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的历史与难以讲述的现实

2013-12-29 00:00:00张艳梅
当代小说 2013年5期

讲述的历史与难以讲述的现实

张艳梅

每一个春天,都有花香弥漫,也都有小鸟在窗前唱着我们听不懂的歌。那些回黄转绿的过程,带给我们生命的节奏和气息。有些午后,坐在图书馆翻阅小说,视线常常被窗外的明媚春光吸引,而忘记手中翻开的书页,长时间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寂静也好,喧嚣也罢,春天,总归是自顾自向前去了。就像历史,还有生活,一个在我们背后,一个在我们身边,面对那么广阔的世界和这个如此拥挤的时代,写作者或是游刃有余,或是如履薄冰,或是身心俱在,或是冷眼旁观。那些文字,有的生动饱满,有的简约骨感,有的迅捷犀利,有的从容恍惚。历史深处的怅惘与叹息,现实社会的批判与反省,都在细碎的生活描画中一一放大,似乎潜流涌动,转瞬仍旧波平如镜。

一、那些过去的故事

林白《某年的枪声》,《作家》2013年第2期。

这是一个算不上遥远的故事。2010年,道良回家乡。想起半个世纪前的往事。1945年的县城,整条街上都是那些杂货店,绸缎庄,文具纸店,麻饼酥饼,各式糕点,米铺,药店,瓷器,等等,自是有着俗世生活的庸常热闹。半个世纪过去,物是人非。道良想起柏树园的蔡同学,这个出身大户人家的同学,在日记里写下了自己出国留学的理想。解放后,贫管会的人让他交出日记,他不肯,说:你又不识字。小说接下来波澜不惊地写道:他又不识字,但是枪响了。枪就响了。这个因为日记被枪毙了的年轻人,是林白要写的重点,也是这篇小说的核心。某一年的枪声,因为不识字这一句话而响。手里有枪,才有说话的权力,即使拿枪的人一字不识;或者说,枪有时候可以让一些人失去说话的权力,即使你满腹经纶。小说很短,很简约,蔡同学惊鸿一现,在历史的空白处,那一声枪响,余音绕梁。

艾玛《陶父吟》,《作品》2013年第2期。

这也是一个借古喻今的故事。棚场街是澧州城最窄小的街,属于贫民区,住户们做些小生意,孩子一窝一窝生。那些打铁卖锅的,剃头刮脸的,都是几代祖传的手艺。日子过得没什么起色,倒也悠闲。故事是讲给外来者听的。说的是乾隆年间的事。陶成达是米行老板,家业殷实。这一年大雨连绵,发了洪水,官府河水改道,淹了陶家庄。陶家庄是陶家几代人的祖产,少爷陶安拦轿喊冤,被抓进大牢,惨遭毒打,伤病而亡。后来官府强行摊派修堤钱款,连死人也未能幸免,陶成达无力负担,最终选择告状,一路告进京城。官司赢了,陶成达却被砍头示众。死因是乡邻们对官员的畏惧讨好,自我保全。这个小说主旨不仅在于官员贪赃枉法,为害乡里,更在于陶成达之死。鲁迅曾表达过对民众的不信任,历史证明,国民性中的劣根性,始终都在。作者的双重批判立场都很鲜明,知识分子写作,于庙堂和江湖之间,不畏威权不媚大众,殊为难得。

石舒清《古今》,《十月》2013年第2期。

石舒清的文字里,总是有着绵长的生活滋味。这篇小说讲了三个民间传说。有劝人向善的故事,也有因果报应的故事。《黑头头阿拉胡》,是外爷讲的关于信仰的故事。外爷自身经历就富有传奇色彩。不仅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皮匠,而且似乎还是懂得巫术的医生。外爷讲了一个阿訇和牧羊人的故事。聪明智慧的阿訇最终去了地狱,而老实诚恳的牧羊人进了天堂。《夜明珠》是母亲讲的一个关于孝道的故事。寡妇拉扯孩子长大,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直到把娘遗弃在荒野深谷。一条老看家狗保护这位受尽折磨的母亲。后来被人搭救,捡到夜明珠,皇上赏赐荣华富贵,儿子心生悔意,想接回母亲,遭到老天惩罚,被狗吃了。《马蹄金》是母亲讲的一个关于宽容的故事。县长让几个民工给他打胡基,县长老婆来送饭,民工把她留在泥土上的小脚印围起来,被县长老婆发现,县长非常生气,但并没有惩罚民工。后来那里面爬出来的青蛙被民工半夜扔到县长家取乐,县长夫妇醒来,发现满屋子金元宝。小说不是单纯讲这三个故事,是把这些故事和社会生活结合起来,既有小说人物对生活的感受理解,也有作者对世事和人生的理性思考。

