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一只鞋

2013-12-29 00:00:00亡羊
安徽文学 2013年1期

我有一双非常称心的皮鞋,黑色,软胶底,穿着它走起路来非常舒适。我记不清那是种什么牌子的皮鞋了,不过可以肯定它不是什么名牌。

我很讨厌逛商场,可为了能买到既便宜又令自己满意的皮鞋,我还是在各个商场间转悠了相当长的时间。 那时我和女朋友刚刚恋爱,每天都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着,我打了个电话,约她出来陪我去商场买鞋子。半个小时后,她背着只双肩包蹦蹦跳跳地来了。

开始我们去的是一家个体小鞋店,里面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皮鞋。我当然不敢在那些高档皮鞋柜台前停留,那些皮鞋放在明亮的玻璃柜台内,都有明码标价,显示着它们尊贵不凡的身份。 我在货架上挑选着自己喜欢的式样,然后举着手中的皮鞋问老板价格,没想到老板报出的价格实在超出了我的购买力。就在我一双一双地比较、斟酌的时候,老板不耐烦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没什么钱,你就买这双吧!”说着,他从货架后拎出一双鞋子扔在我面前,我明显地听出老板口气中含着讥讽的成分。就算他说的是实情,但是当着我刚刚谈的女朋友面,他说出这种话来,还是让我觉得羞愧难当。而他扔在我面前的那双鞋子,式样也实在老土,就像是一个乡下农民穿的。 就在我因为老板的这句话而不知所措时,女友突然上来一把将我胳膊挽住,气呼呼地说:“有钱有什么了不起的!走!我们不买了!”她拉着我出了那家鞋店。女友的话让我刚刚遭受打击的心得到了一丝抚慰,而那天她背着双肩包走在阳光中的形象,在我看来也显得格外清纯、可爱。

后来在另一个商场,女友终于替我挑选了这双皮鞋。它的价钱一点也不贵,可我觉得它丝毫不比那些所谓的高档皮鞋差,无论是样式还是质地。关键的一点是,它穿起来非常合脚,不像别的新皮鞋那样,刚穿的时候还磨脚,有时甚至能把人的踝骨磨破。

就是这双皮鞋,后来却被我弄丢了,确切点说,是被我弄丢了其中的一只。 如果你认为我是把它放在某个地方而弄丢的,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当时它就被我穿在脚上,却被我弄丢了。

我记得那天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我已经很少那样喝酒了,除了女友和我分手的那天。我这个人酒喝多了有个毛病,容易失忆,酒后的情形只能隐隐约约地回忆起一些,其余大部分都会忘记。那天我们换了好几个地方喝酒,先是在酒店里喝,然后又转移到路边的大排档上喝。我估计在酒店时,我就已经喝多了,因为我实在想不起来我们是怎么离开酒店的了。 最后不知怎么搞的,就剩下我一个人骑车回去。而我当时走的也不是平常回去的那条路线,不知怎么我竟然绕到附近的郊区去了。我记得那儿有个屠宰场,经常有人聚集在那里赌博。以前我跟单位里的同事也去那儿凑过热闹,还亲历过几次公安局来抓赌的情形。 我隐约记得,我骑车经过那儿时,好像停下车子朝屠宰场里张望了一下。就在那时,突然从一条巷子里蹿出一个人,对着我的面门就是一拳,我连人带车摔倒在泥地里。我知道这一带民风剽悍,但我并不清楚那一刻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遭人打。那个人打了我一拳后就跑掉了。我爬起来后骂:“妈的!你为什么打我?”可是我的身边连个鬼影都没有了,我这句话更像是对着空气说的。当时具体的情形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迅速地离开了现场。直到上了大路,就着路灯我才发现,我的一只鞋子丢了,左脚上只穿着一只袜子。 当时我也很想回去找那只丢掉的鞋子,但那条巷子很黑,一时恐怕不易找到。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心中对那条巷子充满了恐惧。我甚至想到了鲜血、杀戮等等恐怖的场面,何况那儿本来就是个屠宰场,充满了血腥气。我有一个同事常去那儿赌博,别的同事朝他开玩笑,说那些赌徒都是些小刀手,宰一头猪用不了三分钟,杀一个人就跟玩似的。

