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莾莾苍苍,四面青山。孤独的牛车,远远望去像一个小黑点,在大山深处移动。
父亲刚逝,连着下了数天的雨,他的心情低沉而忧郁。望着连绵的雨,老天爷仿佛也为失去一位勤劳忠厚的山民而流下了眼泪。
今天天气放晴,雨后的阳光格外明媚,山谷间升腾起薄薄的雾霭,有一处山头上还挂着几道炫炫的彩虹。今天他该出山了,但他只能一个人驾着牛车出山了。他和父亲在这深山里已经二十多年,早已习惯了每天的植林、护树、砍柴、卖柴,从未感觉到日子丝毫的单调,因为一切都有父亲在。
父亲不在了,从今天开始他得习惯一个人出山。
山路崎岖,牛车不住地颠簸。悬崖上各色花都挂出来了,路边的花也在怯怯地摇曳,花香弥漫,鸟儿飞翔。他的心境也渐渐开朗起来。
又是一个转弯,转过弯去就是一个长长的漫坡,然后再转弯。他不觉得这些弯有什么不好,转一个弯,就换一种风景,换一片不一样的树,换一群不一样的鸟,换一壁不一样的花。对这条通往山外的路他早已烂熟于心。这时牛车一阵抖动,他说,爹,转弯了。往常也都是这样,他耪着牛,父亲坐在车上,每到一处转弯,他都要提醒父亲:爹,转弯了。可他这次没有听到父亲说:知道。也没听到其他声响。他回过头,只看见一车的柴,并没有看见父亲。他再次深切地感受到,父亲的确是不在了。于是,他的心里又有些悲伤,眼睛愣怔怔地望着前方。
不知什么时候,车竟然停下了,停在了一个转弯处。这种情况原来还从未有过,牛同他一样,熟悉这条山路,相信不用他跟着,牛也会自己沿着这条山路悠悠地走出去。他跟牛说,怎么了,走啊!可牛一动不动。车停在悬崖的转弯处,从这里看得见山谷里的一潭湖水,蓝蓝的,像大山的一只眼睛。
他用一根绵软的枝条轻轻抽在牛身上。他说,咱们赶路吧。牛却仍然未动。
他抚着牛,竟看到牛眼里闪着迷惘。他想,牛对父亲看来也有感情了。父亲不在了,它也在沉痛和悲伤。这头牛,当年是父亲为它接生的,难道它还在记着父亲对它的好!
他也再次想起父亲。他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哎,爹,转弯了。
没想到,这一说牛迈开步子,轻松地走起来,很熟练地转过弯去,然后走上了那条长长的漫坡。走完漫坡,又要转弯了,牛却又无缘无故地停了下来。他心里想,父亲没有了,不和父亲在一起,就是不顺。若在往常,一到转弯,牛车侧着,轮下又颠簸,很有些危险,他会提醒父亲:爹,转弯了。父亲都是说,知道。也不过这么一句话,也就安然无恙地过去了。这么想着,再次叹口气,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爹,转弯了。这一说,牛竟然熟练地转过了弯儿。
他终于明白,数年来,牛跟他一样,都习惯了父亲坐在车上,每到转弯处的提醒,不单是提醒了父亲,也提醒了牛。现在到了转弯,他一言不发,牛就有些慌,不知该怎么办,是不是要转弯。他想,在父亲不在的日子里,他和牛都需要一个转弯的过程。
明白过来之后,接下来的路,他和牛就顺畅得多了。虽然父亲已经不在车上,但到转弯处,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给父亲说一声:爹,转弯了。
可父亲已经不在了,他这么喊,是在喊谁呢?他把手里绵软的枝条抽在牛身上,说你这家伙该转不转,原是想赚我便宜呢!牛也真像赚了便宜一样得得地走着,走得是那样从容和有力。他心里禁不住有些乐。
望着寡方少语老成持重的牛,他突然觉得把它看作父辈,似乎也没什么错。父亲和牛的秉性是一样的。
爹,转弯了。
2
过了些日子,他再次从山外回来的时候,牛车上不再像原来那么空荡荡的了,而是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女人穿着蓝裤,红红的上衣,两眼充满着对大山的新奇。过去,出山进山,远远看去都是一个小黑点,而现在却是一抹鲜艳的红。这抹红,在青山绿水之间,想掩映都掩映不住。
年轻的女人是他在山外认识的。每次他把木柴装车后,都要带上一点山货,常带的是一种小山果,红红的,既有点甜,又有点酸。口感好,很开胃。这些小红山果都是他打柴时顺手摘下的,带着不为卖钱,而是到山外后,摊在木柴一边,供人品尝。半品半尝之间,木柴也就卖出去了。
后来年轻的女人就来了,在摊子前转过来又转过去,盯着红红的山果,问他,卖的?他说,不是,随便让人吃的。真的?真的。年轻的女人就纤纤地拿起一个,迎着阳光看了看,说真漂亮,然后放到嘴里。红山果很美,她的动作很美,她的吃姿也很美。鲜鲜嫩嫩的红山果,吃一个不但不解馋,反倒勾起了食欲,但年轻的女人却不好意思再拿。他看着她,大方地抓起一把,塞到她手里。女人的脸红了一下,就像天又亮了一层。
第二天,他刚摆下摊,一小堆红山果红红地映着。年轻女人又来了。她说,你怎么不卖呢?他说,这个不稀罕,山里有的是,摘都摘不过来,不值钱。她拿起一颗朝太阳举着,说真的是很漂亮。
第三次来的时候,年轻的女人问,你叫什么?他说,叫青树。住在山里?是的。山里好吗?他说,很好,什么好吃的都有,红山果不过是其中的一种。你不觉得枯燥吗?不枯燥,山里有鸟、山鸡、野兔,山溪里还有小鱼小虾小螃蟹,山树上樱桃、葡萄、山楂、石榴......什么都有。年轻的女人说,你怎么不问我叫什么。他便问你叫什么?年轻的女人说,我叫红苗。
年轻的女人,哦,红苗,此后每次她都很准时地来到青树的摊前,一边与青树拉呱,一边吃着红山果。青树觉得卖柴原来挺有意思,怎么过去就没觉得呢!
