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琴

2013-12-29 00:00:00安庆
当代小说 2013年5期

第一次听到她的口琴是一个雨夜。雨幕里绕过来一丝口琴,仔细听,原来就来自他的隔壁。隔壁叫汪小竹,老塘镇的档案员和打字员。

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去敲了汪小竹的门。他是第一次进汪小竹的房间,他来老塘镇政府不久,还不算熟,和汪小竹也还保持着一种距离。他看到了口琴,装在盒子里,很规矩地搁在桌子的一角,遮住口琴的是一小盆文竹。他盯住文竹,文竹后边的口琴,靠近口琴的墙壁上是一幅仕女图,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他来汪小竹的屋里是想看到口琴的,但他忽然说出的一句话是,汪小竹,吹一曲好吗?汪小竹被这个唐突的问题愣住了,不仅仅是愣还有些诧异,这个平常很少和自己接触,即使住在隔壁也只是相视打个招呼的朱小马怎么突然想到要听她吹琴?他难道看到了什么?她的心突突跳起来,下意识地去摸口琴,文竹细小的枝叶被带动的风翕动。她停下来,朝胸口抚去,那里仿佛正在跳出的是一段琴声,是她半夜时候的独自倾诉,是生怕打扰别人让人听到的口琴。就像她在少年时代的一段时间偷偷地买了一支口红,常常只在半夜抹在唇上,悄悄地照着镜子,又在天明把口红抹掉。她有一种恍惚,这个唐突的朱小马为什么要来听她吹琴,为什么奔口琴而来。停了一阵,心口的跳有些平稳,外边的雨声停了,朝窗外看一眼,春天的葡萄已经返青,结出了细小的花苞,冬青在甬道边蓬勃了。

她说,朱小马,我白天不吹。她说了这句话又吓自己一跳,为什么要说白天不吹,自己的习惯啊。

朱小马像较了真,要执拗下去,他忘记了以前的生疏,生疏中的矜持,有点得寸进尺,咄咄逼人,说,那我今天晚上来听。说完了扭身,似乎约定了,板上钉钉了,就等着黄昏来临。他不知道一个女孩的情绪,乐器的吹弹是要看心情的,有时恰恰要心情很坏,心绪很乱,要靠音乐来抚平,来平静的。所以汪小竹脱口而出,我是有情绪时才吹。

几天后,朱小马才又听见了口琴声。他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他都等得有些急了。琴声徘徊,像雨空的燕子,轻轻掠过濡湿的草地,沾湿翅膀,迷茫地穿过雨幕。他起来敲门,天上的星星告诉他一个夜晚又过去了大半,东方慢慢地透出一层黎明的曙光。门终于开了,汪小竹头发披散,有一种懒散的媚,疲惫,眼里包含一种迷蒙,深夜的寒气使朱小马打了个冷噤。

这么晚你敲门合适吗?

朱小马这才感到,他又一次唐突、冒犯了。他有些窘,说,我,我又听到了口琴。

对不起,打扰了,我以为这么晚不会有人听到。

我听到了。

我不是要打扰你。汪小竹抬抬头,带着一种歉疚。朱小马看她的屋子尽力地封闭着,窗帘拉得很紧,岂止是紧,又用图钉摁在了墙上。乐声却是挡不住的,从小缝小隙挤出来,丝丝缕缕,如山涧泉水。

对不起。汪小竹说。

不是,你不用,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晚吹,你梦呓,失眠吗?哦,我又冒犯了。

汪小竹说,有些事你不知道。

哦,那……

汪小竹说,我做恶梦!

哦,他马上止住她。不要说,我妈说过,太阳出来前不要说梦,或者不说,把它憋回去。

不说!