阿成《救赎》,《北方文学》2013年第2期。

这篇小说很短,多年前的恩怨一笔带过,重点是如今故地重游的见闻和感慨。小说从皇后村五月的春天写起,黑龙江的春天来得晚,不过自有其独特的美。山林,河流,小鸟,月光,晚风,薄雾,野鸭,茅屋,渡船……如诗如画。一个人孤独赴十几年前的约。然后写到杀猪的田一刀,他的妻子和一个盗墓的有了感情,生下孩子,就是当年的小猪倌,如今的马夫。还写了一个小女孩小绳,一群盗墓的。小说结尾是在田一刀墓前,“我”问马夫想如何了结恩怨。民间生活、边地风俗和自然风光,有机融合,当年约定,如今了结,飞云流水的行程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小说因而具有了审美张力。

二、那些成长和感情的磨砺

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十月》2013年第2期。

涂自强出生在一个很普通很清贫的山里人家。村子里都穷,没有有钱人。考上大学,村里人拿出一些零碎票子,凑足了涂自强的路费和学费。至于生活费,那要他到学校以后自己去挣。感情很好的女同学采药,落榜,分别时给涂自强留下一首诗,最后两句是:不必责怪命运,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告别山村,从村长到乡邻,所有人的叮嘱都是:念大学,出息了,当大官,让村里过上好日子。哪怕只是修条路。涂自强一路步行前往武汉。路上给工地运过水泥,在餐馆打过工,洗过车,干了各种杂活,经历了各种陌生人的敬意和温暖,终于来到学校。大学四年,在食堂打工,做家教,一分钟不敢虚度,一分钱不敢浪费。即将考研,父亲去世。父亲去世,是因为修路挖了祖坟,父亲一气之下大病不起,终于不治。毕业后,涂自强租住在脏乱差的城中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被骗,欠薪,一分钱一分钱的算计,勉强支撑。后来老屋塌了,母亲伤了腿。出院后,跟随涂自强来到武汉。母亲去餐馆洗过碗,做过家政,看过仓库,扫过大街,同样为活下去受尽折磨。最终,涂自强积劳成疾,去医院检查已经肺癌晚期。他把母亲送去莲溪寺, 自己在回老家的路上,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手指《曹胖子,咱们就此别过》,《山西文学》2013年第2期。

手指的县城故事,总有种独特的味道在里面;有生活的烟火气,又有种不经意的游离。这篇小说算是一个成长故事,又不简单是青春主题。“我”和曹胖子,两个人从少年同学到走上社会,时远时近,若即若离。“我”是个优秀生,曹胖子曾是个混子。这种组合小说中常见,生活中也偶尔有,一个好学生往往愿意和一个差生混在一起。“我”上了大学,曹胖子进了工厂。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工作了,处境并不如意。曹胖子倒是顺风顺水,黑白两道混得明白。二人中间还有个女同学叫李小染。两个人都喜欢李小染,“我”个性懦弱,不敢表白,曹胖子一度与之谈婚论嫁,李小染家境优越,其父对曹胖子不屑一顾。这对曹胖子也算是个挫折,却不会对他的人生产生决定性影响。现实生活谈不上残酷,虽然多少有些无奈。结尾处,父亲从乡下送来很多土豆白菜,“我”想让曹胖子帮忙搬运,遭到拒绝。两个一道成长的哥们,就此别过。小说无关宏旨,只是在日常生活轨迹中,氤氲出青春的迷茫和人生的况味。

女真《七扭八歪的快乐营地》,《长江文艺》2013年第2期。

绰号七扭八歪的两个男生是一对同学,关系不错。八歪父亲经营矿石开采企业,他因此算是有钱人家子弟,现在澳大利亚读研究生;七扭父母在乡下过简单日子,大学毕业找了家培训学校当老师,养活自己还行,谈恋爱费劲。两个人商量搞一个快乐营地。七扭负责踩点,八歪策划指挥。两个人在网上聊天,不断规划完善这个快乐营地计划。小说分为两部分,由两个人各自讲述。七扭讲述的重点是寻找快乐营地的合适营址,以及回乡探望生病的母亲。母亲并非患上什么疾病,只是不快乐,一心想出家为尼,不过母亲走了,父亲就会不快乐,七扭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八歪讲述的重点是自己的留学生活和感情经历。他和小倩在异国他乡相识相爱,然后回国,八歪炒股,小倩高考。至于快乐营地,不过是他心血来潮的一个玩笑。小倩考上天津的大学,八歪准备离开沈阳,去天津生活。和七扭在网上告别。小说呈现的是当代年轻人的生存方式和面对的压力。父辈的生活,他们无法真正理解,虽然血肉相连的亲情也有,但是终究隔着各种障碍,没有力量真正走进彼此的世界。大家都谈不上有多么快乐,至于那个充满快乐的营地,大约也只能是网上的虚构。

