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不大,却沉在岁月河流的底部,闪烁着,不愿消失。
——题记
在豫北一个小村庄里,有我少年时的家。
院子依地形而建,上房五间在西面,明三暗五的格局,那是祖父祖母起居生活的地方。房子的中间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和两把木椅子,由于年代久远,散发着暗沉的光。祖母在世时,常不停地上上下下边边角角地擦拭它们,那是她的陪嫁。她曾一遍遍地向我夸耀说,这可是上好的木料做的,结实着呢。发大水那一年,好多东西都被水冲走了,可这张桌子因为木质沉就没被冲走。一月之后,大水退去,她又把它从泥水里捞出来,照旧好好的。说这话时,奶奶嘬着她没牙的嘴,核桃样枯皱的脸上呈现出骄傲的神色。我却怀疑,木头浸在水里那么久,怎么会不腐烂?但终于无法考证,也不再细究了。
北厢房三间,一间是父母休息的地方,另外两间摆放着一个老式织布机,那是母亲的宝贝疙瘩,我觉得母亲待它比待我亲。母亲除了下地干活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织布机上。有时,我想和她说话,可她头也不抬,只顾埋头织布,我也就沉默了,呆呆地看着织布梭子在她手中流星般地来来回回飞驰,听着织布机发出单调的“咔咔”声。我也曾偷偷地在纺线上做个记号,看母亲一夜能织多少布,待第二天早晨起来查看时,发现母亲早就织过了记号许多。
从记事起,母亲就很少陪我们玩耍,可她会在院子朝阳的地方种上一排花,鸡冠花、夜来香,更多的是指甲花。指甲花开出艳艳的花朵时,母亲就把花摘下捣碎,加点盐和白矾,再上地里摘几片豆叶,给我们包指甲。往往等不到天亮,我们就起床去向其他小伙伴炫耀,常令她们羡慕不已。包指甲时母亲从不让我们包食指,因为我们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流传下的风俗,说包了食指会对舅母不利,我母亲可不希望她娘家的嫂子和兄弟媳妇有什么不好,上了学的我也曾告诉母亲这是迷信,但母亲仍固执地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南厢房只有一间,是厨房。每到开饭时,倘若饭没做好,我就会在厨房里急得团团转,进进出出跑上几个来回。祖母边飞快地挪动着她那缠裹过的小脚,忙着饭菜,一边有些气急败坏地嘟囔道:“马上好,马上好,真真饿死鬼托生的哟!”等到八九岁的光景,我就会踩着凳子,趴到灶台上,帮祖母刷锅洗碗了。
和厨房一排,相隔八九米远有一个牛屋,里面养着一头老黄牛,由祖父喂养。祖父勤谨,夜里要几次起来给牛加料加草加水,对待牛像对待孩子。
院里东南角有一棵老槐树,到了春四月末,树上开满青白的花,清香阵阵。低处的花儿已被馋嘴的我们摘完了,高的树枝,女孩子胆小是上不去的。看到簇簇花朵在清风中摇摆,我就想,要是有个兄长,看他利索地攀爬上去,坐在高高的枝桠上,摘下那枝最好的,大声喊道:“小妹,接着!这个给你!”那该多好啊!可惜,我只有一个幼弟,只会拉着我的衣角,仰着脸央求我:“姐姐,我吃槐花,我吃槐花”。
夏夜,月朗,风凉,夜气如水。月光照着院子里的槐树,树影布满半个庭院,光影斑驳,纵横交错。浓密的树枝,层层锁住月光,黑魖魖的。独有东南方向疏朗的一枝,挑起了半空中的一轮圆月。
夜半,在院里席子上纳凉的我醒来,听得见墙边丝瓜架子上叶子水滴滑落的声音,母亲和邻家的大娘还在低低地说着什么事情。远处,有人在拉二胡,呜咽低泣,婉转迂回。院子里月光一片,明净如水。
秋天的日子,是最忙碌的。连经常在村子里疯跑玩耍的孩子都得上地里帮忙,割豆子、打芝麻、掰玉米,活多着呢。运回家的玉米棒,要把外面枯干的叶子脱下,只留几片柔软坚韧的。父亲把金黄的玉米连起来结实地编成一个个大辫子,或挂在屋檐下,或放到槐树的树杈上,怕老鼠糟蹋了。而母亲也会把红红的辣椒用线串好挂在窗棂上,院子里顿时鲜艳起来了,有了丰收的喜悦。
