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除了响起了三三两两的鞭炮声外,弥漫的人声也像一锅即将烧开的水一般,到处冒着小泡泡,咝咝咕咕地响着。
急匆匆赶回岭北老家的李春梅发现,村子里还真的变热闹了。
是啊,已经过了腊八,转眼就要除夕了。外出打工的青年壮年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小孩子们扎着辫的,剃着福星寿桃的,剪着帅气刘海的,穿着时髦的,打扮潮流的,一不小心全在岭北这个村子里露了头。记得一个月前回来,这里还是死气沉沉的一片,村子这潭水连冒个泡泡的劲儿都没有,而现在突然就闹腾了起来,就像锅底的火苗星子里突然被添了把好柴火一般。
李春梅是用笑脸接纳这些欢呼雀跃的孩子们的。他们叫她奶奶。她就在奶奶长与奶奶短里上车下车穿过小巷,在一声吱呀的门声里把自己塞进一间黑咕隆咚的房子里。
阳光从房顶上跳下,与孩子们一般欢呼雀跃地托起许多正在游泳的灰尘。李春梅看了看,叹了一口气,唉,要扫尘了。可是,哪有时间来扫尘呢。
在阳光中游泳的灰尘笑着打闹着,在李春梅手上的衣服中翻来覆去。李春梅也不顾它们嬉闹,她翻着一个又一个柜子,尽管光线不是很好,但有几缕光线就可以了。她本来想开灯,可是一看到阳光,她伸出去的手便又缩回了。又不是做针线活,仅仅是整理一些衣服罢了,几缕阳光足够了。
衣服是翻了一堆又一堆,箱子也是翻了一个又一个。霉味四散弥漫开来,硬是将稀有的一点阳光包围起来,侵蚀得体无完肤。李春梅将衣服一件一件拿起来,比衬一下,看看是七八成新的就收到袋子里,有些实在是很破很烂了,直接就塞到另外一个破篮子中。再将房子边角上的床上翻开,将被子一床一床从房间内抱出,准备放到通风的过道里。
被子软塌塌地伏在李春梅的手臂与胸前,这是一床重达13斤的厚被子,是婆婆8年前与自己大吵一架后非要去弹来的,可是随着年纪大起来,一向与自己计较的婆婆却盖不了了,为什么?因为这被子太沉了,沉得一盖上胸口就堵得慌。当时李春梅劝婆婆不要弹这么重的,婆婆说我弹一床厚点的被子想温暖下自己都不行么。在这个行与不行里,李春梅就哑了。
可是现在这床重13斤的被子却是足足压了13斤的霉味,不仅有霉味,还有一股尿臊味,好像还有老鼠尿的味儿串着。
出门时,李春梅听到嘭的一声,然后打了个趔趄,差点整个人扑在这13斤重的棉被上,是的,棉被差点趴在地上。待转过身来,李春梅看了看绊倒自己的盆子,恨恨地骂了句,破盆子!
被子还是被晾在了过道上。说是晾,其实就是让风过一过,尽管外面有太阳,但朝北的房子又没有阳台,要想在冬天好好晒晒阳光显然不现实。最最关键的是,自己还没有时间。连掸尘的时间都没有呢。
晾好被子,再一件件地把翻出来的衣服塞进袋子里,李春梅发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掏出手机,李春梅捏着手机的手就伸直了,一直伸向远方,然后她眯着眼睛左看右看,又把手机放到从房顶上漏下来的阳光里,然后她伸出右手,用力摁了一下,迅速把手机放到耳边。
听清楚了,电话那头说,是周安华么,有空的话下午来我们公司一趟,具体面谈。
李春梅说,好好好,好好好,谢谢谢谢。说完谢谢,她又想起来,不对,于是说,今天下午不行,我在乡下,明天可以么,明天?
电话里说,下午最好,明天没有空的,那就要以后再说了。
那就今天那就今天。挂完电话,李春梅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好忙啊。只有下午可以啊。
于是她拿出手机,再把手伸远,赶紧又拨了几个键,电话那边一有声音,她就倒豆子似的倒了一大堆,安华,你现在赶紧去请个假,下午四点,我们去升阳集团面试下,他们刚刚来电话了,说要我们下午去,明天都不行,人家没空。
可是电话里的声音一下子暴躁了,我怎么请假啊,突然请假老板怎么会肯的呀?
李春梅一下子就火了,你呀你呀,吓死了你吧,叫你请个假你就吓吓死好了。
挂了电话,一肚子火。可是再生气又能怎么办。李春梅赶紧三下两下把衣服全塞进袋子扎好袋口。然后三步并做两步,拐出门,到过道,刚刚在过道里才放了几分钟的被子再度回屋。就是看着它霉,看着它霉出一朵又一朵的花来,也没有办法了。
本来想这一趟回来,除了整理婆婆的衣服之外,至少还要干很多事的,比如清理一下厨房,免得万一要回家来过年,家里乱得一塌糊涂总是不像样的。比如稍稍理一下房间,晒一晒被子,哪怕是朝北的房子晒个一小时半小时的,总会去点霉气。比如客厅里稍稍打扫下,比如房子边上的菜地里去浇点水,不然一个月前抽空回乡下来种的那点上海青怕也是要干死了,比如……
可是,所有比如在这个时候全用不上了。一个电话顶过千军万马,是啊,客厅打扫得再干净有工作重要么,被子晒得再蓬松再有阳光味儿有挣钱重要么?
关了门,摸了摸衣服口袋,钥匙和手机都揣着,李春梅吁了一口气,然后准备出门。跨出一脚二脚三脚后,李春梅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很快又折回,拿出钥匙,打开门。她轻轻地踢了踢门里边的盆子,盆子沉闷地叫了一声,爬到了边上。唉。李春梅抬起头看了看房顶,几滴阳光又漏了下来。李春梅就听见自己的喉咙里爬了一句话出来,晴天接阳光,雨天接小雨。
说完这句话,李春梅蹲下来,用手拉过这个盆,正对着房顶上的漏洞。漏洞里,阳光正咧着嘴笑着,李春梅望了望,白了它一眼。转过身,将门带上了。
二
站在桥头等车,李春梅就闻到了一股焦味,焦味说,怎么还不来,这车怎么还不来。
等车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如果是有急事,心里就更加着急了。李春梅就有急事啊。可是怎么办呢?农村里的班车该来时不一定会来,不该来时肯定不会来。你就是再心焦也没用。
在闻到一阵又一阵的焦味里,李春梅见到了阿姣婶,见到了春旺嫂子,见到了夏潮老婆,见到了阿信超市的阿信老板。
阿姣婶说,哎呀,是春梅啊,你怎么回来了?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过年了?
春旺嫂子说,怎么着,还要去城里啊?还不准备过年啊?
