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针

2013-12-29 00:00:00马行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3年10期

下了出租车,我用一枚面值五角的硬币在丹凤街楼道口旁的报刊亭买了一份三十八个版面的《金陵时空》报。我拿着报纸往宿舍楼那边走,这些天,我每天都要买这么一份报,毕竟这报纸的价格实在划算,看过后卖给收废品的,按斤数也能卖上两毛钱呢。这样想着,报纸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印刷字在我这个穷学生的眼中开始成为一角又一角闪亮的硬币。

没等走到楼道口,一个小男孩跑到了我跟前,他扯着我的衣角,“叔叔,你是不是住在505房间?”我看他一眼,我说:“是啊,小朋友!”

小男孩的模样大约有七、八岁,不算胖,肤色健康红润,棉布鞋、棉布袜,穿着一套我从没见过的丝绸裤褂。恍惚间,觉得他陌生又亲切,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时代和国度,仿佛在哪个地方见过他。“哟!想起来了,我刚才在地质饭店见过他的,他怎么到这儿来了?速度还挺快的!”我想,他肯定就是我在地质饭店见过的那个男孩。

半个小时前,我、许金叶、薄晓鸿走下了南京老城墙,路过城门下的地质饭店时,我曾见过他。当时,他正抬头望着“地质饭店”那四个桔红色隶体大字发呆。第一眼见到他,我就疑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大约八年前,我随地质测量队在我的家乡内蒙古施工,有一天,越野车在一条弯曲坎坷的草原路上抛了锚,我正忙着修理车子呢,有一个小男孩突然出现了。他背着一个蓝色小包袱,他就像草原上刚刚降生的小儿马,浑身流露着潮湿又新鲜的气息,我边修车边问,“小家伙,从哪儿来?”他没有回答我,却把小脑袋低在了胸前。他的沉默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走上前,摸着他的小脑袋,“小朋友,你是不是听不懂汉语?”慢慢地,他抬起了头,用生硬的汉话对我说,“叔叔,我迷路了,你能不能带我到海力勒苏木?”原来是这样呀,我说:“海力勒苏木?你翻过前面这座丘陵,沿着小河一直向前走就到了,近得很。”我用手给他指了方向,“我们正在施工,我一时没法送你去的,你按我说的方向走,就不会有错!”

可如今,地质饭店门前的这个小男孩像极了八年前内蒙古草原上的那个小男孩。见他在饭店门前发呆,我走了过去,“你是不是从内蒙古来的?”他转过脸,他的脸脏得很,典型的草原脏孩子。他说,“不是!”

难道我认错人了,我接着问,“你的家是不是在海力勒苏木?”他摇了摇头,然后,就开始往城墙根那边走。“你和谁说话?”许金叶问我。

“一个小男孩,你没看到吗,他刚走!”

“什么?哪来的小孩?”许金叶瞪起眼珠子往四周看。

“就是他,你看!”我指着十几米开外的小男孩的背影说,“就是他!”

许金叶和薄晓鸿就往我手指的地方看,他俩看了一会,许金叶说,“那里什么也没有啊,我看到的只是一棵树。”

“你们俩的眼睛是不是糊了油粘纸,那么大一个小孩子,又不是小狗小猫的,怎么看不到?……”

所以,回丹凤街的路上,我就想,按常理分析呢,地质饭店门前的那个小男孩肯定不是八年前内蒙古草原上的那个,如果是,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大小伙子了,绝不会只有七、八岁。可现在,他竟然出现在了我面前,我纳闷的是,我乘出租车离开地质饭店时,他还往相反的城墙根方向走呢,他怎么这么快就追上了我,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盯着他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左看右看,他都像地质饭店门前的那个小男孩,“你怎么到我们这儿来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反而问我,“你是马行吗?”

“你找马行有什么事吗?”唉BchDbKj+uLb1jTzrjfILIJTpJFvec2euxjISPWHKqhc=,真奇怪了,这小孩子怎么会找我呢。就在这时,他却急了,“叔叔,你就说你是不是?”

“我是马行。小朋友,你咋了?”我冲他笑笑。

“你真的是。”

“那还有假。”我话音刚落,他居然失声哭了起来,那哭泣显得十分委屈,哭完了,他拿小手抹着满脸的眼泪说,“爸爸,我可找到你了,你让我找得好苦,我都在这儿等了你两个多小时了。”

我想,这小男孩肯定认错了人,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碰过女人,我怎么会有一个已经七、八岁的儿子。我低声说,“小朋友,我可不是你爸爸,你再想想,你肯定搞错了,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爸爸——他原来在地质队工作,如果你叫马行,如果你原来也在地质队工作过,就肯定是我爸爸。”小男孩说的很坚决。

“可是——”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了。

“你怎么不认我?我有你的名片呢。”他把紧紧抓在手中的一张名片递给了我。我接过名片看了看,这不是今天上午,我、许金叶、薄晓鸿在南京城墙上游玩时,我送给城墙上露肚脐女子的那张嘛,怎么到了他手里?

“你老实说,这名片是怎么来的?”我担心他是一个小骗子。

“一个阿姨,一个长得很好看、穿牛仔裤的阿姨给我的。”他已有点胆怯。这时,许金叶、薄晓鸿、还有一些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聚了过来,人们在窃窃私议,“真想不到,他竟然有一个私生子!”“……肯定是弄错了,这怎么可能!”我冲周围人说,“你们看什么呢,有啥好看的!”我拉过小男孩的手,“你先跟我回宿舍,我们慢慢说。”

我带着他回了宿舍。我问他吃过饭没有,他说没,肚子饿得狠。他的样子让人疼爱,我也顾不上他是不是小骗子了,只觉得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连自己的爸爸是谁都不知道,不管怎样,还是先带他到饭店吃点东西再说吧。“小朋友,这样吧,我带你去吃饭怎么样?”

“好的,爸爸!”我长叹了口气,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又叫我“爸爸”了。

进了面馆,我给他要了一大碗红烧牛肉刀削面和一瓶桔子汁。待他吃完,我耐心地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地方人,你来做什么的,你好好想想,要如实对我说……”他拿衣服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油水,“大家都叫我小王子,我的父亲是孙权,我的家在东吴。”

“孙权?东吴?”他怎么这么不正常,怎么满嘴都是胡话。

“你叫什么来着?”

“小王子。”

“你的父亲是谁?”

“孙权啊!”

“东吴、孙权?——”他这不就是大白天说胡话吗,难道东吴是某个我不知道的地名,难道孙权是……

“东吴在哪个省,孙权是干什么的?”我接着问他。

“这你都不知道啊,东吴不是一个省,那是我的国家,我国与魏国、蜀国是临国,现在,正和魏国打仗呢。”

“孙权呢?”

“那是我的国君,我的父王!”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孩的脑子还真的有点问题,“也罢,你是东吴人,你的父亲不是孙权吗,那你干嘛还给我叫爸爸?”

“我母亲说了,孙权是我父王,不是爸爸——”

“你母亲是谁?”难道“父亲”和“爸爸”不是一个概念?

“我母亲是宫中的张贵妃,人们都叫她红痣妃!”

我俯下身,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他并没有发烧啊,可是,他的话居然是通篇的胡说八道,“你凭什么认为我是你爸爸?”

“你的名片。名片上有你的名字和地址呀。”

荒唐!真荒唐!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凭空一个炸雷,我有了一个儿子。

“对了,爸爸,我想起来了,我这里还有母亲的一封信呢,我来找你的时候,她说过,要是万一你不认我,就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封折叠成小帆船形状的信。

他把信给了我。信封上有一行字:“请夫君亲启!”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待我看完,我的脸色全变了。

我未曾谋面的夫君,你可知道我是怎样成为你的夫人的吗,你又可知道,你面前的儿子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想知道,那就请你耐着性子读完这封信。我本姓张,是东吴帝王孙权之妃,由于我额上有一颗红痣,宫中的人都叫我红痣妃。你可知道,你曾在玄武湖边的台城城墙上做过什么事吗?你想一想,你是不是在那儿撒下了什么东西。唉!就是你撒下的那些东西,也许是水,也许是酒,也许是尿,也许是精液,不管它是什么,反正是它改变了我的命运。你的那些液体先是从民国年间的砖缝往下渗,渗了两层,就到了大清的砖层,再后来呀,穿过了明王朝、南宋和北宋,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又穿过了大唐、隋、南北朝、东晋、西晋,一直渗透到我们东吴……当它来到东吴的时候,我王孙权刚刚在战场上取得一场胜利,他心情十分愉快,带了我和众妃子到一个山洞中游玩。他喝了不少酒,当我拿了酒壶正要给他斟酒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洞的顶部突然滴下数滴晶莹水珠,正好落在孙权的杯子中。孙权吃了一惊,龙颜不悦,怒斥身边随从:“快,把洞顶给我整干净,别败了我喝酒的兴!”这时,孙权的一个谋臣上前:“我王暂切息怒,这洞顶的水珠可非寻常水,这是经历了风霜雪雨之后,由日月精华凝结而成,喝了它既可延年益寿,又可治腰肌劳损!”孙权听罢,半信半疑,他看到我正端着酒杯不知所措,说:“也好,爱妃,你的腰不太好,就把这千年的水珠赐于你,请你饮下!”我很感激,举起杯,把杯中物饮了。按说,那水珠应该无色无味,可那杯中水却有一股尿骚味。孙权问我滋味如何,我哪敢如实说,就说:“味道不错,好极了,感谢我王恩赐。”可是,这水珠尽管味道不好,我喝了不久,腰疼病竟然不再犯了,几个月后,令我万分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肚子竟然一天天大了起来。我很慌张,我刚选到宫中不久,还未曾和孙权同过房,如今我竟然怀了身孕,这可怎么办!我想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可这孩子也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是我肚中的肉啊,我怎么舍得把他打掉。我悄悄找过一个太医,那太医曾是我入宫前在周庄老家的一个亲戚,他给我看了脉相,他大惊:“你的脉相非常奇特,你怀的绝不是我王孙权的血脉,我曾听人说,有的妇人可以无性而生产,但我从没见过,对于你的怀孕,我也说不清怎么回事。”生又不敢生,打掉又舍不得,走投无路的我,只好选择逃离。有一天,我趁孙权在前线和曹操的军队打仗,就扮作一民女,逃出了健康城,可我跑着跑着就在城郊的一片树林里迷了路,我听到身后有人,我回头一看,不好了,宫中的侍卫追上来了。我被他们捉住,带回了宫中。孙权见了我,大怒:“你为什么要走?难道我对你不好?”我很委屈,只好说了实话:“我自那天在洞中饮了水珠,就有了身孕,我怕你怪罪我生活作风不检点,给你丢脸,才一走了之。”孙权听罢,脸色骤变:“你说的可是实话,会有这种事?”说完,他传令太医进殿。那太医是我远房亲戚,他给我把了脉相后,对孙权说:“大王,恭喜您了,此乃天孕,她所怀之子乃天子,大王的帝业后继有人了!”孙权听了,转怒为喜,先是令我好生保胎,后又大摆宴席,举城痛饮。几个月后,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孩子颇得孙权宠爱。可是,这孩子长到八岁,开始懂事时,他听宫中有人议论他是天孕之子,就来问我什么是天孕,我不想和他解释什么,可他哭闹着非要我说,我就把那天在洞中饮了水珠一事说与他听。他听了,半天不说话,继而失声大哭,再后来,就吵闹着要找自己的生身父亲。这可把我急坏了,我想,这事可不能让孙权知道,有一天下午,我悄悄对他说:“孩子,你要是真想找你父亲,你就到那洞中,去寻找撒水珠之人,至于那人是谁,我并不晓得,然后,我就写了这封信。我嘱咐孩子:“如果能够找到那撒水珠者,就把这封信交给他!”