没办法,我决定还是先回去睡上一觉再说。

第二天,我从床上醒来,觉得昨夜发生的一切犹如一场梦境。直到我看见自己沾满泥水的衣服和床底下扔的那一只鞋子,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接下来我想,那人为什么打我呢?他认识我吗?看样子,那个人也不像是个抢劫的。因为他的目的好像并不是为了我的钱。为了证实这一点,我特意掏了掏衣服口袋,果然那张五十元的钞票还在。既然不是抢劫的,那么一定是那人和我有仇了,但我的记忆中好像并没有跟什么人结过仇啊。要不就是那天晚上,我酒喝多了,胡言乱语,无意中得罪了谁。我知道自己酒后的德行,口无遮拦,举止乖张,完全处于一种失控的状态中。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言行很容易得罪一些人。但看来这种可能性也不太大,因为我是在郊区被打的,如果是被跟我在一起喝酒的某个人打的,那他势必一路上都要尾随着我,直到郊区。喝过酒后,我车子骑得就像飞起来似的,如果有人一路尾随着我而不被我甩脱,恐怕也不容易吧?

难道说我是被人家错打了?我被当作另外一个被报复的对象了?如果这也不是,看来只有一种情形可以解释了,那就是,那个人是个神经病,是个疯子!奇怪的是,对于任何一种不合理的行为,我们都习惯找到一条合理的解释。事实上,也许这种解释根本就没有必要。而我之所以煞费苦心地去寻求答案,或许仅仅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理解生活的某些荒谬之处吧!

好了,既然我们无法找到正确的答案,看来也就无需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了,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到当下。当下的情形是,我必须拥有一双可以穿出去的皮鞋。重新买一双?就我目前的经济状况来说还不大可能。况且,在内心深处,对那双皮鞋我已经产生了感情,即使重新买一双也无法弥补我感情上的创伤。并且很有可能因此产生抵触的情绪,因为,任何一双皮鞋都无法替代它在我心中的位置。想到这一点,我竟然隐约地觉得左腿有点疼痛起来。我低头检视了一番,发觉左腿上有几处擦伤。为了确认那几处擦伤无伤大碍,我特意下床在地上走了几步,并没有感觉特别不适的地方。我感觉到的疼痛更有可能是心理的作用。

那么,我可不可以再去那条巷子里找找看呢?除了拾破烂的,我想,恐怕没有谁会对“一只”皮鞋产生兴趣。如果我能赶在清晨第一个拾破烂的人之前赶到那里,或许,我还可以拾到它。我从角落里搜寻出一双几年前穿过的旧皮鞋套在脚上。这双皮鞋早就被我闲置不穿了,鞋帮子也已经绽了线,晴天穿还勉强可以,下雨天穿就不行了,会渗水。

我感觉自己的行为有点鬼祟,好像背着人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因为我不想被那个地方的人看到,况且我的眼睛还有些青肿。我尽量低着脑袋走路,接近那条巷子时,莫名其妙的我心跳突然加快起来,而两旁逼仄的房屋好像对我也构成了一种威胁。我很怕从巷子里突然蹿出一个人来,或者,就是昨夜的那个人。那条巷子对我来说也充满了神秘感,仿佛屋子后面隐藏着一群怪物,它们都在暗中窥伺着我,随时都会跃出来将我扑倒在地。虽然我非常希望能重新找回我的皮鞋,可那种莫名的恐惧还是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几乎使我停步不前了。最后,我的这番搜寻还是草草结束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皮鞋已经弄丢了,在我被打之后,就已经弄丢了,我的这番搜寻更像是一次对它的追悼。