汪小竹并不想马上撵朱小马走,她悄然把口琴放好,依然在小盆的文竹后。抬起头,深夜的静给了她一种听和倾诉的欲望。说,你不想走,我们谈谈吧。

双方都没有预料会在这样的时间有一次交谈,可能是太静的夜给了他们欲望,机缘往往就这样开始的。汪小竹的谈话和音乐有关:我们家从爷爷那辈开始,都有几个吹口琴,会其它乐器的。我爷爷、奶奶都喜欢口琴,我是从小听爷爷奶奶的口琴长大的;小时候他们哄我、逗我用的都是口琴,我不高兴他们一直在我的耳边吹,我竟喜欢上离不开了。她情不自禁地又拿出了口琴,文竹的叶子在灯光下悠动。她仿佛沉入更深的回忆,时光从眼前飘然而来,看出来回忆对她的温馨。她像自语,音乐有时候真好,可以疗伤。那句话被他抓到了,疗伤,他有过体验,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一年母亲住院,他刚高中毕业,同病房一个病号,一个看起来颇有气韵的女人,她女儿每天在床头给她吹一段口琴,给她吃过了饭,或者在给她吹以前,女儿独自去医院的花架下,手里抚摸着口琴,悠悠地吹。琴声渗进花叶,在风中悠荡,往远处飘。其实他就是那时候爱上了音乐,让他郁闷的生活有了阳光,尽管那女儿的口琴有一种压抑。朱小马对汪小竹叙述着,在她母亲病重离开世界的前一天,她一直都在吹着,在母亲最后的时刻,她一只手攥着母亲一只手擎着口琴,含着热泪;整个病房都被她的琴声打动。汪小竹又一次拿出了口琴,把口琴放在唇边,做着吹奏的动作,沉浸,矜持着。她的眼前是爷爷、奶奶的面容,她轻声地说,在爷爷和奶奶相继离开我们前,我也是这样拉着他们的手吹,我们全家所有喜欢吹口琴的人都在吹,简直是一场口琴的演奏会,我的叔叔在一旁轻轻地拉着二胡,我们就这样送走了爷爷,又送走了奶奶……

朱小马看了看汪小竹,汪小竹好看纤细的手抚着口琴,眼大大的,看得很远,旁若无人,她沉在了回想中。停了好大一会儿,她说,在我们家的那个胡同口有一个维修乐器的店,很小一片的店,是我们家开的,整天都是试弹试吹的乐器。我们胡同的左侧,有一个小窗口,专门维修钢笔的,生意清淡,但还有生意,还有人守着。汪小竹的话使他如临其境,想着有一天会去那个胡同,在胡同口听乐器声。

朱小马想问她为什么要在深夜才想起吹琴,打住了。汪小竹抚着口琴,卧在床头,像要睡着了,他把门悄悄带上退了出来。

这以后朱小马和汪小竹接触多起来。朱小马借一次进城,给汪小竹买了一把新口琴,包装朴素典雅,沉甸甸的,和口琴放在一起的是一本经典乐曲的书。汪小竹看了看,道了声谢,脱口而出的是,其实,有时候我不想吹。朱小马已经知道,音乐需要的是一种情绪。他坐下来和汪小竹翻看那本经典乐曲汇集,他们又谈到音乐对自己的影响,朱小马说到在他母亲住院期间接触的另一个二胡手,口琴一家走了之后,他觉得少了什么,他内心对音乐的热爱已被唤起,他买了把口琴悄悄地学吹,他知道自己吹得不好,但可以借助表达自己的心情。一天晚上,他听到了二胡声,在医院家属楼的阳台上。月光淡淡地洒过,隐稳约约一个孤单的人影,他走过去开始接触那个叫李潇阳的青年,他被低婉、厚重的二胡声震住了,就是从李潇阳那儿他听到了《江河水》、《二泉映月》、《良宵》……他说二胡让他获得了更大的震撼,知道了李潇阳的孤独。李潇阳告诉他,他们家是从东北过来,父母都在医院工作,他少年时代的二胡在老家那个地区获过大奖。母亲住院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成了李潇阳的知音,夜晚的二胡声安慰了他一段心灵的时光。

那个阳呢?现在怎样?