看完信,望着面前的小男孩,我不自觉地把手伸进背上那个沉重书包,掏出了我的指南针。

我有一个沉重的书包。这个沉重书包的最里层放着几本书、几个笔记本、几本不同类型的城市地图册。靠近里层的夹层放着电话薄、记者证、学生证、几张软盘、大约四只水笔、两只活动铅笔、两只圆珠笔、还有一台比新华字典略小的傻瓜照相机。最外层有一个小布袋,小布袋里放着的,是一个手表壳大小的指南针。整整两年,我就背着这样一个大书包穿行在建康大学和丹凤街之间。

前不久,我左肩疼得厉害,才不得不减轻了书包的重量。我到药店买了一大盒云南白药,那是一种味道很怪的膏药,我撕下一张贴在左肩疼处。我必须让我的左肩不再疼。尽管我也可以把背书包的担子彻底交给右肩,但我还是更习惯用左肩——我总是生活在自己的习惯里。我出去喝酒,还是去卫生间什么的,我是不背书包的,即使那样,我也会打开书包的最外层,把里面的指南针拿出来,放到上衣或裤子口袋里。我害怕没有指南针的日子,我担心我一旦失去了我的指南针,我随时随地都会把自己迷失掉。我还担心我一旦失去了指南针,我的丹凤街、建康大学、苏果超市、鼓楼广场、北极阁、小酒馆等,都会在瞬间突然消逝。

我长长地感叹,“指南针啊,你就是我沉重的肉身,就是我生活的旗帜,就是我在暗夜里看到的灯火,就是我至今都在暗恋的那个穿体恤衫的女子。……我在南京城东奔西跑,我的指南针的那个小小的针头,总是指着南方。”

就是这个小小的指南针,我为了得到它,用了近半年的时间。我在夫子庙的老街找过,在湖南路夜市找过,在苏果超市找过,在金润发店找过,却都没有找到。有一天,我在宰相门的一家新华书店的二楼寻找一张贺年卡片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手表壳般大小的东西——指南针,我的眼睛就大了起来——“原来,这里有,原来它在这里。”

我把睁大的眼睛贴在柜台的玻璃面上往下看,那个小东西,就是我苦苦寻找的指南针。它:黑色塑料底盘,白塑料盖子,盖子上有12个梯形棱角,正中一条针,半条是银色,半条涂成红色。底盘上有四个英文字母:E、S、Z、N。

柜台后面的女服务员给我取出了一个,女服务员递给我的时候,我的手触到了她的手,也许是碰,反正她白嫩的手仿佛一块上好的新疆和田玉。那一瞬间,她的手让我联想到了新疆,我想,她肯定会喜欢新疆那个地方,因为只有新疆的和田地区才有美好的玉石,而她的手就是一块新疆和田玉。说不定,她就是新疆和田姑娘呢,可她的鼻梁、她的脸庞、她的腰肢告诉我,她不是新疆和田姑娘,她的模样更像南京的汉族姑娘、或是浙江的汉族姑娘,即使她是一个少数民族姑娘,也该是华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姑娘……

“你在看什么?”她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回过神来,“我看指南针,看方向——”

“那你,盯着我干什么?”

我想对她说,你也是一个指南针,也是我寻找的方向,可我不能那么说,我害怕如果那样说了,我的话就长了翅膀,就生了刺,就会飞到她的胸腹、心口、以及别的什么地方。我坚信她就是指南针,就是方向,但我就是不说。毕竟,有些事情是不能言说的。我如果向她说了这一切,她的白嫩小手说不定就不再是和田美玉,而会变作指甲缝里藏着黑泥的手。接下来,我随口说,“我在看你额上的红痣。”其实,我并没有看到她的额上有红痣,我这样说其实带有一种调戏的意味。平时,我只对那些有好感的女子才会说出具有调戏意味的话。可是,当我说出“我在看你额上的红痣”这句话时,她的额上果真有了一颗红痣。

她连忙用手捂住脸,“你说什么,红痣,我的额上——在哪儿,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

“就在那儿,很明显的,不过嘛——”我漫不经心。

“不过什么?”她有点急。

“不过嘛,蛮有特色,像一个红红的瓢虫,我喜欢。”

“真得吗,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

她挪近了身子,伸过头让我看。她的胸她的乳房隔着半米多宽的玻璃柜台向我前倾着,“请你帮我指一指它在哪儿好不好?”

“好吧,我指给你,”我睁大眼,伸出手想把那颗红痣指给她。我能听到她的心咚咚地跳,她呼出的气息混同她身上的香水味一起钻进了我鼻孔。就在我的手指马上要触到她额上那颗红痣时,那颗红痣却突然消失了。

“你的红痣不见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我十分惊讶。

“什么,没有了?”她有些生气。

“这可真怪了,明明一个很明显的红痣,怎么说没就没了。”我无比疑惑。后来,我给了她一张十元的人民币,她找我五元,我买下了我手里的那个指南针。走出书店后,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

女服务员的红痣到底去哪儿了?

现在,不说这些了,还是回到我的指南针上来吧。在小男孩面前,我下意识地掏出了指南针,却不知用指南针测什么,就又把指南针放进了书包。我放进去,却又掏出来……这两年来,我总是这样。这是我的下意识动作,是我的神经质。——“他啊,天天捧着指南针走路,却天天迷失方向。”一个南京女作家曾这样嘲笑我。

今天,我要是不和许金叶、薄晓鸿去游玩,不去登什么老城墙,有关小男孩的这个麻烦也就没有了!……可是,这能算做麻烦吗?哪一个人能拒绝自己的长大、拒绝吃东西、拒绝和女人做爱、拒绝命运的安排?比如今天是2005年4月17日,昨天呢?昨天的2005年4月16日,已如同梦中的一片云彩消失在了某个不为我知晓的地方……而我,是找不回昨天的,因为我在这个南京城里总是迷失方向。

来建康大学读书前,我曾在一所地球物理勘探开发学校接受了为期三年的地球测量科班训练,我是一个地质测量员。多少年来,无论在青藏高原的雪野深处、塔克拉玛干腹地的塔中油田、辽阔的鄂尔多斯、沟梁重叠的陕北,还是在天津、北京、济南等众多的北方城市,我几乎从不迷路,我惊喜自己有着出色的方向感,我向地质队的兄弟、姐妹吹牛皮,“我的前世可能是一个指南针。”但是,我在南京城,却恍若处在迷雾之中。秋的一天,南京师范大学的一个朋友请我到河西走廊餐馆吃晚饭,朋友在电话里说,餐馆就在南师大北门对面,告诉我骑自行车到那儿顶多只需10分钟,我就骑自行车去了,可半个小时后我也没找到南师大北门,我着急,朋友在电话里也急,朋友问,“你可否见到一个十字路口,可否见到一家非常显眼的麦当劳店?”我说见到了。朋友就说,“你向前走,再有100米就是。”放下手机,我骑着自行车向前走,可我都走了好几个百米了也见不着南师大北门。半小多小时后,雨下了起来,我淋着雨水继续找南师大北门,却又见到了方才那个麦当劳店。我对自己彻底失望了,我给朋友打手机,朋友早就等急了,她说,“你站在麦当劳店那儿别动,千万别动,我过去接你!”

要想不迷失方向,就只能“别动”,这对一个地质测量员来说,太伤自尊。

其实,我伤自尊的事多着呢。昨天晚上,一只老鼠的小眼睛就曾让我难受了半天——我看到那只老鼠时,它先是沿着墙角爬,然后钻入一个纸箱子。纸箱子过去是盛洗衣粉的,洗衣粉用没了后,我就用它装书。这些日子,常有老鼠光顾我的纸箱子。见老鼠钻入纸箱子,我非常恼火,我快步跑过去打开纸箱子,我要用手中的一根木棍把它打死。可是,纸箱子刚一打开,老鼠就飞快地窜了出来,它绕过一个木雕,再窜,又绕过我的睡床,然后沿着另一面墙的边沿逃到了它的洞口。我拿着棍子跟过去,老鼠竟然蹲在自己的洞口用两只绿豆小眼盯我。老鼠中等个头,有点胖,毛发浅灰。我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个小东西仓慌逃命时左转右转地怎么就不迷路?……它的方向感居然比我还强!