红苗就像个馋嘴的猫一样,把青树招徕人的红山果吃完了。没有了红山果的柴堆前好象人并不比过去少,甚至更多了。红苗穿着红红的上衣站在青树身边,年轻的面庞露着迷人的微笑。红苗好象变成了一颗大个的红山果。许多人都愿意围拢过来看这风景。
红苗决计要跟着青树进山了。红苗坐在空空的牛车上向大山深处走去。新鲜的空气裹挟着她,花香鸟语包围着她,山涧清溪映照着她,蓝天白云笼罩着她。她觉得天地一下子宽广了。她看着驾牛的青树,背影挺拔而又墩实。她柔柔地说,青树。青树回头看红苗。夕阳正挂在红苗的发稍上,霞光映红了红苗俊俏的脸。红苗说,我想告诉我爹。青树说,怎么告诉,他听不见。红苗说,我喊。
红苗早就想喊了,绵延的群山让她柔软的心情无限地舒展。于是,面对群山,红苗两手打个弧放在嘴边,大声喊:爹,我转弯了。
牛听了红苗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就要转弯。这根本还没到弯的时候,若不是青树耪着,牛车恐怕就被它拉下悬崖了。红苗一阵惊吓。青树抚着牛头,轻声说:不是喊你,是喊她爹的。牛似乎明白了青树的意思,不好意思地叭嗒了几下眼皮。青树也笑着,安慰似的轻抚着它的头。
晚上,红苗和青树坐在房前披着山风看星星。红苗问青树,你一路上一直跟牛说话,它听得懂吗?青树说,听得懂。你跟它说什么?青树一下不好意思起来。青树说,我说爹,转弯了。红苗说,这不是我喊的吗?好在是你喊的,是我喊的话车就掉下悬崖了。青树于是把牛的习惯跟红苗说了,红苗笑了好一阵。红苗笑的时候,她的身边正好有一株盛开的花树,夜风一吹,花枝颤颤悠悠的,让好闻的花香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青树觉得颤颤悠悠的花树和红苗的笑一个模样,都很好看。红苗来了,花树也会笑呢!于是青树说,你能让花笑。红苗说,女人就是花。青树说,花树可是有香气呢!红苗说,女人也有啊。青树说,那让我闻闻。红苗说,想闻啊,到屋里我让你闻。
第二天,青树看到红苗早早地坐在房前的青石上,手托着腮,望着远处。红红的太阳又大又圆,挂在东山顶上,给群山镶上了一层金色的边。青树说,我给你摘红山果去。红苗攥住他的手,说不急。青树说,那我打柴去。红苗把攥他的手又拽了拽,说不急。不摘红山果,不打柴,青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红苗放开他的手,纤纤地指着远处,说,你看这山,多有意思,一层一层的,还有很多图画。青树看过去,莽莽苍苍的,千层裹万层抱,没有图画。红苗说,你再仔细看。顺着红苗所指,青树的目光滑过去,东山顶上真的有一副图画,那是早上的太阳光线剪裁的一幅影子:山顶上圆圆的一块大石,那是崮,按说崮上面不会再有什么,可在这片崮上,又长出了一大一小两块石头。大的石头像束着发鬏安祥端坐的女人,另一块小石像女人抱在怀中的孩子。红苗说,像什么,像不像我和孩子?青树说,你还没孩子呢!红苗说,可我会有的。那我呢?谁知道你躲在哪里,反正就在这山上。青树想红苗说的对,自己就在这山上,而且青树想,父亲也肯定在这山上,如果能找到父亲就好了,父亲就是大山里的一块石头,找到他,看见他,心里就会踏实。
青树心里还装着打柴的事,可红苗牵着他的手,让他带她在山里转。在不远处的山泉边,红苗手捧着清亮亮的水,掬到阳光下,像是阳光从她手缝里一缕缕漏下来。青树以为她会喝掉,说甜着呢!她却把剩下的一点泼在了青树的身上。红苗再捧起的时候,又掬到阳光下照,青树以为又要泼到他身上,这次红苗却真的喝了,说,是甜滋滋的。接着红苗用山泉水洗了一把脸。清泉水敷过的脸就像敷上了一层春风,红苗清亮亮地站在春风中,像山中新添的一棵花树。
还有哪里好玩?青树把红苗领到了山溪边。清粼粼的水从乱石中流来,发出轻轻的脆响。它一路蜿蜒着流向谷底的深潭,聚成巨大的湖面。红苗在乱石中淘螃蟹,淘到一个,会把它放到青石板上爬一会儿,再把它收起来。
午饭后,青树说,我去打柴吧。红苗说,不急,我想看看山里的湖。
远远地,就看到湖面像一面镜子,泛着粼粼的光。青树和红苗下到谷底,四面青山兜着,潭水深深的,倒映着山的影子。青树和红苗的影子也映在近岸的水面。红苗说,我想洗个澡。青树说,洗吧。红苗一指上面的悬崖:你上去。青树问,为什么?红苗说,你不能看。青树说,看又怎么了,女人洗澡可不能把衣服都脱光。红苗说,那也不行。
青树在悬崖上摘下了一小堆红山果,然后坐下来,从半山腰上远远地向下看着湖面。过去他也这么看过,静静的湖面让他心里也静静的,青青的湖面让他心里也青青的。但这次不一样了,湖水流动,不时传来撩水的响声,湖很美,比湖还美的是女人,自己的女人。青树想,从此这湖里不只有鱼有虾,还有美人鱼一样的女人了。青树看到她向他招手,他于是从悬崖陡壁上下来,将红红的山果放到青石板上。红苗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没有晾干,她拢一拢,然后挨着青树坐下来,伸手拣起红山果吃起来。那样子比红山果还甜还美。
青树已经喜欢上她吃红山果的样子,很精细,充满着醉人的诱惑,像男人喝酒,让看的人感到舒畅,一盅下去,又一盅下去,喝的人没醉,看的人却醉了。
多年的习惯让青树觉得今天好像什么也没干,今天好像是很特别的一天。于是青树说,今天没打柴。
今天不打柴了。
不打,明天就没法出山了。
红苗说,今后也不打柴了。
不打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可以卖山果。
山果是山树自己结的,摘下来,是顺手的事,怎么可以拿去卖呢?
