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村庄

2013-12-29 00:00:00路建锋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10期

茄子开着白色的花,我来时,已有一批紫色的茄子被主人采摘了,茄杆上,还留有一块块新鲜的扯痕。我站在茄子旁的垄沟上,试着把手伸向被采摘后的位置,那种弯腰的疼痛感随之而来。我停下来,开始仔细搜寻茄子丛中是否还留有没有被采摘的茄子,结果却大失所望。一棵棵辣椒紧挨着,簇拥在茄子地的不远处,相对于茄子,它们显得纤细些,更象一群窃窃私语的女子,让人惊奇的,辣椒丰产,一串串盈着绿的小辣椒隐在叶子下,倒像是一群幼子俯在母亲的怀抱里,新奇地打量着眼前绿色的世界。叫不上名字的鸟雀兀自在庄稼地里翻飞着,偶尔停下来,也只是好奇地左瞅瞅、右看看,仿佛眼前的风景似曾相识。风伏在田垅里,大部分时候,倒像是潜伏的士兵。而当它像舟楫一样破浪而出时,你会看到在不远处的一片高岗处,呈阔大叶面的大片烟叶晃动着,像笨拙的企鹅鱼贯前行。豆角架搭在烟叶地的后面,在豆角架的后面,则是和豆角架一样搭起的黄瓜架,尽管它们形态略有差异,根须却总是缠绕在架子上,那种缠绵、悠长,像春天里妇人伸出的手,流溢着爱、温暖,恍如隔世。

隔着这片菜地北望,则是我无意中走进的这个村庄。

突然出现的这个村庄像是倒置在水里,一块块石头棱角分明地沉在底部,一丛丛野花从缝隙中探出头来,像是突然间从梦中醒来。一只花喜鹊站在石头的不远处,低着头打量着脚下晃动的树影,它定是想起了往日捕捉住虫子的瞬间,抑或是它年青的伴侣在某一个清晨独自离去了,它却没有阻拦。现在,它独自逡巡在这座村庄里,怀着无尽的心事。更多的苇子杆散落石头旁,老旧且灰黄的干土上,像一名老妪,坐在一堵土墙前,对着阳光坦露出干瘪的乳房。

这是七月的午后,天空明亮,一片片白云被风追着,在村庄的上空且飞且舞。我来时,是顺着一片庄稼地的田畴走来的。这个夏季的乡下,已是桃红柳绿、蝉声阵阵。庄稼地里看不到人,只在断断续续的行走里,发现几辆电动车歪扭着斜在树干上,或是直接倒放在田间地头。鸟巢是田野里的另一风景。坡地起起伏伏,鸟巢也像移动着,这多少让人感慨造物主的神奇和繁复。这是这个偏远小镇的一隅,偶然间,不时在脚下出现几片散发着冷幽斑色的灰色陶片,顺手捡起来,仔细端详着陶片的纹路,恍惚间,又似回到了那个刀光剑影、战乱纷争的远古时代。心突然间有了颤动,脚步不再轻盈,似有千军万马并着前行。我突然想站在高处大喊一声。坟茔渐多起来,大多是新埋葬的,未燃尽的花圈杆掷在不远处的沟渠里。我尽力绕开它。

废墟是突然间出现的。像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后,突兀地出现一处大峡谷。甚至,出现地让你目瞪口呆。原先看到的房屋低矮下来,数一数,竟然不及这片废墟的一角。看来,远观的风景是不可信的,它会让你的判断生出误差,甚至,这种误差会直接让你的判断发生偏转。废墟里很静,只有鸟雀不时发出几声平缓的叫声。有蝴蝶飞来,有蜜蜂围着几株油菜花嗡嗡起舞。从倒塌的房屋呈一边倒的姿势来看,尽管有些砖块被挪作他用了,但那些剩余的石头瓦块不曾移动,它们的姿势,让我想起了一头在泥沼中历尽挣扎,仍然未能站立起来的山羊。我开始踩着散乱的石头,一直在这片曾经屋舍相连的村庄里艰难行走,最让我高兴的,是在废墟里发现了一棵发出枝丫的粗大皂角树,它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并未因房屋的坍塌而颓废不振。在某个深秋的午后,那些泛黑的皂角会随着生长的规律,一枚枚从树枝上掉下来,第二年,它发出的嫩芽,会重新扮绿这一片黄土坡。随着更深入地行走,旧衣物、被掀歪的水缸、灶台,甚至一只瘪了的篮球出现在我的脚下,我迈过它们,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我们无法迈过,譬如,几百年里,这里自然形成的风土人情;譬如,我们的身上,还不曾消失的泥土气息。

村庄的西面是白马河。建国前,每当夏秋两季河水暴涨,附近老百姓总会提心吊胆地望着河水,祈祷着千万别决了口,因为在之前的数百年里,无数次的决口不光淹没了老百姓的房舍,死伤人的事也屡见不鲜。这是有历史记载的。走近白马河河堤,大片的玉米、棉花、地瓜布满两h/sLROeE8Qfitk7Su3GTTIq/5sOJ6LVBS2np2Khdl5g=岸;柳树、杨树、梧桐树自行生长,不规则地立在路沿石下或是靠近水的地方。这已是建国后多次治理后的白马河了,事实上,现今的白马河已实现了排洪、灌溉等良性循环,早已不是那条让人谈河色变的恶河了。据说,这白马河还是一条界河。河东河西分属一个地方的两个乡镇。可以想象,当淙淙的河水卷着岁月顺势而下,在两岸的老百姓眼里,那会是怎样一种别离和伤感!而一条河就这样横亘在这里,无论它曾带来过怎样的欣喜抑或悲伤,这条河不会言语,它只是流呀流,任凭你极力赞美它,甚至恶毒诅咒它。

村庄也是。矗立在我们面前的村庄也是无语的。几百年,上千年里,风雨磨砺着村庄的容颜,岁月带来了人口的更迭,却不曾让眼前的村庄移动半步,即使在外力作用下,某一时段的村庄像是扩大了版图,不长时间,你会发现扩大了的村庄会重新回到原点。因为原先的老宅还屹立在那儿,埋着先人骨灰的坟墓还矗立在那儿,村里的一眼老井,一块建村时的碑石还立在村庄的出入口,更为重要的,环绕在村里的乡音并没有因为时光的前行而有什么变化。一座座村庄屹立着,像一块块巨石巍然不动。这突然让人想起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到底是先有了村庄,还是先有了县域这个概念,仔细想想,恐怕许多人一时说不清。无数个村庄历经风雨,其实承载的不仅仅是生老病死,春耕夏耘,若干年后,从这里走出的每一个人,大约都会想起每天从自己村庄东方升起的太阳,夜深人静时,都会仰望着故乡的方向,那一轮当空的明月,常常会让他魂不守舍,辗转难眠,那里,包裹着他儿时如歌的梦啊!

那一天,我从村东走到村西,再从村北走到村南,我独自逡巡在村庄里,没有遇见一个人。甚至,连一条狗也没有遇到。这让我设计好的许多说辞,只能弃于一次次斜起的风中。事实上我是很清楚中间的原因的,因为眼前的村庄在之前的某一天突然坍塌了。

坍塌意味着彻底消失吗?

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在和村庄的默默对视中,我能读懂它传递给我的任何一点暗示。尽管大多时候,我看到的村庄,是无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