我一次次地分析我在南京城为何总是迷失方向。我找出的原因大致有三。

一是我宿舍的窗户面西,一年四季,我只要待在宿舍里,就看不到早晨的太阳,看不到正午太阳的直射光线。二是我所在的建康大学南门前的吐鲁番路有些窄,有半截还是单行道。在我的习惯中,南门前的东西向街道一般要比南北向的路要宽阔。黄河、长江、昆仑、泰山无不是东西走向、又阔又大,怎么建康大学南门前的吐鲁番路就比建康大学东侧或西侧的大街窄。至于第三个原因,我至今不知道它在哪里。但我坚信,它是一个比第一和第二个原因都要重要的原因。

从面馆吃了饭,我领着那个小男孩——也就是我的儿子,回了宿舍。

夜深了,住我隔壁的许金叶和薄晓鸿还亮着灯。我突然有了一个儿子,让他俩也兴奋起来。我去卫生间的时候,隐约听到他俩正在就小男孩找我的事小声嘀咕:“……这下可有好戏看了,看他怎么收场……说不定,那真是他儿子……听说他有十几个情人呢……”,“你别给人乱扣帽子,我看不可能……”我真想敲开他俩的门,对他们说,就省省心,早点睡吧,替我操那么多的心累不累。

小男孩睡熟后,我点了一支烟,我把小男孩给我的那封信从贴身上衣口袋里取出、铺开,开始一字一句地读……小男孩是我儿子是无疑的,可是,我难以相信的是,我在台城上撒尿只是今天上午的事,可现在,这孩子已经八岁了,并且,我还好像在七、八年前的内蒙古草原上见到过他,这是时间出了问题,还是空间出了问题?还有呢,小男孩母亲红痣妃的额头上怎么也有一颗红痣呢,红痣妃的红痣与宰相门新华书店女服员额上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红痣有怎样的关系……我陷入深深的困惑。我又点了一支烟,开始盯着信纸发呆,……我看见,摊开的信纸上,一个只有针尖大小的透明小虫子正在爬呀、爬。别看它小的可怜,一粒大米都会把它砸成泥,可是,又有哪个科学家能够制造出一个与它相似的生命呢?……透明小虫子努力地从信纸的左上角往右下角爬呀爬,也许它不识字,可它却爬行在红痣妃的笔墨之间……突然,我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它会不会盗走这封信上的秘密。不管怎样,绝不能让它知道我和红痣妃之间的事情。

我冲着透明小虫子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它就像突然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特大龙卷风,刹那间,就无影无踪了。我把摊开的信纸折叠好,重新放入贴身衬衣口袋。

为了理清小男孩以及红痣妃的事,我必须从今天早晨说起。

今天是星期六,准确点说,是公历的2005年4月16日。我喜欢星期六,因为星期六的独特性就在于它解放了很多人,让很多人可以不用上班、上课,可以坐在家里和爱人亲嘴,可以到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这个星期六的早晨,我还没起床呢,住我隔壁的许金叶就跑到了我房间里喊我,“醒醒,春天来了,今天的风真好,到外面转转去?”

“我想再睡会,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星期六,我不想去了。”我想继续睡我的懒觉。

没过几分钟,薄晓鸿穿着一身运动衣也来了,“别睡了,起来吧,出去玩玩,再不玩,我们就都毕业了。”我想了想,也是的,这个星期六,我除了睡懒觉这个计划外,就没什么计划了。我看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8点多,就起了床,和他俩一起离开了宿舍。

我们三人来到了丹风街上,在石婆婆巷和双龙巷交汇的那个路口附近,找了一家小吃摊。许金叶和薄晓鸿点了一种叫做旺鸡蛋的蛋。所谓旺鸡蛋就是没有孵化出来的死鸡蛋。他俩坐在小板凳上,从一个铝制脸盆中挑选出自己喜欢的旺鸡蛋,然后轻轻地敲开蛋壳,剥出蛋,蘸点细盐。他俩和身边那些吃旺鸡蛋的女孩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边吃边把死小鸡身上的毛拽掉。吃毕,他俩咂咂嘴,一幅意犹未尽的模样。而我,对旺鸡蛋是不能忍受的,别说是吃,就是看别人吃,也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清楚地记得,我刚到南京的一天深夜,曾到楼下小吃摊买了几个鸡蛋,当我敲开蛋壳,却吓了一跳,蛋青没有了,只有灰黑物和卷缩的鸡毛,我用最最快的速度把鸡蛋扔进脚下垃圾筒里。它简直就是一块变质的生了蛆虫的肉。我立即跑到卫生间洗手,用肥皂水反来复去地洗,我打算洗干净摸了死鸡蛋的手到楼下小吃摊找那卖鸡蛋者理论,可一想,几个鸡蛋也值不了多少钱,权当吸取一个教训吧,就没有下楼。大约两个月后,当朋友向我郑重推介南京的特色小吃,我才明白,我扔掉的死鸡蛋其实就是旺鸡蛋。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敢吃旺鸡蛋。我感觉旺鸡蛋里面,还有一些不被我们发现的事物,比如一个小鸡在蛋壳里的童年,比如一个小鸡对于这个世界曾有的想象或梦,比如一个小鸡对自己突然不再孵化的埋怨和不解,比如一个死亡小鸡的活灵魂,比如鸡蛋里的时间和空间,比如鸡蛋的椭圆形是否是一个指南针……太多的比如,让我胆子变小,我担心吃了旺鸡蛋,会做恶梦,会更容易迷失方向。所以,当许金叶和薄晓鸿吃旺鸡蛋的时候,我吃了两个茶叶蛋。

吃过鸡蛋,我们沿着石婆婆巷向东走了百十米,然后北转,过鸡鸣寺,穿南京古城的胜利门,来到了玄武湖边,再沿着湖和城墙之间的狭窄地带,向东走。

我们有一个并不清晰的目的:沿着城墙一直走,走到哪儿算哪儿。所以,当我们发现了一座直通城墙的台城桥时,我们就买票上了桥,到了城墙上。

南京的城墙可真是高大。

手扶饱经沧桑的青砖,我仿佛摸到了民国或大清朝的脸。端端正正的青砖上,端端正正地刻着青砖的产地或烧制者姓名。砖是古人烧出来的,砖和古人的命运肯定连在一起,那些逝去的古人,现在已只是一块块青砖。而那砖缝之间葱葱郁郁的野草、树丛,恍惚就是当年砖窑里的旺火。透过高高的垛口向外望,但见宽广的玄武湖上飘浮着太阳的碎片,鳞鳞地,闪着光。偌大的太阳就这样浸泡在里面。湖上有条机动游船,船上一对青年男女。男的边划船边伸出嘴巴咬身边的女子。由于我与他们的距离有点远,我看不清男子咬了女子哪个部位,也许嘴巴,也许额头,也许脖子,反正那女子幸福得如同一条软绵绵的水蛇。阴阳相和,紫气东升,更远地望去,紫金山云蒸霞蔚,蓬勃雄壮。向里望,是南京城区,城中有小山,小山外有河,河边有树,树上有鸟窝,鸟窝下有人家。靠近城墙根的地方,淡黄的迎春花鲜艳艳地开,蜜蜂贴着花瓣飞到了花蕊上。我视线正对面,是岩石凸露的小九华山,山上有塔,塔下有台翻沙机,戴安全帽的工人把沙石送进翻沙机,翻沙机隆隆地响,偶尔有石块滚到水泥公路面上。许金叶看了说,“要是石块砸着行人,还挺危险的。”许金叶的担心是多余的,实际情况是,路过的行人会远远地躲开翻沙机,那些飞舞的碎沙石总是在没有行人的地方平安落地。

沿着城墙,我们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一路上,城墙空荡荡的,除了我们仨,几乎没有什么游人了。后来,有一对男女迎着我们磨磨蹭蹭地走来。那是一对显眼又特别的男女。男子瘦瘦的,女子呢,穿紧身牛仔裤,屁股充满了圆圆的弹力。她的牛仔裤不系腰带,裤腰上面,露着三厘米左右白白的肉,中间是凹下去的肚脐眼。见我们注视她,她下意识地把裤子往上提了提。这样一来,三厘米白肉变成了两厘米,肚脐眼依然露在外面。如果再把裤子往上提一厘米,她的肚脐眼就不会露在外面了,可她不再提了,她的裤子已经提到了极限。她的肚脐眼,让我想入非非。

就在我思考她的白肚皮和肚脐眼的时候,天空传来了声声鸽鸣。抬起头看,鸽子是纯白的,在飞翔的阳光里,那白像露肚脐女子的白肚皮,又恍如一把崭新小刀,明亮刺眼。鸽子飞一圈,落在了我们面前的城墙垛口上。它的屁股部位粉红粉红的,那是染在屁股上的一团红墨水。鸽子停了几秒钟,就扑楞楞飞了起来。我们看鸽子,露肚脐女子也在看。可是,那露肚脐女子不仅看鸽子,还以浓艳的花朵般的眼神扫视我们。

看到她浓艳的花朵般的眼神,我打了一个冷颤——我想撒尿了——才想起,自早晨起床后,光顾了同许金叶和薄晓鸿出来玩了,居然连尿都没撒。

几分种后,估计她已经走开了,我就拉开裤链撒尿……当时,大约是9点左右,尿液在阳光下,泉水一样清澈透亮。我记得,撒尿的地方距离城墙外的一棵老树特别近,约有两米左右。……那泡尿,足足尿了两分钟,尿液激在城墙面上,开始沿着青砖的裂缝渗透,留下的只是一片湿痕。

撒过尿,我拉上裤链,居然发现那个露肚脐女子正朝着我看呢。

“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我很恼火。

“你这人真不文明!”

“不文明?——这城墙上又没卫生间,我能尿哪里?”

“你可以到城墙下呀。”

“我憋不住的,小姐,你刚才要是不以浓艳的花朵般的眼神看我,要是不露着肚脐眼,说不定我就忘记撒尿了,这可都是你惹的。”

“你们这伙人怎么这样?”

“我们怎样了——,你是做什么的?”我甚至想问她是不是一只鸡,我想逗她玩,因为我与许金叶和薄晓鸿到城墙上游玩,本就为了消磨时间。

“我不告诉你,行吗?”

“随你了!”