夏潮老婆说,呀,春梅啊,看样子是要到城里去过年了?现在变成十足的城里人了啊,带带我们去啊。
阿信老板说,怎么回事啊?今天拿着大袋小袋没有车啊?你儿子女儿的车呢?
阿信老板这么一说,其他人才反应过来,是呢,李春梅家儿子女儿不是都有车么,怎么今天要来坐班车啊。看着他们,李春梅就笑了,她笑得很灿烂,她说,哎呀,今天是我自己非要坐班车的,你们不知道啊,我这几年啊,这小车坐得实在是太多了,有时要晕车啊,所以,这一次我儿子一定要送我,我死活不让他送。再加上现在的孩子们都忙得很哪。
是是是。阿信老板说,这倒是真的,现在人都忙。我也忙去了。
李春梅说,噢,阿信老板,你店里有没有索粉,这个东西城里买来的我们都嫌不好吃,你赶紧去给我称个五斤十斤的,我妈还很喜欢吃的。
阿信老板说,好好好,有的有的。城里的当然没有我们农村的好吃了。你在这里等车,我马上就给你送过来。
春旺嫂子听李春梅还要买索粉,赶紧说,要不我家里去拿,我今年自己有做。
李春梅说不用不用,那哪里好意思。这样吧,你要不帮我看着点车,我自己去阿信老板那儿称点好了。
到了阿信超市,李春梅发现全都是人,里面一层,外面一层,中间一层。李春梅问阿信,老板,怎么你们超市现在是卖赌博的了?
阿信的牙齿就露了出来,又灰又黄地晃,他说,春梅真会开玩笑,你看啊,马上过大年了呀,大家回来了,没事就在这里斗个牛打发时间呗,高兴高兴啊。对了,你怎么还要去城里啊?不在岭北过年了啊?还有安华呢?叫他也来斗个几把。
斗个屁啊,我最讨厌赌博了。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几分钟就钻进人家的口袋了。
哎哟哟,可不能这么说,你要知道,有时哗啦啦一声就流进你的口袋也是可能的呀。
我才不要哩,不是我的钱我一分也不要,是我的钱一分我也不想乱给。
哈,你是没有试过手气啊,告诉你,昨天那个跷脚佬一个晚上赢了两万块呢。
两万块怎么了?又不是凭本事挣的钱。
怎么不是凭本事?真本事!
这种本事啊,我李春梅就不稀罕了。对了,李春梅说到这儿,特地压低声音说,阿信老板有没有好路子啊,我有个朋友想找个工作,你看你周边有没有好路子?
阿信的眼睛就瞪大了,说,春梅你说什么啊?我就在这岭北穷山沟里能有什么路子啊。
李春梅就笑了,她看着阿信两个要滚出来的眼珠子说,我想么,你毕竟是个老板,而且要跑东跑西进货的,想想总有路子的嘛。
哎哟,春梅噢,你真说笑了,有路子我们还在这穷山沟里混啊,早出去了,还是你们啊,出去这么多年,也不带带我。
哈,李春梅这下索性将喉咙里的笑放开了,哈哈,阿信老板钱都赚得钵头都装满了,真是会开玩笑啊。
马上,阿信老板收起了他的眼珠子,并且越收越小,小到只剩一条缝,然后这条缝朝左前方那堆人群里晃了晃,说,那,钵头倒不是钵头,可以算是聚宝盆了。我自己少抓几把,但每天抽点头也就可以了哈。
哈,阿信老板就是不一样!算了,算了,我得赶紧走了,有空来城里,到我们家来吃饭啊。
买了索粉,离开阿信超市,再到桥头时,桥头已经站了不少等车的人。李春梅就更加忙了。问长的,问短的,问家里人的,问工作的,问吃的,问喝的,一古脑儿全来了。李春梅看了看,今天坐车的大多数都是一直在老家呆着的,她一下子就失去了讲话的欲望。本来,李春梅还想着在车上能不能碰到几个在城里做生意或开公司这些做大生意的老乡,这样拉个几句家常估计就会有自己想要的结果。可是,今天,边上的一干人全是在老家的,这会儿也就是到城里购置点年货罢了。
失去讲话欲望的李春梅就往边上挪了挪,找了个边角坐下来,把几大袋东西往脚边一搁,再就是低下头,打开右手撑住额头。折腾了一个上午到现在,已是下午两点了,李春梅还真有点晕了。
可是即便这样,总是不断地有熟人过来打招呼。尤其是一看到她在,总是显得很热情很关切。放在往常,李春梅可能比他们还要热情和关切,难得回老家一趟,面对父老乡亲当然是亲切的。可是今天不同,今天的自己没有一点心情去面对他们。她的心里很是烦躁不安,心里总是出现老公周安华在吃力地搬货物的身影。
在这一会儿时间里,李春梅的脑子里上下翻腾,一会儿是老公,一会儿是婆婆,然后她就感觉胸口有点异样,于是摸了摸胸口,又捂了捂嘴巴,咽了咽口水。
有人问,哟,这不是春梅姐么,怎么了,今天坐起车来了?儿女的车也不坐了?唉,现在的孩子啊,有钱了忙大了,老爸老娘也不管啦。
有人说,咦,这不是春梅么,怎么了,独自坐车啊?不会是家里的小车卖了吧?
有人说,春梅啊,能不能把我们家的带带出去啊,现在这年头还在家里干农活,可真是一点也没有出息了。你们路子广,带一下我们呗。
有人说,今年过年一定来我家里坐啊,我们真想明年跟着你一起去城里呢。
这样说着,李春梅的脑子里忽然就晕了,一阵恶心从胃里翻上来。她的嘴里支吾着,或者噢噢噢,或者说,哪里哪里哪里。在这些语气词里,她就发现自己真的晕,胃里总有东西在翻腾,一直翻腾到喉咙里,翻腾到脑海上。
车一启动,李春梅就吐了。
三
今天的班车开得真是慢,真是慢。将近四点时,李春梅终于回到了城里。
从岭北老家到城里有60公里路,其中有近20公里的一段是要绕着石壁水库走,这一段的路又小又绕又险,所以,光这一段路一般就要走上半个小时。而李春梅也就在这段路上吐了个一塌糊涂。
不过,回想起来,李春梅还是情愿吐的。
这车上坐了一个人,这一车人有几个不是自己的老乡呢。大凡老乡总喜欢拉拉家常,可是今天的李春梅是真的不想拉家常的,当然主要原因是心里烦躁,惦记着事,而且今天的自己是有选择拉家常对象的欲望的。可是今天没有自己想拉家常的人,那么,如果不吐会是什么情形呢。
下了车,出了站口,出租车司机就奔过来,伸过手想要来帮着提袋子,嘴里急着问,到哪儿到哪儿,来,出租车出租车。
看到他们猴急的样子,李春梅的手就不由自主就往身边紧了紧,这一紧,手里的肩上的几个大袋子就粘在了自己身上。袋子说,不要不要,不要出租车。
绕过一辆又一辆站口的出租车直奔百米外的公交站台。她把手伸进口袋里,这一个一块的硬币已经被她捂烫了。可是,她刚刚跨上车坐定,公交司机却开了车门下了车。李春梅一想,怎么,他还要下车?然后她赶紧拿出手机眯着眼看了下,一看时间,三点四十多分了。李春梅一下子心里急了,大声问,师傅,几时开车啊。师傅头也不回地说,15分钟一班。
李春梅看见自己的大袋子和大包裹一下子火了,它们奋力地跳起来,划出很大一条弧线,然后就在自己的肩膀上、手上落定,李春梅看着袋子和包裹跟着自己跨下车,回头再往汽车站的出站口跑。
这一次,李春梅没有等出租车司机上来接,也没问出租车司机要多少钱。而是很果断地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大声说,快走,到浣纱桥头。
到了浣纱桥头,下了车,出租车司机说8块钱,李春梅摸了摸口袋,又摸了摸,说,怎么要8块?起步价不是只要6块么?
