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正经的无聊

2013-12-29 00:00:00邱晓鸣
安徽文学 2013年1期

1

小五这一觉睡得很香,睡得香是因为有梦。

梦里的小五刚从车里出来,便发现有个男人站在街边看着自己。美女被人关注是常有的事,小五已经习惯了,并且知道如何在男人灼人的目光里行走,甚至觉得那个过程很受用。有时候,她也会做些恶作剧。比如,迎上去,冲着看自己的男人挤一下眼睛或笑一笑,这样一来,总能把那个人弄得丢魂失魄,落荒而逃。

那个男人三十岁左右,身着浅蓝色的上衣,人也生得清爽,看上去有点像韩国歌星玄彬的味道。男人倚树而立,身姿优雅而又舒展。他一边抽烟,一边用温热的目光迎接小五。瞬间,小五的心里便涌过了一汪水。她在心里暗笑了一下,伸手撩了一下长发,果敢地迎了过去。奇怪,那个人也不回避,就那么不依不饶地看着她。哟,遇上花痴啦。她想。这时候,他说话了,青春就像卫生纸,看着挺多的,用着用着,就不够了。他的声音不大,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她,目光里闪过一丝忧郁。她愣了,明知道他的话是冲着自己来的,可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回复,接着,便有些不知所措了。

电话响了。小陶叽叽喳喳的声音把她从梦里扯了回来。她埋怨道:死妮子,你毁了我的好梦。小陶说我晕,不会是在梦里办事吧。说着,她笑,笑得很淫荡。小五骂道:贱人,大清早的就犯骚。她说清早?你不看看现在几点,楚楚她们都到了,你可好,还躺在床上做美梦。小五这才想起来,她们约好今天一起去沈池农庄的。于是,便起床了。

她们几个人是从幼儿园开始一起长大的朋友,小学中学一直在一起玩,人称帮女郎。上大学彼此分开了几年,毕业后,纷纷又回到相城聚在了一起。如今,做女人也是需要资本的。首先,她们长相不错,家庭背景很好,又受过高等教育,都拥有一个良好的婚姻。做女人有了这些资本,该满足了。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今,她们依然像过去一样隔三差五地聚在一起。

沈池农庄是小五的老公沈玉开办的。沈玉的父亲沈万里是房地产商,几年前,因为征用土地犯了事,还牵扯出一大批贪官。那些官员们也够倒霉的,官没了,钱也没了。沈万里虽然被判了五年,却给儿子留下了一个偌大的房地产公司。于是,沈玉辞去了社保局的工作,子承父业做起了老板。小五在市图书馆工作,老图书馆三年前就拆了,新馆至今还没有破土动工。眼下,员工们都闲着不用上班,小五就成了领着工资的太太。沈玉的脑子比他父亲还灵。一年前,他在郊外有山有水的乡村租了一大块荒地,办了一个生态农业产业园。山上种树养鸡养羊养梅花鹿,水里养鱼养虾,地里种上果蔬。水边盖了几幢别墅,装修得别具一格,里面各项生活娱乐设施齐全。时下富人流行的生活方式是:城里有套房,郊区有个庄。沈玉把农庄办成了一个不对外开放免费的私人会所。朋友来了,好嘛,这里吃的玩的应有尽有,既绿色又环保。于是,每逢节假日,达官贵人们纷至沓来,在这里尽情地享受美好生活。这样一来,沈玉的生意便做得风生水起。

冲完澡,小五站到了镜子前。梳妆台上,摆满了名牌化妆品,什么迪奥、雅诗兰黛等等,这些都是沈玉买回来送给她的。不用说,小五是被沈玉宠着的。女人被人宠,真的没什么不好。从生理学角度上讲,被宠者就会自信而愉快,身体会产生有利物质,让人如沐春风、潇洒自如,永葆高雅风姿。可是,近一段时间,面对沈玉一如既往的好,小五的心里总会滋生出一些怪怪的东西来。倦怠,不是。不踏实,也不是。反正那东西怪怪的,说不清却结结实实地存在着,如影随形,赶不走,丢不掉。是的,结婚八年,女儿都七岁了,应了那句话:七年之痒。痒了么,不知道。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禁不住笑了。镜子里面的人笑面如花,青丝如瀑。你呀,该知足了,拥有一个既能挣钱又会疼人,连什么是特润修护精华都晓得买回来的人,你还要怎样?

小陶又催她了。死妮子,催命呢。小五骂着,不知怎的就想起梦中的那个人来了。是的,青春就像卫生纸,看着挺多的,用着用着,就不够了。这话说得挺在理。奇怪,怎么能把梦做得如此清晰的呢?

通往农庄的道路是新修的,宽敞而又平坦。路上,车少人也少,小五驾着车急驶而去。这时,从岔路上冷不丁地拐过来一辆车,没等她反应过来,嘣!一声巨响,两车相撞,瞬间,小五宝马车左侧的气囊如炸弹般轰鸣。顿时,她懵了。

这是一辆帕萨特轿车,坐在前面的人推开门,抹一把脸上的血,下车就跑,没走几步就踉踉跄跄地倒在了路边。小五吓着了,嗓子一紧,有点想哭的意思,但强忍住了。她活动了一下身体,四下看了看,除了脖颈有些疼之外,自己并没有受伤。慌乱中,她报了警,接着又给小陶打了电话。这时候,躺在路边的人竟然坐了起来,一脸的血,看上去很恐怖。小五担心车里的司机,想下车去看,又不敢。

警车呼啸而至。不久,小陶她们也赶了过来。

他们撬开变了形的车门,这才把司机拉了出来。谢天谢地,他竟然毫发未损。这时,倒在路边的人也自己走了过来,除了脸部被玻璃划伤之外,其他并无大碍。车辆损坏得很严重,帕萨特车头几乎平了,宝马车右侧完全变了形。警察说,报保险公司吧。司机沮丧地说,我没买车损险。警察说,没办法,那是你自己的事。说着,警察忙着丈量事故现场,拍照,画图,安排清障车把事故车拖走。大家感叹,没有人员受伤真是万幸。

这时,小陶用挑衅的语气问道,怎么,你的车没买保险?他说,是的,新车,没来得及买。说着,望着小陶,眼睛里满是无奈。小陶得理不饶人地说,没买保险也敢上路,看清楚,你撞的这可是宝马。很显然,小陶的话刺激了他。他盯着小陶轻蔑地说,小姐,先把牙缝里的韭菜抠出来,然后再说话好吗?说着,他笑,笑得肆无忌惮。他的话像子弹当即把小陶击倒了。她怔怔地看着他,脸儿憋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见此情景,小五不乐意了,想上前为小陶讨个公道。忽然,她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瞬间,想了起来,这个家伙竟然和梦里的那个人有几分相像。

警察似乎看出了其中的玄妙,忍不住笑了,说,小子,别嘴硬,交通法规怎么学的,拐弯让直行,你该负全责。说着,警察让他和小五把驾驶证行车证拿出来,让双方在现场勘查单上签字。警察看了他的证件,说:叫许诺?名字不错,就是说话损了点。

这时候,憋了半天的小陶凑了过来,她说,名字不错,就是长了一副祸害人的嘴脸。知道吗,你这个样子出门会影响人们健康的。当然,长成这样不是你的错,可是,给别人造成财产损失却是要赔的。许诺笑,他说,别呀,小姐,我天生胆小,听人放个屁也能把自己吓哭。警察见情况不妙忙说,算了,都回去吧,当事人一个星期内到事故大队来领事故责任认定书。

许诺随着警察的车走了。

小陶没能占到便宜,心里自然不爽。她冲着许诺离去的方向,爹呀娘呀的一阵痛骂,大家劝她说人都走了,骂了也听不到的。她说,真倒霉,怎么遇上了一个心脑俱残的人。小五,处理事故时我陪你去,绝不能轻饶了他。小五笑着说,你又能怎样人家呀。小陶愤愤地说,见了他,我就把他下面的东西割了,挂树上让鸟儿叼了去。

