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嫂这几天一直没睡好,半夜里总会被自己笑醒了。
马大嫂实在是太高兴了,她恨不得让马家庄的人都知道自己要进城。进城干什么呢?进城看儿子,看马上要过门的儿媳妇。
在这之前,马大嫂难受了好几天,因为她心里正烦着呢。
这些鱼啊肉啊的都臭了,兔崽子咋还不把儿媳妇领回来?马大嫂心里骂的兔崽子就是自己的儿子马小刚。埋怨归埋怨,马大嫂不能说,她怕丢人,因为自己前些天去犁沟乡赶集的时候,就跟街坊邻居说了,要去买鱼买肉,等儿媳妇回家的时候做酒席。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买来的东西都腐烂发臭了,她的心里边也越来越不得劲。马大嫂不是心疼那几个钱,如今日子好过了,就是没这些东西,杀只鸡宰只鹅还是很简单的。所以马大嫂听见大鹅“嘎嘎”直叫的时候,几乎是踹开了房门一步冲进了院子,她朝着大鹅的身上狠狠踢了一脚,气急败坏地骂:畜生,你叫唤什么?早晚把你宰了算完! 马大嫂,这是谁招惹了你,让你发这么大的火?村长站在院门口探着头向院子里张望。
马大嫂又撵上大鹅踹了一脚,才招呼村长进门:大兄弟,没啥,心里面堵得慌!来,来,快进屋。
村长笑了笑说,不啦,不啦,我还得去乡里开会,我就是顺路告诉你,大侄子来电话,说这几天忙,不回来了,让你进城看儿媳妇呢。
忙,忙,就知道忙,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忙了些什么!眼瞅着村长走远了,马大嫂的心里还是一个劲儿地犯嘀咕。
想得倒挺美,哪儿有婆婆去见儿媳妇的?祖上还没这规矩呢。不行,不能去,要让兔崽子老老实实地把儿媳妇领到跟前,我正儿八经地相一相,配不上的话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应这门婚事。这个念头也只是闪了一闪,马大嫂见过儿媳妇的照片,而且马家庄的女人们几乎都见过儿媳妇的照片,没有人不夸儿媳妇长得俊,她们都说自己有福气,找了城里娃做儿媳妇,可以进城住大楼房享清福了。
可不是吗?兔崽子捎信让进城,这是天大的喜事,我在这里赌什么气?马大嫂的精神头一下子又上来了。她把刚和过面的手朝围裙上擦了擦,又解下围裙挓挲着手奔着村头的老槐树一路小跑过去。
马大嫂知道,这个时候老槐树下的人最多,马家庄的女人都在那儿,有绣花的,有择菜的,还有纳鞋底的,看孩子的。马大嫂现在就要让她们知道,儿子让自己进城,进城去看自己的儿媳妇。
马大嫂一直这样,从儿子当兵走了以后,她就喜欢去村口的老槐树,因为在那里,她能第一时间碰到邮递员,第一时间拿到儿子给自己写的信、寄的东西,第一时间听到街坊们夸儿子有出息。的确是这么回事,每次听到那些夸奖,马大嫂都会在嘴上骂:狗屁啊,那个兔崽子如果能出息,你们谁家的孩子都能当知府,当县太爷!嘴上虽然这么骂,但马大嫂心里却早就乐开了花。
马大嫂大字不识一个,她只是从戏文里知道,知府和县太爷是很大的官。马大嫂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能当官,即便是儿子来信说自己当了排长,她也没当回事,后来村长告诉她你儿子是咱村出的第二个军官,她才模模糊糊地想起在打鬼子的电影上看过,排长好像是个官,可是这两年怎么不放电影了呢?兔崽子小的时候最喜欢看电影,还喜欢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找个玉米秸插上几个小棍当冲锋枪。兔崽子小时候可没少闯祸,天天自封司令带着一群孩子打鬼子,打烂过小学校的窗玻璃,放走过别人家栏里的猪,还踩烂过园子里刚发芽的菜苗。兔崽子真没少挨他爹的揍。
想到了这里,马大嫂的步子又放慢了,她忽然想起,男人打去年冬天得病到今年春上入土,她一直没跟儿子说。不是她不想说,是男人不让说,男人闭眼前交代过,说儿子在部队干大事,不能让孩子分神。给男人送殡的时候,马大嫂想让儿子回来,马家的独苗不回家,街坊邻居不嚼碎了舌头?马大嫂最终还是听了男人的话,大半辈子了,马大嫂只听自己男人的话,管那些街坊邻居怎么说。
马大嫂一想起自己的男人,就决定不去村口的老槐树了。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老得昏了头,这之前居然没想过儿子回家会见不到自己的爹。这桩心事把马大嫂心里的高兴劲全都搞没了,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里走。
马大嫂的心里乱极了,她既想马上见到自己的儿媳妇,又不敢见自己的儿子。
马大嫂开始生自己的气了,早点把男人死去的消息告诉儿子多好。