司机说,起步价是6块,不过,还要两块钱的燃油附加费。
燃油附加费?为什么要附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多收钱?明明只要6块好了。李春梅有点急了。
司机说,这是规定,是市政府规定的,不是我定的。一边说,司机一边伸出手指了指副驾驶室前的一块牌子,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自几月几日起开始施行2元燃油附加费。但李春梅没有仔细看,她仅仅是瞟了一眼,然后她就说,我就从来没坐到过要燃油附加费的。
正在这时,李春梅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老公周安华打来的。周安华说,春梅啊,都几点了,你在哪里啊?叫我请假叫我请假,你自己么到现在人都不见。
李春梅一下子就火了,什么叫我自己,什么叫我自己?是为你找工作不是为我找工作!
电话那头一下子没有声音了,李春梅恨恨地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然后掏出一张5块的,又在口袋里摸出一个硬币,之后又摸了摸,掏出了一个硬币,然后她往出租车上用力一丢就跑开了。
跑的时候,李春梅听见有人在后面喊,妈的,少一块,还少一块!
进了家门,喘气声连走带跑地冲进李春梅的耳朵,李春梅也不管,说,妈怎么样?又说,现在可以出发么你?
周安华说,妈今天还好,还比较争气的,没有发生什么情况。
反正叫你管都没什么情况的,好好好!那就赶紧出发!
出了门,周安华一个劲地往公交站台跑,李春梅说,几点了几点了,还坐公交车啊?
周安华扭过头说,不会吧,你要打的?
不打的还打公交啊?赶紧,来不及了,约好是四点,现在已经四点多了,我们只能说路上堵车,不能说出发迟了,赶紧拦出租车。
拦下一辆出租车,里面却正好有人,司机问去哪儿,李春梅说,城西,升阳集团。话一说完,只听得轰的一声,出租车箭一般地射了出去,李春梅大叫道,不带就不带,这么乱开车干什么!这样开车不会有好事!
周安华看着一脸急躁的李春梅,咽了咽唾沫,说好了好了,你不要去诅咒人家。
满脸恨恨的李春梅说,就他这德性,诅咒他还算好的。
等到打上出租车已经是将近四点半,李春梅在车上一个劲地叫师傅快点师傅快点,好在城市毕竟是小城市,十五分钟后,两个人总算到了升阳集团。下车,司机说12块,李春梅没有说话,她掏出一张十块的,往车里一丢就跑了。司机还在后面叫,周安华的脸一下子红了,他转过头看了看司机,司机朝他不断地叫着,还差两块钱还差两块钱。于是,周安华红着脸又跑了回去,掏出了两个硬币递了过去,递过去的同时,还有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
四
为了晚上这两个硬币,李春梅没有吃晚饭。
她一边理衣服,一边责骂周安华,工作工作你不会找,钱钱你又挣不来,花钱倒容易的,我故意走掉了,你还要跑回去给人家钱,你真是有钱人,真是有俩糟钱没处花了,真有能耐啊你。
周安华一直喝着酒,喝个几口,辩个一句,比如说,这是人家辛苦劳动的钱,咱不能讹人家。比如说,他们也是打工的,与我们一样的。
说到这些时,李春梅就不高兴了,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给这燃油费?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说还有燃油附加费的,居然还要两块。这两块加上我从岭北回城时的一块,三块钱都可以给你妈买上一颗小药丸了。
这样一说,周安华也便不说话了。放下了酒杯后,过了半晌又说,算了,我今天和明天的酒就不喝了,这两块钱这里省回来。
这会儿的婆婆躺在床上,听着他们两个人对话。轻轻地说,给了就给了吧,我就少吃颗药好了。已经活到86了,心满意足啦。
一听婆婆这么说,李春梅的眼圈就红了,说,妈啊,你啊,就知道护着你的儿子。你就这一个儿子,从小到大一直宠着,到现在你看,重活干不了,身体又不行,脑袋瓜还不灵,一天到晚吃亏,怎么办噢。
婆婆就咧开嘴,慢悠悠地说,那又能怎么办呢?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办法了。都是我不好,被我宠坏了。
婆婆这样一说,李春梅一点气也没有了。她一件一件整理着衣服,这些衣服都是今天从岭北山里带来的,全是婆婆的衣服,已经弥漫着一股霉味,要洗过晒过才能穿。可是天气这么冷,雨雪天气又在反复着,怎么样给婆婆换衣服也成了心事。一想到这些,李春梅的心情还是低落得很。
是啊,能不低落么?这段时间以来,似乎什么都不顺。
婆婆自从上半年中风以来,天天靠着自己服侍,自己还要一边带外甥,偶尔还要带孙子,忙得一塌糊涂。儿子呢,虽然开着个小公司,却是内外一团焦。内里留不住人,外面做掉的业务又结不来账,还在想着请老妈出马帮着借点钱以供垫资之需,完全处在焦头烂额中。女儿呢,风里来雨里去,东奔西跑做销售,虽然利润丰厚,但利润却都绑在产品上,滚啊滚,滚啊滚,也总是见不到钱。
而现在眼看着要过年了,老公周安华所在的单位居然倒闭了,一下子老公就闲了下来,尽管周安华上班也没有多少钱,但在上着班总归是不一样的。周安华自己倒无所谓,一是要过年了,索性就准备过了年再说了。二是看着老婆这么忙,又侍候老的,又要服侍小的,索性自己在家帮帮忙算了。但李春梅不这么想,看看儿子女儿,没什么钱拿来。而惟一每个月可能可以拿到的钱就是女婿寄来的800块钱,这800块是外甥的抚养费。
自从女儿女婿离婚,外甥就是自己带着。但这个钱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李春梅又讨不出口。怎么办呢?而现在老公也歇了下来,李春梅的心里一下子便悬空了,一点底都没有。
现在的婆婆每天要用药,尽管量不多,但一天吃个5到10块钱的药还是要吃的,再加上几个人的吃与喝,一天的花销可想而知。本来李春梅不想到岭北老家去翻婆婆的旧衣服了。天气冷,加上年关已近,要做的事很多,也没时间往岭北农村跑。加上女儿周单英说,妈,就给奶奶买两件好了,钱我会拿来的。可是单英可能说说就忘了,一直也没有拿钱来。本来自己也想去给婆婆买两件算了,可是看着存折上的四位数,李春梅犹豫了。几年了,这个四位数的数字没有多大的变化,如果有一天婆婆过世了,总不能让自己的儿女来背这桩大事吧。公婆与父母百岁时,理当是自己这一辈来背的。