顿时,大家笑作一团。

小五说,这也太狠了,割了人家的命根子还让鸟儿叼了去,小陶,你够资格去当骂人协会的会长。小陶说,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不会是看上那个小白脸了吧。说着,她笑,气也消了大半。几个女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许诺来,大家一致认为,许诺的长相不错,味道也足,就是说话损了点,这一点,说明许诺不是绣花枕头。接着,她们就把话题引到了小五身上,让小五借机乘虚而入,一举把他拿下。小五说,饶了我吧,陶会长都要把人家阉了,我要一个太监有屁用。小陶笑,说,我晕,啥时候我成了会长。小五说,从今天开始你就身兼两职:骂人协会会长,阉割党党首陶一刀。

这下可好,女人们闹腾开了。

2

傍晚的时候,小五接到了许诺的电话。

他说,能见个面聊聊吗?小五问,你是谁?他说是被你们骂了一天的倒霉的人,现在,我的耳朵还发热呢。听出来是许诺,小五忍不住笑了。她问,你怎么有我的电话?他说是从警察那里找的。她说没必要谈,等候处理就是了。他说,不行,警察办事太拖沓,两台车每天要收一百块的停车费,耗不起。她问,你打算怎么办?他约她去左岸西餐厅,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清楚。他说,来吧,我请客,若不放心,你就带一个保镖来。

不知怎的,小五不讨厌许诺,甚至觉得这个人有些意思。她把许诺要求见面的事告诉了小陶。小陶马上说,我陪你去,看他能放什么屁。

来到左岸,许诺客气地把她们引进了包厢。入座后,他笑着说,美女,千万别跟我客气,想吃什么,只管点。他按了按服务键,服务生进来了。

小陶作势地问服务生,有韭菜馅的包子么?服务生瞟了一眼小陶说,对不起,这个真没有。小五忍不住笑了,说,陶一刀,别难为人家服务生。许诺也听出了门道,他对小陶说,美女,还记仇呀,说着,他站起来朝她拱手,拿腔拿调地说,在下眼拙,多有得罪,恳请大侠刀下留情。

听了他的话,她们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笑声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小陶开始点单,望着她,小五忍不住乐了。这个死女人,出手够狠,七七八八点了一串,从来不吃牛肉的,竟然要了巴西牛扒,还点了法国干红,真成陶一刀了。

许诺告诉小五,为了这次事故他已经跑了一整天,依照交通法规要承担事故的全部责任。初步估算,两辆车的修理费要花二十多万。他的车没有保险,这就意味着钱要从腰包里掏出来。小陶说,听你的意思,想让小五自认倒霉?许诺说,怎么会呢,她的车买了全险,只要把事故责任承担过去,保险公司就会足额赔付的。

她们马上明白了许诺的用意。

小五说,就算我愿意,警察那里能行得通吗?我看这事有点悬。他说,警察那里我能搞定,如果你愿意,明天就能把事情办妥。

菜上来了。倒上了酒,许诺举起杯说,不打不相识,来,我们喝点。小陶说,喝什么,弄了半天,摆了个鸿门宴。许诺说,瞧你说的我敢吗,说实话,我这个人沾酒就醉,今天豁出去了。说着,他一饮而尽。

不久,许诺的脸就红了。他说,我知道,你们不愿与我这样的俗人接触,没法子,既然撞上了,权当体验一回底层的生活。说着,他笑。望着许诺,小五动了恻隐之心。她说,你不能这么喝,红酒也醉人。小陶在一边酸溜溜地说,哟,这才哪儿跟哪儿呀,就心疼上了。来,许诺,我们喝一个。他笑,说,药不医假病,酒不解真愁。说着,他举杯干了。

很快,许诺就显出了醉态,话儿也多了起来。他告诉她们自己是收废品的,如果小五不愿意帮忙,只能把自己的车抵给她,即便如此也不够宝马车修理费。他叹了口气说,人要是倒霉,连喝凉水也塞牙。小陶说,收废品的开着帕萨特,你就把我们当少女骗吧,真没看出来,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无赖。小陶的话显然说得重了。

沉默。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许诺怔怔地盯着小陶看了好一会儿,才说,知道吗,你的丑,和你的脸还有钱没有任何关系,别总把自己当根葱,假纯洁比真流氓还令人讨厌。

小陶受不住了,她说,你,你这个人真是给脸不要脸。

他笑,笑得很坏。他说,你说对了,知道吗,成功的三个要素是:一,坚持;二,不要脸;三,坚持,不要脸。小陶愤怒地站起身高声说,跟你这种不要脸的下流坯子没有什么好说的,小五,我们走。说着,她硬生生地把她拉了出去。

出了包厢,小陶那个气啊,恨不得把许诺千刀万剐了。小五说,算了,别较真,他喝醉了。小陶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替他说话,不会真想帮那个不要脸的吧。小五说,酒后吐真言,也许他真是个收废品的。小陶说,是又怎么样,这种人不值得同情。小五安慰她说,别气了,走,我请你吃饭去。

许诺没有说假话。

许诺算是官二代,他的父亲原来是相城的副市长。许诺大学毕业后,父亲将他安排在一个事业单位工作。在相城,许诺算是一个响当当的公子哥儿。三年前,父亲因为土地的事情和开发商搅到了一起,事发后,家里的财产被没收,父亲也被判了十年刑期。不久,母亲因为受刺激进了精神病院,爷爷也中风住进了老年之家,接着,女朋友也离去了。

由于父亲扛不住纪委的审讯,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牵扯出了许多人。这样一来,把许诺害苦了。他从一个公子哥儿一下子沦落成一泡臭狗屎,人们见了唯恐躲之不及,一不小心踩上了,也会在街沿上蹭了又蹭。一时间,弄得无法在单位立足,无奈,他辞了工作。

那时候,许诺万念俱灰,在相城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他想逃离,走得越远越好。于是,一张车票就将他带到了北京。

那个夜晚,他枯坐在北京的地铁通道里,听流浪歌手唱歌,看着匆匆而过的路人。夜深了,行人逐渐稀少,歌手也收摊走了。望着歌手的背影,他心里便滋生出几许羡慕来。他想,挺好,活得比自己真实。这些年,自己一直是活在蜜罐子里,没有机会体验蜜罐子之外的生活。如今,罐子碎了,他终于明白,生活原来是一场无法回放的绝版电影。

那天晚上,枯坐的许诺忽然起了喝酒的念头。于是,他买了一瓶酒,独自坐在那里,边喝边想心事,不久,许诺便醉得不省人事。

夜里,来了三个流浪少年,他们见了醉倒的许诺,便动了窃取财物的念头。没曾想,衣着光鲜的许诺,身上除了身份证银行卡之外,只有数十元现金。为首的叫木头的少年不认为他是个穷人,让大家在这里陪着,还弄些矿泉水喂给他。木头对同伴说,弄、弄不好,这个人将来就、就是我们的老、老大。木头是一个结巴。

第二天,许诺发现自己和几个流浪少年待在一起,问了才知道,自己喝多了,几个流浪的孩子在这里陪了一夜。木头问,你,失、失恋了吧?另一个叫黑脸的少年说,是不是丢了工作?望着几个脏兮兮的男孩,许诺的心里涌过了一阵久违了的温暖。他问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钱拿走时,木头笑着说,太少,还、还不够我一天讨来的多。黑脸说,不是,木头想让你做我们老大,有你罩着,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木头告诉许诺,他们住在一个建筑工地里,共有十个人,靠乞讨和捡破烂为生。一天下来,每人都有三五十块的收入,运气好,会挣得更多。原先他们跟着一个老大混的,不久前,老大因为偷盗钢材被公安抓进去了。老大进去后,没有人罩着,他们常常受到另一帮流浪人员的欺负。对方人多,他们抢钱抢货,争地盘,拉走兄弟。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木头说,大哥,你干、干脆做我们老大算了,工作没、没意思,也不一定比我们挣、挣的多,我们保证你吃、吃喝不愁。