红苗说,树不也是自己长的吗?
那可不是。过去我和爹每年都要种下不少树呢!
那山果咱们也可以自己种啊。
青树第一次驾着空空的牛车出山了,一路上,他不断地跟牛说转弯了,也给自己说,转弯,转弯。他心里想,红苗来了,他的生活和原来不一样了。父亲走后,他什么也没想,就沿着父亲的路走下去,像大山里来来回回移动的一块石头,结结实实过着自己的日子。而现在,红苗要改变,让他到山外的小镇上采买各种种子:树种,瓜果种,蔬菜种。红苗清亮亮的眼睛看着他,他愿意按红苗说的去做,也许红苗说的是对的。
在这大山深处,青树知道,转一个弯,就能换一种风景,看到一片不一样的树,飞过一群不一样的鸟,开一壁不一样的花。是不是过日子的路也要这样走,要不断地转个弯才好呢?
一路上,青树跟牛说着话,青树说,你说是不是呢?牛愣了一下,却不搭话。青树小声说,爹,你说是不是呢?牛这时长长地“哞”了一声。青树把绵软的枝条抽在牛身上,牛仿佛有些得意地得得地走着。青树也被牛引诱得心里偷着乐。
一年后,青树栽培种植的各色山果和蔬菜都成了小镇上的抢手货。红苗不止喜欢甜洌的山泉、清亮的谷溪和幽蓝的潭水,还有那组以怀相抱的母子石,在群山之中,她的劳作也成了风景,她像做窝的小鸟一样勤快,开发出的品种有二三十个之多。青树出山的牛车上,不再像过去那样单调,只是一些硬梆梆的木柴,而是瓜果梨枣,色彩缤纷。青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看一眼心里又多一遍舒服。打这,去一趟山外,青树就会装回一袋子钱。
这天青树从山外回来,丰盛的菜肴让他想到了爹留下来的酒葫芦。喝了酒的青树抓着红苗的手说,我想给我爹说说。红苗说,怎么说,他听不见。青树说,我喊。
青树对着群山,高声大喊:爹。房前的老牛便“哞”一声。青树喊:爹,我转弯了。房前的老牛便“哞”一声。
红苗抱起一捆鲜草,走到老牛跟前,说:爹,吃吧。
老牛就认了“爹”这个字,好象只有叫爹,它才习惯。老牛看看红苗,便认真地吃起来。
青树还想喊,红苗拽了他,说以后别再喊了。红苗不让喊,青树就不喊了。不过,青树看着红苗,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喊了。红苗指指肚子,说,以后,让他喊。
3
群山莾莾苍苍,四面青黛。
红苗抱着刚满月的儿子小石头,坐在山腰上一堆花丛和树枝之间,等待着出山的青树归来。小石头红红的脸蛋映照着丽日晴天,也映照得红苗心里亮堂堂的。她敞着胸怀,露出白润的乳。小石头小嘴裹着一只乳头,小手抓揉着另一只。小嘴和小手把她撮弄得心里柔柔软软。有了男人,又有了这大山,然后又有了小石头。红苗觉得日子会踏踏实实地过下去,像山一样沉稳,山中的风景自不必说。
突然地,红苗似乎听到了闷闷的雷声,心里一惊。晴天呢,怎么会打雷呢?红苗远远看,看到小镇方向升起浓浓的黑烟。
红苗想,一定是小镇出事了。
心里正惦记着时,山路上孤独的牛车就出现在了红苗的视野。青树这是想家和孩子呢!还是早回来的好,红苗想明天不让青树再出山了,在家歇几天再说。这么想着,红苗就抱着小石头下得山腰。
但迎着红苗走来的却是一辆空车。青树并不在车上。红苗两眼立马红了,涮涮地流下了眼泪。青树呢?啊,青树呢?他怎么没回来?你把他拉到哪里去了?老牛不说话,眼里好象也蓄满了泪水。红苗委屈地落一落声音,说,爹,青树呢?老牛哞的一声,眼角也淌下了泪。
红苗把老牛拉了一下,让它对准出山的路。红苗抱着小石头上了车,她要去镇上找青树。
镇上一片狼籍,街道上有炮弹炸出的大坑,几间房屋倒塌了,好几处房屋冒着黑烟,有些孩子在哭,一些人惶惶地奔来奔去。宁静的小镇已失去了往日的安详。红苗去了镇上的同和药店,这儿是她最熟的地方,她曾在这儿抓过药,她认识店老板宋光文。宋光文一见红苗,说你咋来了,赶快回山里去!红苗急促地问,是招匪了吗?宋光文说,过鬼子了。红苗说,我男人不见了。宋光文说,坏了,是不是让鬼子抓走了?鬼子抓了不少人,听说要在界湖修炮楼。