所以掐来算去,李春梅还是决定去老家翻出旧衣服,穿不了光鲜,至少保暖还是没问题的。只是她没有想到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自己去岭北老家时,升阳集团突然来电话,要安排老公周安华去面试。
按说么,这种事周安华自己去就可以了。可是自己的老公自己还没有数么?用岭北老家的话讲,那就是,没有我他是一个虱子都磕不死的。
这事也是自己托了一个朋友去问的,打了招呼后,对方才给的这么一个面试机会。
李春梅也想过,这年头上了60岁的男人找工作不是一般的难。而恰恰相反的是,女人过了60岁却依然好找得很。什么做保姆,什么小超市里站个柜台,什么菜场里做个小卖菜的,再哪怕是搞搞卫生啊之类的,总之,不怕找不到,就怕自己不要。
所以一开始,李春梅是打算让老公周安华在家里呆着,干些家里的事,服侍好自己的娘,带好自己的外甥。然后,春梅自己呢,挑个单位去上班。对啊,还可以挑。原先的李春梅还想着自己一边能够照顾家,一边上班。
先是超市,中小超市,人家虽然规定年纪不能超过50,但李春梅一点也不显老,所以,虽然已经过了55岁,但人无老相,再加上她的谈吐和热情,人家叫她试个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之后,超市方就留她了,跟李春梅说,早上八点到下午八点,至少1600块一个月。
后来又是网吧,又是医院,单位倒走了不少,每个单位都留李春梅。但李春梅的时间总是安排不过来。
之所以说李春梅的时间安排不过来,是因为家里有一老两小,老的一天到晚要服侍。尽管婆婆中风后恢复得很好,但毕竟跟中风前不能同日而语。尽管现在能够自己吃吃喝喝,但仍然大多数时候需要看管着,因为还存在大小便偶尔失禁的情况。再有就是两个小的,每天早上要送去学校,傍晚要接回家来。这样的时间段,去上班却总是掐不好来。
比如早上八点到下午八点的超市,送孩子上学方便,接孩子放学就不方便了。
比如网吧,下午3点开始上班,却要到晚上2时下班,送孩子上学方便,但下午到夜里的时间完全凌乱且不方便了。
比如医院,做的是帮工,也就是医院的推车。工作倒不觉得辛苦,还能干一天休息一天,但关键是早上六点上班到晚上9点下班,家里也是一刻也顾不上了。不要说接孩子放学,连送孩子上学也做不到。
最后没办法了,那么,如果自己要去上班,那家里这块就只有全放给老公了。让他照顾好自己的娘,带好自己的外甥和孙子。
这些工作,李春梅在平时不仅做得很好,在送走孩子与服侍老人之余还能挤出时间做做手工活。可是老公周安华就不行了。不要说挤出时间做手工活,就是服侍好他自己的老妈都不能完全胜任。
李春梅让老公试了两天,自己去应聘的超市干了两天。
两天下来,周安华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在他看来,只要安排好吃的,就无事可做了。也不仔细照管老妈,有时老妈大小便失禁了,老妈不好意思说,他呢,也不管不问,自以为啥事没有。有一次,到李春梅回家说闻到臭味去看一下床上的婆婆,才发现婆婆裤子里屎尿一堆了。再有,周安华不管两个小的想吃什么,反正拣简单的弄,早上一顿粥,晚上一顿面,中午么自己和老妈两个人,就看情况随便弄点。最要命的是,即便这样,在李春梅看来,家里还是乱七八糟的,他是宁可闲着看电视也不知道理一理顺一顺,清洁整理一番。
这样一来,李春梅觉得不行了。这像什么样子呢,万一来个客人,家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笑也要让人笑死了。
所以,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让老公去上班。对,找份工作!
五
可是,男人就不一样了。上了60岁,人家单位不知道该安排什么工作好了。干体力活?上了60岁谁敢安排?哪怕是招了去,万一出点事人家不是自找麻烦么。那么其他工作呢?就要因人而异了。对于周安华这样的,李春梅想来想去,把脑袋瓜都要想破了。干体力活吧,虽然周安华看起来也不显老,但毕竟人长得瘦削,有多大力气呢?其实李春梅一直想给周安华找个仓库管账目的工作。可是周安华自己吓死了,说年纪大了,不愿意与数字打交道,怕搞错,到时要赔也赔不起。
看着周安华这副德性,李春梅就想骂他,这个没出息的。
之前儿子周家生给他安排在一家酒店记账,这个上过高中,写得一手好字,年轻时也有过一手好账的周安华硬是把自己给急死了。足足三天,吃不下饭,喝不下酒,睡不好觉,就怕账目弄错。后来总算理顺了,在那里呆了三年,那可是呆得气定神闲啊。用人家的话说那是每天记点青菜萝卜账跷个二郎腿握个签字笔的事啊。多轻松啊。
可是人家酒店倒闭了,他想记账也没得记了。可是现在叫他到另一个单位记记账,弄个轻闲点的活,他又不敢干了。怕什么呢,说到底他还是怕一个陌生的环境罢了。但说他他还死不承认。
怎么办呢?要不也去搞卫生,可是搞卫生的工作一般只招女的。超市呢,站柜台的更加要女的了,不仅要女的,还要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李春梅去应聘的也是那种小型私人超市,比如在菜场边上,比如在小区里的,只有这样的小超市才不会看重是否年轻漂亮。
其实,这段时间的周安华倒并没有闲着,但这工作也不是他自己找的,仍然是李春梅帮他找的。有时候一想到这个,李春梅也会来气。
任何时候,李春梅都跟周安华说,晴带雨伞饱带饭。什么意思,岭北农村的古话啊!顾名思义就是任何时候都要做好变化的准备。比如周安华在那个酒店上班时,不要一门心思就吊在那儿了。有时候朋友一起吃饭啊或聊天时,了解一下朋友们的动态,至少可以放一句话在那儿,你那儿如果还缺人的话到时带一下我啊,什么地方要人,待遇还可以的别忘了叫上我啊,如此这类的话,在朋友那儿放着,有什么不好?会怎么样?可是周安华从来不会说,你要叫他说,他还要冲你发火!说什么,我这里不呆了再说!我不要你们管!你看看,你一定要死拴在一棵树上,等这棵树死了就完了。果然!这下人家就算不赶你人家单位直接倒闭了,怎么办?你以为你的工作是房梁上挂着的兜篮啊,想取就取,想挂哪一个钩就哪一个钩?现在好了,一下子就没地儿去了。
好在李春梅一直给他留意着,这一次周安华一离了职,李春梅立马给他引荐到一家配送超市去了。
干什么呢?装卸货。
