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居

2013-12-29 00:00:00王春华
当代小说 2013年5期

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洪金生决定买房。洪金生和何旭梅还是开始了看房。离公司五站路的地方最近开了个盘,叫美居园。日子很好啊,阳光劈劈啪啪地打在脸上,公交车一路都不堵车,还遇到了两个绿灯。

洪金生用手揽着何旭梅的腰,一路不屑一顾地看那些挤眉弄眼的农民房。马上,洪金生就要把自己从那里解放出来了,把何旭梅从准岳父那里争取过来了。只要交了首付款,一切的一切都是向着洪金生计划的方向发展。

美居园左边是一条豁着许多口子的水泥路,车子多到都要把路挤爆的样子,那些车头总是见缝就钻,钻不进去就按喇叭,喇叭的声音刮锅底一样瘆人;右边好些,是一条河,安静得像一个邋遢的哑巴,是看不到水流动的,水黏稠黏稠的,石油那样蠕动着。

售楼小姐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左边的路,在不久的将来会变成沥青路面,四车道改成八车道,到那时候汽车会像泥鳅一样哧溜哧溜就过完了;右边的河,政府已经规划好了,好几个亿就要砸到那臭水里,明年吧,河里就能划龙舟了。

洪金生在心里冷笑,我就看中了你这地界差,不然我还真不敢来看你这盘。再烂的地方,总归是新房,一手的,总比二手好,就像女人,谁喜欢二手的啊。

一条红地毯引领着售楼小姐,售楼小姐引领着洪金生和何旭梅。走过长长的红地毯,保安叭地给行了个大礼,递过来两双塑料鞋套子。洪金生和何旭梅哆嗦了一下,穿上鞋套,随着售楼小姐的兰花指,进了电梯。上到七楼,进到走廊,墙壁上的指示牌说是四房的样板。

何旭梅不想看大户型,洪金生用塑料鞋套踢踢地说,凭什么不看?要进去。何旭梅坚决不进去,她转头对售楼小姐说,有二房的吗,我要看二房的。售楼小姐笑的涟漪收得小些,又用兰花指把他们引进电梯间。带到二房的样板这儿来。

何旭梅先去了卫生间。她最喜欢卫生间了,以前她也瞎逛过样板房,不过不是带着选房的心理看,那等于是看别人的好日子,再好也跟自己没得关系。这次不一样,她把自己放进去了,她摸着九牧牌的水龙头,像摸着小毛孩的嫩脸蛋,都能闻到奶香味呢。她再把自己的衣服剥光,把自己关进那个毛玻璃的冲凉房里,揿开水龙头,水就哗哗地从花洒里喷涌出来。赤脚踩着带水纹的米黄色地板砖上,脚心凉丝丝的,痒痒的。她就那么傻傻地冲啊冲啊。

那边洪金生喊她,洪金生在卧室,洪金生最喜欢卧室了,那张一米八的仿古床,洪金生看着眼光就万能胶水一样被粘住了。洪金生把何旭梅喊过去看,他的目光就顺势把何旭梅放到了那张床上。

算价是最考验洪金生心理底线的一个环节。洪金生把自己的卡和何旭梅的卡都捋过不知多少遍了,那个数字像自己的手指头一样清楚地躺在肚子里。售楼小姐拎个计算器坐在对面,问洪金生,按揭还是全款。洪金生不客气地说,我炒房,全什么款,三成首付。

何旭梅坐一旁窃笑,心说洪金生一下子就把自己搁到一个尊贵的位置,她原先的心虚也一下子跑光光。售楼小姐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算出一个数字。就像一口生水呛着了喉咙,洪金生咳嗽起来。干咳,咳两下就没了。洪金生站起来,对售楼小姐,也对何旭梅说,这个楼的噪音和臭水是个问题,到时候不一定好脱手,套住就麻烦了。何旭梅站起,把裙子牵牵直,说,那去桃花园看看?洪金生说,好。售楼小姐一边很重地把计算器蹾在茶几上,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欢迎下次光临!