听了他的话,许诺笑了起来,说,好,我就做你们的老大。说了这句话,连许诺自己都吃了一惊。少年们听了,兴奋不已。望着他们,瞬间,许诺释然了,一种久违了的轻松漫上了心头。他想,乞讨怎么了,捡破烂又怎么了,不都是活着。他觉得,人一旦学会了破罐子破摔,整个世界便豁然开朗。不是吗,老子既然来到这个世上,就不可能活着回去,再好的皮囊也只是一个动物而已。

从此,许诺便和流浪少年生活在了一起。

他在郊区租了间带院子的民房,买了三轮车,带着他们走街串巷收购废品。许诺给大家订了规矩,不准偷,不准乞讨,如若发现上述情况,立即开除。他把每天得到的收益,按人头平均分配,还隔三差五用自己应得的钱,给孩子们买衣服,带他们下馆子。很快,许诺的收废品大军扩展成了七辆三轮车,人员一下子增加到二十余人。许诺便租了一处更大的地方,把少年分成小组,配上统一的服装,衣服上印着:收购生活。在许诺的带领下,这一群流浪少年,走街串巷,进机关入工厂,把废品收购的生意做得风风火火。

即便如此,许诺还是不能快乐起来,独处的时候,内心一直被一些苍茫侵蚀着,总感觉有一个虚掩着的门在眼前晃动。他知道,门外是现在,门里是过去。打开或不打开,过去和现在都在那里。为此,许诺常常痛苦不堪。

一天,许诺看见了一个身挂着讲述苦难的文字招牌当街跪着乞讨的年轻人,面对人们的同情、猜疑、冷嘲热讽,一言不发,一跪就是数个小时。许诺想,不论怎样,这都是一个有勇气的人,换作自己,能行吗?想到这里,许诺竟然动心了。

说干就干,他做了一个招牌,上面写着:“因为不要脸,所以还活着,施舍一顿饭钱,您就是我大爷。”许诺提着招牌,衣着光鲜地走了出去。不知怎的,那一刻,竟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激动,那感觉,有点像将士出征的意味。

来到地下通道,许诺将招牌摆在了自己脚边,然后,席地而坐,一言不发。许诺的行为招人眼球,很快引起了人们的围观。有人说他是想炒作出名,有人骂他是精神病,还有记者前来采访,想了解事情真相。面对众人,许诺稳稳地坐在那儿,任凭人们说三道四,就是一言不发。

许诺的沉默惹恼了众人,当他们带着疑惑、不解、失望,甚至骂骂咧咧离开时,许诺的心里竟然涌过了一丝难得的愉快。

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地下通道就像一条河,这里不光有螃蟹、虾、鱼,还有贝壳,以各自的方式活着,可是,他们快乐吗?幸福吗?那些光鲜的外表里面,肯定隐藏着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我呢,有秘密吗?一个连自尊都敢拿出来出卖的人,还有什么秘密不敢告人的。可是,他不想说,甚至觉得说出来也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就这样,当人们用刀子一样的目光切割自己,一种难以述说的痛快便涌上了心头。

从此,乞讨成了许诺治疗痛苦的一剂良药,每当痛苦来袭,他便用乞讨的方式去化解,别说,这个方法,挺好。

不久,警察找上门来了。

他们认为许诺这个人有问题,起码有非法雇用未成年人的嫌疑。他们把许诺和少年带回派出所讯问,经过审查核实,警察终于弄清了许诺的身份和真实行为,并认为许诺是个好人,做了一件大善事。

一时间,新闻媒体蜂拥而至。面对记者,许诺依旧一言不发,弄得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当天,许诺回到出租房,对少年们宣布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他要回相城了。听了他的话,少年们顿时哭作一团。

许诺知道,每一个流浪少年的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亲情的缺失。如今,他已经成了他们的亲人了。可是,他已经离开家三个月了,就这样丢下风烛残年的爷爷、疯了的母亲、服刑的父亲不管不问的,还在这里装什么好人善人,简直是猪狗不如。再说,他的行为已经惊动了媒体,那些记者,一个个都是把你的伤口撕开,再撒上一把盐的货色,北京是没法待了。

许诺简单地收拾了行李,任凭他们哭天喊地跟在后面追赶着,毅然决然地走了。

没曾想,木头悄悄地跟到了火车站。许诺厉声地赶他回去,木头不走,抱着许诺的大腿,当众跪了下来。他结结巴巴地告诉许诺,他七岁时家里人就死光了,没有亲人,没有家。他如今已经十四岁了,什么都能干,央求许诺带他一起走。

木头紧紧地抱着许诺,声泪俱下。

望着木头,许诺动了恻隐之心,冲着他点了点头,木头立刻破涕为笑了。

回到相城,许诺把爷爷和母亲安顿了一番,又去监狱看了父亲。

父亲见了儿子自然喜出望外,他和许诺谈了许多。当他知道许诺的情况后,显得很平谈。他告诉许诺,当下社会活人容易,想做个好人却难上加难。凡事要多思考,因为,一个方程也有多种解法。

这是父亲出事以后,许诺第一次见到他。许诺发现父亲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白了,也胖了。话儿虽然说得井井有条,眼睛里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许诺想,纪检部门着实厉害,它能把一个人的自尊挂起来,风干,切碎,文火煨炖,再用他残缺的灵魂,下酒。

有了在北京收购废品的经验,许诺在相城郊区租了一块场地,注册了一个回收公司。

许诺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家里的人脉关系,并对他们进行整合利用。在木头的协助下,没出三年,公司设立了九个收购点,年营业额过千万元。

在相城,许诺把废品收购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3

沈玉见了小五便说,哟嗬,老婆大人回来啦,说着,冲着她傻呵呵地笑。望着丈夫醉醺醺的样子,小五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说,哟,不错,醉成这样还能找着家。沈玉笑,他说,老婆你忘了,我是属狗的。说着,他从沙发上下来,卧在地板上作狗状,又闻又嗅的,他说,我就这样闻着味找回来的。小五忍不住笑了。

保姆莲姐说,醒酒汤已经烧好了,沈总不愿喝。她感叹,唉,吐了两回,身体受不了。说着,把醒酒汤端过来递给小五,说,你喂吧,只有你能降住他。小五说,他这是作死。说着,强行把汤给沈玉喂了下去,然后将他扶进了卧室。

沈玉躺在床上拉着小五嬉皮笑脸地说,小五,给我生个儿子。小五挣脱他,说,别闹,快点睡觉,我去看看女儿。说着,她走了出去。

小五算是一个开明的女人,她从未反对过沈玉抽烟喝酒,甚至觉得烟酒不沾的男人是自私的。沈玉也算自觉,应酬虽多,烟酒方面还是很有节制的。可近来,他醉酒的次数越来越多,醉就醉呗,还学会了闹人。小五知道,这几年,沈玉的步子迈得有些大,数个项目同时开工,恰逢国家对房地产实行了严控政策,公司在资金问题上受到了影响。即便如此,也不能整天把自己泡在酒里呀,这样下去,就算是块石头也泡酥了。唉,现在的人也不知怎么了,无论什么事,最终都要扯到饭桌上去。人与人交往总能听见他们说“一起吃个饭”,好像除了吃饭就不会表达感情了。毛主席说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如今,干革命的少,请客吃饭的多了。小五想,以沈玉目前的状态,要是被动喝酒还行,若是借酒消愁就麻烦了。对一个心里不痛快的男人来说,酒这个东西是极易上瘾的。

女儿浅浅正在写着作业,小五问作业怎么还没写完,望着小五,浅浅就委屈地哭了。原来,浅浅在课堂上默写时错了一个字,老师处罚她,让她把写错的字抄写一千遍。小五想,这叫什么事呀,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一年级的孩子。她气,说,不写了,明天妈妈给你们老师打电话。浅浅不愿意,她说打电话影响不好。说话的时候,稚嫩的小手仍然在本子上写个不停。她说,妈妈,我很快就能写完。无奈,小五只好作罢。

