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在我心中一直是伟岸的。从我记事起,大哥就是个大个子、身体壮实、有力气、面容英俊的小伙子。大哥做事习惯咬紧牙齿,哪怕是拿一件很轻的东西他也会这样做。这让我跟小伙伴比谁家的哥哥力气更大时显得很不理直气壮。我一直不明白,明明不重的东西,大哥提拿时为什么要咬紧牙关?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平武的大山里度过的。平武是四川绵阳的一个山区小县,乡邻们都生活得很闭塞、很朴素。我的许许多多乡亲,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大山去。就连绵阳、成都这样的地方,在他们的心中也跟非洲、欧洲一样的遥远。大哥却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十多岁就在中坝的工厂里当学徒工,中坝就是现在的江油市。在大哥的嘴里,中坝场的街道是有着走一整天也走不到尽头的街市。在我童年的心里,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条街道,顺着大哥的话便生出许多向往来。
大哥在中坝的一家工厂里当学徒工,本来干得好好的,不料大哥的师傅到平武办事见到了父亲。大哥的师傅说大哥聪明、能吃苦、能干事,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工人,就是爱看戏。大哥那时十六、七岁,正是好耍贪玩的时候。中坝不仅街多、人多,好吃的好看的也多,还有火车。大哥对中坝的一切都感到好奇、陌生,加之人又年轻,精力充沛,一天到晚闲不住。他下了班就到处跑,看稀奇,也不帮师傅家里做点事,惹得师傅不高兴。父亲就跟母亲商量,认为农村最能够锻炼人,干脆把大哥安排到平武县城附近的农村去劳动半年,等他体会到做人的艰难了,再回工厂去。说是商量,其实父亲已经作了决定,母亲是受传统家庭教育长大的女人,又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母亲是不能反对一个是丈夫又是公安科长的人的意见的。就这样,大哥在当了一年零一个月工人后,很不情愿地到了平武的农村。他早出晚归,积极劳动,再苦再累也忍受着,盼望半年快快结束,好早些回到中坝城里的工厂去。
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就在大哥拼命劳动的半年里,父亲在群众运动中变成了保皇党、走资派,天天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父亲是个孤儿,没有读过书,他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哥哥,哥哥一九三四年跟红军走了,从此再无音讯。父亲也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在文化大革命中,身陷囹圄的父亲想不通、气不过,就用剃头的刀子割断了自己的喉咙。“畏罪自杀”的父亲来不及兑现自己对大哥许下的诺言便一撒手走了,我们一家人从此迁到了农村,大哥就再也回不去他一直向往的工厂了。
母亲说大哥是个孝子,至少也可以算个顺子。母亲之所以说这话,是觉得大哥在家里无论受多大委屈都能够忍受,而且一如既往地听从妈妈的话。兄弟姊妹中数我最不听话,不仅要顶嘴,不满意的事坚决不做,还经常让母亲生气。母亲说我是她端在手里的一碗滚烫的油,常拿大哥教育我。父亲死后,大哥就是我们家里唯一称得上男人的人了,也因此挑起了一家人只有男人才能挑得起的担子。
生产队里从早到晚都有很多做不完的事情。大哥是全劳力,做一天活记工分10分,母亲做一天记工分8分,男女同工不同酬。那时侯广播、报纸天天宣传农业学大寨,还报道大寨大队有个铁姑娘队。为这事生产队里的妇女团结起来闹事,要求男女同工同酬。妇女们都是出生在贫下中农家庭里的红五类,队里没有办法,就想出一个招数来对妇女们进行测试:凡是能够用大粪桶挑粪的,就评10分工,按全劳力对待。在农村,有好多妇女都能够用大粪桶挑粪,我的母亲却不能,她没有那样大的力气。不过,她还是去参加测试了,那时侯讲的就是个态度端正。社员们每天天不见亮就敲钟上工,天擦黑才回家,劳动了一整天已经是筋疲力尽,晚饭刚刨进嘴里,又敲钟上夜校、读报纸了。生产队的会议室是装粮食的保管室腾出一半做的,保管室外面晒粮食的晒坝是孩子们的乐园。会议室里弥漫着浓烈的烟雾,是大爷们的叶子烟和青年人的纸烟卷燃烧产生的,刺鼻的味道呛得开会的人不时发出一阵阵猛烈的咳嗽声。读报纸的人有气无力,有的社员已经发出呼呼的鼾声。妇女们却精力充沛,一人拿一双千层布鞋底,针脚纳得又细又密。她们都是结了婚的妇女,说话没有遮拦,行为也无拘无束。大哥是母亲的守护神,一天到晚总在母亲身边。父亲去世母亲成了寡妇,年轻的母亲就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很老,以免招惹是非。