段玉芝《一路平安》,《长江文艺》2013年第2期。

小说写的是一个男孩子成长的过程,落脚点是底层关怀。平安从小是个淘气的孩子,不喜欢上学。秋生是优等生,两个人感情很好。平安喜欢青梅。二姐夫安排平安进了县城的工厂车间。秋生去县城读高中。两个人依然很好。青梅则上了职业学校。谈了恋爱。再后来,平安嫌工厂的活太累,回了家,跟着父亲赶集卖鞋,种地种西瓜,在大街小巷闲逛。一次赶集,平安开着三轮车出了事,父亲腿受伤截肢了。平安满怀自责和愧疚外出打工。再后来青梅因病休学,男朋友也和她分手了。平安在外打工三年,和青梅成了恋人。秋生也到省城上了大学。故事到最后,青梅和平安憧憬的幸福美好生活,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一直努力赚钱的平安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与前面提到的《曹胖子,咱们就此别过》《七扭八歪的快乐营地》,都写了两个同学,一个喜欢学习,一个不喜欢,一个循规蹈矩生活,一个类似于社会边缘人。平安没有曹胖子那么世故,那么能混,所以始终在社会底层。如果他安于赶集卖鞋,种地种瓜,大约也会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小说写出了年轻人对于生活的理解,以及个人奋斗的艰难。

留待《一天两夜》,《当代小说》2012年第3期。

这篇小说题材寻常,作者写得精彩。刘海洋做生意失败,辞职,去北京找老同学,希望能得到帮助,找个工作。江平,开车拉客,虽然壮志满怀,其实日子过得窘迫,另外两位混得好一些的同学,张角是忙得满天飞的大记者,何林是一家软件公司的区域经理。四位老同学见面的情景,作者写得非常真实。寒暄,亲热,拥抱,问候,让刘海洋内心感动。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刘海洋去卫生间回来,无意中听到了三个人的对话,一个是关于这顿饭的饭钱,三个人分摊,大家都嫌花钱多。二是关于刘海洋的住处,三个人互相推诿,都不希望远道而来的刘海洋赖上自己。貌似友情甚笃的老同学,只羡慕嫉妒恨混得好的那些人,谈论着一些大道小道消息花边新闻,没有人真正关心刘海洋的处境。四个人,各怀心事,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小说把当下的人际生态,描绘得出神入化。结尾,江平无奈带刘海洋回家,家门口,叮嘱刘海洋替自己拿刀砍人,给这场老同学聚会,增添了更加精彩的一笔。作者对刘海洋的百无聊赖、处境堪虑没有刻意放大,甚至他内心世界的惊涛骇浪也都写得克制,而那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穿透力,还是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肖勤《灯台》,《十月》2013年第2期。

这篇小说写的是两代人的感情和生活。父亲孟教授曾经爱上自己的学生百合。彼时,百合的姐姐已经是孟教授夫人,并且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水骨,水玉,水墨。百合怀孕生下灯台。母亲收养了丈夫和自己妹妹的私生女。灯台在缺少母爱的环境中慢慢长大,成为女强人,事业有成。因为不够温柔体贴,丈夫移情别恋。灯台为了心理平衡,试图和同事老慢出轨,当天却因为急性阑尾炎住院手术。在医院中,发现小姨和父亲的秘密,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小姨夫对小姨一生痴恋,临终前,恳请灯台原谅自己的父亲和亲生母亲。这是一个爱与救赎的故事。小姨一生不幸福,不断醉酒,小姨夫痴情爱恋,选择远游。父亲爱着小姨,却不能相守。小说细腻温婉,千折百回,对于人心和人性的描摹透彻却不犀利,对于爱和生活的思考诚恳平和而不失深刻。