宋光文还想说什么,红苗抱着小石头就出来了,她要急着回到山里,去收拾东西,然后去界湖找青树。
老牛好象懂得红苗的心事,得得地跑,跑得头上浸出一层细汗。牛车很快进了山口。进山口不远,红苗让牛车停下,她想小解。走进路边的树丛,却发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4
女人是第三天醒过来的,醒过来时还不能说话。三天里红苗的心都碎了,她想去找青树。
女人的血衣红苗洗了四、五遍才洗出来,已经晾干了。这是红苗第一次见这样的衣服。红苗穿在自己身上试了试,很合身,她就穿着这身衣服到山溪边去摸鱼,这三天她每天都要摸鱼,给女人喂鱼汤。山溪里一下子映出红苗的影子,连红苗自己都不认得了。
红苗回来,女人惊奇的眼睛望着她,露出了笑容。女人轻轻地赞美她说,真好看。
女人说话了。
趁着小石头睡觉的空,红苗让女人出来晒晒太阳,几天都已经不见光了。红苗给女人找了一截短木棍,女人拄着,红苗搀在一边,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然后在山溪边坐下来。
女人借着山泉水洗了脸,像她刚进山一样,她也把那水掬起来,合着阳光让清清的水从指间漏下来。红苗看到那是一张和自己一样年轻的脸。
女人的身材娇小,两眼妩媚。
你不是本地人,对吗?
我是广州人,但我出生在上海,前年到山东来的。
几句话打开了红苗的视野,天地可真大。
女人说,我叫陈若玉,你呢?
红苗说,我叫任红苗。
两个女人一论年龄,陈若玉比红苗还大一岁。陈若玉说,天地是大,可现在天不成天,地不成地,好多大城市都已经让鬼子占了,没办法我们只能跟他在山里面转了。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红苗一跳,怎么好多大城市都让鬼子占了,这还了得!
陈若玉说,没事,别看他小鬼子蹦达,早晚我们都要把他赶出去。
陈若玉是在青驼开完山东战时工作推行委员会成立大会后,受山东分局指派到陇海游击支队传达精神并部署作战任务的,正赶上一股敌人向南开进,陇海游击支队决定阻击,结果被日军赶到了岱崮镇。
红苗说,等你伤再好一好,我就去界湖。我男人叫鬼子抓走了。
陈若玉说,你不能去,我给咱们的人说,让他们找。
5
红苗出山了,带着陈若玉的一封信,信竟然是让她交给镇上同和药店老板宋光文的。陈若玉竟然知道镇上有个同和药店,知道老板宋光文。
红苗带回了一封信,信里还有一把小钥匙。
看完信,陈若玉说,这两天宋老板就去界湖,组织上本来对界湖就有行动,正好一块,看看能不能找着你家青树。他这一走,药店要关几天门,他留下了一把小钥匙,是药店后门的。我让他通知三个人到这儿来开会,这些人你都不认识,我和老宋约好了暗号。你准备一下,备一点红山果,后天到镇上去,如果有人问你,这是什么果?你说红山果。问这是什么红?你说是抱犊红。问能自己到山里摘吗?你说不能。答对上了,就是自己人,你把他先安顿到同和药店,三个人到齐后,待天黑时,你把他们带到山里来。
本来,青树被抓走了,红苗觉得天都快要塌下来,她不知道她跟石头会怎么过。虽说她铁了心要去界湖,可她也不知道界湖在哪儿,怎么去,去了又能不能找到青树,找到青树青树就能回来吗?现在有了陈若玉,她一个广州人,却连同和药店的老板都认识,一封信就能叫上几个同志。陈若玉说着“自己人”的时候,红苗觉得踏实而又羡慕,有“自己人”该多好。一个有“自己人”的人说话办事就是不一样。
还有这红山果,当初她是跟着这红山果进山的。怀石头的时候,她对这红山果格外嘴馋,酸酸的,又有些甜味,甜甜的,又有些酸味。青树牵着她的手,漫山遍野地走,也漫山遍野地摘。如今,这山外的“自己人”要认这红山果。望着牛车上的红山果,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的红。红苗一个也不舍得吃了。没有了红山果,也就找不到自己人了。