马大嫂看着屋子里的相框,男人和儿子都在照片上朝着自己笑,看着看着,马大嫂就掉泪了,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眼泪,越擦泪越多,越擦泪越多。马大嫂奇怪男人死的时候自己都没哭过,这会儿咋就哭上了呢。
对着相框流了半天泪,马大嫂的心里又亮堂了起来,她决定还是先进城,见了儿媳妇再说。
马大嫂的心里一亮堂,手也跟着利索了起来。她翻出给马小刚纳的鞋垫子,心里念叨,穿上娘做的针线活再难的路也好走。她又找出给马小刚晒的地瓜干,心里又念叨,吃了娘做的小零食心里再苦嘴也甜……马大嫂把所有想带给马小刚的东西收拾熨帖了,才想起该给自己找一件像样的衣服。马大嫂翻出了儿子给自己买的所有衣服,穿上又换下,换下又穿上,她实在是搞不准哪件更合适。马大嫂想,进趟城真麻烦,都说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可我如果穿得不得体,儿子不嫌弃,儿媳妇嫌不嫌?亲家公亲家母嫌不嫌?
马大嫂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天,就是定不下决心啥时候进城。她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了村长:大兄弟,你还是给你大侄子打个电话吧,你跟他说,我不进城了,等他忙完了再把儿媳妇带回来。
马大嫂,你这是整的什么景?村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寻思着也不差这十天半个月,我要真进城了,家里的鸡啊猪啊谁来喂?园子里刚种的白菜萝卜谁来浇? 马大嫂的话还没说完,村长就乐了:你可真是穷讲究,以后就是城里老太太了,几个禽畜几垄菜地还看在眼里?
老人不都说嘛,破家值万贯呢。
快别叨叨了,还是抓紧进城吧,再不去还不得把你急疯了?家里的事儿你放心,我搭把手就替你照应了。
村长的话让马大嫂吃了定心丸,她恨不得立即进城见到儿媳妇。
说起来也怪,前几天马大嫂睡不好是在梦里边被自己乐醒的,这回真要进城了,她反倒一整宿都合不上眼了,直到天亮的时候才偎在床头打了个盹。
鸡叫了两声,马大嫂就躺不住了,她拿起梳子蘸上水,把花白的头发梳了又梳,一直梳到了天放亮,才点起炉灶烧火做饭。屋顶的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马大嫂已经喂完了猪、喂完了鸡、喂完了鹅。刚放下盛鹅食的铝盆,马大嫂又想起忘了一件事,她匆匆忙忙地跑到里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土罐子,里边是腌好的咸鹅蛋,儿子最好的就是这一口,黄澄澄的鹅蛋黄,咬一口就淌油,香喷喷的。马大嫂还没来得及想象儿子见到咸鹅蛋的贪吃样,就闻到了一股子糊味,锅里的水烧干了。马大嫂又慌里慌张地掀开锅盖,加水煮鹅蛋。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老了,真的是老了,过去这些营生闭着眼都能收拾妥当,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
马大嫂坐着村长的手扶拖拉机到乡里的时候,屁股已经颠得没了知觉,但她头脑很清醒,自己离儿子越来越近了。
村长帮忙截下了一辆进县城的公共车,把所有行李搬到了车上,又专门嘱咐马大嫂:大侄子的地址和电话记住了吗?
马大嫂微笑着点点头。
钱啊什么的收好啊。
马大嫂又微笑着点点头。
到了以后,让大侄子给我来个电话,我们也好放心。
马大嫂还没来得及点头,车屁股就冒出一股烟开跑了。
车慢慢悠悠地在山路上爬了起来,马大嫂依着村长的话,找出了写着儿子地址和电话的字条,马大嫂不识字,但马大嫂觉得字条上那些勾勾丫丫的东西很亲切,像儿子小时候调皮的笑脸一样可爱。马大嫂又依着村长的话,把兜里的钱拿出来,放到了衬衣贴胸的口袋里,她紧紧地捂住自己干瘪的胸,居然想到了儿子小时候抓着自己的奶子吃奶的样子。马大嫂羞红了脸,她瞪大了眼朝周围的人看了看,仿佛别人都看透了她的心思。
车子终于晃到了县城,马大嫂搬下自己的行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冷风一吹,马大嫂又想起一件事,她提起自己的包裹进了车站里的公话亭。
闺女,你帮我给儿子挂个电话。马大嫂低头伸展开手里已经攥湿了的字条。
女孩剔着指甲扬了扬眉,细声细语地说了句:长途六毛,市话三毛。
城里的女娃说话的声音就是真好听,模样长得也真俊。马大嫂心里这么想着,就把字条递给了女孩。
女孩的脸色“唰”的一下变了:哎呀,这么脏!说完,就把公用电话推到了马大嫂的面前:自己拨,自己拨,没看到我这正忙着吗?