孙频《异香》,《当代》2013年第1期,《小说月报》2013年第3期转载。

卫瑜大学毕业在北京打工,住地下室,租民房,换工作,受尽了苦。一次外出旅行,登山途中,偶遇一个自称张楚河的男子。男子一身名牌,是个成功人士。卫瑜心中暗生企图,反复思量,如何把巧遇变成艳遇,再把艳遇变成一场婚姻。两个人在深山里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到了山顶,投宿在惟一的人家。一家三口,儿子哑巴,父亲始终躺在床上,全靠年迈的母亲下山背东西勉强糊口。山上飘满奇异的香味。后来卫瑜无意中发现那位父亲早已死亡。张楚河则发现山上的木屋里有很多动物标本。那位母亲最终讲述了一家人这些年来的生活。父亲十年前就已经去世,因为不舍,儿子就把父亲做成了标本,一家人依旧像过去一样生活在一起。小说探讨的主要是感情话题,孙频笔墨自如,游刃有余。一对深山里的老夫妇的生活,生死不能割断的感情,一个有钱有很多女朋友,却不想要婚姻的成功男人;一个既渴望浪漫爱情,又需要现实婚姻的落寞女子,爱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还能找到那种永恒的爱情,这大概是孙频始终放不下的追问。小说还写到了不同的生活境遇。作为京漂的卫瑜,在商海中身心疲惫的张楚河,与山林鸟兽为伴的哑巴,每天往返漫长山路的那位年迈的母亲。在这些人物身上,我们看得到孙频对人的体恤和理解,也有都市喧嚣生活的反省。

许永《没有你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黄河文学》2013年第1期。

小说以第一人称自述,每一天的经历,都是前一天的重复,没有新意,没有改变。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生活的涡流里慢慢下沉。清醒,但是没有挣扎,是主动缴械顺流而下的姿态。主人公的处境,显然源于一场情变,通篇并没有感情的表白,也没有前因后果的追溯。只是生活状态的呈现。这个抽中华烟的成功男人,没有心思工作,深夜一个人出去对抗饥饿和无聊,重要客户也不去见,和茶庄女经理没完没了地下棋,帮开出租车的朋友开夜班车,晨昏颠倒,大脑无序,混乱的日子,漂浮的状态,在这个小城中,街上的滚滚红尘,别人的热闹生活,都和他没有关系。他游荡在冒着热气的生活之外,而活在过往的日子之中。小说几乎是以流水账的方式,营造出一种压抑悲伤的氛围,外在行为的描述覆盖了内心世界,而内在世界的感受则漫漶在整篇小说之中。

王芸《雅鱼剑骨》,《上海文学》2013年第2期。

小说讲的不是个新鲜的故事。一个男人和一个家族企业的外史。赵一初年轻时颇有文艺范,浪漫,当然,人到中年了心里还是藏着青春时期那朵未开的花。总体上对生活是随遇而安的态度,没反抗过什么,甚至不太明确自己需要反抗什么,这其实是大众共同的生活状态。妻子关念对他不能说不好,但两个人终究是那种相敬如宾式的,缺少贴心贴肺的热切。一次出差,得到昔日爱恋女子的电话,却因为紧张放弃了相见。等到宋杰电话告知,那个苏雅歌胃癌晚期,他才终于有勇气,带着那盒雅鱼剑骨,放下一切去看她。人生就是这样,也许一个转身,就错过了一生。小说情节上并没有太多新意。赵一初的感情世界虽是正面描写,其实多半线条简约,水面下那些生活经历和心灵折磨,依然感受得到。惟一不足的是小说结尾处,这些年来的小说,找不到新的情节推动力,就让主人公患上癌症。似乎绝症和死亡能解决或者消弭一切问题。这样的情节看似出手很重,其实反而表现出面对生活的无力。

三、那些现实的反思

曹永《关于怪胎的处理方法》,《长江文艺》2013年第2期。

小说充满了黑色幽默味道,寓批判反思于讽喻之中。曹毛狗家的猪生了一窝小猪崽,奇怪的是,有一只小猪长了两个脑袋,曹毛狗和妻子都非常害怕,觉得是不祥的东西,甚至夜里还听到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第二天,村里人纷纷前来看稀奇。后来村长出主意,让村民买票参观,曹毛狗因为这只奇怪的猪崽发了一笔小财。可惜后来同村的杨顺举家生了个三只眼睛的孩子,这个更为稀罕,去看的人也多。杨顺举同样卖票供人参观。无人再关心曹家的怪猪。曹毛狗一气之下把长着两个脑袋的猪杀掉卖肉了。其实是因为冶炼厂污染环境,基因突变,猪生两个脑袋,孩子长三只眼。小说没有正面去写这些,甚至只是一笔带过附近有个冶炼厂,而把笔墨集中在普通人的生活状态上,曹毛狗和杨顺举对钱的渴望,超过了恐惧,亲情,甚至人性。参观猪,情有可原,卖票让人来参观自己畸形的孩子,暗示出在这个时代人已经完全沦为赚钱的工具。而众人心甘情愿掏钱买票也要看个热闹,这种毫无同情心的看客心理,这种空虚和无聊的精神状态,都远比乡村经济畸形发展,后果更为严重,影响更为深远。如果说环境污染是不择手段发展经济带来的直接恶果,伦理道德畸形则是一味强调发展经济付出的更惨重的代价。畸形的猪和孩子,是整个病态社会的缩影,这篇小说以寓言的形式,反省和批判,不着一字,雷霆万钧。

