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刺白萝花

2013-12-29 00:00:00施博远
安徽文学 2013年1期

这是我大伯人生中的一段记忆。

大伯告诉我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那天天气不怎么好,阴阴的,窗外的紫薇花开得正旺,紫色的花瓣,在不太明亮的光线中,轮廓显得有些朦胧。我坐在大伯的床前,看着他花白的胡须,在他努力吞咽口水的时候,一颤一颤的。大伯的故事,也只能断断续续地讲着,顺序颠三倒四,逻辑也有些混乱。因此我不得不经过整理,才使故事显得眉目清晰一些。

大伯说,那年,他二十一岁。

大军渡江。南撤的国军如蜂巢失王,乱纷纷,七零八落。

江南四月,芳菲未尽。华屋村南头山中粉红色的野刺白萝花,依然在山风中摇曳。

一阵鸡飞狗叫,三个国军士兵闯进了华屋村。

黄不拉唧的军装,皱褶连连,腰带半吊着,松松垮垮,全无风纪。

华屋村离南下的公路两里来地,翻过山冈,过条布满卵石的河流就是。

这三个士兵溜出队伍,跑到队伍看不见的村庄,顺手捞东西。

他们歪歪斜斜地走着,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搜寻着可以成为他们囊中物的东西。

枪托与腰带撞击,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华屋村是依山而落的自然村,东南两面环山,西北两面为水田山地。村宅坐北朝南,参差而落,各家屋前或屋后,都有着土墙围成的院子或菜地,土墙体上有一排排的眼孔,是打土墙时夹板棍留下的。

墙孔中,有三双眼睛随着士兵的走动而不时地变换着孔眼。小狗日的。这是大伯的声音。大伯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二虎和三呆子。

大伯从小过继到华屋村,十六岁时,养父母先后去世,家中生活无着落,就跟着别人钻进东山盘台岭,参加了游击队。他打过日寇,也打过国军,后来由于内部有人屈膝,盘台岭游击队解散了,他年纪小没人注意,在外面混了一些时日,又回到了华屋村过着独身生活。

士兵进庄了,许多人害怕,躲了起来。大伯不怕,他见得多了。大伯带着二虎和三呆子,猫在院墙根下,从墙洞里偷窥。大伯真想宰了他们,可他们手中都有枪,他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黄鼠狼一样逮了几只鸡,走出了村庄。

大伯说,中国人打中国人,就像是自家兄弟互相厮打。在游击队解散的时候,有些队员没来得及撤离,结果被国军抓住,有的被枪杀了,有的被推下了悬崖。大伯说,他很为他的兄弟们难过。那天,看到进庄的士兵那么狼狈,大伯顿时起了为兄弟报仇的心思,但赤手空拳。他想,硬来自然会是拿鸡蛋碰石头,只有找到机会,才能下手。大伯说,正当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

又来了一个。三呆子用手指着村头那棵柿子树,呆头呆脑地说。果然,一个没有带枪的家伙,鬼头鬼脑,如惊弓之鸟,正在柿子树下东张西望。

大伯盯着那个家伙,心里说,真够胆大。

走,我们摸了他。大伯悄悄对二虎说。

二虎虽然没摸过枪,但长得虎头虎脑,有一身的力气。有一年村里修路,两个人抬着石头垒不上坎子,他一个人两手一抱,搬起来稳当当地放了上去。

两户人家之间形成了一条过道,是那家伙的必经之地。

你带三呆子躲到南头去拦着他。大伯对二虎说,我到北面从后面去摸掉他。

嗯。二虎牵着三呆子的衣角,弓着腰向南边摸去。

大伯挪着猫步,悄悄地潜到北墙根下蹲着。

那家伙进了西边的一家门,不知在里面翻到了什么,出来时,却换上了这家男人的衣裳。

就在他出门转身向南而去的时候,大伯蹑手蹑脚地摸到了他的身后,一个饿虎扑食,将他摁在了地上。二虎和三呆子立马跃身而至,一条破布塞住了他的嘴,一条破布袋从他的头上一直套到他的胸前。那家伙两腿乱蹬,嘴里不停地发出唔唔的声音。