冬来了,雪一连下了几日。早晨起来,推门,门被雪封住了。
天空是灰色的,似结了层薄冰。寒风刀子一样,带着哨音在土墙泥瓦的屋顶盘旋呼啸。老槐树的叶子尽脱,树干坚硬,枝条一根根坚硬地刺挑着天空。
每年这个时候,祖父呆在牛屋里是很少出来的。开饭时,母亲先盛好一碗,由我端到牛屋来给祖父的吃。祖父用碎麦秸和玉米芯燃着一堆火,青烟浓浓地充盈着牛屋,屋里就有了暖意。土坯墙上挂着一盏煤油灯,向外倾斜着,沾满了烟尘。
牛在吃草,剁碎的玉米秸上洒一两把豆饼,祖父用木棍来回搅拌均匀了,牛伸出宽大的舌头,大口往嘴里送着草料。祖父吃过饭,咬着汗烟袋抽烟,变戏法似的从火堆下拔出几颗花生来,剥开黑乎乎的外壳,里面的花生仁酥焦脆香。祖父把烟袋内残余的烟灰在鞋底上磕了磕,又摁了一些烟丝,继续“嘶嘶”地抽着。吃过草料的牛,安静地卧在地面上,不紧不慢地反刍着。
家里的两只老母鸡在雪天觅不到食,就钻过牛屋门口厚厚的草苫子,到屋角的草料垛底刨着,寻找着被遗漏的颗粒。或者大踏步地踱来踱去,像在视察。吃饱了的大母鸡,用爪子“刷刷”地在地上扒个坑,翅膀忽闪几下张开,慢慢蹲下,一动不动。
庭院只有五六十平方,房子也不过八九间。地偏僻,屋简陋。可这里曾有我的家,我的亲人。月亮落了,太阳升起来了。风雨去了,霜雪来了。我渐渐长大,祖父祖母相继离世,父亲母亲早搬进新建的小区居住了。近日弟打来电话说,老屋要改造,很快就拆迁了。忽而想起那个家来了,很久没回去,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朋 友
幼时,我长得又瘦又小,且爱哭,没有伙伴愿意与我玩耍。
堂姐和她的伙伴出去玩,我也嚷嚷着要跟从,但她们是不乐意的。因为我不管和谁分到一组,她们都要吃亏。拔河,我力气小,玩老鹰捉小鸡,我又跑得慢。
可她们又不敢不带我,怕挨祖母责骂。她们就暗地里吓唬我说,我们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你如果腿疼,没人愿意背你。摇拨浪鼓的货郎来了,会把你捡走!于是,我就害怕,不再跟随。因为那时,不知什么原因,我的腿经常疼,疼的时候,就抱着双腿在床上翻滚叫唤。
有时,她们这招也不灵,我还会很固执地坚持。这时,她们就互相使眼色说,好了,好了,我们也不出去,和你一起玩。我就信以为真。而当她们和我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时,总是让我先去躲起来,然后由她们来找。结果,我就在一个自以为很隐蔽的地方藏起来,还窃喜她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可往往我在里面躲了许久,也没发现她们来寻找。等发觉不对劲时,才知道她们早就偷偷溜走了。
一次,她们又故伎重演,我却装作什么也不知。但等她们甩下我跑走之后,我悄悄尾随她们来到队里的场院里,她们在里面玩得正热闹。
看到我,她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其中领头的芳子指着场院边的一棵树说,如果你敢爬上那棵树,从上面跳下来,我们就让你跟着我们玩。我看了看那棵树,高高的树梢伸进云里,有一枝斜斜地探出来,下面是一个堆起来的麦秸垛。
我垂下头,不敢回答。因为我根本不会上树,更没胆量跳下来。
她们一起起哄,挤眉弄眼地嘲笑我不但没力气,跑不快,还没胆量,这样的人分到哪一组都是个累赘。
我抿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转,差点没流出来。