寒郁《桃花嫁》,《北方文学》2013年第2期。

桃花是一位美丽多情善良倔强的乡村女子,爱着同村一起长大的老实厚道的满仓。家里人因为八万彩礼,想把桃花嫁给整天吃喝嫖赌的邵老板。桃花不肯,和父母有了冲突。母亲苦口婆心劝她,哥哥白逢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好吃懒做,更是希望借妹妹攀上邵老板,并且帮助邵千贝设计威逼利诱妹妹就范。最终,邵千贝在工地上害死了满仓。小说依然是底层关怀的立场,写普通人的生存挣扎,写金钱对人的绑架和出卖。桃花的倔强和满仓的软弱,妹妹的善良和哥哥的无情,满仓的忠厚和邵千贝的狠毒,都是鲜明的对比。比起外人的欺辱,来自亲人的胁迫,更让人心痛。父母对女儿的出卖,哥哥对妹妹的利用,都让人心寒齿冷。在这个物质主义的年代,亲情和爱情,同样经受着严峻的考验。小说中的乡村爱情故事很常见,难得的是,作者不动声色地揭穿这个时代伪善的面纱,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深渊。

晓苏《花嫂抗旱》,《作家》2013年第2期。

晓苏依然在耐心地讲述他的油菜坡故事。因为大旱,大地上一片枯黄。为了稻田,大家只好挖沙坑蓄水,挑水浇田。小说写了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是小说的主人公花嫂,性格泼辣直爽,待人热情善良。男人包括一直觊觎花嫂的崔老板,花嫂丈夫,同村的光棍自喜,门神,陈官高。花嫂丈夫心脏病发进了医院,花嫂只好自己来守着沙坑挑水。一女三男整天整夜在一起,胡说八道难免,其实也没有什么故事。后来花嫂发现了远处的一个水塘,几个人一直挖到深夜,水塘蓄满了水,为向崔老板借抽水机,花嫂最终还是出卖了自己。小说一方面写出了靠天吃饭的种田人生活艰难;另一方面也写出了普通人的日常相处,有苦有乐,有矛盾冲突,也有相互关爱。情节的重心在于花嫂出卖自己借来抽水机,试图减轻大家的劳动强度,这种自我牺牲,看出这个人物性格中比较极端的两个侧面。结尾处,花嫂付出巨大代价借来抽水机的第二天,老天居然下雨了,这一笔很有力量,生活就是这么残忍。

李健《第六根指头》,《野草》2013年第2期。

小说是一个小学生俊俊的日记。日记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给老师看的,文字活泼,色调阳光快乐,积极乐观,家里幸福,闪耀着爱的温暖光辉,俊俊自己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梦想;一个版本显然是写给自己看的,这个才是俊俊面对的真实生活。家庭处于破碎边缘,父亲多年前在一场车祸中受了重伤,对生活失去信心,整天迷恋麻将,不关心家人。母亲因为丈夫经常不回家,醉酒,婚外恋,甚至试图自杀。后来母亲的恋人,那位马叔叔发现,俊俊父亲是多年前车祸中救助过自己的恩人,愧悔交加,选择去西藏支教。父亲在组织学生夏令营时被毒蛇咬伤,住院期间,母亲向父亲诉说自己的歉意,马叔叔最终唤醒了父亲。这些记录悲伤压抑,混乱纠结,焦虑折磨。小说以一个孩子的眼睛和口吻,叙述父母的感情纠葛和家庭矛盾,令人难以面对,也促使成年人反思自己的生活选择。