这也是李春梅之前去超市找工作时跟老板留着话的,说是如果有一天还要人的话,到时叫自己的老公来试试。这一次还真试上了。
只是,这个工作太累太累了。
每天天一蒙蒙亮,周安华就起床了。也就是六点多钟吧,冬天的早上六点多钟,天才放亮。但周安华已经起床了,他草草地洗漱完,然后自己煮了一碗面,匆匆扒完就出发了。
每天周安华都是在7点左右就到超市了。尽管在家里周安华的表现不尽如人意,但在外面干活,他是从来不会让人说个不的。每天早上,人家远远没有到场,他肯定到了。想想看,大冬天的,谁愿意提前这么多时间上班呢,不迟到就算好了。
这是个仓储配送超市,全市所有镇村的放心店的商品都是从这个超市发货的。因而,从早上到晚上,人们就一直处于忙碌中。只要早上一到场,到晚上七点八点九点十点都是没数的。在这个过程里,不是装货就是卸货。中饭时间也就是二十来分钟到半个小时。反正就是感觉干不完的活,想停也停不下来。你偶尔停一下,管工的会马上叫你,来来来,这边的搬上去。每天有数不完的货车在门口排队等着装货,所以,你想停,那还真不是想停就能停的。
刚开始的两天,李春梅觉得还好。她发现周安华早上六点半出门,晚上能在八点前回家,有时六点半,有时七点,有时七点半或八点。可是三天过去以后,李春梅就傻了,周安华能在九点回家就算很早了。不是十点就是十一点。这样的工作时间有多长啊,从早上七点开始算,足足有十五六个小时啊。
最关键的是,不仅时间长,每天周安华回来,总是一脸的疲惫。而这几天夜里,周安华每天晚上睡觉都翻来覆去,哎哟啊哟地叫个不停。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你不问他,他却不是在搓这边就是在揉那边。晚上不睡着么哎哟啊哟地叫,睡着了么鼾声雷动,打得床也发抖。
60岁的人了,从早上七点干到晚上十点十一点,又一直是在干重活,这哪儿吃得消。再说了,周安华已经不是以前在农村的那个周安华了,他是一个在酒店里记账记了三年坐在办公室里握着笔的周安华。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周安华已经有三年多没有干过体力活了。
这样一来,李春梅心疼了,不管怎么样,这工作不能继续了。再撑也就撑到过年吧,过了年是坚决不能再去干了。
跟周安华说,不要再去干了。周安华却没有马上应下来。尽管天天晚上哎哟啊哟地叫,但一到早上六点钟,周安华仍然正常起床。
李春梅知道,他没有应下来的原因是,毕竟这里的工资还可以,一天能拿到80块钱啊。
那就再缓缓吧,只有骑驴找马了。
六
先是去了一个老乡的杀鱼场。
这个杀鱼场李春梅是熟悉的,说是杀鱼场,其实也就是一个有着七八个人的店铺而已。老板是岭北人,这就给李春梅为老公找工作增添了方便。当然,李春梅是个眼光长远的人,早在一年前,她就去招呼过了,就放着那句话了。
她说,志军啊,以后哪天家生的爸爸没处去了,就来你这里帮你杀鱼好了。
志军说,好啊好啊。
志军是家生的同学,说白了,志军就是李春梅儿子的同学。志军说好啊好啊的时候,周安华正在酒店里记着账,正在酒店里数着青菜与燕窝的数量,所以,周安华说,不去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我在这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
现在呢?李春梅找到了陈志军。陈志军正穿着他防水的皮大衣工作服,一手捏着刀,一手正将一条鱼摁在大大的案板上。
李春梅是拎了一盒红酒去的,这是有个朋友送来的,本来李春梅想打开给老公周安华喝,但那天去超市时,她特地去酒柜里找了下同型的红酒,一看价格,她就彻底打消了自己喝的念头,居然要356块啊,这么好的酒,李春梅与周安华说什么也舍不得喝了。今天她就拎上了。找人办事,哪有那么容易的,总要对人表示一下吧。
李春梅把脸上的笑容打开,她叫陈志军,说志军啊,生意很好吧。
志军就笑了笑叫阿姨,然后说,好什么哪,混日子呗。
哎哟,你又跟阿姨谦虚上了。把酒放好,客套了半天,终于言归正传。
李春梅说,志军,你这里还缺人不?我想给家生他爸爸换个工作。
话音刚落,李春梅看见陈志军刀下的青鱼一下子从案板上挣扎下来,在地上跳个不停,她吓了一跳,看了看陈志军,陈志军也明显愣了一下,叫了声,还想跑!就晃了晃身子,伸了手出去。
大青鱼再度躺上案板后,陈志军杀鱼的动作明显快了,他一边动一下刀子,一边说,阿姨,你看,现在我们总共就三个人了,人手够不够,还真不太够,可是,要增加人手吧,也还真不行。这一年下来,生意跟去年一比,差得是一万五千里,不是我不帮忙,就怕叔叔来了,觉得工资低啊。
李春梅笑了笑,看着陈志军从盆里捞出最后一条鱼,又要弯腰去倒掉盆里的水时,她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一弯腰,两手一撑开,就稳稳当当地端起大盆,然后走出一米远,将盆里的水沿着下水道倒下去。
陈志军看着她,正好迎着李春梅转过头的目光。
哈,志军啊,你怎么这么说,有工作就好啊,不过,不过,工资大概有多少呢?
大概,大概,我们现在这样的情况,最多也就是1300块一个月吧。
噢,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志军啊,你啊,真是有出息的,我们岭北镇出来的年轻后生里,你也算是混得好的了。我知道了,谢谢你啊。那盒红酒是我们亲戚送来的,我们红酒喝不来,你就帮我们喝掉吧。
话虽这么说,但离开陈志军的杀鱼场,李春梅的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原想,这盒酒送出去,这地儿就落实了,毕竟以前是说得很好的。可是现在呢,拎去的酒自然不能拎回,关键是想了想啊,这个地儿还真是不合适了。
一是工资确实少了些,1300块一个月,在这个年头,一个人过也是吃紧的。更何况家里还有几口人,不算小的吧,因为小的毕竟有儿女罩着生活费,就是婆婆和自己也就是两个人了,尽管自己也做些手工活贴补家用,但婆婆毕竟还要吃药。1300块是真的太少了。
在回家的路上,李春梅心事重重,一直在脑子里搜索,搜索自己之前去应聘过地方是否适合周安华去。正低着头一边思索一边赶路呢,突然感觉自己的腿被人拦住了,仔细一看,发现是一只手,这只手托着一个小碗,碗里面有两个一块的硬币。李春梅火了,看看你有手有脚的,为什么不去干活啊。就在这里要钱!