自从失去了这一只皮鞋之后,我的生活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首先,下雨天对我来说就构成了一种麻烦。本来,我对雨天还情有独钟,特别是那种天空中飘着丝丝细雨的天气,这种天气让我觉得很有情调。我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做一些“诗意地徜徉”。那时的我显得“清贫而又幸福”。然而,现在我的诗意受到鞋子里不断浸入的泥水的侵蚀,几乎消失殆尽了。这种情形让我觉得恼火、沮丧,以及由此而生发出一种对生活的绝望。我的诗意和浪漫更多地被对现行生活的反思所取代。虽然,外表上看起来,我依然像个沉浸在某种特殊意境中的抒情诗人。那是因为别人并不知道我真实的处境。实际的情况是,表面上不动声色的诗人,每时每刻都要承受着一种来自脚底的,无以名状地折磨。这种情形突然使我脑子里产生了一种象征:我就是一棵树,把根扎在腐烂、潮湿的泥土里。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努力伸展出自己的枝桠,去汲取头顶上的那一片阳光和雨露!

其次,我变得害怕与人交往,害怕去别人家里做客。特别是那些搞了装潢的人家。因为到这些人家去,你总是免不了要脱鞋子,而这无异于是让我扒光衣服,将自己的羞处暴露给别人看。这让我格外难堪。因为我的皮鞋平常穿在脚上还不是很引人注目,而一旦脱下,那脏破的内里就完全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中了。更不用说边上还有别的光鉴照人的皮鞋地衬托,使它变得更加显眼。如果这家的女主人恰巧回来,看到门边摆放的它,她的第一感觉肯定是,家里来了个收破烂的。

为了不让别人注视到我的双脚,我学会了一些办法,比如,我通常不会坐在别人家的沙发上,而是选择在一张桌子旁坐下,这样,我的脚就可以放心地藏在桌肚下。总之,我需要给它们一些遮挡。如果实在没有遮蔽之物,我就尽量靠近和我谈话之人,这样,由于视线的关系,他就不易注意到我的脚,谈话中我还会运用一些手势,尽量把他的视线往我身体上方引。这是和单个人交往的情况,如果是参加某种群体的活动,比如开会什么的,我总是要比别人先到,事先把自己安顿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最害怕的情形是,房间里坐了满满一屋人,我迟到了,一推开门,一屋子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那情形简直太令我难受了。至于让我上舞台表演什么的,那更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即使如此,我仍然没有把剩下的那只皮鞋扔掉。虽然我知道,它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实用价值。难道,我心中还存在着一种隐秘的渴望吗?渴望那只皮鞋会失而复得?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吗?这只空荡荡的鞋身里储存了我往昔所有的情爱、温情、诗意和梦想?我是不是患上恋物癖了?夜深人静的夜晚,我独自凝视着床肚下那只形单影只的皮鞋,黯然神伤。皮鞋也张着它那只幽怨的大眼静静地注视着我。因为光线的缘故,它的忧伤看起来似乎显得更加深邃。

有一天,我去一个旧日好友家玩。他家附近新开了一家特大型超市,据说是由一个台湾大老板开的,“里面什么都有”。我估计开张一个月来,本市至少有一半的居民都去那里逛过。 那天我路过那里时,莫名其妙的,我居然想起来去里面的皮鞋专柜看看。事实上我也知道“里面什么都有”但并不意味着会有单独一只皮鞋出售。我需要的仅仅是一只皮鞋,丝毫不认为我有重新买一双皮鞋的需要。那只皮鞋已臻于完美,我需要的只是能配上它的另一只。我就像一个独腿的残疾人一样,居然对于一只皮鞋耿耿于怀起来。 一进来,我就发现自己犯了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因为,我发觉这儿的地板光洁明亮得出奇。在它的映衬下,我脚底的那双皮鞋顿时显得异常寒伧,如果是另外一个人处在我这种情况下,他肯定是匆匆奔向柜台,买上一双皮鞋套在脚上,然后把换下的这双皮鞋找个地方一扔了之。