出了房间,小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想,这是怎么了,连一个七岁的孩子都把快乐弄丢了,看起来,这个世界病得不轻。

冲完澡,见丈夫和女儿都睡了。于是,小五来到书房,打开了电脑。小五是学中文的,过去也写过一些小女子的散碎文章。自从单位拆迁不用上班开始,闲得无聊的小五在网上注册了博客,学着别人的样子把自己的文章贴了上去,渐渐地便有了一些反响。网络上的事很有意思,你加好友我加关注。贴上去的文章无论好坏,总有人收藏,有人顶,还会回复一些赞誉之词,让人觉得美滋滋的。博客里,小五上传了自己满意的头像,取名“俏眉儿”。她在介绍里写道:“我的心就如同这张面孔,一半纯白,一半粉红,我可以选择让你看见,也可以坚持不让你看见。世界就像是巨大的马戏团,它让人兴奋,也让人惶恐, 因为我知道,散场后,永远是有限温存,无限辛酸。”

好家伙,美女加上美文,俏眉儿引起了网民的关注。没过多久,博客点击率大增。接着,网络上一些文学圈子、文学网站上的人纷至沓来。他们邀请小五出任版主、文学编辑。就这样,小五一不小心就走进了五彩缤纷的网络世界。

在网上,小五明星一般被许多人追捧,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好。每天,除了写一些散碎的文字之外,她还像将军一般把自己统领下的阵地巡视一遍,回复,点评,加精华,推荐首页共赏。当然,做这些事情需要大量的时间,这个不难,小五的时间宽得很。

平日里,小五就在网上转悠,看的多,知道的就多,体会的也多了。体会的多,联想也多,情感也变得丰富起来。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她刻意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多愁善感、简单而又美丽的俏眉儿。时间一长,如鱼得水。她在网站上发起同题征文,像什么《红尘邂逅,雕刻了我们的小时光》《你说,约我一场红尘的浪漫》《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等等,常常是一呼百应。

小五把好的作品评选出来,结集出版,编成文学网站的精品丛书。如今,出书非常简单,网上印书的广告遍地开花,十册开印,有钱就行。网上的人员,比农贸市场还复杂,各个层面的人都有,老板,白领,公务员,教师,打工的,种地的,养猪的,农家主妇等等,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为了文学梦想而集结。奇怪,在物欲横流的当下,人们恨不得摔上一跤也想从地上抓把钱,可是,为了文学,他们宁愿自己出钱,也期望自己的文字出现在一本书上,从而圆了自己心底的文学梦。由此可见,人,活着还是需要精神的。

上了网,小五把自己做了隐身处理,然后在自己的空间里转了一遍,接着,又去了文学网站。不知怎的,一时间,无法进入状况,面对成堆的问候,懒得去答理。无聊,野草一般疯长起来。她不禁想,今天怎么了。

不知什么时候,沈玉推门走了进来。看样子,醒酒了。他笑着说,老婆,我饿了。小五说,想吃点什么,我让莲姐给你做去。沈玉一把拥住她,说,我想吃你,小五的心立刻柔软了起来。小五要到卧室里去,沈玉不愿,三下两下把她的睡衣扯了。接着,他们就在书房的地板上进入了状况。小五说,你真是个猪。他说,我是狗。小五说,你没有狗活得快乐。他说,有了你这块肉,我就快活。

沈玉很快就快活完了,这让小五心里有些失望。她搂住他说,你呀,做啥都快得要死,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你该注意保养了。他笑,说,可能最近有些累。他告诉小五说,今天终于和上海的合作伙伴签订了协议,资金问题总算解决了。如今,一线城市的地产商纷纷向二三线城市转移,看来相城的房产降价空间不大。小五说,差不多就行,钱永远也挣不完。他笑,说,忍不住呢,狗见不得肉骨头。小五说,老公,在公司里找些事让我做吧,闲着的滋味真不好受。他问,你不是挺忙吗,周一练瑜伽,周三练拉丁舞,周五去美容院,还有网上的那些事儿,怎么能闲着呢,是不是你网上的副总编被人家开了?她说,没有,只是突然间觉得没意思。他说,你这个人做事就是缺乏耐心,其实,能写点文章,真的挺好。别忘了,我也是个文艺青年,上大学时还发表过诗歌呢,只可惜现在没时间。说着,他坏笑,那笑,含着嘲讽。小五说,我知道你骨子里看不起人,等新图书馆建成了,我立即去上班。

想起白天的车祸,小五便问沈玉可认识事故大队的警察。他说认识。她便把车祸发生的过程,还有许诺的情况告诉了沈玉。她说,那个许诺,挺有意思的。沈玉说,是吗,你去找黄大队长,提我的名字就行。这年头,多个朋友多条路,再说是保险公司赔钱,做个顺手人情岂不更好。

小五笑,她觉得沈玉这个家伙鬼得很,连头发丝都是空心的。

4

小陶来电话让小五去美容院。她说,小五,有好菜,晚了,就不新鲜了。这个死东西,反正不能闲着。她知道小陶说的是什么。美容院最近开设了贵宾服务,持金卡年消费八万以上的,可以享受异性按摩。

小陶的生活最近发生了一些状况,她的老公带着工程队去外省修高铁,传闻身边有了女人。为此,小陶悄悄地去了一趟,还真见着了。她叫杨暖,虽然长相一般,但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媚气儿,正是这种媚气儿,让小陶不放心。杨暖现在的身份是公司的行政部长,刚大学毕业不久,就能在公司里坐上这个位置,由此可见,此人定有不凡之处。有句话说得好:明骚易躲,暗贱难防。杨暖属于后者。

小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仇人相见,她拔刀而上,想来个刺刀见红。然而,任凭小陶使出浑身解数,旁敲侧击,欲擒故纵,恨不能把降龙十八掌都使上。杨暖却很淡定,可以说是刀枪不入。见了小陶,她总是不卑不亢地笑,口口声声地叫着姐姐,声音很甜,笑容很温暖。没法,反正又没抓着现行。小陶心里自然气不过,少不了同老公闹。然而,面对她的吵闹,丈夫显得无动于衷。这让小陶感到害怕了。小陶渐渐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待爱着的男人,可以同他闹,但不要让他沉默。无论他有没有心思,哪怕是谎言,只要他还愿意和你讲述,这说明他依然爱着你,起码你在他心里还有一定的位置,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变得安静了,爱就走到了危险的边缘。

从老公那里忍气吞声地回来以后,小陶仿佛变了一个人,整天把自己收拾得骚烘烘的,像一个发了情的母猪,是个男人她都要。小五劝她说,做女人不能太随便了,否则会被别人看轻的。她说,我不是随便的人,可随便起来不是人。她还说,《红楼梦》你没看过,相爱的到最后都散了,搭伙过日子的继续搭伙。她又说,一个女人成熟的标志是学会狠心,学习放弃,学会享受生活。小五明白,她表面上口无遮拦快快乐乐,内心却是苦涩的。作为朋友,她不忍心把这一层纸捅破。

关于异性按摩的事,小五的指定美容师巧云曾向她介绍过,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受过专业的培训。巧云不止一次地鼓动小五去做异性按摩。她说,其实没有啥,男人的手能使女人体内产生一种物质,增加乳房血液循环,预防乳腺增生,还能达到美胸的作用。小五说,我的胸又不垂,再说,让一个陌生男人摆弄自己,怎么好意思。巧云说,你就是太保守,知道吗,按摩师个个都是小帅哥,看着让人眼馋呢。小五便骂她狗改不了吃屎,仍是个骚婆娘。

她们认识几年了,巧云是属于那种聪明漂亮又有心机的女人。多年前,她从农村来到城里,稀里糊涂就做了小姐。几年下来,她就在城里给自己买了房,还弄了个店铺。于是,她便从良嫁给了家乡的一个男人,还生了一双儿女。如今,男人在城里守店铺带孩子,每日都有进项。巧云人巧,按摩手法好,在美容院得到了众多客户的青睐,工作做得顺风顺水,家里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小五每次来美容院,都乐意听她讲过去经历的那些事,有啥呢,全当听故事。