“我可以问你是做什么的吗?”她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

“这女子,有点意思。”我在心里说。我从我的大书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在她面前晃一下:“我的情况,在这张名片上呢,你要是想知道,就过来拿,敢不敢呀?”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她走了过来。

她的反应让我有些慌张。我只想逗她玩,想不到她真的过来了。

接过名片,她瞄了几眼,歪着脑袋说,“你叫马行,怪不得这么粗野,你原来当过地质队的测量员。”

“是的,我过去是地质队的。”我突然有些兴奋,只要有人在我面前提及地质队,我总是特别兴奋。

“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说话的口气变了,我好像有些喜欢她了。

“我说过,不告诉你的。”她说完,转身一扭屁股,哼着小曲,居然不再理睬我,她走了。

她闪了我,她让我失望。冲着她的背影,我真想骂她是个婊子。

我和许金叶、薄晓鸿,继续沿着城墙走。——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盘算着当天的游走计划,“……就这样沿着城墙走……要是城墙不能走了……那就顺着墙根走……最好能够绕城环行一圈……”

我们仨继续沿着城墙走。走着走着,城墙断了。

城墙断缺的地方,砖石没了,代之而起的是北京东路和环湖路的交叉口。一辆辆自行车、摩托车、轿车、公共汽车依照红绿灯的指示依次前行。薄晓鸿横穿马路,可是没等他走到街道中心,就被洪水一样的车流夹在了中间。他双腿并立,缩着身子,让身边车子一辆辆穿过。薄晓鸿非常紧张,夹在大路中央不敢挪步的滋味肯定不好受。但是,人们为了赶速度,往往喜欢横穿马路。薄晓鸿等到身边的车子没了,对面的绿灯也亮了。穿过马路后,就是白马寺公园了。公园里的风筝太多了——那式样繁多的风筝,那五彩斑斓的梦,飞呀飞,飞在蓝天上。

再后来,我们到了紫金山脚下。再向前走,又见到了老城墙。那是一截坍塌的城墙,有些墙体仅剩一米左右宽,但草丛和灌状树木长得旺。在这样的城墙上行走,我们必须当心脚下。我们不是当心踩着蛇什么的,而是得当心那一摊摊的粪便。

粪便的形状不像羊的。羊的粪便是小蛋蛋。粪便的形状也不像是牛的。牛的粪便是大饼状。再说了,牛、羊们是无法登上城墙的,那些粪便只能是游人的大作。有些粪便还成双成对,该不是一对正在谈恋爱的小青年拉出来的吧。——游人何敢在老城墙上拉屎?那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又何敢把自己的屁股面对繁华南京城的居民生活区。为了弄明白这个问题,我蹲下身子试了试,没想到,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当我蹲下身子后,我的视野里只有绿绿的草木,我是看不到南京城的。原来,城墙上的草木成了天然的厕所围墙。就在我探究游人是如何拉屎的时候,许金叶叫了起来,“哪个狗×拉的屎,让我踩了一脚。”他把踩了屎的旅游鞋往草丛上擦,想把屎擦在草叶子上。薄晓鸿兴灾乐祸,“别擦了,说不定,你踩的是三百年前某个明代漂亮小姐的屎呢——这可是历史的屎、年轻的屎,你要交桃花运了!”许金叶听了,抬起那只屎脚,单腿往薄晓鸿那儿跳,“那好,我也让你交交桃花运。”薄晓鸿怕粘了屎,吓得连忙躲开。

“哪里有什么历史的屎,历史的屎是不存在的。这些屎啊,这些大便,不出一年半载,就会统统化作泥土,连屎的影子也留不下。屎的生命力的确是弱,不过,当一堆屎消失的时候,屎化作的泥土却又有了新的生命力。屎的生命力其实是不变的,是永恒。……屎永恒了,拉屎的人也就永恒。而人,无论男人、女人、胖子、瘦子、老者、病者都要拉屎的,因此,所有的男人、女人、胖子、瘦子、老者、病者都将永恒……。也许,薄晓鸿说的对,许金叶要交桃花运。我尽管没有踩一堆年轻的女屎,难道我就不能交桃花运吗?……一堆屎有时候会胜过黄金的……”我这样想着,走着。一道红砖砌的围墙拦住了去路。墙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白色大字:“此处危险,不要登越!”我们只好往回走,从刚才那个豁口处爬了下来。

突然,我全身一阵颤栗,血液上涌至额头,黄豆一样大的虚汗珠渗了出来。疼呀,腹部刀割一样疼。我咬着牙,弯腰,蹲下。薄晓鸿跑过来扶我,“怎么回事,你病了?”我捂着肚子,“没事的,也不知咋了,我的腹部疼得要命,肚子里仿佛有个东西在动。”

“会不会是急性阑尾炎?”薄晓鸿说。

“不像,我感觉那东西就像一个急于出世的孩子,正在我肚子里左冲右突。”

“要不要去医院,我们打120叫救护车吧?”许金叶有些慌。

“没事的,再坚持一阵子说不定就好了,”我强忍着疼痛,“唉呀!——疼啊——”我全身的内衣都被虚汗浸透了。我想,是不是我刚才撒尿触犯了什么禁忌或某个神灵?我真不该在台城城墙上撒尿。我无比后悔,我干嘛要在城墙上撒尿,如果我当初再坚持半个小时,到城墙下的北京东路或环湖路找个厕所撒说不定就不用遭这个罪了。可我转念一想,这事也不一定与撒尿有关。过去,我在好多不应该撒尿的地方撒了尿,我的肚子就没疼。……在地质队干活时,弋壁滩上无遮无拦,我叫身边女队员背过身去,我对着茫茫弋壁滩撒。我曾在黄山的极顶天都峰撒。我曾在陕北的悬崖上对着山下的小庙撒。我读中学时曾在教室的讲台上往粉笔盒里撒。我住宾馆时往空酒瓶里撒。我曾在非洲的撒哈拉沙漠对着火红的太阳撒。在黄河里游泳时,我一边游一边撒。在燕子矶,我对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撒。……无论我怎么撒,我的肚子都未曾疼过,可今天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我的肚子竟然不疼了。我感觉,那份疼痛仿佛化作了一粒珍珠,飞出了我身体,飞向了城里的芸芸众生。

……

我们经过了一个名叫后湖的湖。我们在城墙根下看到了一个大花园。那花园的花少说也有几十种,有迎春花、蒲公英、刺猬花、桃花、三尾巴花、车前子,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的,它们有紫的、红的、白的、黄的、粉色的。有一棵特别大的花树,我用手摇了树干,就花雨纷纷。花儿流淌着芬芳,芬芳沁人心脾。花园的中间是洼下去的,有一潭碧水。碧水之上,成群的蝴蝶和蜜蜂在纷飞。我就想,这地方说不定就是某个神仙的后花园,有个花仙子可能正躲在某朵野花的后面喝茶呢。

再后来,我们走进了城墙下的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有些小河沟。有城里人骑了摩托车来钓鱼。也有人把鸟笼挂在竹枝上,然后坐在马扎上,静静地点一支烟吸。再后来,我们沿着城墙下的一截公路又走了一阵子,来到了雄伟的中山门前。中山门阔大无比,仿佛城墙张开的大嘴巴。看到它,我的肚子竟然咕咕地叫了起来。“你俩饿不饿?我想喝一杯了!”我对许金叶和薄晓鸿说。“你真有意思,看到女子的肚脐眼,你想撒尿,现在看到大门了,你又想吃饭!”

“你们难道不饿?”

“能不饿嘛,都三点多了,我都饿得眼发花了!”薄晓鸿也想吃东西了。我们不想继续沿着城墙走了。我们从中山门进了城。一所地质大学的院外,一块“地质饭店”招牌吸引了我,我收住了脚步,“你们看,到我的地质饭店了,是不是就在这儿喝杯酒。”薄晓鸿说,“什么你的地质饭店,你呀,到哪儿都忘不了自己的地质队员身份。”我笑了,“这真是没办法的事,职业习惯。”——就是在这里,我遇到了我在前文中提及的那个大约有七、八岁的小男孩。

下午4点左右,当我们吃过饭,就搭乘一辆红色出租车,横穿半个南京城,回到了丹凤街。

丹凤街,这条名字香艳的老街,就是我在南京城栖身的地方。

我在丹凤街的具体方位是:丹凤街石婆婆巷的最未端,斜隔一条路,双龙巷的最前端。可以说,我居住在“风”与“龙”的相交地带。

龙凤相交,每当我想起这个词汇,我能隐约感觉到丹凤街于恬静和平常之中透露出的某种神奇。自古以来,丹凤街就与文人墨客有不解之缘。比如丹凤街中段的唱经楼,就是南唐后主李煜读经诵佛的地方。比如曹雪芹曾祖母住过的裕德堂,也在丹凤街附近。比如画坛一代巨匠徐悲鸿,曾在丹凤街的石婆婆巷一住就是四年。再比如剧作家田汉也把自己的穷家安置在丹凤街,致使丹凤街成了左翼文化人的聚集地。还有,大作家张恨水在丹凤街住久了,写出了一部以丹凤街日常生活为背景的《丹凤街》……

现今,当这些文人、学者渐渐远去,丹凤街成了南京最有名的“手机一条街”。

手机——可以移动的电话,没有电话线的电话……

拨通手机,千里万里也是咫尺。

那个小男孩,我的儿子,就是在丹凤街的楼道口旁找到了我。

说及我的儿子,我得谈谈他是如何找到的我。这事,还多亏了台城城墙上那个露肚脐的女子。……那女子屁股一扭,哼着小曲离开我、许金叶、薄晓鸿之后,走了不多远,她和他的男友好像走累了,就在一张青石桌前的石凳上坐了。他们从旅行包中取出花生、盐水鸭、鸡翅、几听啤酒、可乐。男子用湿巾把手擦净,打开一把小刀,把盐水鸭切成小块,再用纸巾把手上的肥油抹掉,他伸出左手的两根手指——他肯定是个左撇子,要不他怎么不用右手呢,夹起了一块鸭肉,送那女子嘴边。那女子脖子一伸,像花蛇一样探出半个红舌头,把肉卷进了口中。紧接着,男子又往女子嘴里填了一粒花生米,女子并没有咽下去,而是伸了嘴巴把花生米推到舌尖上,男子便张了口,咬了花生米。这样的动作以及过程,常常发生在城市的公园、广场、街道边供人休息的长椅上。而这,就是燃烧的生活,舌尖上那粒花生米的滋味,就是情爱的滋味。

再后来,女子站了起来。女子臃懒的动作,惊飞了她身边的一只压在女苍蝇之上的男苍蝇。女子轻轻一跨,分开两条腿,骑在了男子的双腿上,女子并不太高的乳房在罩衣下快活地抖动,整个过程,仿佛一大朵肉体鲜花正在盛开。如此动作对城里人或是高校学生来说司空见惯,对某些来自僻远荒野的人来说则有些眩晕,对孩子来说更是“儿童不宜”。其实,别说是人,就是动物、鲜花们,它们的身体里也都有一台叫做“欲望”的发动机……

女子把脸贴在男子的脸上,玩弄我的那张名片。名片上的文字是:“马行,曾在地质队任测量员,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现在建康大学读书。通联地址:南京鼓楼区丹凤街101号505房间。手机:13900000000。”

再后来,男子把女子从自己腿上推了下来。女子坐在了石凳上,男子却坐到了女子腿上。女子一甩手,把手中的名片丢进了身边垃圾袋。垃圾袋里盛着一些啃剩的鸭骨头。就这样,他俩在石凳上搂搂抱抱、啃啃咬咬,一直到了太阳西斜的下午时分,才开始收拾青石桌上乱七八糟的杂物,准备离去。就在此时,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来到他们面前——这个小男孩子就是我的儿子,只是他此时还没有找到我——小男孩好奇地看着他俩,问,“叔叔阿姨,刚才是否有人在这儿撒过水?”