朱小马说,我打听过他的消息,现在是一个音乐团队的二胡手,在很多场合有他表演的二胡独奏,我真想有一天能去看他们的一场演出。

他们都被沉浸了,忘记了夜已经很深。

真有机会把我带上吧。

真的么?

真的!

朱小马握住了汪小竹,触到她指尖的一层细汗,暖暖的。

朱小马还是知道了汪小竹的事,知道了为什么半夜会有沉郁的口琴声。这一切,可能是基于他的留心。那天夜晚,听见汪小竹的门吱扭响了一声,声音刚落下时他拉开了门,在夜色里他看见一个身影,灯光在视线里扑朔迷离。他发愣地站着,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走上去,在一瞬间他抑制自己,抑制住了唐突,他只是紧紧地抓住门帮。夜风吹拂着门外的冬青,走廊上谁晾的衣裳在风中柔动。他等待着,预感着。终于那种低低的,有些抑制的、喑哑的声音响起来,是尽量压低的口琴,一丝丝穿过夜幕,从门缝里挤过来,尽管很低他还是听到了,抓住了。这让他相信了自己的猜测,原来就是这样的,他不知道那琴声是一种抵抗还是一种释放,还是如汪小竹所说是一种疗伤,对恶梦的一种驱散,抵触。汪小竹,原来是这样来利用她心爱的口琴,她是这样一个人吗?他冲进了她的房间,夜风把门随即带上了,窗外的麻雀叽啾地叫了几声。他在朦胧的灯光下站定,他看见了汪小竹。她手抠着口琴,低缓的琴声从她的唇间缓缓流淌,在夜色里滑行。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开始颤抖了,脚底下像是有一种地晃的感觉,他有些发颤地问,汪小竹,你就是这时候才吹口琴吗?

口琴声更低下来,低得如一股气息。

汪小竹,你回答我,好吗?

低得如气息的口琴声很长。

朱小马等待着她吹奏的结束,煎熬着他的耐心。就在这等待中,他在试图理解汪小竹的幽怨,直到朱小马跺了脚,说,我去找他。口琴声才戛然而止。他看见放下了口琴的汪小竹抬起头看着他,向他伸出了手,向他摇头。慢慢地吐出一句话,你不用管,我不让你管。他看见汪小竹闪亮的眸子,仿佛在乞求着一个深夜的拥抱,要找到一种胸怀,一个依靠。

用另一种方式好吗?

你说。

我抱抱你。

朱小马可能不知道,正是这一种方式,这一个抱,在深夜温暖了一女孩儿。

汪小竹像要睡着的样子,喃喃地,朱小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不是坏人,不是,不是,是,是我很矛盾。

朱小马捏着她的手,她的手里还抓着口琴。

汪小竹不知道朱小马开始盯梢了。

也不能算是盯梢,也许只是下意识。他不希望听到夜半的口琴声,但又有一种期望,他在夜里开始睡不踏实,在心里想着汪小竹是不是会受委屈。他有时捧一本书在床头看,看着看着睡着了,迷糊了,手上的书滑到了枕边,在书滑落时倏然醒来,他侧耳听着隔壁的动静,谛听着是不是有口琴声,听着窗外有没有什么异常。昨天或者前天的白天他去档案室找一个资料,他找到了没有离开,汪小竹把头低了低,说朱小马,你还有事?朱小马想起那小盆文竹,文竹后的仕女图,文竹和图画间的口琴,口琴放的地方,似乎随手可以拿到,可以一吐心中的郁闷,表达心中的感觉。他笑了笑,说,汪小竹,你不能白天吹口琴吗?汪小竹说,我打扰你休息了吧?不是。朱小马说,你看白天有白天的明朗,阳光穿透云层,照彻一切,多好!你就坐在透过阳光的窗前,好美的场景啊。

汪小竹说,我吹过,在阳光里吹过,怎么会没有吹过呢。这样说着好像丝丝缕缕的阳光照射在她红润的唇上,穿过口琴的缝隙,纤细的手指拨动着。可是,我说过,音乐、乐器要随人的情绪,有时候我觉得爱乐器的人慢怠了乐器,包括我的口琴。