小五给巧云打电话,说要去做护理。巧云说知道你要来,正候着呢。小五问,见小陶了吗?她说,见了。小五说,别告诉她说我来了。她问,为什么?小五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来到美容院,巧云给小五泡了玫瑰浴,然后一边给她做熏蒸,一边做面护。巧云问,怎么,你和小陶闹气了?她说,没有。她问,那你怎么不想让她知道你来了?她的话把小五的心弄得痒痒的。她说,那个骚娘们一大早就打电话说你们这来新人了。巧云笑,她说,是的,年轻,长得好,手法也地道。要不,我给你安排一个?小五说,不行,不行,不习惯。巧云说,怕什么,你脸上涂着厚厚的矿物泥,谁也认不清的。沉默,小五的心不知怎的怦怦地跳了起来。巧云说,这样,我给你叫一个试试,实在不行,再让他走就是了。说着,见小五没有吭声,巧云窃笑,扭着身子匆忙走了出去。

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了一个身材高大英俊年轻的小伙子。小五慌乱中扯着单子盖住了自己。他笑,说,美女,第一次吧,别怕,把我当作美容师就行了,否则,我没法工作。他挺好,笑容和声音都挺好。顿时,小五的心里涌进了一汪水。小伙子轻轻地掀开了单子,在她的胴体上慢慢地涂着矿物泥,然后,伸出宽厚的手掌在她身上摩挲起来。天啦,血往头上涌去,燥热,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她一边享受着来自于他的诱惑,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不行,不行。他说,深呼吸,放松,对。说着,他的一只手在她的乳房上用力搓揉,另一只手在她的小腹处蛇一般地游动。她抬起目光,看着他,在暗弱的光线下,他的脸棱角分明,皮肤细腻光滑。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他没有拒绝,手,继续动着。但是,她分明感到了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正努力控制着开始变得粗重的呼吸。

小五躺在床上,以一个成熟女人的经验和耐心,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终于,他抚摸着的手在她的私处上方停下了,他说,美女,想要特殊服务吗?小五发现,他的眼中竟然流露出孩童般单纯的神情,心不禁一颤。这时,她想起了一句话,甭管什么玩意儿,一旦卖钱就不值钱了。想到这,她的兴趣立刻消失,继而又生出了一丝厌恶。她说,你走吧,我会给你签单的。他望着她,目光幽幽的,那里面满是失望。最终,小伙子毫无声息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小五心里竟然又涌过一些依依不舍来。她不禁在心里骂道,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还在这里装什么圣女呀,真想掐死这个懦弱的自己。

巧云进来了。她好像知道了一切,笑吟吟地说,妹妹,不是我说你,活得不值呢,知道吗,青椒肉丝和肉丝青椒是同一道菜,关键是谁来炒。小五说,不行,你们这里已经不干净了。巧云说,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又没做错什么,别把脏水都往自己身上泼,留着冲厕所多好。说着,她笑。小五也忍不住笑了。巧云说,我就不信你不动心,除非你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望着她,小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说,我饿了,上饭吧。

吃完饭,小五的手机里收到了一个信息,是许诺发来的。他说不好意思,昨夜喝多了,如果有时间,今天我们去事故大队把事情处理了。小五马上拨通了他的电话,告诉他在事故大队见面。

见了额头缠了纱布的许诺,小五吃了一惊,怎么成伤兵了?许诺笑,说,我是一瓶啤酒就倒的,这不,昨晚摔跤了。小五的心禁不住疼了一下,她说,怪谁呢,明明不能喝酒,还逞能。他笑,说,唉,我不是有求于你吗,怎么,陶一刀今天没跟来?小五笑,她说,不敢来了,她说你这个人是属狗的,说翻脸就翻脸。他说,对了,我就是属狗的,一看见自以为是的人就龇牙咧嘴。说着,他笑。他问小五打算怎么处理事故,实在为难就算了,他只能自认倒霉。小五说只要警察这边能搞定,就愿意帮忙。他高兴地说,太好了,事成之后,我给你五万元作为回报。小五听了心里便有些不悦了,说,我们不谈钱行不行?他说,我不是不好意思吗,再说你也要承担一定的风险。她说,有时候,朋友比钱更重要,你说是不是?他笑,说,是,是,先把事情办好再说。

许诺直接推开了黄大队长的办公室,一个四SKHfZ4EJ4jU4grm9sVqzc4JEpPgo4x8ySp8YtDxo4+8=十多岁的警官热情地招呼着他们入座,看出来,许诺和他很熟。得知了来意,警察热情地对小五说,你就是弟妹呀,上午沈玉还打电话说这事呢,没问题,都是熟人,这就领你们去办手续。说着,他们去了事故处理室,黄大队长让座位上的警察把早已打印好的事故处理单拿了出来,让他们分别签字按了手印。

事情没要两分钟就办妥了。事故认定,小五这一方承担全部责任。

下了楼,小五说,看出来你跟黄大队长关系很铁。他说,铁什么,还不是这个起了作用,说着,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他说,人一旦和钱扯上了关系,就像男人见了漂亮女人一样,怎样追求都是合理的。说完,他笑。小五说,你哪来这么多怪话。他说,不瞒你说,我是学哲学的。小五说,怪不得呢,学哲学的人精神都有些问题。

许诺邀请小五去他的公司参观一下,顺便把手续交给公司的人去办理,尽快把车子弄出来送修。他说,你不知道,保险公司手续繁琐得很,你已经帮了我的大忙,怎好意思让你去跑这些琐事呢。小五问,你真是收购废品的?他说,当然。

来到公司,许诺指着院子里成堆的废旧物资说,没骗你吧,我这里什么都收购。小五调皮地问,收人吗?他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说,你别说,我还真收人。不瞒你,我的公司里有不少流浪少年,他们都是我从街上捡来的。说着,许诺领着她参观了流浪少年的生活区。这里有食堂、宿舍、洗澡堂,还有一个篮球场。小五吃惊不小,不得不对许诺刮目相看了。许诺说,我们算是朋友了,所以,我恳求你保密,千万别把流浪少年的事给捅出去。小五说,你这是非法雇用未成年人。他笑,说,就算是吧。

见了木头,小五认出是那天撞车时从车里跑出来的人。木头望着她,笑得灿烂。许诺告诉她木头是个孤儿,三年前从北京捡来时还是一个孩子,如今,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许诺说,别看他是个结巴,头脑灵得很,已经是公司的经理了。许诺叫住木头,把车子的手续交给他,让他联系保险公司尽快处理。木头友好地冲小五笑,他说,姐,你、你真是个好、好人。

小五笑着,心里暖融融的。转眼,她发现许诺正用温热的目光看着自己,见小五看他,也不避开,就那么不依不饶地望着她。她想,哪有这样看人的。她说,想什么呢?他笑了笑,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忧郁。然后,他对木头说,上网查一下,今天相城机场还有去哪里的班机。听了他的话,木头愣了一下,然后坐到了电脑前,很快,木头查到下午两点半相城有去西安的航班。

木头眼巴巴地望着许诺,问,哥,你、真、真的要去?许诺说,订票吧,就西安了。

小五望着许诺,不解地问,你去西安?他说,是的。小五问,去西安干吗?许诺说,也没事,心里烦,就想随便走走,你去吗?小五忙说,我不去。许诺说,也好,今天就不说了,等回来我再好好感谢你。

望着他,小五不禁想,这个人真让人看不懂。

5

许诺在咸阳国际机场落地时,已是傍晚。

许诺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师傅操着浓重的陕西腔问,你去哪里?他说,进城,这时候,城里什么地方好玩?师傅说,要访古,来西安,寻下宾馆,先住,旅游得等明天。许诺说,不旅游,我就是想闲转。师傅说,我就送你去听老腔吧,这个时辰正赶点。许诺同意了,虽然他不知道老腔是什么,反正自己是个闲人,到哪儿是哪儿吧。

