花一样,几乎不被看成是花,但它们无所谓。有人走过,有蝴蝶飞过或落下,雨来了又去,白昼黑夜轮换,它们都自生自灭,从容地看见又忘记世界。
夏秋之交是草长得最茂盛最密集之时。童年。少年。青年。多少次从荒湖滩这样密集的草中走过,那是比我还高的草,没有一丝风,呼啸的只有各种草混合的浓烈的气息,其中有阳光强烈的气味,给我的感觉,有如几欲中暑。四周沉寂,别无他人,村庄在遥远的远处。这儿,只有这些草趾高气扬地在生长,原始地存在,年复一年,却没有年轮。我仍然记得我如何挤过草丛而行,享受而又如一个噩梦——它们四面围绕我,刺割我,让我裸露的胳膊和腿上都血痕累累。
到处都有这样的草。我有时是在夜里穿过它们,看到它们和夜一样黑暗,从而像夜一样等于虚无,但仍保持锐利的存在。
暂时看不见的,是草里面隐藏着的东西——我很小时就知道,所有的草里面都隐藏着火焰。
但这不是说那时我就从草领悟了什么哲理。不是的,那时我仅仅是看到草就想到它可以用来生火烧水做饭而已。我生长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圩区。圩区就是围区,被围起来开垦的一般都是湖。湖底的泥土亿万年没有种植,亿万年的水草腐烂淤积,是内陆少有的黑土地,除了必须留下的路,全都因地制宜地因为低洼而种上了水稻,没有什么能容许草生长的地方,而稻草是不经烧的,农民家里都缺柴烧,更不必说我们这些没有寸土的渔民了。耳濡目染,小小年纪的我就知道草的金贵,见了草我眼睛里都能冒出火来。
那是上世纪的七十年代。中国的一个特殊时代。
甚至走到山区,都常常能看到一种叫绊地根的草在烈日下曝晒。我不知道绊地根的学名是什么。它紧贴地面爬着生长,仅仅棉线粗细,生命力强但又十分可怜,一般生长在路边,或者板结的黄土上,是草中最穷的穷人。但就是它们,也被用锄头连根锄起,曝晒后磕去它根须上的泥土,运回家去烧火——能燃烧一两分钟也是好的。
人和草都在挣扎着。
渔民虽然没有土地,倒也无所谓,因为土地是不可能用来长草的。与农民相比,在割草方面渔民优越一些,这就是渔民有船,可以到湖里去割草。船虽然是生产队的,但因为家家都要借船去割草,也就只需要队长同意,不用付租船费了。而农民很少有船,要割湖里的草,就得涉水去割,而且只能就近割湖滩上的草。
那个有十几万亩水面的武昌湖,可以割回来烧火的草主要是蒿草和荷叶秆。荷叶的面积比蒿草还多,满湖都是,但人们还是割蒿草——荷叶秆是空心的,晒干了后火力不如蒿草。蒿草的火力其实和稻草差不多,还没有稻草好烧,但也只能选择蒿草了。
割蒿草是在深秋,那时蒿草已经长老了。直到我读大学二年级,每年我都要去割一两次。和父亲有时还有大哥,各驾一只向生产队借来的大约载重三四吨的船,凌晨就出发,划到有密集蒿草处天就亮了,可以开割了。割蒿草是个非常艰苦和累人的事情。要一直弯腰伏在船舷边,将装上两米多长把子的镰刀伸到水底,贴泥将蒿草割断,然后将漂浮在水里的蒿草拉上船。割满一船天就黑了,划着船舷齐水的船,以蜗牛的速度回到家,一般要在下半夜,再把草卸上岸以便把船还给生产队,天就又快要亮了。
记忆最深刻的是我读大二时的那次。因为读书而不劳动,体力下降,拼命割满一船草后,我彻底瘫在后艄,连坐起都不能。父亲急得无可奈何时,突然来了雷暴,刮起的强劲南风将我的船吹回了家——堆得高高的蒿草变成了意外的帆。
蒿草就是野茭白,只是结出的茭白非常小,而且很快变黑,不能食用。它的作用也就是烧火了。九十年代以后,农村家家用液化气,许多农田抛荒,野草疯长没有人割,蒿草就更没有人割了,年年疯长年年腐烂在湖里,湖底淤积抬高的速度很快,这样下去,湖快要变成沼泽了。
不需要实现体内火焰的草,是否就是幸福的?可能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本来就没有答案。
有了以上所说的那些经历,我常常想,人是可以,或者说应该通过植物,包括草,去了解世界和人间,以及自己的。
人和草,都是白昼和黑夜的孩子。
没有那些经历的,例如现在的年轻人,对它们一无所知而外在于看到的植物和草,也有收获:他们看到了风景,到处发现了美丽——
十几万亩湖面长满了蒿草,尤其是在暮春或者初夏,站在高处放眼望去,那种在风中向着天边起伏、涌去的无穷的绿,让人只能听命于它,而没有了自己。
截然相反的当然是不毛之地。不毛之地就是连一丝头发那样的草都不生长的地方。那样的地方只能经过,而不宜居住。
城市也是不生长草的地方。人类的文明创造了城市这又一种不毛之地,然后作为弥补又在叫做“绿化带”的地方种一些永不开花的草,像对草的一种恩赐。但这有用吗?我知道,落在无边的植物和野草叶子上的雨,和落在城市水泥地上的雨,是截然不同的。不过,这样说并不表明我有什么感慨——我已见过太多的草。有时我会踏着其中的一些,穿过无路的荒野或泥淖,踏在它们身上时我每每感受到,它们有浅浅的,纠缠在一起的根,在土里,拒绝看见。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