朱小马说,其实有时候我也想吹,可好几年不吹了,有时想起口琴就想起我妈在医院,想起拉二胡的李潇阳,现在是一想起口琴就想起你了。

汪小竹说,你坐下说吧。

朱小马摇头,不了,办公室还等资料用。

唉,那个李潇阳你打听了吗?我倒是真想和你去听他的演奏。

我会再问。朱小马说。

朱小马把林镇长拦在了门外。不是拦,是朱小马恰巧把一盆冷水往外泼,泼在了他身前,溅了人一身,朱小马隐约中看见身影往前倾倒,又哎哟一声。朱小马听见了声音,赶忙过去了,小心地扶起来,定睛看去,哦,原来是林镇长啊。朱小马赶忙又把林镇长往他的屋里搀,说,对不起,我给你擦一擦,进来洗一下啊。林镇长欠起身,不好意思地打着哈哈,说,没事,我回去洗。朱小马又道了歉,说林镇长你查夜啊?林镇长说,睡不着,我院子里转转。

汪小竹第二天知道了。其实当时她就知道了,她屏住呼吸在屋里听,她只是没有出来。她不好出来,她觉得好难堪,她的手里握住口琴,好在事情只是几分钟两个男人处理了。第二天清早起来,那盆水的痕迹还在,水汽被夜风吹干了。两个男人处理结束,汪小竹又把口琴放在唇边。她知道林镇长是对自己有想法,这个年轻的镇长还有羞涩,有底线。不像原来的镇长罗大山厚颜无耻地对机关的女人下手,最后被告到了县里,带着处理调到了一个小局当了副局长。他不是坏,只是她对他没感觉,她不想找镇长,让别人说自己傍靠山。而这些事情不好对朱小马解释。

那件事过后,朱小马隐隐觉得,他要离开汪小竹的隔壁了,或者会被派到另一个工作环境里去。他有一把口琴,在一个夜晚他悄悄地拿出来,他没有吹,放在唇边做着吹的动作,如果真换了地方也许会吹。一个夜晚慢慢地过去了。

果然,朱小马被派到了老塘镇林场。同时调整的还有几个所站,包括政府办,人大办,工业办等,朱小马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个和他年龄相当的年轻人被派到了养殖场。汪小竹没动,一个女孩子在档案室是最合适的。朱小马在宣布的当时愣住了,朱小马想说我不去,我要保护汪小竹,我还在办公室。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正是坐在他身边的汪小竹。他没有想到汪小竹会站起来,说,让我也去林场吧,我学的就是农林,而不是档案管理。会场上的目光刷地照过来,朱小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汪小竹这话等于把她和他的关系挑明了。他感谢地看着汪小竹,他真的想当场给她一个拥抱。主抓机关的副镇长任英岚适时控制了场面,说,研究好的,大家听从安排,有不合适的以后再说,汪小竹,你不是去档案学校进修过吗?散会!

朱小马要去林场报到了。

去的前夜,汪小竹主动来了隔壁,她手里握着口琴,口琴擦得铮亮。汪小竹楚楚地站在朱小马的屋子里,眼大大地看着朱小马。朱小马在收拾行李,一箱子的书竖在地上,诉说着不舍。朱小马停下,两手交叉盯着汪小竹,眸子里有一种感谢和说不清的东西,机关里已经众说纷纭了,汪小竹在会上的话成为热议的话题。汪小竹的脸有些发烫,她把口琴放到唇边,说,朱小马,我今天给你吹一曲,你仔细听。微红的嘴唇翕动,眸子滚动,口琴声流淌着,流淌,淌出了细水和不舍,琴声时而悠扬时而低沉。朱小马愣愣地听着,月亮静在窗外,夜鸟停止了鸣啾,窗棂贴上了几只麻雀。汪小竹似在等待,朱小马终于把汪小竹抱住了,在这个春夜,口琴声止了。朱小马低吟似的,小竹,谢谢,我谢谢你……汪小竹伏在他肩头,声音同样很低,像鸟儿喁语,朱小马,小马,知道我为什么要公开要求和你去林场吗?朱小马!你懂吗?