我不当累赘,不当累赘。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地叫喊。我攥紧微微颤抖的手,走到她们面前说,你们说话算数不?她们互相看了看,点点头。
我慢慢走向树,一步、两步、三步……离树只有几米远的时候,我有点想反悔了,那么高的树,我怎么可能上去,又怎么敢跳下来?那一刻多希望树远点再远点,自己永远不要走到树的前面。或者突然发生奇迹,让那棵树消失。
我停了下来,身后传来窃窃私语,甚至有偷笑的声音。
不,不能让她们小看!更重要的是,只要我爬上去再跳下来,我就能和他们玩耍了。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机会。
我给自己鼓了鼓勇气,然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到了树的前面。树干很粗,我细细的胳膊根本抱不过来,我用尽力气抱着树,身体紧贴树干,腿使劲盘着,手脚一起用力慢慢往上蹭。这哪里是上树,简直是蜗牛在一点点蠕动、蠕动。有几次手没了力气,就要滑下来了,可我咬着牙撑着。等爬到第一根大树杈时,我松口气,抱着树干往下看,天,那么高!头一晕,手一哆嗦,差点没摔下来。
我赶紧仰起头,手死死地抓住树杈,身体一丝不敢松劲地贴在树身上……就这样爬了上去,终于骑在了树杈的枝干上。树叶在我周围翻滚,树身微微摇晃,坐在空中的树枝上,望着距离有七八米高地面上的小伙伴,她们一下子变小了好多。我的手抓住身边坚硬的枝条,慢慢站起来踏在横干上——风好大呀,远处田野无际,隐约看到村庄房屋蓝色的脊顶。天上飘荡着几朵白云,最前面的一朵又大又白,雄赳赳地领着队伍,像头领。紧跟着的是几朵略小的,而最后面的是一朵小小薄薄的纱样的云。
我一阵激动,最后的那一朵多像我呀。从今以后,我也有伙伴了,我也有朋友了。
我望了望下面,她们有的挥着手大声叫嚷:跳啊,快跳啊。而有的则胆怯地捂住了眼。心开始剧烈地跳,腿也有些发软。我紧张地闭上眼,深吸口气,一咬牙,双膝用力,人顿时飞离了树杈。只觉得风在耳边呼呼响,还不知怎么回事,就已经落在松软的麦秸垛上。
可还没等我来得及高兴,意外发生了。垛顶是个尖状的,我落下来,还没坐稳,就顺着麦秸滑下来,“咚”的一声摔到地面上。
旁边的人吓傻了,而我也有些懵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想用手支撑着坐起来,但胳膊疼得我呲牙咧嘴。她们一看闯了祸,“哄”的一下子全跑走了。
疼痛加上莫名的委屈,我再也忍不住,蜷在麦秸垛底低低哭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下来了。我揉揉肿胀的眼,望望西边,晚霞沉没,只留下几缕绯红。一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鸟从天空疾速掠过,消失在天边。而刚才在树上看到的云哪里去了,空荡荡的天上只留下一小朵在那儿,孤零零地。它多可怜啊!
回去后,我没敢告诉家里人,怕挨骂,到了夜里,胳膊疼得厉害,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才睡着。后来,很长时间里,我胳膊都不敢用力。又过了些时日,才慢慢好了。
那件事之后,我仍然没有朋友,孩子一时间许下的诺言谁还会记得。但我不再哭闹着追随她们,只是安静地呆在家里看祖母忙她永运忙不完的家务,看母亲织了一匹又一匹布。后来,我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几本小人书,我开始迷恋上它们,从次一发不可收拾,更不愿意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