晚上红苗带着三个人回山里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走山里的夜路,牛车走得很缓慢,脚下磕磕绊绊的,但牛很识路,没有了青树,老牛依然回到山里来。这是一头多么懂事的牛啊!真是一头像爹一样的牛。有老牛带着,有三个沉默的男人在,红苗一点也没觉得天黑。她的心里很亮堂。
三个男人和陈若玉开会一直开到深夜。开始红苗还在里间屋里搂着石头听,听一些过去从没听过的事,听出来这三个男人一个是老朱,一个是老黎,一个是老万,听他们说话,都不是一般的人物。红苗听着听着,后来竟睡着了。
第二天天擦黑,红苗要送三个男人出山。走前,那个叫老朱的拿出一本书,书的封面上有四个大字:联合会刊。红苗不认识,说这是什么?老朱说,这是我们的命,整个山东省的命,我们要靠它把鬼子打出去。现在外面很乱腾,不安全,我们几个人商量还是交给你来保管。本来这本书有十几本,为安全期间,其它的我们都烧掉了,只剩下这一本。你只记得一点,它比什么都重要。除我们之外,不能让任何人见到它。
红苗把他们送到出山口,老朱就不让送了,三个人下了车,奔着不同的方向而去,消隐在浓浓的夜幕中。
6
陈若玉养伤和恢复身体的一段时间,也是红苗既忧伤又快乐的一段日子。她想念青树,不知他在界湖那边怎么样。她几次出山,都没能再见到宋光文,同和药店的门始终锁着。陈若玉说,你不用急,你要相信我们的人,他们会把青树救回来的。
红苗自然相信“我们的人”,那三个只有一面之识的男人,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们是那么沉着,急智,说话是那么有份量。她没见过鬼子,但她觉得鬼子抵不了这些人。
红苗想起了红山果的事,问陈若玉,你为什么让我回答是抱犊红。陈若玉说,因为我们这座山叫抱犊崮山。
可我们不叫抱犊崮,我们就叫青山,大青山,有时也叫崮子山。
陈若玉摊开一张染血的大纸说,你看这是地图,地图是这么标的。这儿是临沂,这儿是新泰,这儿是汶河。这儿,你看这儿,这儿就是抱犊崮大山。
红苗说,那界湖在哪儿?
界湖啊,界湖在这儿。陈若玉的手指压在一个点上。
红苗瞅着陈若玉手指压过的那个点,但到底不知道界湖具体是在哪儿。
每天上午趁着nGaDZXTFj2yjAJ6E/XJtK2UZOUshcsxaPhvkQK8R7t0=小石头睡觉的空,红苗就跟陈若玉在山坡上转悠。陈若玉也喜欢山谷中的深湖,好几次两人在湖边歇息。望着明静的湖水,陈若玉轻轻哼着小曲,那小曲悠悠扬扬,在湖面上飘荡。红苗让陈若玉也教她唱。陈若玉说,我先教你一首《抗日小唱》吧:一九三七年哪,日本鬼子进了中原,先占了卢沟桥,后占了山海关,烧杀掠抢到了济南。红苗说,哎,济南是山东的。陈若玉说,是啊,你看离咱们多近啊,鬼子就放大炮哇,八路军就拉大拴。再教你个简单轻快的,天上的飞机什么人来开,地下的地雷什么人来埋,什么人截断鬼子后路,什么人……红苗说,我知道,是老朱他们。
红苗最喜欢的是陈若玉教她的那首小调:人人那个都说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好风光……
喜欢吗?
喜欢!
这首歌就是唱你家乡的。我们部队上也有好多人喜欢唱。
陈若玉的伤已经无大碍了,这样第二天陈若玉就想出山。红苗有些恋恋不舍。红苗想跟陈若玉一起走。陈若玉说,你现在还不能走,一是要在这里等着青树回来,另一个更重要的是要把那本书保管好。
红苗问,我得保管到什么时候?
陈若玉说,等把鬼子赶走了,我们胜利了,我们就回来取。我们不回来,也会安排人回来的。
红苗说,你放心,我绝对保管好,保准谁也见不到它。
陈若玉说,还有,我走了后,如果有什么事,可能还需要你与药店的宋光文联系。
那还需要红山果吗?
会需要的。
我想问你件事,红苗说,你结婚了吗?
你看呢?
我看不出。
陈若玉说,我结婚了,去年结的,在一个老乡家里。
那你男人呢?
你见过。
我见过?
陈若玉说,那天晚上你不是把他拉来了吗,那个老朱!