桃花园当然是不敢看的,那是个低密度的山景小区。这个台词是来前,洪金生给何旭梅准备的。何旭梅说时憋红了脸,好在没等红散开,他们就出来了。何旭梅捣了洪金生腰眼一下,洪金生疼得哎哟起来。洪金生揉着腰说,还是去看易居园吧,我们看来是住二手房的命。

易居园门口就有一家中介。这里的业务员一样熟悉他,他和何旭梅来了,业务员就立即把二房的最新信息都递过来。洪金生不挑朝向,不挑楼层,他挑价格。他选了一套,中介带他和何旭梅去看房。

楼是老了些,墙面像老人的脸积满了风霜,防盗网锈蚀了,积下一行行水渍。这个城市发展太快了,十几年前的楼跟现在的比,就像隔了一个朝代,透着古董一样的陌生。但毕竟是花园小区,树木成荫,草坪如靛,保安骑着单车嗅觉灵敏地四处转悠,保洁员弓着腰在空地上寻找垃圾。走进电梯,叽叽呀呀破响,洪金生担心会不会随时停下来,把自己和何旭梅搁在半空中。好在是二楼,洪金生想,就是掉下去,也能拍拍灰爬起来。

看的这套房子家私的主色是玉米黄,这种颜色洪金生最反感了。房间地面装的是强化板,踩着像铁板一样坚硬。这也是何旭梅不喜欢的。何旭梅去了卫生间,小方格的地板砖上小孩指甲缝样藏满污垢。居然是坐便器,想想对空晃荡着白屁股,还要忍受空气中的不良气息,何旭梅的兴致就全无了。洪金生在那讨厌的玉米黄门框上拍了拍说,我们也看过不少了,都是大同小异的,还是跟房主见个面,议议价。何旭梅说,好。何旭梅不说不好,洪金生盯着这个易居园都一年多了,再不好也没得说好的地方了。

跟业主几个艰苦的回合谈判下来,接着就是忙着办按揭、过户的繁琐程序。房子拿到手时,洪金生和何旭梅的卡上已是秋后的田野一样空荡荡的。对房子进行了简单至极的打理,何旭梅最讨厌的坐便器换掉了,墙壁给重新油了一遍巴士德漆。

洪金生很想买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去家私店溜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嘬着牙花子取消了。就在那一米五的床上,洪金生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里和何旭梅好起来。好的时候,洪金生脑子里老走神,老想到美居园那张铺着雪白床单的一米八仿古床。看样板房时他翻过了,那张床上垫的是雅兰床垫,后来他在家私店试着躺过一款,身体深深地陷落着,无比的通泰。洪金生忽然自我解嘲地说,一米五的床一样能生儿子。那下面的何旭梅这时把头昂起来,啐道,没脸没皮的家伙,谁跟你生儿子?

要说女人矫情,这就是矫情。不过,她这是幸福的矫情。

没有事情的时候,他们就一个个角落里走来走去。议着哪儿哪儿不合适,应该怎么改。洪金生备着一本笔记本,把那些想法都记在本子上。房子都是自己的了,想怎么改,什么时候改,都是自己做主。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个房子翻得底朝天,每个角落都是他想要的样子。

何旭梅这时就想到了老爹,这一年多来到处淘房子,还不是为了过老爹这一关。老爹是个乡干部,自己没有多少积蓄,嫁女儿倒是有个铁律,没房不嫁,他给当地派出所打了招呼,没他同意,不给出具女儿户口证明,叫他们领不成证。

有了房,何旭梅气壮壮给老爹挂了电话,说,爸,洪金生买房了。

老爹说,好。

何旭梅说,我们想把结婚证打了,你把户口证明寄给我们吧。

老爹说,好,我送去。

老爹言下之意,要来验房,要眼见为实。也好,出来多年,父母都还没照过面呢。何旭梅说,那你和妈一道过来,来这儿住些日子。反正自己有房,住着方便。

老爹说来就来了。何旭梅跟洪金生去火车站接车。他们买了月台票进到月台等候。老爹虽说是做了多年乡干部,跑得最远的也就是省城吧,那还是有一年给乡办企业进设备去过一回。老爹是乡干部中的小卒子,出门办差一般轮不到他。自己出门瞎逛,没那个闲钱。老爹对大城市是陌生的。

火车鸣着尖锐的笛声缓缓驶进站。老爹从四号车厢下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对着停下来的火车发愣,搞不清火车从哪边来的,自己该抬脚往哪边走。远远地,何旭梅就看见老爹灰白的头,夹在两个硕大的蛇皮袋中间,一个蛇皮袋搭着前襟,一个蛇皮袋贴着后背。二人迎过去,洪金生喊着叔,从老爹的肩上接下蛇皮袋。老爹说,小心小心,有罐头瓶,装辣椒酱的,还有香油,都是易碎品。

老爹不知不觉间操起了家乡味道的普通话。何旭梅用家乡土话问候他,他还是坚持用家乡式普通话作答。他说普通话时就像嘴巴里含着一口水,十分费力。左边的嘴角一扯一扯地,牵动了半边腮帮子跟着动。