虽然大哥一天能挣10分工分,但是一个劳动日也只有三、四角钱。农村的浮夸风把农民害得够呛,公粮上缴一两也不能少,然后又吃国家的返销粮,不过仍然不能解决饿肚子的问题。没有多少油荤的饭菜,大家的肚子里空捞捞的,所有的人都是饭量大特别能吃的饭桶。我们一家人也是常常吃不饱,用黄豆磨豆腐不滤豆渣,再加上菜叶子,这种“连渣菜”也不能够吃个全饱。特别是到了五、六月份,旧粮已经吃光,新粮还没有收割,这正是农村饿肚子的时候。生产队里的蔬菜、水果、还没有长饱米的粮食,就会经常被偷,有时被人撞见了也会装着没看见。那年月,人人都是贼,只是都很默契,被偷的往往是集体的,私人自留地里的东西却不容易丢失。母亲是读过书的人,在生产队里也很受尊重,她是下不了手的。我和弟弟经常是睡醒一觉后,就听到悉悉嗦嗦的声音,透过板壁间的缝隙看到大哥有时背回一背青苞谷,有时背回一背长萝卜,汗水直淌,还一脸高兴。大哥干这些事从来就是瞒着我和弟弟的,我和弟弟偷看到了自然也不会在外面去说,还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一天天忙碌,不知不觉,大哥就到了该成亲说媳妇的年龄了。按说,大哥说媳妇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人好又有手艺,而且又是居住在县城附近田坝里的人家。母亲托媒人说亲,先是女方的父母来看人户,首先看喂了几头猪,家里有多少存粮,一年能从生产队里分得多少谷子、玉米和其他副食品,然后才会带女儿上门相亲。我的印象中女方上门来相亲的很有好几个,但亲事都黄了,媒人说是我家成份高的原因。母亲则对大哥说:“我们再挑好的。婚姻是要讲究缘分的,不是我们成份不好,是那些愿人穷不愿人好的人在背后夺烂事(说坏话)。”母亲不断地再次找媒人说亲。突然有一天,家里一齐来了两个大姑娘,两个人经不同的媒人介绍,恰巧在同一天来相亲。母亲心里高兴,但也犯了难。母亲先留她们住下来,晚饭时,桌上特意加了一个菜——麻筋胡豆。我们家有个习惯,凡是有重要事情商量,就要拌麻筋胡豆。果然,母亲把一家人召集到桌子周围,一边吃饭一边说事。母亲对两个姑娘说:“你们都来了,这是看得起我们家,但是我只有一个儿子,”母亲顿了顿又接着说,“新社会讲的是婚姻自由,你们都是好姑娘,我都舍不得,但媳妇只能有一个,你们中没有跟我儿子成亲的那一个,就做我的干女儿吧。”两个姑娘都点头同意母亲的提议。第二天,大哥和姓肖的姑娘偷偷出门,在大队开了结婚介绍信到公社作了结婚登记,他们回家亮出结婚证后母亲才知道。那个姓肖的姑娘就是我现在的大嫂。大哥那么听话老实的人,居然瞒着母亲偷偷去作了结婚登记,我总有些难以相信,也许是母亲授意的。不过,至今我也没有向大哥打听事情的原委。母亲把另一个姑娘真的收成了干女儿,当然也就成了大哥的干妹妹了。母亲让姓肖的姑娘先回家去准备出嫁的事,却把另一个姑娘留下来帮家里做了半个月的家务事。她们干母女俩关系一直很好,后来母亲做媒给她的干女儿另外相了一门亲,算是圆满地作了个了结。
我和弟弟考起了学校外出读书,后来毕业分配工作,又有了自己的家庭,都一直没有回平武去看过大哥,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了。只是通过写信、打电话隐隐约约感到大哥已经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了。他有三个孩子,一儿两女,都已成家。大哥把旧房子推倒修了新房子,三个孩子每人一套。新房子是按三层楼房的设计做的基础修建的,现在只修了第一层,大哥说等攒够了钱,可以在现在房子的基础上直接向上修。大哥每年都喂肥两头大猪,盼我和弟弟回去过年。大哥一再告诉我说,猪是自家责任田里的粮食喂大的,没有用过一点儿综合饲料,比城里的肉好吃多了。
今年,我和弟弟把休假都调整到春节期间,放下一切工作,下定决心要回大哥家去过年。
大哥已经当上了生产队长,幸福溢满了他饱经沧桑的脸。长期的户外劳动,大哥脸上深深的皱纹和双手粗糙的皮肤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看到大哥一脸的幸福,我不禁有些心酸。当了队长的大哥很忙碌,找他的人也很多,虽然忙但他很快乐。看着大哥一家人生活得很快乐,我也很高兴。我和弟弟过完年要走了,大哥大嫂亲自动手,把腊肉、核桃花、蕨苔、蕨根粉等家里最好吃的土特产,满满装了两麻袋。他们嘴里还一直喃喃着,嫌麻袋小了,不是我硬拦着,还要装一麻袋。
年过完了,大哥把麻袋装进小车的后备箱里,大哥装麻袋的动作还是像以前一样咬紧牙关。我们盘走了大哥一家人要吃半年的油荤,而我们给大哥留下了什么呢?在路上,我对弟弟说:“我们走了,大哥就该下田春耕了,那才是大哥自己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