红苗有些吃惊,原来老朱就是陈若玉的男人。
这天晚上,两个女人说了很多话,很晚才睡下。
红苗睡得懵懵懂懂的时候,突然听到敲门声,这在山里她还是第一次。陈若玉比她麻利地起了床,她紧跟着一起开了门,外面悄无声息,却是黑压压的一片,足有几千人。
红苗看见了老朱,老朱很急促的样子,走进来,简单跟红苗打了个招呼,就跟陈若玉说,我们被包围了,必须想办法尽快突出去。战工会陈明副主任、一一五师敌工部长王立人、四旅大崮独立团的林参谋长他们都已经牺牲了,分局组织部长李林同志也身负重伤。敌人这次合围来得非常凶猛,师部、分局和战工会领导机关、特别是抗大一分校的这些学员,都还没来得及疏散。
显然,这不是一支战斗部队。
陈若玉说,可我对山里的情况还不是很熟。红苗一听,二话没说,用床单把小石头一裹,背在背上,把床单的下摆扎在腰间,说我熟,跟我走。
敌人已经跟进山来,红苗带着队伍并没有走出多远,双方就开了火,队伍也打散了。
红苗看到不少战士倒下了,一个女人也中了枪,怀里还抱着一个和小石头差不多大的孩子。红苗赶过去,女人奄奄一息,胸口的血突突地往外冒,女人用力地说,孩子交给你了。说完就咽了气。红苗擦一把泪,抱起孩子继续走,她想无论如何也要把部队带出去,可部队已经走远了。
红苗坐下来,想稍事歇息,静静心,判断判断部队的方位,望着怀里的孩子,突然想起背上的小石头,一路没听到一丝哭声。她迅速解下床单,却看到小石头早已经被她勒死了。
红苗呆呆地看着已经没有气息的小石头,四辕的枪炮声仍然密集地响着。
7
石头啊,叫爹。红苗说。
叫爹,青树喜滋滋地说。
石头已经会说话了,他张着小口说,大,大。
青树不知道,可红苗知道,这石头已不是那石头。
青树最后一次出山时,到了镇上,摆下摊子,小镇跟往常并没有任何不同。但很快就起了枪声,还没来得及反映,就看到一队穿八路军制服的人马,衣衫褴褛,边打边退。鬼子很快跟进来了,一枚炮弹炸在他的不远处,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八路军不见了,鬼子便焚烧房屋,杀人抓人。他所幸没有被杀,却被抓了,被鬼子一路带到了界湖。青树心里装着红苗和小石头,一直动着跑的心思,可铁丝网拦得结实,他无法跑出去。他跟同时被抓来的三十多个人一起,被逼迫着给鬼子修炮楼。
青树表现出来的憨厚和愚钝,被鬼子挑选出来做了伙夫。开始青树只给被抓来的民工做饭。翻译几次看见了青树做的饭,香喷喷的,就把他推荐给了鬼子。于是青树就给鬼子做饭。
一次,青树在民工队伍中竟看到了同和药店的宋老板。宋老板一身民工打扮,戴着一顶破苇笠头,告诉青树,这个炮楼不能让鬼子建成,必须拔掉,因为它楔在根据地中间,给我们造成了极大的被动。宋老板给了青树一个纸包。青树明白里面是什么,他应该怎么做了。
很快负责修炮楼的鬼子集体染上了重型疟疾,山纵二旅派出一个加强连把炮楼给端掉了。
被抓的民工有的随加强连走了,成为了战士。宋老板把青树交给了连长宋光远,原来这宋光远是宋老板的亲弟弟。宋光文说,青树还有老婆孩子在山里,无人照应,你先带着他,想办法把他送回去。青树说,鬼子已经打到咱家门口上了,我也加入队伍吧,回头再回山里去把她们娘俩搬出来。第二天青树就穿上了军装,成了加强连的一员。
侦察兵发现,周围的鬼子都在向岱崮一带集中。二旅首长分析,这很可能是冲着分局机关去的。机关没有多少作战部队,情况非常危机。二旅要求所属部队相应移动,做好救应。加强连从界湖一带打游击式地向前推进,三天时间推进到了抱犊崮山区地带。一到这里,青树就熟悉了。从哪里进山从哪里出山,他比谁都清楚。他原本想第二天请假到山里去,把红苗娘俩搬出来,可当天夜里,抱犊崮山区就发生了激战。加强连从敌人的缝隙中穿插进去,对总部机关后勤人员、家属及抗大一分校学员进行接应。
加强连与老朱碰头了,老朱让他们实施阻击,并引开敌人。打了半夜,加强连仅剩下了八个人,由于他们故意把敌人往绝处引领,他们自己被敌人逼到了悬崖上,已是弹尽粮绝。
天已近拂晓,微光勾勒出一个个大小山头的模样,从这处悬崖上,青树几乎能看得见自己山里的房屋,可经历了这枪林弹雨的夜晚,红苗和小石头会是怎样呢?他跟她们已经不远,可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再见到她们了。青树想起了爹,想起了喊爹才能转弯的老牛,想起了与红苗的相识,红苗一条蓝裤,红红的上衣,端坐在稳稳的牛车上向大山深处走来。新鲜的空气裹挟着她,花香鸟语包围着她,山涧清溪映照着她,蓝天白云笼罩着她。那时夕阳挂在红苗的发稍上,霞光映红着一张俊俏的脸庞。然后他们有了小石头。这日子本该这样平平淡淡又有滋有味地过下去。他一个山民,他招惹谁了?何苦如此枪炮相加,把好端端的日子炸开一道道血口,本来应该流蜜,可现在流的全是血。连小小的红山果都不能幸免,都被炸得血肉横飞。
敌人逼上来了,连长宋光远已经身负重伤,他要战士们把他架起来,他说,同志们,最后的时刻到了,我们不能当俘虏,我们要从这儿跳下去。
青树跟他们一起,挽成一排,他最后向红苗和儿子的方向望了一眼,毅然决然地与战友们一起,跳了下去。
红苗是天亮后先掩埋了小石头,然后一边哭着一边用奶水喂哺那个女人留下来的孩子。等孩子睡下,红苗迫不及待地要去看看那个倒下去的女人,她多么希望她又活了过来,她怎么可能抛下孩子就走了呢!
她竟忘了那个女人到底倒在了哪座山头上。她顺着山路,一直走到山谷中的深潭边。这一路上,山溪水全是红的,此时的湖水也改变了模样。红苗顺着湖边的一条山路向上攀爬,在这处悬崖上,青树曾经高高地坐着看她洗澡。那时的湖水是多么明静,白白的云朵在上面漂,她自己的笑脸也在里面荡漾。眼前是碧蓝澄绿的湖水,身后是自己结实健壮的男人,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心境更加踏实。可现在呢,青树又在哪里,难道他还在界湖吗?