上了出租车,坐在前排的老爹,目光不断地一长一短地在两侧飞驰而去的高楼大厦上碰得叮叮当当响。老爹的嘴巴嗫嚅着,想说,但终于没有说。老爹大约是害怕司机听到笑话。

车子在离易居园还有一站路的时候,洪金生就叫停下。何旭梅说,不是还没到吗?洪金生说,我们陪叔到原来租住的小区看看嘛,叔坐了那么久火车,活动活动嘛。三人就下了车。洪金生拎着蛇皮袋前头领,何旭梅扶着老爹的肩膀跟着,穿过被红红绿绿广告牌布满的街面,钻进里面细巷子。细巷子的房子都是农民房,盖得密不透风,高矮胖瘦各异。临巷道一排过去都是这样那样的小吃店,黑漆漆的,里面的店主也是憔悴恍惚的样子,脸上有很重的一层阴影。

老爹左顾右盼,终于操起家乡话,嘴角一扯一扯地,问道,大城市就这个样子啊,乱糟糟的,跟我们镇上差不多嘛。

洪金生说,美国还有贫民窟呢,大城市的外表就像穿了一身挺括的西装,但里面呢,裤头背心却是破的。

这时候,洪金生领着老爹进到小区里面。原来里面楼的一层还是密密麻麻的店面。老爹嘟哝道,开这么多店,做谁的生意啊?

洪金生指着森林一样黑压压的楼说,这搭就住了一两万人呢。

老爹合计着,这得是自己老家全镇的人口呢,挤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难怪堵得慌。房子跟房子就像打架一样贴着身,一个个阳台上都挤满了层层叠叠晾晒的衣裳,地面上也到处乱扔着垃圾,几只瘦骨嶙峋的高脚土狗在垃圾堆间跑来跑去的,叼到一块骨头就飞奔而去。

洪金生指着一处黑魆魆的窗口说,以前我们就住那家,这儿租金便宜,一房一厅只要500元。

老爹说,500也不便宜。总之,老爹对这儿很失望,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从小区里出来,老爹还在想着把全镇人口集中在一块儿是个什么情形。老爹说,大跃进的时候,我们把一个畈上的稻子都收割码到一块田里算亩产,这儿就跟那个情形差不多。

洪金生说,就是就是。不过,待会儿,去了我们买的房子,那就不一样了。

再到易居园,那就很像吃了长时间糟糠的人对着红烧肉,那感觉两个字:两样。老爹的眼忽略了那墙面的老旧,都被那楼体稀朗有致的排列,那绿化树的如伞如盖所俘获了。老爹连声说,好,好。这二手房不错嘛,住得嘛,旭梅还说差呢,不差啊。

洪金生一边就笑意春雨般淅淅沥沥了,肚子蛤蟆样鼓着得意,幸好刚才领老爹绕了一遭。

进了家门,老爹反剪着手,各个角落巡视了一遍,还是连声说,好,好。

老爹把土特产一样样从蛇皮袋里往外掏,说,这是茶叶,这是辣椒酱,这是香油,这是冬笋,这是霉干菜。

看着那一样样东西,何旭梅眼眶里就汪出银丝丝的亮来,她想到妈的手一样样往蛇皮袋装东西的神情。埋怨说,爸,你也不把妈带来。

老爹嘴角难得地停了扯动,漾出一脸细密的笑纹来,说,还不是一两年的事情,等你生了小的,你妈就常住你家了。

顺着生小的思路,老爹想起来,解开上衣口袋,从里面抠出一张纸来,放在桌子上。说,这是户口证明。

洪金生就接宝物样把那张金贵的纸捧过来,托在手心里左看右看的。

老爹的手又伸进蛇皮袋的深处,捣鼓半天,摸出一瓶白酒来,说,这是家里的十烧酒,今个爷俩喝几盅。

听到“爷俩”,洪金生肚里的蛤蟆鼓出更多的得意,用眼瞟何旭梅。何旭梅装着没看见。洪金生用腹语对何旭梅说,我总算是有房的人了。何旭梅用腹语对洪金生说,能的,你。

老爹其实是不胜酒力的,但这个晚上他跟洪金生把一瓶酒碰光了,还划拳,“哥俩好啊哥俩好”。这是家乡划拳的开头语,洪金生不好意思说,但老爹高声说,说得何旭梅笑得往沙发上翻。对老爹说,爸,谁跟你哥俩好啊?老爹明白过来,把开头语省去了,到下一拳的时候,他又高兴忘了,又是“哥俩好”。