大伯摁着那家伙的颈子,二虎、三呆子架着他的两条胳膊,一溜烟地将他拖到了南面山坳的树林中。林树茂密,荆棘丛生,村里人很少来这里。

大伯回头看了看来路,没有发现有什么人。

三呆子,你到那头看着,有人来,就咳嗽。大伯说。

大伯解下那家伙头上的布袋,撕成布条,捆住他的手脚。

你是干什么的?大伯问。

那家伙唔唔地哼唧着,意思是说他的嘴不能说话。

大伯一把扯出他嘴里的破布。

我,我是偷跑、跑出来的。我要回家。那家伙喘着粗气说。

你是逃兵?

那家伙点了点头。

大伯望着二虎,二人目光相对,都有点出乎意料。

大伯在游击队里的时候,最不喜欢逃兵。那些软蛋,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那年大伯还小,村里来了日本鬼子,国军见了就跑,结果好些个逃兵没跑多远,就被小鬼子乱枪射杀。大伯想,他们如果操起手中的家伙,面对面开火,小命不一定会丢在小鬼子的手里,即使与小鬼子拼了,也不会落下个骂名。

大伯说,你要回家,为什么打仗前不回家,到了打败仗的时候,才想到回家?还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你肯定不是什么好鸟。

听这家伙说话,好像是四川口音。驻扎在这一带的是一四四师,大多是四川兵。

你跑到村子里干么?

我肚子饿得很,想找点吃的。

别信他的鬼话,把他活埋了。二虎说。

那家伙一听说要活埋他,吓得浑身发抖,脸变得刷白。

求求你们放了我,我真是跑出来的,我想回家。我家里有老娘、老婆和儿子。我儿子才三岁。

听起来,这家伙说的不像是假话,大伯有些犹豫。

我说的是实话,你们看,我刚才到那家换了这身衣服,就是不想让人发现我是当兵的。

但是,大伯不敢相信他的话,也不能相信他的话,更不敢放了他。万一他重回到队伍中去,叫来同伙,那后果是非常可怕的。

我不能放你。大伯说。大伯想到了一件往事。那年,有一个山民走进了盘台岭被逮着了,那人说是走迷了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放他回去,游击队员看他不像是特务就把他放了,结果国军连夜偷袭了盘台岭游击队,许多人倒在了他的枪下,大伯蹲在山上草丛中拉屎才躲过了这场劫难。

恩人,放了我吧。我身上有三块银元,是我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那家伙说着,抖抖索索地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三块银元,双手捧着递给大伯,眼光环视了一下,意思是每人一块。

大伯没有接,二虎也没有接。

那家伙见大伯和二虎都不接他的银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流了下来。

我求求你们了。那家伙再一次哀求道,我出来的时候,老娘对我说,要是仗打不胜,就想法偷跑回家。我今天跑出来了,我饿得慌,想找些吃的就走。

三呆子悄悄地走过来,用眼光告诉大伯,没有看到人。他看到这个人泪流满面,说的话也可信,就拉了拉大伯的衣角,意思是说,放了他吧。

大伯很迟疑,他望了望二虎。二虎也明白了三呆子的意思。但是,他的态度很坚决。

兄弟,不是我们不相信你的话。二虎温和地对那个逃兵说,但是,我们真的不能放你。要是你再跑回队伍,我们的命没了不算,庄里的人都要因为我们而倒霉了。

大伯说,在那个多事之秋,谁敢相信这样一个人的话呢。为了不连累全村庄的人,他们只有斩草除根——灭了他的口。

兄弟,我们也不忍心要你的命。可我们没有更好的法子。大伯对那逃兵说,兄弟,只好委屈你了,送你上路。

跪在地上的那个人知道自己没得救了,就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说,你们给我弄点吃的吧,让我做个饱死鬼。

大伯说,当他说他有老娘和儿子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可是,那时候他真的想不出好的办法来。他想到放人,但大伯又没有那个胆子放人。他不是小鬼子,但确实怕他成了小鬼子一样的人,那样,全村庄的人就会大祸临头,他就成了千古罪人。这个人成了大伯卡喉的鱼刺,吞不得,吐不得。