在不远处,红苗发现了几具尸体,红苗数了数,有七具。没想到昨晚此处也发生了激烈战斗。红苗想仰起头,长长地叹口气,为这些年轻生命的逝去感到心痛。可她还来不及叹气,就发现高处的树杈上还挂着一个人。那人穿的是和陈若玉一样的衣服,是和老朱他们穿的一样的衣服。红苗跌跌撞撞地往上爬,来到树下,她使劲掰着树杈让那个人落到了她的背上。
树杈上的人沉沉的,把她砸到地上。她甚至感觉到了男人下身多出来的部分。她不好意思地把男人一把推开。推开后的男人面朝硝烟还未散尽的天空,还侧着身的红苗不等爬起来就惊呆了,这个被她背下来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青树。红苗第一反应是把两根手指放到青树的鼻孔上,当感觉到温热的气息暖暖地缠绕着她手指的时候,红苗的神经几乎都错乱了。这一夜她经历了多少生死,原来在炮火连天中他们一家人都在这座大山里经受着战争的剧痛。
红苗想笑,但又想哭。想哭,但又想笑。她一边哭一边笑的样子,让整个抱犊崮群山为之动容。
8
三年后,青树的身子仍然佝偻着,直不起腰来。一个老实巴脚的人,一个结实健壮的人,一场战争一个夜晚全改变了模样。青树和红苗的日子遭受了战争的扭曲和损伤。红苗不想把扭曲更多地给予青树,而是留给了自己。一块石头掉了,她又搬起了另一块石头。她想把怀里的石头焐热,谁也别想再把他夺走。
想着那个倒下去的女人,红苗用充盈的奶水烧灌出了一个男孩儿的精神气儿。
青树抱着小石头,美滋滋地说,叫爹,叫爹。
青树说,你说咱们家石头随谁。
随谁?随这大山。红苗说。
青树想,是啊,他父亲就是一座山,他和儿子都是这大山的一部分。随这大山,也就对了。
房后多出了三个坟头,都是红苗堆埋起来的。大的是老牛的,小的一个是石头的,还有一个里面窖着那本书。逢年过节,红苗都要在这三个坟头上叨念不止,也泪流不止。每一次她都坐在那个小坟头前不愿离开。一年一度,漫山总是开遍红红的野山果。
青树是在大战三年之后第一次出山的,不可一世的小鬼子被打败了,已经滚回东洋去了。青树觉得真好,世界太平了。可有人告诉他,这才到了哪儿,国民党坏着呢,仍然不让我们过好日子,这仗还有的打。
这一说,青树的心里又沉沉的。
果然,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山里就来了客人,来人青树不熟,但红苗熟。这个人是老黎。
红苗问起陈若玉。老黎说那天晚上陈若玉突围出去了,但后来在一个老乡家中被敌人逮住了,押往沂水。几经审问和折磨,不屈不招,最后敌人下了毒手。牺牲时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红苗想起陈若玉在山里的那段时间,也跟她怀石头时一样,喜欢红红的野山果。可她没跟她说怀孕的事。红苗想,她怀的也一定是一个男孩。
可是她和孩子全没了,你说老天啊,这是咋的?红苗伤着心,又问,那老朱呢?
老朱在去年跟鬼子的最后一战中,也牺牲了。
红苗说,那天晚上,有个怀抱孩子的妇女也牺牲了,你知道她是谁吗?她还有没有其它亲人?
老黎说,这种情况不只一个,现在还顾不上查对。
青树说,我到镇上想找宋老板,可他不在。
老黎说,抗战胜利后他去了延安,后来听说又回到了华东野战军。但我一直也没见到他。你怎么要找他?
他弟弟叫宋光远,当时是二旅加强连的连长,我就是在他的连队入了伍。那天抱犊崮大战,我们连进山接应,全打光了,最后剩下我们八个人跳了抱犊崮悬崖,他们都牺牲了。我巧了跳下来时挂在了树杈上,侥幸活下来,也落下了一身的残疾。
老黎一听,很惊诧。说你就是刘青树吧,我还一直没对上号。
青树说,是。
老黎说,你看这事,胜利后,县里临时建了个烈士陵园。跳崖八勇士的事迹早已广为流传,大家都以为八勇士肯定都牺牲了,你的名字也在烈士陵园刻上了。你这成了活着的烈士。
烈士就烈士吧,我也算死过一次的人了。出了山才知道,跟日本人的仗打得真惨,谁在这场战争中都好象死过不止一回一样。
青树又说,问题是听说还要打仗,可我这身子实在打不动了。为什么还要打?
老黎说,唉,不打不行啊。蒋介石的部队已经开过来了,有四、五十万人,想跟我们决战沂蒙山区。我这次来,就是想过来看看,上级想把兵工厂迁过来,这儿总归隐蔽些。
我能做些什么?红苗问。
老黎说,还得需要你和青树同志来回接接人,或者送送信。
后来,发生在沂蒙山区的战争很快就起来了。不过,老蒋比小日本还不撑打,几个回合就打下去了。继沂蒙山区之后,东北打下来了,淮海打下来了,平津打下来了。听镇上的人说,中央已经搬进了北京,新中国成立了。
北京在哪儿呢?红苗想起了那张带血的地图,如果陈若玉在,她一定会指给她,这儿,这儿,就是北京。
红苗知道,北京在北边。那一定是个很大的地方。
9
新县城安在了界湖,那曾经是青树给敌人修炮楼子的地方。红苗让青树去县上打听老黎和老万的下落,得到的答复是,他们两个在济南战役中牺牲了。红苗又让他打听那个牺牲在抱犊崮一战中的女人。可民政部门、党史部门都说,那一仗牺牲的人实在太多了,六千多人,只冲出去了一千多。当时随队家属不少,有孩子的妇女也不少,实在无从查起。
红苗让青树继续去查。老黎老万牺牲了,那当年同和药店的宋老板呢?他不是回到华东野战军了吗?得到的答复是,宋老板现在是江南某省的负责人,工作千头万绪。
青树有时到镇上去,让镇上传话,有时到县上去。红苗也几次带着红山果到镇上去找自己人,可是没有人再跟她对暗号。镇上人说,现在胜利了,不用对暗号了。
新县城都安了,可不胜利了咋的!可胜利了,怎么不见有人回来。说好胜利了,他们要回来的。只听县上说,宋光文要回来。红苗就等着宋光文回来,可一等等了五六年也没见动静。
小石头是一九四一年生人,如今已经长到十四、五了,红苗还没让他出过山,红苗始终不放心山外。青树再到镇上时,小石头要跟着。到了镇上,看到镇上一片繁华,有着和山不一样的光景。小石头说,爹,这是北京吗?青树说,瞎说什么,界湖才是北京来!