从机场到西安城大约五十公里。路上,师傅边开车边热情地介绍着西安,见头缠着纱布的许诺言语不多,心生疑惑,便问,兄弟好像有啥心事吧?许诺想,真是个话痨,于是,心里便烦了。他说,师傅,我想休息一会儿,到了地方你叫我。说着,他闭上了眼睛。师傅不再言语了。沉默。许诺的心里乱成了一堆草。他说,师傅,开点音乐。师傅打开了音响,车里立即传来了蒋大为的歌声。许诺说,能不能换一个听听?师傅说,只有蒋大为的歌,我是他的粉丝。许诺说,那听电台吧,师傅便调出了奔放激昂、雄浑激越的秦腔。师傅说,咱陕西人就喜欢秦腔,遇了烦心事,把秦腔一吼,心里马上就敞亮了。许诺心里骂,敞亮个鬼。他说,师傅,关了吧。师傅关了收音机,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许诺,不禁想,这个人有病吧。

是的,许诺有病,他的病是三年前到北京乞讨以后落下的。从那以后,时常发作,间隙性的,没有规律。诱因也是奇怪的,一事,一物,或者一句话,不经意的就把他刺着了。接着,他便出现焦躁、不安、失眠,甚至会出现幻听的症状。那感觉,就像被架在火上烤着,简直是痛不欲生。为此,他去求医,中医西医都看了,西医说没病,中医说需要自我调理。什么医生专家,都是他妈的扯淡。

时间久了,唯一能治疗许诺心病的方法,就是去乞讨。

走上大街,席地而坐,跟前摆上“因为不要脸,所以还活着,施舍一顿饭钱,您就是我大爷”的招牌。面对行人的冷嘲热讽,瞬间,他便释然了,接着,一种曼妙的轻松便涌上了心头。奶奶的,这个方法,非常灵验。几年来,许诺带着他的乞讨招牌,去了上海重庆昆明沈阳等等许多城市。有时候,他会在那里待上几天,更多的是,当天坐飞机过去,寻一个人来人往的广场,坐上几个小时,心里感觉爽了,马上再搭乘飞机回来。

今天,许诺本来心情很好。说心里话,自从撞车那天见了小五,许诺内心深处那扇柔软的关闭了许久的门,一不小心就被她撞开了。这几年,对于女人,他除了恨,只剩下了鄙视。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大街上,手牵手的人很多,准备结婚的却没几个人。于是,许诺就像一个玩世不恭的行者,游走于各色女人之间。有朋友劝他说,许诺,如今,你该有的都有了,可有个女人才算是个家。他甩了一句过去:女人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朋友问,照你的逻辑,我们这些结了婚的都是傻子?他说,你们摘的只是春天里的一朵花,而我却拥有整个春天。无奈,也许,他是让前女友伤得太深了。

小五的出现使许诺感到了久违了的温暖,什么没买保险出不起修理费,统统330affa72cbd01c87e9e70dc62de9add都是寻找的借口。他也说不出小五好在哪里,因为,喜欢一个人,许多时候根本找不到理由。他知道,人是很奇怪的,在偶然不经意的情况下,遇到某种美好事物,如若不去追求,错过了,往往再也不可复得。于是,他请她吃饭,喝酒,竟然把自己弄醉了,还摔破了头。倒霉,本想在她面前露个面的,最后却露出了屁股。

没曾想,今天,小五会如约而至,并按要求爽快地办理了手续。当他知道小五是沈玉的女人时,整个人都傻了。真巧,父亲就是受了沈玉的父亲沈万里的牵连而进了监狱,而小五竟然是沈玉的女人。即便如此,许诺还是一反常态地把小五带回了公司。当木头喊小五姐姐并说她是个好人时,小五粲然的笑容深深扎进了许诺的心里,弄得他痛苦不堪。就在那个瞬间,他决定了出走。

出租车停下了,师傅告诉许诺,对面就是唱老腔的地界。

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中间,数十个老汉正摆弄着乐器等家伙什,许诺走了过去。忽然,人群里传出了一声直抒胸臆的呐喊,那声音,掏心掏肺,撼人心魄:

道一声吼,吼破天,吼破了天

老苍天,裂了缝,水满八川

地里的庄稼,使劲地蹿

心里的火苗子,直往上钻

按了红手印,生死各一边

老腔是一个领唱,众人合唱。说唱,不确切,应该是吼。他们边吼边演奏着手中的乐器,一阵刚劲激昂、悲怆沉郁的吼声,直抵人心。许诺从未听过老腔,他觉得,那一声声苍凉的吼唱,像一把利剑,直刺人心。

老汉们吼开了:伙计们,啊,都来啦,啊,操起家伙。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

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

(道白:男人下了塬,女人做了饭;男人下了种,女人生了产。)

男人下了塬,女人做了饭

男人下了种,女人生了产

娃娃一片片,都在塬上转

娃娃一片片,都在塬上转

呵,好一个老腔,这正是“拉波号子冲天破,醒木一拍鬼神惊”,只有老秦人才能吼出这份气概与豪迈。许诺的心仿佛被吼声掏空了,呆愣愣地站在那儿,像一个木桩。

他们又开始了,一个白发老汉悲怆地吼道:

土里生,泥里长

八根柱子,四面墙

屋里住着爹和娘

……

听到这里,许诺的心碎了,热泪夺眶而出。他转身快步逃离了现场,唉,好久没有哭过了,真想认认真真地哭上一回,真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哭个完全彻底。那一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娘了。

第二天,许诺来到了大雁塔。

这里游人如织,香客不绝。许诺没有去寺内烧香,他不信佛。

在塔基座的南侧,许诺寻一块地方,将乞讨招牌拿出来,席地而坐,闭目养神。很快,游人们围了过来,他们觉得围观许诺,比去观赏唐太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与褚遂良的书法还有意思,甚至觉得比去寺内烧香拜佛更有现实意义。到底是佛门圣地,心善的人多,他们纷纷施舍,甩得硬币落地丁当作响。更有好心人递上一个小纸盒,将散落的钱放了进去。这种情况,许诺从未遇到过。在别处,除了质疑,谩骂,人们大多是置若罔闻。

许诺偷偷地乐了。他想,没想到,还真能讨来钱。

这时,来了一个胖大的和尚,走到许诺面前,就地坐禅,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达摩曰,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菩萨观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国。若不以心生心,则心心入空,念念归静,从一佛国至一佛国。若以心生心,则心心不静,念念归动,从一地狱历一地狱。瞬间,许诺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大和尚说,施主,我看你心里有结解不开。许诺说,师傅,我不信佛。

听了他的话,大和尚温和地笑了,他说,空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空的杯子才可以装水,空的房子才可以住人。每一个容器的利用价值在于它的空。空是一种度量和胸怀,空是有的可能和前提,空是有的最初因缘。佛经里有一空万有和真空妙有的禅理。人生如茶,空杯以对,就有喝不完的好茶,就有装不完的欢喜和感动。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经书,放在了许诺面前,他说,这里是佛门圣地,乞丐是装不出来的。从哪来回哪去吧,别再作践自己。如有空闲,读一读这本经书,它会使你终生受益。说完,他望着许诺笑,那目光直抵人心。

许诺坐不住了,慌乱中,丢下乞讨招牌逃之夭夭。

他想,今天,我遇上高人了。

6

今天,浅浅的学校召开家长会。

家长会很重要,是同老师交流的好机会。如今的老师牛得很,一个个都疑似大人物,想请他们吃顿饭,好吗,来者不拒,但至少要提前一个礼拜预约。如今,老师都成了人精,他们手里掌握着大量学生家长的信息,各个层面的都有,没有办不了的事,甚至连去菜市场买块肉都会比别人便宜。当然,也不能全怪老师,这都是学生家长给惯的,大家都是独生子女,谁也不愿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得罪了老师,就等于间接地伤了孩子。