售货小姐肯定就是把我当做这样的人了。她们的目光开始朝我投过来。这一来,我变得更加紧张了,我只是随意跑来逛逛,并没有要买一双新皮鞋的打算,更没有想到自己的脚会成为她们目光的焦点。情况变得这样,实在是太糟糕了。想到这里,我的脚步开始犹疑了,我磨蹭着,还没有接近柜台就想逃跑了。售货小姐看着我,脸上开始绽放出一些笑意来,其中一个还和另一个交头接耳地说着些什么。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我终于在小姐们忍俊不禁的笑声中匆匆逃离了。

从此,我更加频繁地陷入了忧伤,这种忧伤甚至比女友和我分手的那一刻更甚。自从和女友分手以后,我还始终惦记着她,我自以为是把自己当做了她唯一的依靠,想象着和我分手后,她会变得孤依无靠,怕她在外面受到伤害。我总觉得她过于单纯,不懂得怎样提防别人,很容易受骗上当。事实上我的这种担心毫无必要,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背着双肩包走在阳光中的天真的女孩了,她早已长大成人了。

我变得愈来愈孤僻,现在,我的生活可以用深居简出四个字来形容。外面的世界对我仿佛失去了足够的吸引力。我常常待在屋子里,在幽暗的灯光下凝视着那只皮鞋,被它的忧伤深深打动。每当这时,我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象起另一只皮鞋来,想象着它的流浪履历,想象着它叵测的命运。这样的想象几乎让我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我知道自己可能患上了一种臆想症,每时每刻,那只丢掉的皮鞋的影子都顽固地盘踞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为了不让自己发疯,我不得不走出户外,当然,我选择的是夜晚。只有借着夜色的遮蔽,我才不至于害怕让别人看到我寒伧的形象。甚至我现在的形象不仅仅只能用寒伧来形容,由于这段日子来所受的折磨,我在别人目光中的形象肯定是这样的:头发蓬乱、面色发青,目光中时刻都透着一种狂躁与不安的气息。

那天,我像往常那样,因为内心一种莫名的焦躁而走出户外,我想借着清凉的夜气,平复一下自己过于焦虑的身心。很偶然地,经过一盏昏暗的路灯时,一个男人和我迎面走过。他是从一条岔路走过来的,在此之前,我们都没有看见对方。因此,当对方猛然出现在我视线里时,让我吃了一惊。在我们交错而过的瞬间,我看到他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极度惊愕的表情。一开始他还努力保持着镇定,可是,渐渐地,他的步幅加快了。我知道肯定是我灯光下的表情让他感到了恐惧,在我们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完全泄露了他脆弱的内心。突然之间,一种疯狂的念头猛地攫住了我,我仿佛着了魔一般,猛然向他转过身来……他正回头朝我张望,见我突然转身,他吓得拔腿就跑。不知为何,他的恐惧突然让我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我浑身似乎蓄满了力量和勇气,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如此强悍,我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邪恶的念头使我激动得浑身发抖,一股汹涌的力量激荡在我的胸膛,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变得这样狂暴、愤怒,就像一只噬血的动物看到了血腥的场面一般,血液在我体内汹涌,我拔脚朝他追去,听他发出近乎瘆人的呼号声。

如今,我成了一个隐秘的皮鞋收集者。我的房间里摆放着各式各样、不同造型,不同尺码的皮鞋。你如果细心地观察一番,你会发觉这些皮鞋竟然都是单只的。而我收集这些皮鞋的目的,很显然并不是为了穿它们,我更多的是为了欣赏和把玩它们。我乐意做这样的一种游戏,就是将那些单只的皮鞋逐一配对。虽然,它们来自不同人的脚下,可是,只要你的标准不是很严格的话,你就能在它们当中配上那么几对,至少在表面上人们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我得承认,这样做让我觉得很愉快,我相信这种欢乐是别人无法体验到的。如今我那只皮鞋置身于这一堆皮鞋之中,看上去再也没有孤独、寂寞之感。 顺便说一句,我觉得夜晚被我袭击的那些人根本没有必要那样惊恐,吓得魂飞魄散,因为我所做的,仅仅只是朝他猛冲过去,然后把他扳倒在地。我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抢走他脚底下的一只鞋子。

责任编辑 李国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