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应东
去年春天,我所工作的城市举办首届青铜文化节。我们这座小城傍长江依大青山,盛产青铜,据考证,春秋时期就开始开采青铜了,汉代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铜官就在此地走马上任的,新中国成立后第一炉铜水也在此出炉的。开幕式的前一天,我临时接到一个任务,让我一大早去省城机场去接一位作家来参加开幕式。那是一位老者,姓刘,按照文化界的习惯,我尊称他为刘老师。老者还带着一位助手,是个戴眼镜的女孩,看样子顶多二十才出头。刘老师身材瘦削,沉默寡言。与我稍作寒暄,就在车右后座安静地坐下,表情严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言不发。轿车就在这沉闷的气氛里在大山里疾驶着,时而从茂密幽静的树林中穿梭而行,时而从悠长深邃的隧道里呼啸而过。
从车窗望出去,前方的天空上云层厚厚地堆积着,低低地压在头顶,云层里没有一丝阳光透出来。虽然不时有红红白白的挂在树上的花朵跃入眼帘,但在这料峭的春寒里,那些花朵显得是那么的单薄和可怜。
那女孩大约是感到冷得受不了了,忍不住开口让我把暖气打开。她说:看这天气,该不会是要下雪了吧。
我笑了,说,你是外地人,不太了解我们江南这一带的节气。我们这里历来都是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现在,清明节都过了二十多天了,还怎么会下雪呢?那可不一定。一直沉默着的刘老师突然插起话来。他声音嘶哑,语气低沉地说,据我所知,清明之后,大约也是现在这个时段,这里就曾经下过一场雪,那是一场好大好大的雪……
第三天。
小野终于失去耐心了。
已经浪费了两天的口舌,把浪费的口水收集起来恐怕连一脸盆都装不下了,就连嗓子都说哑了,可一点作用都没有产生,想不生气也不行了。于是,他决定杀一个人。
杀鸡吓猴,这个办法一般人都是无师自通的。小野又怎么能例外呢。
他要杀的人是吴胖子。吴胖子只是他的绰号,其实吴胖子人并不胖。他是属于那种整天都在上蹿下跳忙着如何占便宜、捞好处的人,这种人想胖也胖不起来呀,相反,他只能算是个瘦子。尤其是现在,被水平放倒结结实实地绑在石磙上,只有头和小腿悬在空中绝望地挣扎着,人就更显得瘦小了。
那平日里用来碾压谷场的石磙实在是太沉了,至少重达五百斤以上。吴胖子恨不能一跃而起背着这玩意就跑,跑得越远越好。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吴胖子三魂已吓掉了二魂半了,就连想喊饶命也喊不出来了。就算吴胖子能处变不惊,但他毕竟不是项羽,力能拔山举鼎。就算是,那又能怎样?小野可是带了一百多人,个个荷枪实弹,训练有素。你再快能快得过子弹?吴胖子浑身水洗的一般,大汗淋漓。
小野一手紧紧地握着腰上挂着的那把东洋刀,一手举了起来挥了挥用来表达强调的意思,同时清了清嗓子,说话了。小野是个中国通,中国话说得很流利。他循循善诱地劝说道,吴胖子说你可以作我们的向导。你一定很生气。我知道,你们把吴胖子这种人叫做汉奸。说实话,我也很瞧不起这种人。所以,我决定帮你出一口气。你呢,作为回报,一定要高兴地同意带我们进黑森林找到那口铜井,好吗?刘先生。边说边用白手套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天果然有点热。也怪不得吴胖子汗流成那样子。
刘先生紧盯着小野摇摇头,说,我不是吴胖子,更不想做第二个吴胖子。
刘先生当然不是吴胖子。刘先生是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那种人,只是因常年在山里采药,日晒雨淋,面色偏黑。刘先生甚至也不像吴胖子那样是蟠龙村祖居的村民。他大约是七年前才来这里定居的。
刘先生自称是刘基刘伯温的后人。刘伯温本是浙江青田人,他以他的神机妙算和出色的谋略,辅佐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在重重困境中,在六朝古都南京城建都,开创了一个强盛的大明王朝,刘伯温也因此被后世称作大明王朝第一谋臣。相传他上晓天文,下通地理,可以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可以想象,他的后人当然也就不是一般人了。
刘先生第一次出现在村子里时,果然就表现出能推会算的风采。
当时,村头有一个女人正在门前的大盆里搓衣服。刘先生微笑着偕着妻子的手走过去。那时妻子正怀着孕。刘先生一席话让那女人惊讶不已。他是这样说的:你已婚多年,至今无嗣;你夫家双亲俱亡,丈夫身体有病,身材不高。每一样都说得十分准确无误。