马大嫂的火气一下子从心底冒了出来,她忽然想起家里养的那只“嘎嘎”乱叫的大鹅,声音真难听,长得也真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马大嫂绝对不能说出来,她还得让人家帮忙打电话。
兔崽子,是我,你妈啊。
妈,你坐几点的车到啊?我算好时间去接你!马大嫂捧着电话几乎感受到了儿子“噗噗”地向自己的耳朵边吐来了热气。
我还没买票呢。
咋还不买?快买车票告诉我哪班车,我接了你就带你去看房子!妈,我告诉你,我和你儿媳妇贷款买了套大房子,专门给你们留了个房间,等我装修好了,就把你们接过来,咱一家子一块儿住,你也好早点抱孙子。妈,你快去买车票,现在就去!
马大嫂几乎想摔掉电话,她抬高了声调训儿子:兔崽子,催什么催?寻死啊,不就是买张车票吗?兔……马大嫂还没把嘴里的话说完,就瞥见公话亭里的女孩朝她翻了个白眼,她气呼呼地摔掉电话,迎着女孩的白眼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心里想,刚才没细打量,这娃真是没法看,眼圈蓝瓦瓦的跟吊死鬼一样,嘴唇红兮兮的跟吃了死孩子一样!
马大嫂终于上了车,车上的乘务员拿起话筒说,各位乘客上午好!欢迎乘坐本次班车,本次旅途预计一个半小时……
乘务员又叽里呱啦地用英语说了一通,马大嫂当然听不懂,但她还是从乘务员笑眯眯的眉眼里和甜丝丝的声调里,感受到了城里女娃跟马家庄那些女娃的区别。马大嫂的心情一下子晴朗了,她这才发现肚子已经“咕咕”地叫了起来,饿了,得吃点东西了,早晨把一锅饭烧煳了,也没正经吃,现在该找点东西填补填补了。
马大嫂这么想着就从包裹里摸出了干粮和咸鹅蛋,她咽下一大口,听到喉咙里发出了“咕隆”的声响,就乐呵呵地想,兔崽子刚才在电话里说,让我搬到城里住,那城里能养鸡种菜吗?下次我得把马家庄的那个土罐子带进城,给兔崽子腌鹅蛋,鹅蛋一定得腌好,黄澄澄的鹅蛋黄,咬一口就淌油……马大嫂又把咸鹅蛋塞进了包裹里,她不舍得吃,她要把它带进城,兔崽子就好这一口呢。
马大嫂又咬下一大口干粮,咀嚼了大半天,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了“咕隆”的声响,才乐呵呵地继续想,兔崽子让我抱孙子,我得给孙子缝个红肚兜,再缝双虎头鞋,孙子能有多重呢?长得随兔崽子还是儿媳妇?都说男娃娃随娘女娃娃随爹,儿媳妇长得俊吗?