老爹喝高了,口齿不清地不断地在唠叨,说,没压力就没有动力,洪金生你这孩子还是干大事的料,旭梅交给你我放心了。

洪金生也喝高了,受到鼓舞,说到刚来这个城市的租房往事。

洪金生说,叔你不知道啊,刚来时,我连那种楼房的一室一厅都租不起,住在一个老平房的院子里。那家房东是财迷,在院子里隔了七八个猪圈那么样的小棚子。一个棚子只有四五个平方,屋里只能容下一张小铁床,我跟一个老乡还是合租,睡在床上连脚都伸不直。厕所老远的,半夜就偷偷在院子里撒尿,房东听到了就掘了祖坟样呵斥。

老爹说,总算熬过来了。

洪金生说,熬过来了。

老爹忽然一下子栽倒在桌子下了,何旭梅惊叫着过去搀扶,洪金生也趔趔趄趄过去帮忙,把老爹搬到床上。

老爹第二天醒过酒来,就急着要回去。洪金生提出带他去各地“转转”,他说,有什么好转的,除了人还是人,除了车还是车,我看饱了。

何旭梅央求也没用。老爹说出来的话是算数的,下午他就嗝着带来的酒气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备给老爹到各处“转转”的两千块钱,一分儿没动。倒是临上车的时候,老爹对何旭梅说,你回去到枕头下找一找,爸也没有大能力,就那点。

回到家从枕头里翻出一个针线缝制的小布包,显然是来时缝在裤子内里的一个暗口袋,里面装了三万块钱。何旭梅望着洪金生,看到洪金生的眼里银丝丝地冒着亮光,洪金生转身用手背揩揩,转回身来,井眼样又冒出一汪来。

没买房子的时候,洪金生无牵无挂,最不怕的就是炒鱿鱼,老板不炒他,他干得不痛快了,会主动炒老板。现在不一样了,每个月开资的日子,他就像是给远方的朋友代领薪水,一转手,去柜员机上把那行数字悉数喂进那个扣房贷的账号里。他现在每天都生怕有差错,好几回做梦被炒,惊出一身的虚汗。

所以,当课长张士权把他被裁的噩耗告诉他时,他竟然一下子跪在张士权的膝下,抱住张士权的腿不放。写字间里几十号同事,都表情愕然地注视着他,如千万的针芒射过来。张士权神色悲戚地说,我也无力回天啊,这是公司的统一行动。张士权使了天大的力气,才把腿从洪金生的手里拔走,悻悻地出了写字间。

洪金生的公司是家大公司,只他的这个部门就有好几万人。洪金生在部门的工作是搞文宣。他的顶头上司是张士权。这时他记起张士权说过,他写的一个专案得到过经理的表扬,就去了经理办公室。坐在老板椅上的经理抬着眼光迷茫地望他。

洪金生嗫嚅着说,经理,我是上次写赈济贫困山区专案的洪金生。

经理手指凿着后脑勺,用眼神说,没印象。

洪金生说,我没犯错,为什么裁员里有我?

经理说,你没犯错误,是公司犯错误了,公司效益不好,这也是迫不得已啊。

洪金生不说话,用眼光顶着他。

经理又说,你入公司的时间?

洪金生说,一年零四个月。

经理摊开手说,因为你服务本公司的时间属于裁撤之列。

说着,经理冷漠地对他用一只手的手背往空里推了推。

洪金生好像再没得什么好问的了,就被那手势推出来了。本来他是在一家小公司里做一个内刊的主编,后来他把一个美女培养成主编,自己炒掉自己进了这家公司。

习惯地,他小心地为经理掩上门。忽然醒悟过来,他眼下最不需要的就是当孙子,回头又把那个门当地用脚踢开了,响动惊出经理的一个好大的眼白。

回到家里,洪金生把近些天的报纸翻出来,找招聘专版,竟发现那专版瘦小了许多。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岗位。他想人才市场也一定是这样的,到处是慌慌张张的眼神,无头苍蝇那样对着人力资源干部巴巴地乞求着。

洪金生决定先做了晚餐再想,就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生菜,一样样无聊地择着。掰掉芹菜的黄叶子时,他想到自己也跟那黄叶子差不多,被公司给掰掉了,扔到垃圾桶里了。以前视失业如粪土的洪金生,第一次被失业打了个扯心扯肺的痛。

等到何旭梅下班的时候,洪金生已把一盘芹菜肉丝、一碟咸豆角、一盆蛋西红柿汤端上了桌子。何旭梅进门就吃上晚饭,眼睛里就写满了惊奇,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快到家?