楚楚就是重点中学的老师,每次同学聚会,她不是缺席,就是从另一场饭局赶过来。大家说她架子大,迟到了一点歉意都没有,脸绷得像个鞋拔子。知道吗,我们可不是你的学生家长。楚楚大喊冤枉,她说,一天课上下来,连死的心都有了,谁还能笑得出来,我又不是蒙娜丽莎。说着,她笑,接着又诉起苦来,说,一天八节课,你得站下来吧,除此之外,还要写教案,批作业,看着学生上早晚自习课。就这样起早贪黑地忙活一个月,领到手的工资,还不够你们这些富婆下一次馆子的。

小五说,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怎么变成一个怨妇了?她说,想招骂就说一声,别在我面前假装正经。接着,楚楚给大家算了一笔账,来一次大姨妈,要用去两卷卫生纸六元,两包日用的十五元,二包夜用的十元,两包护垫五元,补身体的红枣一包十元,红糖一包十元,热奶三杯十五元,一张大钞就没有了。若身体不适,休息几天,还要扣绩效工资。每个月就那么一点钱,物价再这么涨下去,连大姨妈都来不起了。楚楚说,你们多好,可以整天待在家里,穿着深红丝袍子深红绣花鞋,翻时尚八卦杂志,看小说,听音乐,修指甲,在网上写一些小女人的文章,钓个年少的凯子取乐。但我不行。

这个楚楚,嘴上也没个秩序,说起话来口无遮拦,像菜市场里卖菜的妇人。小五想,怎么所有人都有那么多不满意呢,这个世界真快完蛋了。

小五将自己收拾利索,打算去参加家长会。这时,木头来电话让她去保险公司签字,小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破天荒地安排莲姐去开家长会。莲姐说,我行吗?她说,行,就说你是浅浅的大姨。说着,便急匆匆地出了门。上了车,小五不禁想,我这是怎么啦,连女儿家长会都不去参加,是不是脑子缺斤少两了?

一切都缘于许诺。

可以这么说,一次意外的车祸,许诺一不小心就闯了进来,并在她的心里走来走去,把小五平静的生活给弄乱了。对小五来说,许诺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那感觉,就像在路边突然捡到了一个式样奇特的盒子,上着锁,捧在手里,特别想打开看看,可她没有钥匙。

惦记一个人往往是没有理由的。

昨夜,小五在梦里还同许诺通了电话,问他在哪儿。许诺说,我死了。她听到许诺在电话里坏笑。她问怎么死的。他说见了陶一刀,吓死的。小五便醒了,后来,就再也没睡着。

也许,木头就是小五要寻找的钥匙。

来到保险公司,他们很快就办完了手续。小五说,木头,许诺回来了吗?木头笑着点了点头。她又问,你知道他去西安干什么吗?木头望着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这样问下去肯定不行,于是,小五换了一种方式。她说,听说你家里没有亲人了?木头意外地看了看她,点头。她说,你看,我做你的姐姐行吗?木头望了她一眼,低下头,那样子有些感动。她说,我是认真的。你看,我是个独生女,能有一个弟弟,多好。说着,她笑。

木头眼睛里闪出了喜悦之情。

小五趁热打铁地说,要是愿意,就叫我一声姐。木头便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姐。然后低下了头,羞涩得很。小五的心被他叫得暖融融的,她说,认弟弟不能没有表示,这样吧,去我们家的农庄,中午在一起吃个饭。

木头同意了。

小五带着木头把农庄参观了一遍,在桌球厅遇见了正同客户打球的沈玉,木头突然变得拘谨起来。小五将沈玉拉到一边,把木头的情况简要地说了,并要求沈玉中午陪着吃饭。沈玉有些不悦,他说,撞车撞出来一个小孩舅,你脑子没进水吧?说着,见小五不悦,他慌忙换个笑脸说,好,我陪着还不行吗,这下,小五满意了。

小五把木头叫过来互相作了介绍。

这时,木头突然说要回去。小五知道问题出在沈玉身上,说,你姐夫是属狗的,就那个臭德性,别理他。木头说他不习惯。小五坚持不让他走,说,都安排好了,要不,姐就没面子了。木头表示,她和沈玉还有许诺,都是他遇上的好人,并且知道她想了解许诺,可是,他真的不能说。小五问为什么,木头低着头不再说话。小五笑,她说,其实也没啥,我只是觉得有些好奇,你不想说就算了。

没曾想,木头竟把许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木头的话,把小五弄得目瞪口呆。

从木头的口气中能听出来,他是知道沈家与许家之间瓜葛的。然而,让人想不到是,许副市长出事之后,许家会落得如此凄惨。小五把撞车事件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她知道,以许诺的经济状况,完全没有必要费尽心思接触自己,让她把车祸责任揽过去。也许,这是个阴谋。想到这,她的心儿怦怦地跳了起来。这个许诺,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木头接了个电话,他神情慌张地说,姐,出大、大事啦。小五说,别慌,慢慢说。木头结结巴巴地告诉小五,公司爆炸了,还死了人。

他们赶到了公司时,院子里已经被警察戒严了。

原来,公司不知从哪儿收购了一枚埋在地里的旧炸弹,少年们不知是何物,用铁锤清理炸弹上的锈蚀物,不知怎的,就引爆了,两个少年当场死亡。

事故一出,立即惊动了相关部门,公安局、安监局的领导第一时间就出现在现场,连政府的副市长都来了。任凭木头和其他少年苦苦哀求,许诺还是被公安人员带上警车。

这时,许诺看见了小五,他竟然冲着她笑了。木头哭着对小五说,姐,你、你救、救救许哥。小五说,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7

哐当一声,铁门打开,许诺被推进了号子,随即,铁门又哐当一声关上了。号子里面光线很暗,一时间看不清楚内容。接着,号子外面的一道门响了,是锁门声。这时候,许诺才看清面前站了数十个人,正用诡异的目光盯视着自己。

刚进号子的人都那样,像只被扔进狼窝的兔子,惶恐,慌乱,不知所措。然而,许诺却很淡定,面对虎视眈眈的众人,他神情自若地在大通铺上面坐了下来,这可惹恼了众人。号头挪动着狗熊一般肥壮的身子,上去就是一脚,厉声说,脱光衣服。

这是规矩,对新进来的,要求脱光衣服,连裤衩也不留着,说是查看私处有无夹藏违禁物品,实际上是对其进行羞辱。顺从的尚好,如因羞愤而抗拒,那么,等来的将是一号子人的群殴,用衣物蒙住头部,打得天昏地暗,终了,还不知道是谁下了狠手。这个过程,叫“报号子”。

许诺望着号头,面无表情地一动不动。突然,他感觉背后有动静,接着,头就被衣物蒙住了,拳脚如雨点般落了下来。他双手护着头,倦卧在那里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击打。过了好一会儿,号头才让住手。他打量着许诺,见他外表不俗,不是那种獐头鼠目、邋里邋遢的穷混混。他问,你叫什么?许诺擦了擦嘴角的血说,允许的许,诺言的诺。说着,他笑。号头问,犯什么事进来的?他说,爆炸,炸死两个。

号子里立刻安静了,静得能听见人的喘息声。号头马上换成了笑脸,低下身来说,老大,对不住了。许诺望着他,突然大笑起来,接着,吼起了陕西老腔:

土里生,泥里长

八根柱子,四面墙

屋里住着爹和娘

……

激昂悲怆的吼声,摄人魂魄,众人呆愣愣地望着他,身上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发根都竖起来了。