“水?——什么水啊?”女子手拢着散乱的长发说。

“有没有下过雨什么的?”

“你又不是外星人,怎么连这儿下没下雨都不晓得。今天晴得很,已有好几天了,这南京城就没雨。”

“求求你们,你们好好想想,有没有人在这儿撒下过什么?”小男孩有些失望。

“去,去,我们忙着呢?你问别人吧!”女子很不耐烦。她从青石桌上捡起几块鸡翅骨往垃圾袋里扔,这时,她看到了那张名片,她抬起头,“小孩,你过来,”她笑嘻嘻地说,“我想起来了,今天上午有个家伙在这附近撒过一泡尿的。”

“阿姨,你说,他是谁?”小男孩高兴地跳了起来,“阿姨,你说,他是谁?”

女子身边的男子轻声嘟囔,“这孩子是不是有病?”小男孩催女子回答,“阿姨,你快说嘛!”女子心想,这倒怪了,那个家伙的一泡尿,也有人这么关注!

“就是他,送给你了,拿去你自己看吧。”她把手伸进垃圾袋,取出了名片。

小男孩接过名片,连声说“谢谢”,然后,就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天亮了。那个小男孩、我的儿子,他醒来了。

我先是给他买来热奶、鸡蛋叫他吃了,然后我说给他起个名字。他说好,我就给他取了“城生”这个小名。许金叶和薄晓鸿推门进来了,我对城生说,他俩都是我的同学。我指着许金叶说这是你许叔叔,又指着薄晓鸿说这是你薄叔叔,城生脆生生地分别叫了叔。薄晓鸿趁城生和许金叶说话,将嘴巴凑到我耳根上,“这真是你儿子?”我捅他一下,“这还有假,等我下次回家,我就把城生带回去,让他认认爷爷奶奶。”

吃过早饭,我带城生一起去学校。我俩刚坐进教室,同学们就交头接耳议论我有私生子的事。中午下课,辅导员找我谈话,她开门见山,“大家都说你把私生子带到学校了,可有这回事?”

“他不是私生子,他是我儿子城生,他在教室后面很听话,不会影响课堂秩序的,现在他到教学楼后面的花园里玩去了。”

“你还真把他带到学校了——我对你说,马行同学,你可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啊,这里可是学校,教书育人的地方。”

“老师,我说过的,城生不是私生子。”

“那是什么?”

“我怎么和你解释呢,我和你说不清的,我说了,你也听不明白,我只要求,请你相信我说的句句是实。”

“我怎么相信?你要给我说清楚,否则系里问起我,我没法交待。”

“罢,罢,那我就讲给你,就在昨天早晨以前,城生还没有出生呢,我连他母亲是谁都不晓得——”辅导员打断了我的话,“你胡说什么!我不听你的胡话,你要给我如实讲。”

“我正在给你如实讲,你先不要打断我的话好不好,他的确是今天才出生的。”

辅导员耐着性子,极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烦情绪,“难道你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跑,就能长这么大?荒唐!”就在此时,城生来到了跟前,他跑得满头是汗,他冲我说,“爸爸,你们这儿真好玩。”我说,“城生,你别光顾了疯玩,这是你苏阿姨,还不叫!”城生就冲着辅导员喊“苏阿姨好!”话音未落,就又跑出去了。辅导员这下可真来气了,“你看,他像是刚出生的?”

我实在没办法向她解释清楚,我干脆说,“昨天上午9点左右,我在台城上撒了一泡尿,想不到他母亲就怀上了他,等我下午4点多回到丹凤街宿舍门口时,他已经八岁了。……他是在三国时期的东吴长大的,你要是还不信,我可有证人的,你可找咱们班的许金叶和薄晓鸿证实一下。”辅导员说,“你是不是犯病了,我看还是把你先送到精神病院去吧,你就会编瞎话,你等着瞧。”辅导员说完,一摔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下午,我刚走到教室门口,班长找到了我,说系主任要我马上去他办公室。我背着我的沉重书包去了系主任办公室,系主任见到我,热心地说,“马行同学,你的情况我知道了,你看这样行不,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你先到校医院查查体?”我很困惑,“主任,我没病呀,我查什么?”系主任说,“喝醉了酒的人,通常会说自己没喝醉,其实嘛,他早已醉了,你还是查一下吧。”我抵不住系主任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我有一种恍惚感,我是不是真的病了?难道城生的出现是我的幻觉?难道我正在一个睡梦中?……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我拿右手使劲掐自己左手,直到掐出深深的血印。到了校医院,一位精神病医生给我做了全面检查,末了,他十分失望地对陪同我看病的辅导员说,“我给他做了全面检查,他没有什么不正常。”

走出医院大门,辅导员连声向我说对不起。她每说一句,脸上都堆着尴尬的笑。先是嘴角有笑纹,然后,笑纹就牵扯到了眼皮上。其实,她不像辅导员,更像一个没有毕业的学生。她是去年刚从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博士生,她的研究方向是古代文学。我对她说,“现在体检已完成,我是不是该走了?”她笑了笑,这次,她的笑很诚恳,“实在不好意思,这都是系里的意思,我是不得不而为之,请你不要介意。”我说,“我哪里会,我这些天正怀疑自己的精神状况呢,今天能免费做全面检查,应当感激你们才是。”她又笑了,是那种尴尬的笑,笑过后,她说,“晚饭后,你要是没有别的安排,我请你到老杂志咖啡馆喝茶,算是给你赔个不是。”我忙说,“那可不行,你又没做错什么,我们还是改日再聚吧。”她却不依,无论如何要我给她面子。她说,“你真难请,就算没有这事,我也想就你新出版的《在中国古诗的屋檐下》与你交流一下对古代诗歌的看法呢,你就不赏个脸?”我说:“怎么会呢,我是怕给你添麻烦,既然你这样说,那就晚上见。”

老杂志咖啡馆的位置在建康大学附近。咖啡馆的最显眼处是它那宽大的茶色玻璃墙。咖啡馆的上下两层均有开阔空间。乳白色的水洗布沙发平坦松软,人坐进去,甚是舒服。咖啡馆的音箱里总有悦耳的曲子。这些,都是我喜欢的——我特别不喜欢咖啡馆或酒巴里的皮沙发,皮沙发散发出的皮子味让我闻了就恶心,就想吐。老杂志咖啡馆里的学生多、老师多,留学生也多。平时,我有空闲了,常常一个人到老杂志咖啡馆找个角落坐下,或看书,或写诗,或只是喝着茶水看窗外大街上的车来人往。我曾写下:“乐曲悠长/隔着玻璃窗,拐弯的汽车慢下来/不同方向的人/向着不同的方向走去//紫罗兰/在花瓶里渐渐枯萎/此时的我/好想,看到一匹马出现在大街上。”(《十二月二十二日,在南京老杂志咖啡馆》)。其实,玄武湖或老城墙也是咖啡馆,它们与老杂志咖啡馆的不同处,不过是老杂志有屋顶,玄武湖或老城墙露天而已——每当我独自来到傍晚的老城墙下,望着城外寂寥天地、淡淡湖色,内心充实又平静。

咖啡馆嘛,无论是否露天,都是让人放松的地方。

吃过晚饭,当我走进老杂志咖啡馆,辅导员已经到了。在她身边,还有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孩。见到我,辅导员连忙起身来迎,“请坐,请坐,坐这边。” 辅导员把女孩介绍给我,“这是我的朋友,谷铃,刚从美国华盛顿州州立大学留学归来。”我伸出手,握了谷铃伸出的手。这时,我注意到,谷铃额头左边有一颗红痣。她的这颗红痣尽管只有绿豆粒那么大,却让我心里发毛,我惊奇她的额上怎么也有一颗红痣。不过,我可以确信她绝不是新华书店里那个卖指南针的女服务员,卖指南针女服务员的红痣有黄豆粒那么大,而她的hsAJFcWcTErVf7Epulpsng==红痣却只是一粒绿豆。难道,她与城生的母亲红痣妃有关?……我挨着辅导员坐了。辅导员问我要茶还是咖啡,我说我不喜欢喝咖啡,只喜欢喝咖啡馆里的茶。不一会,服务生端来一壶柠檬红茶。我端起茶壶,往小口的瓷茶杯里倒了大半杯。然后用不锈钢小勺从糖盒里挖了一勺白糖,加入杯中。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感觉不够甜,就用不锈钢小勺又挖了一勺白糖。我就那么一边喝茶,一边往杯子里加糖。

“你加的什么?”谷铃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

“糖。”

“糖?你加了那么多——你喜欢吃糖?”

“多么?我不觉得。”

“多吃糖要发胖的——”谷铃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她是一个细腰宽臀的女孩。

“是嘛,胖点也没关系,我喜欢。”我淡淡地回答。

“我看马行要是胖一点也好。”辅导员开始打圆场。我又喝了一口茶,甜甜的。这甜的滋味真好。

“你俩说,什么人最喜欢吃糖?”