真晦气!说完话,李春梅往旁边一闪,绕开了。
一绕开却冷不防与对面的来人撞了个满怀,李春梅抬起头,正要说对不起,一看,居然是一年前跟自己一起做过手工活的兰仙。
一聊聊起来,才发现兰仙正在一个快餐公司上班,而且听说这个快餐公司还在不断招人。李春梅一下子眼睛亮了,忙拖着兰仙回到家,又是泡茶,又是递水。最后去买了几十块钱的熟菜,好好地留兰仙吃了顿中饭。
很快,兰仙就回了话,公司果真在招人!不过,60岁以上的人一般就不要了!李春梅问兰仙,公司里有没有大领导认识的,不然说说好话试试。
兰仙说,我就一个运菜工,我哪里能说得上话的,不过,你可以过来自己看看,可能有适合你的。
李春梅说,我就不去了,有老有小的走不开。若是我老公能去就最好了。
兰仙说那我公司这边的领导那里再帮你去问问吧,成不成难说的。
哪知道,到了晚上,兰仙又来电话了,说是帮李春梅去问了,60岁以上的只要身体健康无疾病且勤快踏实的,也可以去。听了这电话,李春梅高兴坏了,一夜没怎么睡,第二天一大早赶紧坐了公交车去了快餐公司看。
到了快餐公司,才发现,这个快餐公司还真是个大公司,一切看起来都很好,只是,只是招聘的男女工人基本上都要上夜班。因为这个快餐公司主要是给全市的中小学校供应快餐,所以,晚上就一直要做准备工作,天一亮,公司就要对外开始发快餐。
薪水倒有2500一个月,可是,天天上夜班,周安华能吃得消么?一个人完全颠倒生物钟,昼伏夜出,这样的生活适合小年轻,上了年纪的人能适应么?还有公司离自己的住处很远,骑电瓶车至少要大半个小时,坐公交车也要半个小时左右。想到这儿,李春梅的心里犹豫了。
晚上等到十一点,周安华回来后,李春梅倒了水给周安华泡脚。然后李春梅就在一边忙着,一边跟他说快餐公司的情况,问了半天,发现周安华一点反应也没有。扭转头一看,才发现这个男人靠在墙上居然睡着了。
这样一来,李春梅就打定了主意,算了,快餐公司也不去了。日夜颠倒的生活再怎么舒服也舒服不到哪儿去的。
等安排周安华睡了以后,李春梅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翻到左边,脑子里是周安华上夜班时的疲劳状态。她翻到右边,脑海里是周安华正在搬运货物的样子。这样翻来覆去,她的睡意就彻底被周安华赶跑了。
该找什么样的工作呢?体力活是真的不能干了,一辈子能活多少年啊。年轻时已经干够了,这会儿再这么干哪怕是再能干也干不了多少时日的。看来,只有门卫,只有传达室的活最合适了。可是上了60岁,这也难找啊。
周安华的呼噜声越来越响,李春梅听着这呼噜声,心里很不是滋味。想来想去,突然间,李春梅睁开了眼睛,她突然觉得自己居然有点兴奋了,于是她忙撑着身子坐起来,然后轻手轻脚地下床,从包里找出来她的小笔记本。这本子上有她记着的一些亲朋好友的号码。翻看着小本子上的号码,李春梅的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将一个个亲朋好友放了个遍,最后她将一些人名与号码重新在白纸上抄了下来。
李春梅一边抄,脑子里就浮现出了一系列的场景,那些场景是李春梅喜欢的,或者是周安华喜欢的,更或者是全家人都喜欢的。
好工作谁不喜欢呢!
七
早上8点钟,岭北周村的周大宝。
中午12点钟,岭北周村的周云强,盛庄的李琴琴,南门的张云贵。
下午3点钟,物流公司的毛发江,医院的陈小志,超市的李荣荣。
下午6点钟,金山湖集团的李小丽。
晚上8点钟以后,所有电话都可以打。
这是李春梅在脑子里过滤了几遍之后,将自认为有用的号码写在白纸上的。而且,她还一一做了不同的记号,哪个该在上午几时打,哪个打时应该先怎么说,后怎么说。哪个可以开门见山,哪个要先绕一绕。
李春梅的这些名单里,虽然有几个是岭北的老乡,但都在城里干了很多年,或者至少岭北老家是不太去的。在李春梅看来,自己无论如何也算是在城里混了五六年了,这时再要让岭北的老乡们知道自己活得很窝囊,这就太没面子了。所以,每次回岭北去,李春梅都要去烫个头发,染个头发,然后挑件比较新的时兴衣服回去。
而工作,李春梅也觉得,能不落低的工作是最好,但现在是不得已了。
尽管不得已,依然要少让岭北人知道自己在找工作,在找门卫与传达室这般的工作,当然更不能让人知道现在的周安华正在干着装货卸货的体力活。
给周大宝打电话时,李春梅绕了半天,才从周大宝的口风里探出,现在公司不景气,别说招人,还正在裁员。李春梅在嘴里含了半天的话就没有说出口。
给周云强的电话里,李春梅明白他自己刚刚换了单位,不太方便。
给李琴琴打电话,她说自己正在外地出差。
给张云贵打电话,张云贵说好的好的。电话那头满是热情,说会帮着去问问,有消息了就通知她。
物流公司的毛发江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说只要周安华愿意去,随时可以的。他们也正缺人。可是聊了半天,毛发江最后问了一句,他对市里熟么?我们这一行最好是城市每个旮旯里都能熟。就是这一句话一下子就把李春梅给噎住了。
按说一个在城市里生活了四五年的人,怎么着也熟悉这个城市了。可是周安华没有。用李春梅的话说,周安华是钉子一枚,钉在哪儿就在哪儿,让他动下都难。是啊,让他在哪儿他就在哪儿,就好比孙悟空划了圈一样,绝对不离开那条弧线的。
那时在老家,儿子给他安排好工作,让他来城里,他坚决不肯来。之后来城里了,让他回去看看老家,他也坚决不去。每天上下班,他只走那一条道,绝不多走一米。到现在,他连离酒店最近的城市广场都只去过两次,还是李春梅硬逼他去广场夜市上买气筒和买钉子时才去的。你看看这个人,这下可好,有个好工作他想干也干不了了。
当然,还有一条,他也是不行的,别看他最老,每次让他骑电瓶车,他总是推拖,一会儿说车不好,一会儿说走路锻炼身体。其实李春梅知道,他是怕骑车,城里车多,他胆子小,不敢骑。可就是不敢骑,他偏偏不承认,动不动就来一句,跨上去就会骑了。现在想来,真是让人来火啊。
是啊,一不会骑车,二对城市不熟,那怎么去做快递员啊!