第二件就更奇了。村里有户人家打了只野兔。因为常年吃不到荤腥,孩子难免馋了点,吃得太快了,一块骨头滑进了嗓子里,上下不得,孩子喘不过气来,眼看就小命不保了。刘先生赶到后,在一张黄表纸画上奇形怪状的符,然后将纸烧成灰化在一碗水里,给孩子灌下。只过了片刻,那孩子喊了一声妈,哇哇地大哭起来。
刘先生在蟠龙村这一带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说刘先生得到了先人刘伯温的真传,可以呼风唤雨,是活神仙。后来,村里就连夏天晒稻子都要先去看看刘先生家的院子。刘先生晒大家就晒,刘先生不晒大家就不晒。
刘先生来蟠龙村不到一年,对四周的大山就烂熟于心了。这里是大青山山势最复杂的地方,山如迷宫,进山容易出山难。有些人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也没有上过几座山。而刘先生呢,就连人迹罕见、野兽出没的黑森林他也能进出自如。村子的人经常看到他背着药篓,拿着药锄,朝出暮归。采来的草药有的免费给村民治病,有的送到城里换些钱来维持生计。
吴胖子真是捞好处捞习惯了,以为日本人的钱也是那么好拿的。所以,当小野悬赏寻找进黑森林的向导时,吴胖子欢天喜地地出现了。
本以为可发一笔小财,不料财没有发到,反而白白地将自己的小命搭上了。而且还死得很惨。小野并没有用刀的意思,而是让手下用锯树的锯子将吴胖子拦腰两断。据说,吴胖子临死时的连绵而凄厉的惨叫声吓得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狗好几天都不敢叫。
第四天。
小野显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后来,才知道小野所带的一百多人是板田师团的特别行动大队,这个特别大队执行的都是特别任务。一百多号人都是从师团数万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个个都是武士中的武士,精英中的精英。小野能出任队长,显然不是浪得虚名的。这样的人从来都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
刘先生一大早打开门,就看见院子里多了一些东西。院子正中多了两棵碗口粗的毛竹。靠院墙边还摆放着一面大鼓和一个短柄鼓槌。小野就站在那两棵毛竹中间,对刘先生拱拱手说,刘先生早呀。
小野五官倒也还算清秀,并不像电影里那样凶神恶煞。只是身材矮点,仁丹胡子丑点,走路多少有点内八字而已。
刘先生四下看了一眼,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说,你一定要逼我?
小野哈哈一笑,边用手摇晃着腰上那把刀边说,哪里,哪里,刘先生是高人,你不想做的事谁逼你也没有用呀。小野虽是粗人,也知道这个道理呀。
小野接着又很诚恳地说,我早就听说中国有一种游戏叫击鼓传花。今天,我想借刘先生这块宝地体验一下,一是畅叙中日友谊,二是放松放松心情。
击鼓传花?刘先生当然不相信小野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小野又继续描述他的游戏了,他兴奋地说,如果刘先生同意的话,我想马上召集全村人参加这个游戏。吴胖子说过,刘先生有一公子,年方六岁。这正是喜欢做游戏的年纪嘛,鉴于贵公子年纪尚幼,我想让尊夫人带着他一起来做这个游戏,也好借机增进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当然,既然是游戏,就有游戏规则,规则是花落谁家,谁就应该表演节目。以刘先生的智慧,应当明白节目是如何表演的。
所谓表演节目就是将毛竹弯曲成弓形,再把人双腿各绑在一棵毛竹上,然后将毛竹猛地弹开,那瞬间爆发的崩劲足可以一下子将人一撕两半。
刘先生倒吸一口冷气。
你、你……刘先生愤怒地指着小野说不出话来。小野这一下子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以及全村人全都牵扯到这个事件里来,刘先生再斯文稳重,再四平八稳,这下子也沉不住气了。这正是小野想看到的结果。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从心理上战胜刘先生,刘先生才有屈服的可能。
刘先生不再去看小野,而是抬头去看天空。天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远方天际处,大片大片红色的云朵仿佛被火焚烧一般,不停地翻腾舒卷;一群群各种各样的鸟从山那边飞过来,奇怪的是,那些鸟一只只都不鸣不叫,无声无息地飞着。
小野也顺着刘先生的目光看了一会,很不耐烦地说,我想,现在并不是看风景的时候。我相信,我们的游戏一定比这风景更精彩。如果刘先生不反对的话,现在可以让夫人将贵公子带出来做准备活动了,我这就让人去召集人,如何?