我懂,小竹,我懂。

我会去林场看你。

我也会来看你。

我去给你吹口琴。

你一定保重,小竹。

他甚至说了一句,你要知道防人。

朱小马走了。

林场很大,朱小马没有想到林场这么大,在这个春天,林场到处放射着春天的气息,春意盎然,朱小马渐渐爱上了林场。林场正是一个姹紫嫣红的世界,他简直要感谢春天让他来到林场了。他给汪小竹发短信,春花烂漫,树摇鸟鸣,我喜欢上了。有时候人是带着一种心绪到一个地方或被迫去一个地方,达到的结果可能相反。朱小马很快发现自己真的喜欢林场,喜欢充满绿色充满生机的地方。林场有几百亩大,树林和花草一切都很旺盛。前几天他兴致勃勃一次次穿越林场,到庄稼地的远方翘首林场,和鸟儿打着招呼,辨别林子里的草和野花,找着能吃的野菜。后来他在这个春天列出了自己的计划,立志要干出点事儿,对林场先有一个统计和丈量,一周后他购置了工具开始行动,林场的周边长度和宽度,具体面积出来了。接下来他打算把林场的边界和所邻村庄有一个清晰的界线,这几年由于镇里没有对林场认真管理,周边农民不断地向林场延伸,甚至有砍掉边界树林占地的现象。他站在林场边,远望远处的田野,身后,浩浩荡荡的林子里林风伴着鸟鸣,他真的喜欢上了林场。他不断地给汪小竹发着短信,述说他的发现和心情。他把关于对林场边界整理的想法写了一份方案,回了一趟镇里,见到了林镇长。他住的房间还保留着,他走进去,想到了汪小竹的琴声,汪小竹悄悄站到他的身后,吹了一段新学的曲谱。他拥抱了汪小竹,他向汪小竹诉说他在林场的新奇,那些花木对他的诱惑,说只是在静下来时特别想她。汪小竹抓着他的手,仿佛离开更增加了彼此的思念,拉近了距离,说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去林场,我该陪你过去,你等着,朱小马,或许有这一天。

分手的时候朱小马本来想问一句,林镇长又来听过口琴吗?他后来只是更紧地又攥住了汪小竹的手。

镇里派人来解决了边界问题,林镇长也往林场来了几趟。有一天,林镇长临走时去看朱小马的住房,看了朱小马炒的野菜。尝了几口,有点羡慕地看着朱小马,对朱小马说,我们让你来对了,朱小马,我们也许应该找个机会谈谈。

朱小马摸不着边际,难道还想谈那盆水吗,他有些心不在焉。朱小马后来想说,林镇长,你应该在林场里多走一走,我还有很多思路想对你说。想了想,他止住了。他想自己的调查还在进行之中,思路也许还不成熟。

朱小马开始对林场树种和花种做实地的考察,他不想整天坐下来单调地听林风鸟鸣。他越往下调查,越感受到了趣味,整个春天里他都沉浸进去了,每当有一个收获,他的调查有新的进展,他都按捺不住,给汪小竹打电话,在林子里狂喊。那一天傍晚,小南风悠悠地刮过来,他闻到了奇异的花香,他循着花香走下去,一直走了很久,走到接近一处丘陵,他看到了满片的白白的淡淡的灿灿开放的花,原来那是一大片槐林,藏在林场的深处,还没有到真正的花期,那满片的槐香已经吐露芬芳。他情不自禁地走进了槐林,他一棵一棵地查起了槐树,刺槐,国槐,大约是400多棵,这么好的槐花竟然被遗忘了。那一夜他几乎一直呆在槐林里,数完了槐树,他禁不住动笔,一泻千里写出了“塘北林场槐花香”。几天后这篇饱藏激情的文章在晚报发表了。他请来了城里的一位园艺师,到林场帮他辩认树种和林场里的花种、鸟类。十天后关于对塘北林场的调查整理出来,在那篇洋洋洒洒的调查报告中他列数了林场的一百多个树种,60多种花卉和近百种鸟儿。他把报告递到了镇里,提出了开发塘北林场,保护塘北林场的建议。他创作的激情被鸟语花香激活,关于塘北林场的系列散文在晚报、省报发表。塘北林场被城里的老人发现,他们慢慢地找到了林场,五月槐花满地开了,槐花的香气更加馥郁,林场的鸟语吸引了来林场寻找幽静的城里人。