医院和超市的工资都不高,另一个集团的门卫,人家一定要40岁左右的,说是兼具保安的性质,年纪大了,万一出点事顾不好就麻烦了。算了,没一家合适的。
李春梅打完所有电话,不觉自己有点蔫了。昨晚十一二点从床上爬起来翻看电话号码本的兴奋一下子萎靡了。
晚上十一点,拖着一身疲惫的周安华回来了,说是有点饿。李春梅赶紧弄了两个菜,再打了点酒给他。
看着周安华吃,李春梅的嘴角动了动,又动了动,最后忍不住还是说了下今天的情况。周安华低下头,然后喝了口酒,轻轻地说,唉,也是我不好,若不是我乱讲话,家生也肯定会帮我找工作的,他要帮我找的话,一个电话就好了。
八
上午10点钟左右,李春梅打了个电话给周家生,问家生忙不忙,这几天情况怎么样。周家生说,还是忙,反正就在外面跑。
本来李春梅想问下周家生公司里的情况的,可又怕他发火。现在的儿子脾气着实不太好,也不怪他,里里外外一摊子事。内里要招人管人,外面要跑业务找客户还要结账,一个小公司,还真不容易的。常听家生说,这段时间公司又有人走掉了,或者是客户做了什么什么画册过去几个月又不了了之了。这些事听得多了,李春梅心里便记下了,自己既然帮不上,少给儿子添乱也算是帮他忙了。
可是,就这样挂断电话李春梅又似乎心有不甘,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有些事不跟他说又跟谁说呢。可是,她张了张嘴,却硬是说不出来。末了,李春梅安慰了儿子几句,才吐出一句话,李春梅说,你奶奶这几天老念叨你,你若有空时就过来看看她。周家生听了这句话后马上说,那我过来吃中饭吧。
儿子很久没来吃饭了,李春梅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拿上钱包出门。
出了门,拐了几个弯,李春梅又叫了声晦气!李春梅想,这个要饭的呀,估计你都已经熟了这个城市了,为什么不去找份工作呢。为什么就一直在马路上转来转去乞讨呢。
这一次,她仍然没有给钱,而且她还教育外甥不能给钱,你看看他们,有手有脚就是不去干活,好吃懒做的坯子,偏要做个叫花子!
绕过去以后,这个有着花白胡须的乞丐并没有马上从李春梅的脑子里消失。相反,突然有个念头跳到了她的脑际,这个乞丐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去找了无数次工作,然后无数次失败,最后沦落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这样一想,李春梅被自己吓了一大跳,她感觉心跳一下子都加快了。
直到夫妻肺片的店主问她到底要不要夫妻肺片时她才反应过来。
夫妻肺片里的牛肉和牛肚这些是儿子特别喜欢吃的,只要买来,每次他都能吃光。李春梅就看着他吃,其实她也是喜欢夫妻肺片的这个味道,但现在她不吃了。
刚刚十来天前买过的夫妻肺片居然又涨价了,一下子涨了三块钱。李春梅说怎么又涨了,不是才涨过么?老板说,还要涨呢,过年了呀,河水涨三分啊,牛肉现在价格多贵啊,没办法。李春梅说,这也涨得太快了吧,见风涨了真是。
老板说,我们也没办法,你要买就买,不买拉倒。
李春梅说,哟,你这什么态度啊,不买就不买!谁稀罕!不吃牛肉不过年了还!
转过身,李春梅径自往其他菜摊走,这年头真是越来越贵了,蔬菜也几乎没有便宜的了。有很多蔬菜比猪肉的价格还要贵。
走到一个菜摊前,李春梅发现这个菜摊还剩一小根山药和一把小芹菜,她问老板,是不是就剩这么点了,老板说是,你要全部拿走的话给你便宜点,你给个7块钱好了。李春梅说,什么,你这剩下的全是长得歪瓜裂枣的,你看小芹菜,都差不多要烂了,那,你看,这个就是烂的。还有山药也是,就这么一点,也没得挑,而且头上都黑了烂了,总共就这么点东西还要7块啊,最多5块钱,5块我全要了,不然我也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太喜欢吃!
老板说,哎哟,你这个大姐,山药么全是好的呀,就是长得细点罢了,是不是?
你就说5块钱行不行吧?
行行行,算了,卖给你我也就可以回家了。
你看看,这不是挺好!李春梅想好了,山药炒点自己腌的咸菜,芹菜么炒点肉丝,这几个菜儿子都喜欢吃,自己虽然不是太喜欢,但至少价格便宜啊。而且其实山药确实还蛮好的,就是长得细了些,削皮时小心点就是了。
走过卤菜店时,老板娘探出头来,说,哎,李姐,还有点鸡肠便宜给你吧。
李春梅一看,这家店还真是自己熟的,因为才开不久,自己来过几次,人家记性好,一下子就叫李姐了。这叫亲切的呀。李春梅不好意思地笑着朝里望了望,还真是有些鸡肠,还真是便宜,因为老板娘向她比划了下,一只手,五块钱呗。可是鸡肠却是有好多啊。这要放在平时买,没有八块十块是下不来的。
最最关键的是李春梅喜欢吃鸡肠,特别喜欢!
李春梅的心动了一下,她摸了摸口袋,咽了咽口水,半晌,说,算了吧,我这两天不能吃辣的,上火,口腔溃疡,不能吃。唉,不然真想买点的,价格真给我便宜啊。谢谢啊,我下次来吧,下次也要给我便宜噢!
离开这家卤菜店,李春梅又回头了,虽然她一万个不情愿。她还是来到了夫妻肺片的店,说,称点给我。
老板看了看她说,我们家已经算很便宜了,这年头什么东西不涨啊,尤其现在马上要过年了呀,涨个两三块算什么涨呢。
李春梅看着对方的样子,心里真是觉得烦躁,她冷冷地说,你快点吧,不要废话啰嗦的。
按李春梅的性格,本来打死也是不会再买的,可是她想想,她自己是不要紧的,可是儿子周家生从小到大那么喜欢吃夫妻肺片啊,虽然他老说自己有得吃,可是他真的有得吃么?虽然天天吃饭店饭,天天陪客人吃饭,但李春梅知道,大多数时候,儿子吃的那不是饭,那是局!是的,饭局酒局,主要就是拼酒,哪里会吃什么菜呢。所以,现在不管怎么样,这夫妻肺片买了吧,买了让周家生好好吃一顿!
确实,只有大半斤,就要35块钱,真的蛮贵的,但,李春梅买下了!
吃饭的时候,周家生问,老妈,你这是谁家买的夫妻肺片,味道不正啊!