刘先生眼睛虽然还是看着天空,但还是开口了,好吧,你赢了。话的声音虽然低,但也足够让小野听得清清楚楚了。小野忍不住想笑,因为他看到刘先生说话时,额头上汗珠涌动,其中一粒还从刘先生的额头悄然滑落。
第五天。
小野的队伍是早晨出发的。
那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天气就格外地热了起来。待太阳从东边的山岗跃出,天气就更加热了起来,仿佛这已不是春天,倒像是置身在炎热的夏天里。
刘先生一袭青衣,背着药篓,手执长嘴药锄推开门走了出来。他并没有看站在院子的小野,而是又顾自去欣赏天上变幻万千的美丽云彩。天上再也没有鸟儿飞过了,连一只也没有,那昨天还流连在天际的大片大片的红色的云朵此刻已无端地碎成了无数块,漫无目的地在天上游来荡去,在阳光的辉映下,将整个天空点缀得华丽而壮观。
小野尽管穿得很少了,但还是感到热。他顾不上手不离刀的武士风范了,双手左一下右一下擦着额头上的汗,说,刘先生,我们可以出发了吧?不然,等会天就更热了。
刘先生点点头,然后回过头朝屋里大声说,放心吧,这么好的天气,我一定可以成功的。
小野很满意刘先生的道别。刘先生既然这样说,这就表明刘先生有决心、有信心在黑森林找到那口铜井。只要找到那口铜井,不仅可以完成师团交给自己的任务,还将再一次证明自己和自已所率领的这支特别大队是战无不胜的。
刘先生看了一眼小野说,我们走吧。刘先生那一眼目光炯炯,那目光里有愤怒、有不屑、有轻蔑,还有仇恨,那么多的内容交织在一起犹如一道炽亮的电光射向小野的心头,让小野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恼怒之间,一股浓烈的杀意慢慢地涌了上来。
刘先生却是再也没有看小野第二眼了,而是迈步向院外走去。他走得很坚决,目光一直看着前方,跨出了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他知道,在身后这间小屋里,有两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那是两双已经哭得红肿了起来的眼睛。让他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小野冷笑一声,一手扶刀,一手有节奏地摆动着,很威严地迈着内八字,紧紧地跟在刘先生的后面。他想,小不忍则乱大谋,待找到那口铜井再找刘先生算总账也不迟。
雪是快到傍晚时分才下起来的。一开始是刮风,风很大,顷刻之间就吹走了满天红色的云朵,厚厚的阴云眨眼就布满了天空;接着,天气一下子就冷了起来,似乎从夏天一下子走进了三九寒冬;还没有等人反应过来呢,鹅毛般的大雪就铺天盖地下了起来,不过片刻,地上、屋顶上、树上都白了起来……
说到这里,刘老师停住了。车内一阵静寂,只有空调的声音在耳畔嗡嗡作响。沉默了好大一会,刘老师才继续说,那么大的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平地积雪都一尺三寸厚。那山上的雪至少也得三尺深。大雪封山后,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找到下山的路了,盲目乱闯,势必会跌落悬崖绝壁摔得粉身碎骨。那样的雪,那么冷的天,穿那么少的衣,没有人能挨过一夜的。
那刘先生怎样了呢?我和那女孩不约而同地问。
又沉默了一会,刘老师咳了两下,说,到了第十天,山上的积雪多少化了一些,隐约显出山路来。村里人壮着胆子进山找人,费尽了周折,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才在黑森林的附近找到刘先生。
他怎样了?其实我心里已经大概知道结果了,但还是希望有奇迹出现。
他。刘老师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他已经成了冰雕了。但他并不是冻死的。在他身边,有七个鬼子被长嘴药锄一锄毙命。他也身中十弹五刀,最致命的一刀是小野的那柄东洋刀,那刀穿胸而过。他中刀之际全力打出锁喉掌,与小野同归于尽。那一场大雪,让上山的一百多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大山。除了刘先生杀死的那八个鬼子,剩下的鬼子不是被冻死就是被摔死了……
那刘先生的妻子和孩子后来怎样了呢?那女孩显然被刘老师说的那场大雪深深吸引住了。刘老师已经停下来不说了,她还忘不了要问刘先生的妻子和孩子。
刘老师没有回答。在一片静默中,我从倒车镜里看到,刘老师紧闭双眼,而眼角处分明有两行泪无声无息地滑落。
这时,我们已经驶近了开幕式现场了。现场正在进行最后一次彩排,从车窗看去,眼前到处披红挂绿,五色斑斓,欢快的鼓乐声穿透车窗玻璃隐约地传到耳中。我轻轻地踩了一下油门,发动机欢快地叫了起来,车子加速驶了过去。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感到我们乘坐的这辆轿车仿佛正从历史烟云的深处,从那场清明后的漫天飞舞的大雪里驶出来,一直驶进眼前的这片无尽的喧闹和繁华……
责任编辑 江 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