那天傍晚,微薰的夏风吹拂着林场,考察归来的朱小马听见了悠悠的口琴声。他陶醉地听着,已经听出了是汪小竹的琴声。他寻找着,看到汪小竹坐在一片野花前,野花在她的琴声中舞蹈,是一曲优美动人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在她的琴声中月亮出来了,树林里洒满了淡淡的月光。他从兜里掏出口琴,在汪小竹的身后和着,好一幅琴瑟和鸣的动人画面。几天后,当汪小竹陪着朱小马走在林子里时,林镇长站在远处向他们挥手,场面开始显得有点尴尬,但马上被打破了。林镇长说,朱小马,我告诉你镇里的一个决定,汪小竹调到林场了!还有,通过了你的方案,你大刀阔斧干吧!镇里全力以赴。

喜悦即刻飞上了他的脸颊,林镇长脸有些微红地看着一对鸳鸯,汪小竹拉着朱小马。林镇长向前走了几步,说,朱小马,本来我们应该谈谈的,我想了想,用一封信代替。林镇长把一个信封掏出来,在透过林间的阳光里往高处举,可他看见汪小竹摇了摇头。汪小竹说,不用了,大镇长,朱小马的心比这林子还宽,你就好好支持我们在这林场干吧。朱小马想起不久前的一个黄昏,他坐在林子里忽然感觉林子里有口琴声,他到处找着口琴的来处,大声地喊着汪小竹,汪小竹,汪小竹,你在哪里?没有回应,他掏出他的口琴吹,想听到另一种口琴的回应。他放下口琴吹一种口哨,呼拉拉,鸟儿在林间飞,即刻落满了他的周围,树叶纷纷扬扬。他骑上车去了老塘镇,他没有想到汪小竹站在门口,似一尊剪影。他一下子抓住小竹,说,我听见了口琴声,可我找不到你,小竹,你好吗?汪小竹揽住他宽阔的肩,说,我知道,我感觉到了,我才在门口等你!小马,你想我了是吧。朱小马说,是。他一双手紧紧箍住汪小竹,说,你真的好吗?从小我在每一次想我的家人时,心里乱得都怕亲人不好。汪小竹说,我已经是你的亲人了吗?朱小马说,不容置疑。

他们进到房间里。汪小竹说,朱小马,让我好好看看你,你瘦了。

不,我没有!

可我看到你很满足,你喜欢林场。

对,我爱上了林场,觉得大有可为。

你好幸福。

小竹,你好吗?晚上还吹口琴吗?

汪小竹说,朱小马,人的直觉有时候是错误的,但我告诉你真相,你对林镇长不了解,其实他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他和妻子两地分居,爱人多年前就去了一个远方的城市经商,他们三年前已经分手。他追过我,就是你听到我半夜吹琴的那段时间,我犹豫过,朱小马,我拿不住我自己,曾经。可是,后来你走进了我心里,像一个骑着白马的王子,我觉得我和他不合适,拒绝了。你应该感受到林这个人,对吗?

朱小马说,你不用说,其实,我已经知道。

汪小竹捶了朱小马一拳。

一群鸟儿在翩翩飞旋。

朱小马拉着汪小竹,更近地靠近林镇长,手指弯进唇间,响起一阵悠扬的口哨声。呼啦啦,群鸟飞舞,阳光的金线正穿过林间,群鸟在林子里飞翔。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