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进

选举结果一出来，一屋子人都笑了。

是不是搞错了？熊样的老胡竟然被评为先进！对于这个结果，大伙除了感到好笑外，还能有什么表情呢？

五十多岁的老胡是村里的清洁工，负责村里三条主街道以及整个村委大院的卫生。同时他也是村里最胆小窝囊的男人，谁都敢欺负他。就连三岁五岁的小孩子，也敢跟在他身后，把手里的糖纸啦，果核啦，小食品包装袋等等扔到刚扫干净的街上，同时使劲跺着脚，尖着嗓子奶声奶气地吆喝：“老胡！脏了！……又脏了！”老胡也不恼，很好脾气地掉头回来，在一片叽叽咯咯的笑声里，把垃圾拾起来。

按说，老胡每天从天不亮干到天墨黑，几乎一刻也不得闲，他被评为先进，也算实至名归、合情合理的。可是，从大家看向他的眼神中，分明透露出另一层意思。仔细想想也对，老胡的名字虽然挂在村委办公室里，可是他的人天天在街上扫地。而真正坐在办公室里的另外四个人却都是书记的亲戚，都是些精明得能把算盘珠子当车轱辘使唤的人。尤其是会计小姚和出纳黄河，更是锱铢必较，一点亏不吃。从这几个人当中评先进，怎么能轮到毫无背景、人见人欺的老胡呢！要知道，今年的先进可不仅仅是虚名，那大红证书背后还有一千块钱的奖金啊！

看着小黑板上自己的名字，老胡觉得像陷进一场想都不敢想的美梦，感动得喉咙发堵，热泪盈眶。他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儿傻笑着，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只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仿佛陡然被人擎到了高处，既无所适应，又有点没着没落的恐慌，像所有惧高症患者一样，看着身边的风景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胡，当先进了，得请客啊！”小姚笑嘻嘻地喊。

老胡如梦方醒，受惊般地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地说：“请，请，一定请。”

他的神态一点也不像受到嘉奖，倒像个偷拿别人东西被当场捉住的孩子。

“那你的奖金就别往回拿了，留着请客就行了！”小姚追上一句。

老胡这会儿才算真正清醒过来：这怎么能行呢？全村的人都知道今年的先进有一千块钱奖金。老婆自然也知道。要是都请客了，回去怎么跟老婆交代呢？儿子去年结婚买房子，把家里的老底儿都抖出来了，还欠了好几万的饥荒。平时他们老两口省吃俭用，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不对，老婆简直是连掰成两半也不舍得花！要是让她知道自己一下子把这么多钱都请客了，还不得活吃了他！

老胡打了个冷战，不敢接小姚的话茬了。真是怪，从来没想到自己能评上先进，当然更没敢奢望那一千块奖金了。可是当这个馅饼“哐”地一声砸在头上了，就恨不得抱个满怀，谁舍得再推出去！因此老胡干笑两声，满怀歉意地向众人看去，一碰触那一道道讥笑的眼神，马上低下了脑袋。但就是咬着牙，不吭声。

“看看你，小姚，看你把老胡吓的！”黄河嘴里嗔怪着小姚，嘴角却撇向老胡。

一屋子人再次笑了起来。

“老胡，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去吧！说个笑话罢了，哪能真叫你请客……”小姚这句话如同天籁之音，清脆、优美、悦耳。老胡胡乱地擦了把满头满脸的汗，嘿嘿笑着坐了下来。

一走出村委办公室，老胡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身。先进工作者，嘿嘿，他也是个人物了！从小到大，他可是连个小组长都没捞着当过呢，他一直就是被大伙忽视的那个隐形人。而今天他可是出足了风头！全村一共才三个先进呢，他就占据一个名额，这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老胡乐吱吱地回到家。一进门，就像个大人物一样，目不斜视地挺着肚子从老婆跟前走过。这个婆娘，一辈子看不起我，对我呼来喝去的，还像吩咐小孩子那样吩咐我干这样干那样的……今天老子不干了！老子当先进了。不但有大红证书，还有一千块钱奖金！

一想到那一千块钱，老胡的心幸福地砰砰狂跳了几下。他斜睨了老婆一眼，见她把一小堆切好的白菜掀进锅里，然后在上面支上锅梁，放了两个冷馒头就盖上了锅盖，就知道今晚的饭又是千篇一律的苍白寡淡了，心里不由一阵发酸。