“当然是小孩子了!”辅导员说。

“非常可惜,现在的成年人大都不喜欢吃糖,这是因为太多的成年人失去了对甜的敏感。孩子们就不同了,孩子们的味觉还没有受到任何污染,孩子们会按照自己的天性选择自己喜欢的味道。我还从没发现哪个小孩子不喜欢吃糖。孩子们喜欢甜,足已证明甜食离我们人的天然口味最近。”

“这样说,你最喜欢甜食?”

“不,别的味道我也喜欢——我不是孩子。”我又喝了一口加糖的茶,“我喜欢吃酸,每次吃饭,我都要喝一小碗醋,有人见我喝醋的样子,还以为我是地道的山西人呢。还有,每当我见了青青的、红红的鲜辣椒,胃口也特别好。……我喜欢吃苦,比如苦瓜,每到饭店吃饭,我都要点一盘的。各种味道特别的食物,如茼蒿、香椿、臭豆腐、烂虾酱什么的,我也非常喜欢……”

我越说越兴奋,我端起加糖的茶,颇有感触地说,“我感谢自己的味口,竟然还能对甜保持兴趣。”

“是有点怪怪的。”谷铃若有所思地小声嘟囔。

“什么怪?”我问。

“不是说你,我是说糖——我可不可以问你几个问题?”

“随便,你说。”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刚见你时就和你说过了,需要再说一遍?”

“是的。”

“马行。”

“你多大了?”

“33”

“你的籍贯?”

“内蒙古,巴丹吉林沙漠里的一个小城。后来迁移到了山东。”

“这个城市叫什么名字?”

“南京!——你考小学生呀?”我有些不满。

“不,不,我是随便问问——这家老杂志咖啡馆的大门面东或是面西?”

“面东还是面西——?这——”,她怎么问我方向了,我还真不晓得,“我得算一算,你等着。”我推算了半天,也没推算出老杂志咖啡馆大门是面东还是面西,可是,我又不好意思告诉她我没有方向感,更不好意思告诉她我在南京城老是迷失方向,我就从我的沉重书包里掏出了我的只有钟表壳般大小的指南针。我把指南针平放在桌面上,我默默地推算,大约两分钟过后,我说,“算出来了,大门朝南!”可我话音刚落,觉得不太对,又推算了约半分钟,才肯定地说,“这次,我不会错了,门朝北!”

谷铃和辅导员似乎对我认真推算出的“大门朝北”这个答案不感兴趣。谷铃凑在辅导员的耳朵根上小声说,“是有点问题——不大正常——”辅导员的声音更小,“也是,他居然连这么简单的方向也搞不清。”她俩的声音尽管很低,我还是听到了。我纳闷了,这两个人卖什么关子啊,特别是那个谷铃,她看我的眼神怎么有些不对头?

我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你俩说啥嘛——谷铃,你问我了,我还没问你呢?你是不是也是学文科的?”

“不,我学的是医——科。”看起来,她很吃惊,有点吞吐。

“哟,医科!太好了,我对中医非常感兴趣,你们搞中医的人太神奇了。”

“对不起,我不懂中医,我研究的是精神医学。”

“精神医学?”

“是的。你过去做什么?”

“你说我啊,我是搞地质的。”一提地质,我的精神头又来了,我喝了一口加糖的茶,“我在地质队工作了八年,青春全给了荒山野岭。”

“那,蛮浪漫的,说说看。”谷铃把眼睛睁亮了,也睁大了。

“说说看。”辅导员也随着说。

“说浪漫,我不否认。我从地球物理勘探开发学校毕业后,就在地质队工作,那期间,我随地质队去了河北、山西、陕西、内蒙古、青海、新疆、西藏、黑龙江等地,我的足迹几乎遍及华北、西北、东北的每一处平原、大山、戈壁、沙漠……这样的过程,可不同于人们常说的旅游,也不同于时下流行的探险活动,我们是真刀真枪地翻山越岭。整整八年,我远离乡村,远离城市,成为一个流浪之人,而这,也就是你们认为的那种浪漫。每到晚上,我躺在帐篷里,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做白日梦。”

“你都做什么梦?”谷铃打断了我的话。

“梦太多了,最大的梦想就是回城,在城里找个女孩结婚,生孩子,过日子。可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梦,也是很难实现的。我们这些地质人,在你们城里人眼中,好像都是些野人,好像我们除了翻山越岭,就会喝酒、打架。唉,你们这些城里人也包括农村人是不会了解我们的真实生活的。我给你俩讲一个故事,有一年春节,我们的队伍在新疆轮台的戈壁滩上施工,要过节了,我们却回不了家,初一早晨,全队的小伙子站在没膝的积雪中,把鞭炮一圈圈地缠在身上,然后嘛,队长一声令下,我们点燃了身上的鞭炮,几十挂鞭炮齐响,我们扯着嗓门大呼小叫,当时,每个人都是一个爆炸物,每个人都是一个燃烧的炸弹,鞭炮放完后,我们身上厚厚的棉工衣全都炸开了花——你俩说,那会儿,我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她俩几乎同时问我。

“我当时突然想起了大唐诗人王维的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怀疑我是不是回到了唐朝,我想我身边的弟兄是不是就是当年那些征西的大唐将士。想完了,我就想哭,想打人。……我们哪有你们这些城里人幸福,你们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城里读大学、炒股票、攒钱买房子、挤公共汽车上下班,而我们呢,只能在荒山野岭里,为地质事业流血流汗、奉献青春……当然了,这只是偶尔的牢骚话,至今,我还是蛮喜欢我的地质队生活的,因为荒山野岭里的生活自有一些常人无法体验的乐趣。还有呢,那大地深处的秘密,我们搞地质的人比谁都清楚。”

“能否谈谈大地深处的秘密?”谷铃问。可就在这时,我却发现她额头左边的那颗红痣正在移动。

“你额上的红痣怎么在动?”我盯着她的红痣说。

“你说啥,是吗?”谷铃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红痣,“是在动吗?”

“现在,好像又不动了。”可刚才,明明在动嘛,我觉得谷铃额上的红痣很神奇。

“我原本没有红痣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前几天,突然就长了这么个东西。”谷铃好像并不介意自己有颗红痣。“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谈谈大地深处的秘密吧?”

“不可以,此乃天机。”我真的不想告诉她俩。

“不想说就不说吧,你很坦率。”她拉过辅导员的手说,“我还以为他的精神有问题呢,现在我才知道,他好得很,比正常人还正常。”

“我也没说他不正常呀!”辅导员向谷铃使眼色,叫她不要说。

“这没什么?怀疑是正常的,我好歹也算个精神病专家,我可以向你和你们学校保证,他没有精神障碍。”

辅导员有些窘迫,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谷铃一高兴,竟然忘乎所以,把请我喝茶的真实目的全都抖了出来。她也索性不再隐瞒什么,“马行,这事,我是按上面的意思来做,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

“怎么会呢,我得感谢你呀,你不仅请我喝了茶,还让我认识了谷铃这个精神病专家。”

“有意思,真有意思,不说这些了,不打不相识嘛,喝茶,喝茶。”谷铃一脸轻松。……我看看表,已是22点多了,我说,“实在抱歉,你俩接着喝,我得走了,我得回去照看城生……”

我同她俩打了招呼,就先走了一步。

十几杯加糖的茶,让我有些兴奋。直到凌晨时分,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的前半部分:我回到了大唐,和岑参等人一起喝酒。梦的后半载:我到了东吴,见到了城生的母亲,也就是红痣妃,我想拉红痣妃的手,可我就是找不到她的手,这让我很着急——接下来,我听到了丹凤街上的公共汽车刹车声,听到公共汽车的报站广播,“丹凤街到了,请下车,请走人行道,请注意安全。”——我醒了。

刚起床,许金叶跑来告诉我,楼下有好多家新闻媒体的记者呢,你快去看一看。我说我看什么,我还要准备上课呢。我昨天下午的戏剧课都没有上成,我可不能再误课了。吃过早饭,我和城生刚到楼梯口,记者们就蜂涌而至。城生没见过这阵势,吓得直往我怀里躲。“……马行先生,请你谈谈你的儿子……马行先生,请问你是建康大学的学生吗?……请你讲讲你的婚姻观?能不能占用你几分钟?……我从天未亮就在这儿等了,你一定给我个面子!……我是你好朋友许金叶的同学,我想请你吃个饭。……我是山东青岛的,现在×××电视台,你可得认我这个老乡……”我非常恼火,“真她妈的扯蛋,都给我让开,我没什么好谈的,我要到学校上课了。”说完,我拖着城生,挣脱开记者群,打乘上一辆出租车,开始向学校赶去。可是,我和城生刚下出租车,尾随而至的记者却像苍蝇一样,又围了上来。我气急了,我从我的沉重书包里掏出我当地质队员时用过的一把尖刀,我挥着尖刀喊,“谁再跟着我,影响我进教室上课,我就捅死谁!”

记者们终于散开了……

学校的花园里有一棵高大的花树。那棵花树开满了向日葵花盘般大小的白色花朵,可是,一年四季里,却随时都有大片大片的枯黄叶子往下落。——花开,让人想起春天,叶落,又让人想到秋天。那是一棵怎样的花树呢?每当我见到它,就想给它取个名字——“春秋树”。就在那棵花树下,辅导员正在和薄晓鸿、许金叶谈话。“……你们和马行是同学,你俩可知道他儿子的来历?……不太清楚!他撒了一泡尿……城生就在东吴长大了。……真是这样?……”辅导员走后,薄晓鸿和许金叶一前一后,也离开了花树。薄晓鸿先是到图书馆待了一会,就骑上自行车,匆匆往台城方向赶。大约一个小时后,薄晓鸿来到了台城城墙上,他趁周围没人,解开裤子就尿。他一边尿一边骂,“这好事怎么就没我的份。”尿罢,他从背包中取出一支白粉笔,认认真真地在尿迹周围划了一个圈,然后,他才依依不舍地往回走。他刚走下台城,突然发现许金叶正朝他走来,许金叶一边走,一边喝着瓶中的矿泉水。薄晓鸿想躲过许金叶,却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金叶,怎么一个人出来玩?”