凌可新《跳楼表演》,《福建文学》2013年第3期。

小说重点在跳楼的经过,众人的围观,议论,情态,心理,都写得淋漓尽致,妙趣横生。整体上冷嘲热讽轻松诙谐。故事发生在登城天理大道,一家还未营业的商场,楼顶突然出现一个要跳楼的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劝说不要轻生的,有劝说快点跳下来的,有不吭声看热闹的,有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的,有给报社打电话爆料的。有给亲朋好友报信,请大家来看热闹的。那些爆料的,因为对方是要付报酬的,所以他们首先把自己的名字和家庭住址以及身份证号码报上去,再落实一下是不是真的付报酬,如果不是就不爆料了。在对方给了肯定的答复后,他们才真的通报情况。警察来了,得知商场在搞表演作秀,队长拿了商场经理送的购物卡逛商场去了,媒体记者出于人道主义,反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说之后,本来只是表演,一场跳楼闹剧居然弄假成真了。作者笔下的浮世绘众生相,活灵活现,如在面前。让我们想起鲁迅小说中的示众场景,还有那些伸长了脖子的冷漠看客。小说让故事发生在天理大道上,更是犀利的反讽。

康健《温馨提醒》,《青春》2013年第2期。

小说写一群农民工,来自同一个村子,在浴池搓澡。领头的马蛋孩子被人贩子抢了,街上的流浪儿被割了肾,好好的女孩子被当官的祸害,搓澡工辛苦赚来的一点钱也被警察收走了。小说中反复提到面馆墙上写着的那句温馨提醒,“请保管好自己”。怎样才能好好保管自己,在这个时代,真的很难。不仅仅是生活艰难,一千块钱都无法保全,随身行李都无法保全,城市生活处处陷阱,而且在内心里,这些挣扎在生存边缘的底层民众,没有任何安全感可言。又如何谈得上保管好自己。而这一抬头可见的温馨提醒,有力地揭示了这个社会,这个时代,个人根本无法自我保全的残酷现实。作为无力对抗现实生活的农民工来说,底层生活本身,就不存在保管好自己的可能。小说在幽默的笔调里,饱含着心酸的悲伤和辛辣的嘲讽。

刘爱玲《红》,《西部》2013年第2期。

这篇小说同样是底层关怀的立场。小说写一个不幸的家庭,在春节将近的时候,母女两个人的一段生活。小女儿红英与失明的母亲何彩凤相依为命。小说以对照的方式,强化了那种伤感和不幸。大雪苍凉的白,灯笼耀眼的红。别人家的生活温暖快乐,自己家是那种无法言说的冷清。对父亲的思念,对生活的畏惧,那种彻骨的寒冷,透过平静的文字,缓缓弥漫,覆盖了窗外喧嚣的生活。小说内蕴强烈的情感力量,小女孩的期望,恐惧,伤心,折磨,疼痛,都表现得很到位,结尾处,红英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世上的人都不要变没了。”让人忍不住泪下。

第代着冬《魔术师》,《四川文学》2013年第2期。

小镇来了一个很小的马戏团,一个魔术师带着他的山羊和猴子巡回演出。演出得到了小镇人的热烈欢迎。在很多很多年未有的狂欢中,小姨产生了学习魔术的念头,并且和魔术师有了感情。后来发现魔术师只是利用自己,也没打算真的教自己魔术。小姨最后选择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大变活人震惊四座,惩罚了魔术师。小说塑造了一个敢爱敢恨的女性形象,小姨对生活并没有太复杂的想法,跟着汪小全装神弄鬼,学习魔术,爱上魔术师,不单纯是为了生计,还是她对不了解的世界的向往。小镇生活单调乏味,让这样一个热爱新事物的女子深感压抑,小姨最终和那个杀猪匠去了重庆,继续装神弄鬼的生活。生活本身没有那么多光怪陆离,魔术不过是游戏,穿越生死更不可能,作者信笔写来,都是日常生活图景,却有着独特的传奇味道。

张炜说,想写好小说,要走得慢一点,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想得多一点,写得深一点。深以为然。一个好作家,要深谙社会结构的横向解剖,历史进程的纵向认知,人心世态的立体化呈现。要有大境界大胸怀大追求。要有恬淡平和的心境,还要有充满热诚的心志。与胡发云聊他新作《迷冬》时,说到“半是童心拥天地,半是热血看山河”的人生状态,与我甚为契合。或者对于一位真正热爱文学的写作者,比起花样繁多的艺术技巧,真的更需要张炜所说的性情和灵魂的高贵。小说是虚拟的,生活是现实的,小说可以紧紧贴近世俗生活的地面,而文学的灵魂应该在思想的灿烂星空自由飞扬。

本栏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