马大嫂乐呵呵地啃了一会儿干粮,也乐呵呵地想了好大一阵子,她现在开始嫌车跑得慢了,她恨不得马上见到儿媳妇。马大嫂忽然觉得给兔崽子打电话的时候好像忘了一件事,忘了什么事儿呢?马大嫂愣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电话上没说明白,该让兔崽子把儿媳妇带到车站,兔崽子见不见无所谓,身上长几根汗毛闭着眼都能数得清。
马大嫂又低头打量起自己的衣服,她用粗糙的手摩挲着衣襟想,儿媳妇不会嫌弃吧?要嫌弃了还让我看孩子哄孙子吗?孙子一定跟兔崽子小时候一样淘,兔崽子是随了谁呢?男人一辈子都很本分,马大嫂的心倏地凉了半截,男人的事儿该怎么跟兔崽子说?兔崽子会怪我吧?一定会怪,那兔崽子不蹦跶真是见鬼了呢。如果敢蹦跶我就狠狠踹他一脚,就像踹那只没事就“嘎嘎”乱叫的大鹅一样。不能踹,不能踹,踹坏了大鹅没法下蛋,兔崽子就吃不上那一口了。
马大嫂想到这,又从包裹里摸出一个咸鹅蛋,她盯着鹅蛋出神,一直到车子来了个急刹车,鹅蛋碰到了自己的头,她也没觉得疼。
乘务员又拿起话筒说,旅客朋友们,前方发生车祸,大家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是什么意思?马大嫂没多想,因为她已经看到了一辆大红色的车,车的样子很眼熟,那些忙忙活活的人穿的衣服也很眼熟,马大嫂记得儿子寄回家的照片里有这样的衣服这样的车。
兔崽子这会儿在忙什么呢?也跟他们一样忙?肯定忙,不忙为什么不带儿媳妇回马家庄呢?多亏没回马家庄,要不男人的事儿还真不好交代。想过这些,马大嫂的心里又敞亮了。
马大嫂就这么容易满足,心里一满足,她就目不转睛地看那些跟儿子穿一样衣服的人,一个一个真精神,他们肯定跟兔崽子一样也爱吃咸鹅蛋,马大嫂忽然想,应该把这些鹅蛋分给娃娃们,这个兔崽子准保乐意,他向来都是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
还没等马大嫂摸出包裹里的咸鹅蛋,车就开了,马大嫂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握着鹅蛋冲娃娃们摆手。
车子终于到站了,乘务员帮马大嫂提下了大包裹,马大嫂的脚一落地,就觉得头有些眩晕,马大嫂一屁股坐在包裹上,心里想,老了,老了,真是老了。
马大嫂盯着眼前粗粗细细的腿歇了一气,才想起忘了告诉儿子马小刚自己坐的是哪班车。字条呢?记了儿子电话的字条呢?马大嫂把浑身上下的衣兜都翻了个遍,又把盛干粮和鹅蛋的包裹也翻了个遍,那字条怎么就自己长腿跑了呢?马大嫂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
马大嫂的目光开始在人群里搜索,有那么几次都要喊出声了,她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不能在这傻等,我得自个儿去找,我得让兔崽子还有儿媳妇都知道,他这个农村来的娘也是好样的,不就是找个人吗?多大点事儿?在马家庄咱怕过啥?马大嫂主意一定就信心十足地出了车站。
马大嫂抬起了左脚又放下了,想迈右脚又感觉不对,眼花缭乱的车让马大嫂犹豫着不知到底该迈哪只脚。马大嫂细细地端量起路上的车,都闷着头冒着烟,就是没看见眼在哪儿,车的眼长在哪儿呢?别说,马大嫂还真看出了门道,她发现城里人跟乡下放羊一样,都是一群一群地走,她瞅准了机会,跟着一拨人走到了马路对过。
马大嫂顺着路边的店铺,一家一家地问:认识马小刚吗?我儿子,在这城里当兵,穿红衣裳戴钢盔帽……马大嫂比划了半天也没人知道她说了些什么,谁能听明白呢?哪怕说个灭火人家也知道要找的是消防兵啊。
一路下来,马大嫂真的觉得累了,高楼大厦的缝隙里刺来的几缕阳光,晃得她心里也跟着慌了起来,再把脚踩到地上就有些轻飘飘的不那么真实了。
马大嫂把包裹撒到了地上,摸出了干粮,想了想又摸出了一个咸鹅蛋,她攥着鹅蛋重重地朝路边的电灯杆上磕了两下,把扒下的鹅蛋皮扔在地上,跟着又上前跺了两脚,她轻轻咬下一口,心里骂:兔崽子,我这就把你最爱吃的给吃掉,看你娘能不能狠下心。马大嫂又吧嗒吧嗒嘴,很生气地对自己说:我这就回马家庄等着你,让你再跟我躲猫猫,你敢进门我就打断你的腿,我才不管儿媳妇怎么想!
熟悉的炊烟把马大嫂的目光又拽到了天边。 马大嫂坐在山梁上望着山窝窝里的马家庄,心里又七上八下了:兔崽子这会儿在城里肯定着急了,儿媳妇也该埋怨我了,嗨,老了,老了,老糊涂了,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马大嫂一点都没糊涂,她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才蹑手蹑脚地走进马家庄,在经过老槐树的时候,马大嫂又在心里盘算:赶明儿见了街坊邻居该怎么说?听着老槐树在风里沙沙直响,马大嫂自言自语:管他呢,先回家,怎么着咱也算是进过城了。
这天晚上,马大嫂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安稳觉。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