“你也是一个人嘛,干啥去了?”

“瞎转,无聊嘛。要不我陪你一会?”薄晓鸿看上去很热情。

“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还有点事。”

“工人电影院有场电影,我请你,一块去如何?”

“不了,你去看吧,我还有事。”许金叶说完,就要走。

“你不去,我可自己去了。”

“你去吧,再见。”许金叶想,这薄晓鸿今天怎么这么热情,他是不是……管他呢。许金叶快步登上台城城墙,到我当初撒尿的地方一看,他当即傻眼了,那儿果然有若隐若现的尿痕,尿痕四周还用白粉笔划了圈。此情此景,激怒了许金叶,他破口大骂,“老薄,你这龟儿子,龟儿子,你竟然抢了我的先!”他不仅骂,还用他的皮鞋碾踩尿痕。骂过后,他拉开裤链,挺起胯,一股浑浊尿流携挟着呛鼻的臊味倾泻而出,溅起的尿液打湿了他那笔挺的米黄色西裤的裤角。顷刻间,白粉笔圈里原有的尿痕不见了,代之是一片面积更大的尿痕。尿毕,许金叶点一支香烟,对着自己的尿作,端详了半天,一幅志得意满的样子。

他接连抽了两支烟后,才开始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

我和城生在学校食堂餐厅刚刚坐下,薄晓鸿端着一大碗山西刀削面走了过来,他坐在了我右边空着的位子上。他吃了几口面,把嘴巴凑到我耳朵上,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许金叶刚才干啥去了?知道不?”

“他要考博,还不是又背他的英文单词去了。”

“我告诉你吧,他尿尿去了!”

“尿大的事,你也感兴趣,吃你的面吧。”我没好气地冲他说。他的刀削面都粘到脸上了,可他却顾不得脸上的刀削面条,“他到城墙上尿了,就是到我们那天去过的地方尿了。”

“尿就尿呗。”我回了他一句。我正为城生的事烦着呢,哪有心思管许金叶尿不尿?

南京城的云彩又开始下雨了。

丹凤街上,到处都是披了雨布或举了雨伞的人。

下午的时候,辅导员又找到我,这次,她说话倒也痛快,她告诉我,系里对我的事很重视,说我的行为已影响系里的正常教学,致使我所在班级的同学都无法正常上课,鉴于此,系里要我先休学一年,并且向学校交一封检讨书,要是不这样做,就不是休学的问题了,可能要被开除学籍。辅导员走后,我就想,我宁可休学,宁可被学校开除学籍,也得把城生照顾好。数日来,我明显感觉城生有些变了,他胆怯敏感了许多,先前那白生生的面庞也瘦黄了。毕竟,城生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他怎么能够承受得了那么多的怪异眼光和居心不良的盘问。现在,夜已深了,城生却说他睡不着,说身边总有人跟着他。也是,别说他一个孩子,就是我,也快撑不住了。城生的确是怕了,再这样下去,这孩子可就毁了。我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苹果,削了皮,我递给他吃。前几日,他见了苹果就喜欢得不得了,可现在,他却说不想吃。我轻拍着他的脸说,“城生,不要怕,你要勇敢,我会想办法解决眼下困难的。”我尽管这样劝城生,我自己心里却没个底。不说别的,为了让城生入学,我四处找学校,可是我跑了十几所学校,人家校方却都要我出示城生的户口。接下来,为了给城生落户口,我回了山东老家,可老家的户籍所民警说,必须有城生的出生证明才能落户。天呢,城生哪有什么出生证明。这时候,我地质队的一个弟兄,现国家某特大直属企业的计生办业务科长,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要我到所在社区的计生办开个特别证明。我觉得这办法可行,就带着自己预先草拟好的一份证明信去了社区计生办。敲开计生办的门,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同志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来给孩子开出生证明。那个女同志头也没抬,把手一伸,“准孕证呢,拿给我看看。”我说,“我没有。”“没有准孕证,那谁给你发的准生证?”我诚慌诚恐、毕恭毕敬地说,“准生证,也没有人给我发,同志,我的情况是这样的——”没等我说完,她打断了我的话,“你们这些人呀,让我说什么好呢,你什么证件都没有,来开的什么证明。”

见她这么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制住自己的不安情绪,转身打开了我那沉重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了那份预先写好的证明信。我把证明信递给了她,“我的原因都在上面,我怕我说不清楚,就先写了一个,您看看。”——证明信的内容如下:“城生,男,2005年4月17日出生于东吴健康,现居南京,年龄8岁。城生的父亲:马行,33岁,原藉内蒙古,现为建康大学学生。城生的母亲:张贵妃,又名红痣妃,东吴健康人,现居东吴,为东吴帝王孙权的庞妃……”

她看着看着,笑了起来,身子笑得前仰后合,笑过后,她一脸严肃,“你开什么玩笑,我们这儿是机关,不是疯人院,请你给我出去,出去!不要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我正想向她解释呢,她已经从座椅上直起身,用双手推我,“走,走,给我走,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搞什么名堂——走,走!”我双脚刚迈过门坎,身后就是“砰!”的关门声。我又气又恼,飞起左脚,冲她办公室门前的一个圆柱体垃圾筒猛踢一脚。垃圾筒先是落到楼道中央,后又顺着楼道“咔啦咔啦”地一直往下滚,滚到一楼大厅左侧的一幅计生宣传画前面,正好碰掉了宣传画上那个由三合板做成的“育”字——那行大字本是“提倡优生优育”,现在成了“提倡优生优”。我下了楼,大厅里的一个保安冲过来想抓我,我胳膊肘一别,把他推到了一边。他气势汹汹地又冲过来,他喊,“你再动手?看我怎么收拾你!——”没等他说完,我高抬右腿,冲着他的左脸横踢过去。那保安真他妈孬,竟然不经踢,居然直挺挺地躺在大厅里流鼻血。大厅里突然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有计生办的人,有财务处的人,有宣传部的人,有经营部的人,还有几个保安、清洁工什么的……我想,管他呢,老子今天烦着呢,谁要是动手,我就让谁倒在大厅里。可是,我看着倒在地上的保安,却突然有一种愧疚感,我并不想动手打他,并且,我对计生办的人也没有多大意见,我是恼火那些不让城生读书的学校,恼火户籍警,也许是恼火我自己,反正,我烦着呢。我大吼一声“都给我让开”,众人或许被我的气势震住了,他们纷纷后退,给我让出了一条路,我整了整右腿裤脚,开始扬长而去。

出了大厅,我就感觉,我不是一个在城市里生活、读书的学生,而是当年那个在荒山野岭里摸爬滚打的地质队员。——突然间,我怀念起了我的荒山野岭。

塔克拉玛干。黄昏的太阳。低浅的塔里木河。茂盛的胡杨树。克里雅河畔的蒙古族农民。干枯胡杨木烧烤的大串羊肉。奔跑的骆驼。起伏的沙山。越野汽车高大的车轮。在沙尘暴中失踪的大胡子。来自山东德州的钻工邱不是。兵团姑娘苏雯莹温柔的手掌。冻掉双脚的上海青年沈志威。红色的野营帐篷。飞舞着大蚊子的湖泊。风中的冬不拉琴声。看山的年轻小伙艾哈苏提。在我笔记本上留言的维族姑娘阿拉古丽。65度的伊力特白酒……想着想着,我的眼中渗出了泪水。

在我宿舍里,城生玩弄着一把英吉沙小刀,玩着玩着,他就睡着了。我把被子给他盖好后,望着他,我陷入深的沉思。这个城生,他不像是最近才从东吴来到我身边的,他更像是我生命的另一个部分,是我八年前丢失在远方的那些荒山、野岭、戈壁、草原、沼泽、湖泊、沙漠、雪原……甚至,他就是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的方向,我的指南针。……我来自二十世纪的荒原,城生来自千年前的东吴。我喜欢女人,城生的妈却是红痣妃。我是来自地质队的粗野男人,城生是个透明的小男孩。我喜欢喝酒,吃羊肉,吃干硬烤饼,城生喜欢吃大米饭。我孤独,城生寂寞。我是荒野上的狼,城生是狼的儿子。我在南京城思念沙漠里的一个蒙古族姑娘,却不知道城生思念什么。我讨厌欺骗,城生从来不会说慌。我坚信科技并不能救人类,我喜欢诗歌、哲学、音乐、舞蹈、绘画,城生只喜欢我的英吉沙小刀。我一睡着就做梦,城生小小的年纪就开始说梦话。……可是,我不是城生,我粗糙,城生娇嫩。……当我的心中有了大地和天空,我坚信,我与城生是同体的,父子是同体的,然而,我的大地和天空并不平静,总有人试图征服大地和天空……

沉思过后,我拧亮台灯,打开音响,放一曲CHILDREN’S DAWN BLESSING/AS——翻译成汉语,是《小孩子们祈祷黎明到来》。音乐的世界多么美好。我喜欢音乐,喜欢怀旧,我是因此而成为一名诗人的。我愿意成为一名诗人,是因为,诗人和孩子一样,可以通神。十天前,在当代小说思潮课上,当傅小风先生问及每个同学的宗教信仰,我的回答是“大地与天空”——我之所以这样回答,是因为我认为,大地深处藏有空间,天空则拥有所有的时间。

我喜欢地理学,神的家乡、珠穆郎玛峰的高度是海拨8848.13米,可我认为,我们平常人的生活高度应该控制在5000米海拨线以内。只有这样,我们才会享有幸福和知足。可是,我的城生,他居然从南京台城城墙下5000米深处来到了我身边……他的出现和存在,越发让我四面楚歌了。过去,我的手机是带在身上的,可现在,我连手机都不敢开了。我一开机,电话铃声就响成一个蛋,我只好关了手机。我能关掉手机,却不能关闭我的电子信箱。这几天,那些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生命科学家、出版商,还有一些我也弄不清啥职业的人,总是往我信箱里没完没了地发邮件。坐在微机前,我又顺手打开了我的邮箱。

“马先生,您好!我是××××科研所的××,听说了您和您儿子城生的事,我非常感兴趣。如果您有空,我准备到您那儿拜访,详细了解您是怎么撒尿的。如果您不接受我的拜访也没关系,您如果能够写一份关于您撒尿的详细材料,我们科研所将支付您一定报酬……”