“喂，喂，”他亲热地搡了老婆一把，说：“今儿改善改善，你去买肉。买猪头肉。买一斤！”

老婆白了他一眼，就像没听到一样。

老胡抽了抽鼻子，仿佛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猪头肉的香气一样，而其实他们家的厨房里早已断绝荤腥一年多了。可此时，老胡却透过炖白菜的蒸气，看到了一大碗肥瘦相宜的猪头肉，那油亮的酱红色和浓郁的香气刺激得他口腔和眼眶中同时分泌出愉悦的液体……

“你就去买斤肉吧，不就十几块钱嘛！咱有钱了呀。”老胡的腰习惯性地弯了下来，低声下气地哀求。

老婆又白了他一眼，说：“十几块钱！你说得轻巧，十几块钱咱能过多少日子，你算过吗？哦！如今让你一顿都吃了，以后怎么办？那么多饥荒怎么办！”

老胡彻底软了下来，讨好地说：“我今年评上先进了，能有一千块钱的奖金呢！”

老婆突然叹了口气，看着他的眼神也柔和了，说：“我都知道了。可是这一千块咱也不敢乱花呀。后街李婶病了，正是用钱的时候，咱借人家的钱不得赶快凑给人家吗？”

老胡咽了一口唾沫，突然很委屈。他转身一语不发地向炕间走去。老婆看看他蹒跚的背影，迟疑了一会说：“要不，等奖金发下来，我就买一斤肉给你吃？”

老胡觉得更委屈了，他咬了咬牙，使劲把从胸腔涌上来的一团东西咽了下去，拧过脸去看窗外覆盖在白雪下的小菜园。虽然隔着一层白雪，他还是能准确地找到韭菜、香葱和芫荽的位置。他的目光温暖地抚摸着这片方寸之地，再等几个月，等开春了，这儿就又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了。每次，不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只要看看这片生机勃勃的小菜园，心头的郁结就像遇着暖流的冰块，丝丝缕缕地化解开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胡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回到灶间，默默地蹲下来帮老婆烧火。

终于盼到发奖金了。老胡抖抖索索地从小姚手里接过那个红包，在手里一捏，心里却刷地一下凉了。他顾不上颜面，急慌慌地打开，又撕又甩地折腾了好一会儿，终于相信里面只有二百元钱。

小姚、黄河，和另外两个人都抬起头看着他。

“不，不是一千吗？”老胡脸色发白，声音颤抖，可怜巴巴地看着小姚。手里的两张薄薄的纸币像风中的落叶，簌簌抖个不停。

“戚，”小姚短促地笑了一声，轻蔑地说：“你就没想想你为啥被评为先进？凭啥就评了你呢？算了，也不跟你计较了。荣誉归你，可是这奖金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独吞了呀。这样吧，我们四个一人二百，就当你请客了。皆大欢喜。谁心里也别不平衡！”小姚说这话的时候，两眼盯着屋梁，一脸不忿的样子。

另外三个人听到这话，都低下头，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儿，把纸张和报表翻得哗啦哗啦响。老胡则像遭了电击一样，彻底懵了。黄河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不忍，劝道：“小姚说得有道理。你想想，我们要是不选你，你怎么能当先进呢？所以说呀，你这个先进是白捡的呢！现在，你荣誉也得了，还赚了二百块钱，你有啥不满足的呢？”

是啊，白捡了个先进，还有啥不满足的呢！老胡木木地走出办公室，听到小姚的声音从身后追出来，“老胡，明年的先进还选你啊！”尖溜溜、脆生生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老胡身上，他一个趔趄，缩了缩脖子，慌乱地把那本大红证书塞进棉袄里，袖着手，溜着墙边急急忙忙往家走去。

“喂，老胡，去领奖金了？恭喜恭喜！”

村人的招呼像刀子一样刮过老胡的耳膜，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无地自容地小跑起来。

杨明秀，女，70年代出生。2006年开始诗歌创作，诗文散见《时代文学》《当代小说》《威海日报》等报刊，作品入选《山东省三十年诗选》。2010年开始写小说，其中《井》、《瓶子》、《婚礼进行曲》在《时代文学》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