后来,青树再到县上时,县上说该说的都说了,您为什么一直问那几个人。您加入二旅加强连的事虽然没有记载,据您自己说,也不过几天的时间,但您是抱犊崮突围战有名的“烈士”,相关待遇我们一直在落实,也不再需要他们证明。青树说,我不要待遇。县上说,那您没事我们就安排您到学校里给学生们讲讲战斗故事。青树说,我还顾不上这个。县上问,那你们还有什么心事?青树说,我们有件重要的东西要交。县上说,那交给我们就是,现在全国解放了,新中国建立了,过去的事已经不需要再保密了。青树说,那不行,我们家红苗说了,必须交给那几个人,既然那几个人都已经牺牲了,至少要交给宋光文,他多少与材料有些关系。
一拖又是一两年下去了,这年红苗身体不好,就又挂念起当年老朱、老黎、老万还有陈若玉让她保存的那份材料。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材料没有人问起过,也没有人来取呢?在红苗的督促下,青树直接向江南某省发出电报,希望宋光文亲自回来趟,接手那份材料。
从岱崮镇上走出去多年的宋光文,总算回来了。在青树的房后,在红苗的指点下,有关人员从一座小坟里挖出了那本先后用印花棉花布、油纸、塑料薄膜层层包裹的书:联合会刊。它的全称是:山东省联合大会会刊。历经多年,书和当年交她时一样新。这些年,红苗不断偷偷挖出来过,每挖出来一次,每用新包装材料包裹一次,生怕有半点损坏。
红苗说,当年,老朱交给她保管时,曾有约定,除他们之外,不能让其他任何人见到,因为这本小册子牵扯到山东省的命,事关重大,所以这些年一直尽心收藏保管。随着自己年纪一年一年大了,这本书她应该尽快交出来。宋光文与这本书有没有关系红苗不知道,但红苗知道宋光文是老朱他们的“自己人”,是老朱可以信得过的人,因此交给他应当可靠和安全。
宋光文打开书,仿佛打开了那段腥风血雨又波澜壮阔的岁月。这是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刻,山东全省工、农、青、妇、文各界代表在沂蒙青驼镇的一次大聚会,入会者冒着生命危险开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会后出版了一本《山东省联合大会会刊》,书中收集了所有在会上作报告的领导人的讲话稿,收录了山东省行政机关和各群众团体所有领导成员名单。此书一旦落入敌手,损失是无法估量的。
其后,此书被送入了中国国家档案馆,其影印件被国家博物馆收藏。
这些年来红苗最大的一件心事落地了,日子又向平淡走去。政府几次劝他们搬出来住,红苗一直坚持不肯,她说,她离不开那漫山遍野红红的野山果。
突然的有一天,县民政局来了人,说一位南下的老干部查问,当年在抱犊崮突围战中,是否有位老乡收养了一位女战士的遗孤,那是他的儿子。因为刘大爷多次到县上查问当年那位牺牲女人的亲属情况,县里认为这回对上了。
民政局的人走后,红苗详细给青树说了当年那个突围的夜晚,她如何从一个身受重伤的女人怀里接过一个满月大的孩子。
红苗不想回忆那个夜晚,但她又总是想起那个女人。
那孩子呢?青树不解地问。
孩子就是现在的小石头。
他叫小石头,那我们的小石头呢?
当时,孩子正睡着,我把他捆在背上就给部队带路。在陡峭的山路上和震天的炮火中,孩子一声没吭就被勒死了。老牛旁边的那座小坟就是。
想起民政局同志说,你们准备一下,可能过些日子上边就要过来接人了。红苗和青树对坐着,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有什么可说,但又好象有好多话要说。
青树佝偻着腰,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子,看到夜色降下来,浓浓的雾霭笼罩着抱犊崮山脉。抱犊崮经过一场炮火的洗礼,好象十多年才稍微缓过劲来。如果是以往,再过一阵子,星星就会挂满天空。那么今晚,是否有暴风雨,星星还能挂出来吗?
这天夜里,红苗很晚才睡着,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小石头的爸爸来了,说,老嫂子,小石头我不接了,这些年你老人家辛苦了,你就留在身边吧。
红苗脸上挂着泪说,吃红山果,你看多好看呀,这是抱犊红。
早上的太阳出来了,也把东山顶上那组抱犊石剪影清晰地勾画了出来。红苗还没有醒,她还沉醉在自己红山果摇曳的红红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