“……我是×××大学历史系研究汉魏史的博士生导师×××,在报纸上见到关于您和城生的报道后,我们系非常重视。您能否配合我们的工作,叫城生和我们见一面d9UECVV7dKEhw33xnnWCQw==。我们认为,城生提供的资料,将有可能填补我国汉魏历史研究的某些空白……”

“尊敬的马行先生,我是×××贫困山区的一名爱好文学的青年,我初中毕业后,一直没有工作,如今我已近三十岁,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我的生活境况非常糟。我从×××报见到关于您的报道后,我简直高兴得不能入睡,我一定要到南京亲自采访您,我要就您和城生的事写一部长篇报告文学,这本书肯定会畅销的,请您一定要答应我,同意让我采访您。马先生,您可一定答应我,就算帮我一个忙吧,我要是写不出畅销书,我就真的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求求您了!……”

“去它妈的,无聊,恶心——”我也不知道自己骂谁。我给上面这三封信统统点了“√”号,把它们从收件箱中彻底清除了出去。这时,我在未接受邮件栏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谷铃”。我的心一震,谷铃找我什么事?别是谷铃想帮我给城生落户口、让城生上学吧,我忙不叠地打开了邮件。——邮件如下:“您好,那天晚上你离开老杂志咖啡馆后,我想了你很长的时间,我想我的确是喜欢上你了。你可不要错认为,我是因为精神医学的研究需要才喜欢你,对于你,我是真心的。我的男朋友目前在美国,我想,我还得在国内待半年多,这半年多的时间应该属于我们。如果你愿意……”谷铃的信足足有两千多字。望着微机屏,我心烦意乱,这个谷铃呀,给我添什么乱,我现在正忙于城生的事呢,就算我愿意做她的情人,我也没有时间和她谈情说爱呀——我又想起了她额头左边的那颗红痣——她与城生的母亲红痣妃,到底有怎样的关联呢?……

CHILDREN'S DAWN BLESSING/AS还在一遍遍地响。看看微机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已是凌晨两点多了。我从微机桌前直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以及深夜的城市灯火,我想,这城生的事,靠谁都不行,关键还得靠我自己,我得想个两全的法子了……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尽快让城生有书读……在窗口,我呆呆地站了很久,我下决心,实在不行,就退学回家,亲自教城生读书、识字。

“爸爸,你怎么还不睡?”城生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没想到,城生竟然没有睡着。

“城生,你怎么还不睡?”

“我,我睡不着。我不想待在你们这儿了,我想回东吴。”

“傻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们的情况会好起来的,到时候,你会发现我们身边的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你不是喜欢园林嘛,到时候,我找个机会带你到苏州看园林去。你们东吴肯定没有那么好的园子。”

“可是,我还是觉得东吴更适合我,尽管那儿常年都和外国的军队打仗,尽管那儿没有汽车也没有高楼——”

“城生,你是不是想你妈妈了?”

“我就是想回去嘛!”

“回去有什么好的?”

“那儿有阳光,空气与河流,还有花蝴蝶,在草丛里飞。”

“难道我们这儿没有,难道这儿的蝴蝶不会飞!……等几天再说这事好不好?”

“不嘛,我明天就走!”

“我带你见个阿姨如何?”莫名其妙地,我想起了谷铃,我想带城生去见一见她,去看看她额上的红痣——也许,谷铃就是城生的妈妈呢。

“我谁也不想见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你不带我走,我就自己走。”城生哭了起来,越哭越凶。

“好,好,明天我就送你回东吴。”话说出了口,我却不知所措了,回东吴,那可怎么回呀,哪里才是回到东吴的路?“城生,你可知道回东吴的路?”

“就在台城上呀,那天,我从东吴的山洞中,走着走着就到了城墙上,就见到了那个给我名片的阿姨——那儿,肯定有路。”

“我们要是找不到路呢,那可怎么办,还是不走了吧。”

“不嘛,不嘛!——”

“也好,我们明天就到台城上去,看看有没有回东吴的路。”

早晨,雨水终于停了,太阳也慢慢升了起来。丹凤街上,树上的叶子嫩得都可以出水,绿得如同画师的水彩。只不过,那些树的名字,我却叫不上来,即使我窗前那棵树,我观察它近两年了,我还是叫不上它的名字。我能确认的,就是它叫做树,是树的一种,是我在黄河以北的家乡从没见过的一种高大植物。我写过一首《在南方》:南方有很多树。我不认识/树下的人匆匆。我不认识/大地啊,我在哪里?/栖霞山上。面对沉闷的夜空,有人坐在石头上吹响了笛子。(2003年10月11日)

我最熟悉的树叫什么名字,我都如此糊涂,我又怎能找到回东吴的路。

何况,我在南京的方向感是如此之差。

我一边给城生打点行李,一边考虑怎样找路,怎样才能安安全全地把城生送回东吴。并且,我在心里也警告自己,城生回东吴这件事,绝不能让第三者知道,否则,城生不仅回不了东吴,我和城生的生活还将遭遇更大麻烦。我想起了萨特在剧作《禁闭》中的一句话,“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狱。”我必须考虑周全再动身,我一定要拿出最好的行动方案。我反复地盘算:什么时刻动身呢?——早晨?不合适,城墙两边都是人,他们有的打太极拳,有的慢跑,有的牵了一条哈叭狗四处遛,这怎么行。上午呢?也不行,玄武湖上有个划船比赛。如果中午?太阳太毒了……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临近傍晚时分最合适。理由之一,傍晚光线柔和,空气好,城墙上几乎没有游客。理由之二,城生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刻到南京来的。考虑好时间,我再考虑路线:先和城生打出租车到夫子庙,让外人以为我们要去夫子庙游玩,即使有人想跟踪,也没关系,那里人来人往的,人们不容易盯牢我们,然后嘛,再和城生从夫子庙打车去台城……。我对这个计划很满意,我说给城生听,城生也说好。

要按计划动身了,我还是舍不得送城生走。我对城生说,“孩子,我们还是再等几天吧,你要是真走了,还不知啥时候才能回来。”城生没有回答我的话,他抱着他的行李包,任凭他的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落。我的心一酸,眼眶湿了,我说,“也好,我不留你了,我们走。”

出门,关门,下楼,打车……我和城生按预定计划行动,一切都很顺利。终于,我们到了台城城墙上。

下午的风轻轻吹来。城外的紫金山流溢着醉人的绿。城墙上的蒲公英摇曳着鲜艳艳的黄色花朵。我和城生在台城上找呀找,却就是找不到回东吴的路。

眼看着天越来越黑,城生已急得要哭,我哄劝他,“别急,慢慢找,想一想,你当初是从哪个地方上来的?”

“就在离这个石凳不远的地方,就在这儿呀。”城生用小手给我比划着。

“这儿哪有路?”我在石凳周围仔细地查看,除了青砖还是青砖。为了看的更仔细,我往砖缝里看,看到的只有泥沙和野草的根,接下来,我看到了一只正在爬动的蚂蚁——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既然有爬动的蚂蚁,就应该能够发现蚂蚁的家……蚂蚁的家有可能与回东吴的路相通……这样想着,我变得有些兴奋,我弯下腰,从砖缝里拨出了大约四棵草,然后,我又使出全身气力,挪开了一块青砖,可是,我并没有发现蚂蚁的家……我再挪开一块青砖,再挪开一块青砖……我依然没有发现蚂蚁的家。……回东吴的路到底在哪儿呢,回东吴怎么比登天还难?……我苦思不解。

天说黑就黑了下来。星星们开始往天上爬。城墙上的风也大了起来,吹在身上,有些凉。都说路在脚下,可我们的脚下,并没有路。——城生到我身边还不到一周,我却不能给他带来幸福和快乐,不能给他平静的童年生活,甚至连送他到学校读书这件事都办不成,我算什么父亲,我是多么地无能。我又揭开了一块青砖,却依然无所获。我绝望了,我呆呆地看着一块块揭开的青砖,心想,算了,今天就算了,明天再来找吧,实在找不到,大不了不回东吴了。

“城生,要不我们明天再来,今天我们先回去吧。”我呆望着那一块块青砖,有气无力地说。

然而,城生却没有回答我。我直起身,“城生——”,我一边喊他,一边向四周看,却不见城生。我慌了,我看看身前,再看看身后,还是不见城生。我向远处望,依然不见城生。我打了一个寒颤,虚汗从我额上冒了出来,天这么黑,城生又不熟悉周边环境,他万一失踪了可如何是好,我大声地喊,“城生,城生,你在哪里……”然而,除了风的声音,除了远处大街上的汽车声,我听不到任何回响。城生,难道失踪了?他会不会已经走下了城墙?会不会不小心从城墙上坠落?会不会……?我一边喊“城生”,一边疯跑。夜太黑了,城墙上又没有灯,我接连被碎砖块绊倒,跑着跑着,我就不知东西南北了。——本来,我在南京城的方向感就极差,现在可好,我光顾了跑了,连城墙的出口在哪儿都不知道了。——我停住脚步,把手伸进我的沉重书包摸了半天,掏出了我的那个手表壳大小的指南针。可是,夜太黑了,我看不清指针在哪儿。我摁亮打火机,借打火机的光去看,“南、西、北——”打火机烧热了,烫手,我吹灭火苗,停了一会,把打火机再次摁亮,“东、西、北——”我终于能够确认出城墙出口的方向了:回转身,向后走,一直向后走。

我左手拿指南针,右手拿了打火机往后走。可是,城生在哪儿呢?怎样才能判断出城生的去向?我用打火机的火苗,再次照亮指南针……

马行,1969年11月生于山东,毕业于南京大学,2001年参加诗刊社第17届青春诗会,200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石油化工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山东省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致力于城市与乡村之外的旷野写作。主要写作诗歌和戏剧,也写小说和随笔。著有话剧《第4号防潮楼》,诗集《慢轨》、《从黄河入海口到塔克拉玛干》、《诗歌:海拔3650米之上》,学术随笔《在中国古诗的屋檐下》,散文集《大地上的行走》 等,作品获中华宝石文学奖、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