吼声引来了管教。

打开门,望着微笑的许诺,管教询问号头怎么回事。号头忙立正说,报告政府,刚给他上了“报号子”。没想到,这人一阵鬼嚎,弄得人魂都散了。

管教对许诺说,好啊,还是个硬茬,三天牢饭吃下去,看你还唱不唱。说着,他给许诺上了手铐,然后关门走了。

号头讨好地对许诺说,老大,好汉不吃眼前亏,上了这东西,不好受,撒泡尿都得别人替你掏家伙,戴三天手腕见肿,十几天下来,两圈皮就没了。你看我们这些人,除了抢劫就是小偷小摸的,除了那个傻货,强奸了一个老妇女之外,大家都没什么重罪的。在这里,犯不着跟政府对着干。说着,他招呼那个强奸犯,说,傻货,来一个自摸表演,给咱们老大开开心。听了他的话,一个模样黑瘦面相猥琐的家伙,立即把裤子褪了下来,接着表演起来。

许诺感到一阵恶心,他大声嚷道,滚。

号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许诺被带走之后,小五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沈玉。

她和木头来到沈玉的办公室,把许诺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许诺的状况,让沈玉感到既震惊又意外。他说,该早一点告诉我,许诺是许市长的儿子。说着,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没想到,父亲的事竟然把许家弄成这个样子。看起来,许诺知道小五是沈家人,并且对沈家心存怨恨,那么,接触小五就是故意为之,心里一定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如今,他落难了。在这个时候,伸手去拉他一把,这对化解双方的怨恨有益。这一点,连小五都意识到了,话里话外也是这个意思。

沈玉开始动用人脉关系,给一些关键人物打电话,公安局,安监局,甚至连分管副市长的电话都打了。反馈回来的消息不容乐观,毕竟是出了两条人命,况且,事故尚在调查之中。现在,许诺被收容审查,表明政府对突发事件处置上的一个态度。好在死亡人员是流浪少年,没有亲属前来闹事。但是,事件反响很大,已经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许诺的事情很复杂,且不说他非法雇用未成年人,就是出于善意,收留了一批流浪少年,可出了死亡事故,许诺无疑会是第一责任人。在这个时候,提出保释,谁也不敢出面,都说做不了主。因为,时下有规定,安全事故,特别是出现了群死群伤事件,直接关系到政府主要领导的官帽子。

小五便生气地说,你平时结交了什么狗屁朋友,关键时候,都躲躲闪闪的,全是白眼狼。沈玉说,话不能这么说,许诺的事情的确很复杂,当官也有当官的难处。

沈玉告诉木头,目前,许诺的公司已经被查封,所有流浪少年都被民政部门带走,将分别遣送回原籍。木头没家也没有亲人,他让木头暂时住在农庄,等许诺的事情有了结果之后再作打算。

木头同意了。

小五不甘心,说,我们总不能就这么等着吧?沈玉说,没法,只能等。小五愤愤地说,不行,我们得主动出击。沈玉说,这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事件,老婆,千万别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来。

小五还真的行动起来了。

她去许诺的公司,用手机拍下了查封现场,然后,又去了民政局收容遣送站,用手机偷偷拍下了还没送走的少年。接下来,把许诺的事件用文字和图片的形式,按顺序发在微博上,还传到了相关论坛。

很快,网上便热闹开了。一天下来,小五的帖子被转发评论的次数,超过了十万条。国内的媒体纷纷而至,市委宣传部专门组织了两个小组负责接待。媒体的介入,搞得政府诚惶诚恐。政府立即指派公安部门查找发帖的人,堵住源头。很快,便查到了小五。

小五当即被公安人员带走了。

沈家顿时乱了套,沈玉通过关系,终于在公安局的一间小屋里,见到了小五。

主抓案件的领导见了沈玉便说,你老婆真是闲得无聊,蹚这个浑水干什么。他告诉沈玉,事件已经惊动了市里的主要领导,弄不好,小五是要吃苦头的。现在,市里正处于争创全国文明城市评审的关键时期,能否评上文明城市,直接影响市里主要领导的前途。这件事已经被小五捅开了,弄得市里骑虎难下,有人出主意,就事论事,把许诺树立成一个慈善的典型。有人反对,认为毕竟死了两个人,若不追究许诺,没人承担责任,事情就不能了结。宣传部的人正在应付媒体记者,也就是花点封口费的事。麻烦的是,小五做了手脚,把相关资料传给了外地的网友。公安部门虽然控制了小五,可网上关于许诺事件的帖子,今天还在更新。眼下,阻止发帖是当务之急,如能让事件就此平息下来,对各方面都是有利的。

见了沈玉,小五走过来搂住他哭了。她说,我想回家。沈玉忍着内心的恼怒,说,我就是来接你回家的,他们没打你吧?小五说,没有,就是凶巴巴的,像土匪。说着,她显得很委屈,说,关了我大半天,除了问话还是问话,连口水都不给喝。沈玉安慰她说,好了,只要你听话,马上就可以回家。接着,他把外面发生的事情,还有她和许诺可能产生的不同后果都对她说了。

小五承认把资料发给了网友,并安排她每天更新。她说,她是我的铁杆粉丝。沈玉让小五马上通知她停止发帖,说,实在不行,我们就去一趟,把你给她的资料全部删除,这样更为保险。她说,不用,我这就给她打电话。许诺把电话递给她,她说不行,对方不认识这个号码。

办案人员立即把收走的手机还给了小五。小五给女网友打了电话,把事情的经过和可能产生的后果说了,对方马上答应停止发帖。

打完电话,小五对办案领导说想去见见许诺,领导说要请示一下才行。

沈玉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了,他冲小五嚷道,你这个疯女人,还没折腾够吗?!小五说,你嚷什么,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沈家。沈玉说,你就折腾吧,沈家不需要你这个疯子。说完,他愤然地走了出去。

领导跟出来劝沈玉,说,女人都这样,说两句好话就哄好了。他告诉沈玉,许诺在里面不吃不喝的,还一个劲地唱歌,现在,让小五去见一下,也许是好事。他说,你们两家不是有过节吗?再说,如果许诺死在里面,我们又多了一件麻烦事。事已至此,我们应该互相帮忙,你说呢?

沈玉认为他说得在理。

领导立即把情况向上面进行了汇报,上面对他的工作很满意。市里已经决定,把许诺当作慈善的典型来宣传,并指示立即释放许诺。目前,安抚好许诺是当务之急,要求派专人对许诺进行保护,如果有病,该治疗的治疗,一切费用由政府支付。总之,在许诺身上,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任凭沈玉如何向小五赔不是说好话,她都不愿同沈玉一起去见许诺。看来,她真生气了。无奈,沈玉只好作罢。

在看守所见到了满脸是伤的许诺,小五大吃一惊,她想,才一天多时间,怎么把人折磨成这样。她说,许诺,你没事了。许诺望着她,突然说,我可好玩了,不信你玩玩。说完,他笑。

他的话,把小五弄了个大红脸。

领导悄悄地对小五说,看来,他精神有问题了,得治疗。小五说,你们下手也太狠了,一天时间,就把人弄成这样。领导冲她笑了,笑得很无奈。他说,把他交给我们,你就别管了。他当即安排人联系医院,然后,将许诺领上了车。

许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目光幽幽地望着小五,突然,他冲着她说,我那么喜欢你,你喜欢我一下会死9ab0f22448cad52f68bbd37e16427da0啊。不知怎的,小五的心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汽车绝尘而去,有唱声传来,那是许诺在唱着老腔。

电话响了,是沈玉。小五按下了拒听键。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她以为还是沈玉,接通了便说,请不要把我对你的容忍,当成你不要脸的资本。这时,电话里传来了小陶的声音,你说谁呢?一听是小陶,小五便问她在哪,小陶说在美容院。她问小五,谁骚扰你啦,发那么大的火?小五说,还能有谁,是沈玉,他居然骂我是疯子,还说他们沈家不需要我。小陶说,早就告诉你,男人乃身外之物,怎么样,尝到不被看重的滋味了吧?小五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幸灾乐祸。小陶说,别难过了。难过时,吃一粒糖,告诉自己生活是甜的。知道吗,这里又来了新的糖,你不想来尝尝鲜?

小五愤愤地说,我去,这就过去,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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