洪金生本想吃了晚饭再慢慢说,结果还是没憋住,索性把团在肚子里的郁闷倒出来,说,我被裁了,公司裁员根据服务时间,我在裁撤之列。

何旭梅一口饭含在口腔里半时不见动静,这餐晚饭也就吃得无比的萧索。萧索之后,就是危机的处理和应对。两人商量到后半夜,终于达成一致,搬出这个房子,把房子租出去,再去租住便宜的农民房。

第二天一早,洪金生去了易居园门口的中介,要把房子挂出去。中介三下两下就打出出租信息,贴到门前的宣传栏里。看到自己的房子放到墙壁上,洪金生心里反而一乐,一不留神还当上了收租金的业主了。

这天,洪金生正脖子像擀面条那样抻得长长的,在人才市场的用工信息栏前盯着看,手机响起想要爱你不容易的音乐。他接了,一个软软的女音说,你是洪金生先生吗?我们想租你家的房子。洪金生迫不及待,回话说,我这就回来,边飞身往站台跑,好像再慢点,那希望就飞走了。

那个年轻女子在中介那儿等他。女子修身长眉,穿着飘逸的上装和短到臀部的牛仔短裤,怀里抱着一条长得很像狐狸的尖嘴小狗,白腿炫炫的,未近身就有一股浓郁的香味扑过来。洪金生不由多看了两眼。这才发现她身后跟着个40多岁的男人,始终一言不发,表情凝重,目光游移。洪金生赶忙把眼光飘到一边。洪金生猜测,那男人大约是在打野食,想快活,又不愿意掏大钱,就会找这样的房子。要是那些外企高管,租房子会去桃花源那样的地方的。

中介的业务员告诉他,已经引他们看过了房。那个男人这时方开了金口,与洪金生砍价到800元。接着洪金生跟那个男人签了租赁合同,男人交上押金和头一个月的房租。

洪金生一路侍奉着二人回家清点要留下的家私。电梯的叽叽呀呀吓着了小狗,女子也跟着嗲叫了起来。跟着的男人立即安抚地摸了摸狗,顺手在那女子的臀部轻轻拍下,说,别怕哟。不知是说狗还是说人。

清点好要留下的家私后,男人问洪金生什么时候搬房。洪金生按了按口袋里的租金,说就现在。那二人就离开了。

洪金生也跟着下了楼,一路飞奔到原来住的小区找房子。他还是找到原来的房东。房东在打麻将,听说租房,立即迎过来。洪金生说,我还租原来那样的一房一厅,多少钱?房东说,还是500。洪金生就跟着房东去看房,丢下押金和头一个月房租,房东就给了他钥匙。

来来回回搬了三趟,房子就空了。就剩下了阳台的花草,何旭梅爱个花草,住进新房后,她把阳台上都摆满了,每日侍弄,就像养儿养女一样其乐融融。这些花草是带不走的,那边房子狭小,没有摆的地方。不知再次搬回来的那一天,这些花草还是不是枝叶葳蕤,青葱可爱?望着空空的四壁,洪金生的心里也空空的,如一口探不到底的枯井,从买房到租房,仿佛南柯一梦。现在醒来了,他又回到了那逼仄的农民房里。

洪金生整理好房间,这才想起来何旭梅还不知道房子已经租出去了,就掏出手机,对何旭梅说,房子租出去了,今天你下班就直接去那边吧。

何旭梅说,知道了。

何旭梅并没有房子得以迅速出租的惊喜。也是,住进新房后,何旭梅是计划近期要一个孩子的。有一段时间以来,每天他们都会沿着易居园外围的道路晨跑,跑完了接着去体育路那儿,洪金生拉单杠,何旭梅站在转木上锻炼腰部。他们是想把身体调节到最佳状态,就准备让洪金生“摘帽子”。这下又不成了。

坐在租房里的洪金生,心里惊悸着,恍惚着。像刚刚戒烟的人总像缺少了什么,洪金生总感觉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丢掉了,想了半天,他想起来了,哦,是那个易居园的房子。他觉得对不起何旭梅,更觉得对不起何旭梅的老爹,好像他洪金生就是在撒一个弥天大谎。

洪金生心烦意乱,索性下了楼,准备再去另一个人才市场转转。现在,解了燃眉之急,找工作,就显得不是那么逼人太甚了。可是,不找工作他又能做什么呢?于是他如一只离群的呆鹅样,慢慢地划着脚步,走向靠近的站台。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