大伯叫三呆子回村去拿锄头铁锹,顺便找点吃的东西带过来。这个过程,正好也给点时间让自己再想想。

三呆子很快就回来了,找了一把锄头两把铁锹。他没找到什么好吃的,把家里的山芋种拿了几个来。

四川兵接过山芋,在衣服上擦了擦,就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二虎子看着他,大伯和三呆子挖着坑。

坑没挖多深,四川兵的山芋就吃完了。他用衣角揩揩嘴,似乎还不满足。

大伯说,兄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四川兵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折了一根山刺,戳破手指蘸着血写下了几个字。他将纸条交给大伯,说,这是我家的住址,有机会告诉我家人,就说我打仗死了。这三块银元就作为你们的辛苦费吧。

大伯收下了他的纸条和银元,放进口袋,捋起袖子揩了一下眼睛。

这逃兵确实很听话,用上衣包了头,自己躺进了土坑。

可是,大伯他们三人谁也不愿先抛第一锹土。他们的心里像打破了盐油酱醋瓶,五味杂陈。

最后,还是大伯闭着眼睛抛了一锹土。接着,泥土像雨点似的落下。

掩埋完那逃兵,大伯在坟头上面栽了棵野刺白萝。野刺白萝春天开出粉红的花,结出风铃状的红刺果。

大伯他们坐在草地上,谁也不开口说话。他们互相看着,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先前的英雄虎胆,壮士豪气,此刻都瘪缩了。

大伯觉得很对不起这位逃兵——不,应该是兄弟,如果真的有机会遇到他的老娘、老婆和儿子,怎么好意思向他们说哩。

这件事谁也不能讲出去。大伯对二虎和三呆子说,血红的眼睛似乎要吃人。

他们商量的结果,纸条和三块银元由大伯保管。谁也不准把这件事传出去,谁做不到,谁家死八代。他们三人等于签了生死守密的合约。

每年春天,野刺白萝开花的时候,大伯、二虎和三呆子都偷偷去看看那棵野刺白萝花。

后来的事情,不说大家都清楚了。“三反”“五反”的时候,他们不敢说;“四清”运动,他们不敢说;“文化大革命”中,他们更是不敢说。农村人,很多时候搞不明白任何一项运动的性质。

那个纸条和三块银元,大伯一直藏在那老屋的后墙壁里。那年一场暴雨,山体滑坡,推倒了大伯家的后屋墙,纸条和银元都被埋在了泥土和乱砖中。大伯用双手一点一点扒着碎砖和泥土,三块银元被他找到了,但纸条已被泥水浸烂,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了。大伯他们三个人都不识字,所以谁也不知道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地址。

直到我到成都上大学的时候,大伯才有心将这件事说出来。可是,这时候——二虎在一场车祸中伤了命;三呆子得了老年痴呆症,分不清东南西北;大伯也中了风,瘫倒在了床上。

放暑假的时候,我回到家,大伯已经奄奄一息。临死前,他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又断断续续跟我说了个大概。他说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将那张纸条给人看过,没能将那三块银元交给那个兄弟的家人手中。大伯知道我在成都读书。大伯说,成都人也是四川的口音。他嘱托我,一定要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兄弟的后人。我说,这事太难了,不下于大海捞针。大伯眼睛闭了一下,似乎用上身体内所有的力气说,你试试。

大伯知道我学新闻,他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把这事写下来,给更多的人看,即使找不到那位兄弟的后人,也了了我的心思,让别人知道我的罪过。

最后,大伯说,那棵野刺白萝还在,我死后,你们就把我埋在那棵野刺白萝旁,我去陪陪那个兄弟。别忘了那三块银元,给我带着,我要还给那个兄弟。

我的堂兄是个孝子,他按照大伯生前的遗嘱,将大伯埋在了那蓬野刺白萝旁。

每年清明给大伯上坟的时候,我总要望着那棵野刺白萝,让目光在它上面多停留片刻。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