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汉很愤怒。整个大院的人都为他提溜着一颗一颗心。
事儿其实很简单,他的独苗孙子快三十了,还没娶媳妇的意思,他四世同堂的梦也就老是做不成。就为这事儿,好歹没把徐老汉气出病来。可是,他就不想想自个儿是多大岁数才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的,他真是老糊涂了。
那年冬天徐老汉可真是发了疯,看嘛都不顺眼,吃嘛也不香。
经他这一折腾,独苗孙子毫不客气地把早早定好的媳妇娶回了家。独根儿子呢,更成了顺毛驴。
徐老汉那个乐呀,徐老汉浑身汗毛孔那个滋润呀,徐老汉脸上的皱纹啊就像熨斗烫过的一样,平整如孩童。
大院里的老寡妇徐三娘那天说:“老东西,返老还童了吧?”
他一把捉住徐三娘的手,说:“我真是显得很舒坦?”
“老不正经的,撒开手,说你是月季还真把自个儿当成牡丹哩,呸!这褶子脸让人看见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徐三娘和徐老汉那点子让人嚼舌头根子的事满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却偏偏瞒过了他两个人。
其实徐老汉的独根儿子徐三冠早就明白。吃饭时守着媳妇和儿子徐思龙也说过。他说:“徐三娘一个人怪不容易的。”每说到此,他总要给爹夹一筷子菜,一般都是大鱼大肉。儿媳妇也不闲着,就给公公碗里加汤。孙子却不客气,总要抢爷爷碗里一块,汤也要尝一口。徐老汉眯眯着眼睛看孙子把东西嚼得吧唧吧唧响,一抻脖子咽了,才对儿子说:“大鱼大肉,你娘没享受过,她闭眼时就嘱咐我一句话,说就是吃猪食狗食,也得给我把孙子媳妇娶到家来。”
开始时,那三口心情很沉重,俗了,就不再当回事。徐老汉七十七生日时,他又说了这事。一桌子五个人,三个人嘻嘻哈哈。徐三娘无故加了一句:“都该有个着落,”她谨慎地看看那四口,又说,“思龙,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别再让你爷爷操心啦。”说完,就像做错了事一样,低眉喝汤。喝得悄声细语的。顿时,一桌子就静了。
徐思龙一点也不含糊,没仨月就把媳妇娶到家里来了。闺女是徐三娘的远房侄孙女。
徐思龙领着媳妇回门那天早上,先到了爷爷的屋里,说:“爷爷,好爷爷,我的好爷爷,”徐老汉装没睡醒,嗓子眼儿里特别响,直到孙子挠胳肢窝了,才装蒜一样睁开眼睛,说:“都大人啦,还胡闹。”
孙子揪揪他的耳朵说:“徐三娘在家哭哩。”
他说:“放屁,”可是,他却撑起身子穿衣裳,“把我夜来留的那几碗菜送过去,”搂着孙子的脖子说,“让你娘热一下,她岁数也大啦。”
没过几天,孙子当着全家的面,说:“干脆把徐三娘接过来一块儿过。”他趴在爷爷耳朵上说,“人家也是老人啦。”
“滚一边去,胡扯扯。”徐老汉说。
一桌子人都没了声音。
徐老汉觉得有些害羞,把一块豆腐含在嘴里,支支吾吾地说:“我老糊涂了。”吧嗒吧嗒嘴,冲着儿子说:“你那买卖就成天价这么忙,嗯?”
儿媳妇有些听不懂,说:“爹,你这么大岁数啦,就别再操心啦,实在不愿意让徐三娘过咱家来,你上她家也行。”
孙子媳妇把筷子尖儿翻来覆去地嘬摸。
徐三娘还是进了徐老汉的家门儿。他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徐三娘因为这句话恨了他二十好几年。
四代同堂的日子也就过了大半年,徐三娘就老了。
徐老汉的脸却更光滑了。他跟孙子说:“把徐三娘埋得离你奶奶远远地,别让她俩打架。”
徐三娘老了才仨月,就是冬至了。徐老汉早早地起来,破天荒地用盐水漱了漱口,咕咚咚地把孙子媳妇沏好的一碗鸡蛋喝了,咳嗽两声,就要出门。
徐老汉自从过了六十大寿,除了下雨天之外,每天早晨都要背着粪筐头子沿着村里的地转悠一圈。拾粪是副业,他说:“主要是锻炼身体。”
人们都知道他是为了徐三娘。
那年冬至那天邪了门儿的大雾。
孙子媳妇说:“爷爷,今儿就甭出去啦,外边雾大得啥也看不清,别再跌到沟里去。”
“就那些道,我闭着眼都跌不到沟里去,放心,没事没事。”黑大影里他看见孙子媳妇捂着嘴,胸脯起伏,就又说,“我还等着看第二个重孙呢。”说完,就哈哈笑着背起粪筐头子出了家门儿。
孙子媳妇掩门时,呕呕了两声。
雾太大了。徐老汉不知怎的就想叫一声,就运足丹田气嚷了一嗓子。大雾把那声嘹亮的喊声闷进了他的嗓子眼儿里。快到徐家坟时,他又来了兴致,这回嚷了两声。声音还是让大雾闷进了他的嗓子眼儿里。他就骂了一声:“你这俩臭娘们儿甭急,急也没用,就我这身子骨,还早着呢。”声音还是在嗓子眼儿里打转悠。他索性使劲儿咳了咳嗓子,吐了口唾沫,哼起《李二嫂改嫁》里的小曲来。哼着哼着,他就听见不远处有轰牛的声音:“大早晨家,出来溜溜吧,就光知道拉屎。”徐老汉停了哼小曲,把肩上的粪筐头子向肩上耸了耸,侧着耳朵细听,“还要不要脸,嗯?”徐老汉听到牛拉屎的声音。他赶紧往前走,气儿喘得就有些不匀了。可是,他跟着声音走了许久,也没看见一摊牛粪。他有些生气有些纳闷儿,说:“谁家的牛,是拉屎还是拉大雾?”
这时,前面响起了笛子。那个好听啊,他没听见过。就车丢车丢往前跟着走:“我就不信,今儿早晨我就拾不着你一摊牛粪!”
哞哞哞的三声,他觉得老牛是在气他,悠扬的笛声也在气他。
慢慢地前面就有些发红,徐老汉明白雾要散了,他又嚷了一嗓子:“前边赶牛的,你就是赶到天边,今儿个我也要拾到你一摊牛粪。”
“哈哈哈,”笛声灭了,笑声清脆,“老徐,可别吹牛,有本事你就追过来。”
徐老汉比牛还犟,脚下就加快了步点儿:“谁要是拐弯谁不是人!”
雾突然散了。徐老汉看见远远的云彩上有一个牧童赶着—头老黄牛。
“你给我站住,你俩爬那么高我怎么跟得上?”
笛子声又起。
徐老汉气得没法没法的,抡起粪搂子就追过去。
他觉得脚下有些软。低头,海水那个蓝咧,他没看见过。再抬头时,他觉得那个蛋黄一样的太阳有些烫心。
他张了张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牧童和老黄牛在远远的海岛上,一个仰着头吹笛子,一个低着头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