李春梅说,就是以前那家啊,怎么了,哪里味道不对。
周家生说,你自己尝尝看。
李春梅就拿起筷子拨来拨去,最终挑了最小最薄的一片牛肉,一尝,味道很好啊。但她没有反驳儿子,她只是说,我吃吃还好,就是有点辣,你要是觉得味道不好,就少吃点,觉得好吃就把它吃完。
过了一会儿,李春梅看着说味道不正的儿子还是把35块钱的夫妻肺片全吃完了。一边吃一边还说,今天这味道真有点问题。李春梅说,你还说不好吃,你爸吃了一定觉得味道不错,他说他很久没吃肉了。现在也就是晚上回家肚子饿时我给他弄点肉,听说在超市里忙得跟陀螺似的,歇也没得歇,吃得也不好。
哎呀,叫他不要去做了呀。钱不够用么,我这里拿点去好了。
唉,你们有你们自己的家,我们现在还不老,总不能闲坐在家里开口向你们要钱。
这有什么呀,儿女养父母,天经地义的事啊。
话是这么说,毕竟我们还不是太老,不能一下子就给你们增添负担。
好了好了,叫爸不用去干了,我给你们点钱好了。
家生啊,钱就不用了,对了,你路子广,你要不帮忙问一下,有没有朋友啊有路子的,帮你爸爸介绍一下,拿个两三千一个月,最好是那种门卫啊传达室啊这种工作就可以。怎么样?
哎呀,妈妈你又来了。又不是第一次了,我爸这个人吧,平时给他找工作他动不动就不要去,现在一下子哪里去找。再说了,60岁了啊,哪里有这么容易的呢。
是不容易啊,所以,叫你问问看嘛。李春梅看着儿子的脸色,她没有说出自己为了给周安华找工作费了多少心思。
好的,知道了知道了。李春梅看着不耐烦的表情从周家生的脸上溢将出来。
九
转眼时间便到了腊月廿五,在岭北农村,这便是过小年了。眼看只有五天就要过大年了,可是周安华的工作依然没有着落。李春梅很是焦急,却又一筹莫展。
这个时候又要赶紧备年货了,虽然儿子给了自己两千块钱,但感觉钱是那么不够用,给婆婆买了件新衣服和一双新鞋子,再加上七七八八的小年货,两千块就所剩无几了。
年货是备了些,可是到这时候,李春梅依然没有想好在哪里过年。城里的房子是租的,虽然是一室一厅,但结构混乱,厨房不像厨房,厕所么挤得不像样,客厅跟卧室的布局也仅仅只能说是两个房间。整套房里,加上婆婆卧床,手工活一堆,房子里就乱得不行了。
可是去岭北老家过年呢?
按说么,总要去老家过年的。一来毕竟是农村人,在农村里过年有气氛。二是自己是农村人,亲朋好友也基本上是农村的,过年的来往怎么办,亲朋好友肯定要来家里拜年啊。可是,眼看着时间已经到了腊月廿五了,如果去老家过年,掸尘都尚未去掸过,所有房间的卫生工作搞搞估计就要几天,再加上要煮猪头炖鸡肉,怎么也来不及啊。还有还有,去岭北老家过年,亲戚朋友肯定要问啊,问自己在干些什么,问周安华在干些什么,那时候怎么说?到现在还没给周安华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到时该怎么说。而且,老家的一些亲戚朋友见面时虽然像开玩笑一样说着带带他们的话,其实这也是心里话,可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又怎么能带他们。
想到这些,李春梅的心里就又烦躁起来。
怎么样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时间已经放在这个节骨眼上了,算了,李春梅还是决定赶紧再去干货市场看看年货吧。反正不管在哪儿过年,总要准备年货的。
然后出门,一边走路,一边拿出手机准备打个电话给在另一个城市的女儿,问下她吧,她是作何打算的。
接通电话,还没等李春梅怎么说,那边就撂过来一句,妈,我现在正在开车,忙得焦头烂额,有事回头我再打给你。说完就挂了。
都腊月廿五了,还是忙成这样。唉。李春梅收起手机,自言自语着。
是啊,女儿也是的,自从与女婿离婚后到现在五六年了,也没有再找个人家,每年过年不是在东就是在西,总是没有个定点儿。每次一打电话总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这次给周安华找工作,李春梅也想了多少遍,想跟女儿说来着,最终呢,要么自己没打电话,要么是打了电话也说不成,女儿总是忙,总是不方便接电话。唉。
只有一次,女儿详细听了李春梅的说法,可是,女儿与儿子的说法如出一辙,哪儿也不要去了,就在家里好了,钱嘛他们会拿来的。
可是,李春梅能怎么说呢。到现在为止,女儿与儿子又拿出了多少钱给自己。女婿因为要给抚养费,所以每个月要出800块,但这只是约定,更多时候这钱也是要李春梅去提醒的。而女儿呢,就认为养儿子的钱已经有人出了。而儿子周家生呢,周家生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孙子是不固定的一种生活模式,有时一星期在自己这儿,有时一星期又周家生他自己带着了,所以,基本也是没钱拿来的。
再说了,就凭李春梅这样的人,她是怎么着也开不了口的。她宁可自己去找手工活做,她也无法向子女开口要钱。更何况,她知道现在自己的儿子和女儿的生活根本就没有外人想象中的好。所以,腊月前几日,她回岭北老家去给婆婆拿衣服,她就自己坐了班车去。这个时候,儿子和女儿都忙,不给他们添乱就是好事了。至于让女儿给她的老爸找工作,想想也不太妥当。女儿在另一个城市,哪怕女儿能安排老爸的工作也不是特别现实。现在这边毕竟有老有小,两个人在一起能彼此照应着,若是要分开两地,那工作就会好找得多。可是这一条,李春梅是铁不了心的,因为有个卧病在床的婆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一个女人肯定是难以周全的。所以,为了这一点,儿子周家生之前介绍来的两个去外地看仓库的工作都没有答应。
这样想着,李春梅就听到有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望了望周边,发现近处根本没什么人,她才知道这口气是自己叹出的,那么重的一口气啊。
十
去干货市场转了一圈,想买的很多,但李春梅却是空手去空手归,什么也没买。桂圆、荔枝价格不便宜,山核桃香榧的价格简直高得离谱,瓜子花生么随便哪里都可以买,没必要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扛回来,再说了,以前便宜得很的瓜子花生现在居然也要10块以上一斤了。算了,不买了。
回头的时候,李春梅没有坐公交车。今天什么钱也没挣,什么钱也没花,那就走路吧。说是什么钱也没挣,都腊月廿五了,要想再挣手工活的钱是不现实了,所以走路吧。要说什么钱也没花,那是因为反正是空手啊,手上肩上背上都没有负重,为什么还要坐车呢,省一块钱也是钱啊。就走路吧,正好可以锻炼身体。
从干货市场走到家里,有三公里的样子吧。李春梅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着,走了一半,她听见手机响了,取出来一看,这号码感觉有点熟悉,但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摁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说,我们是升阳集团人事部的,我们决定录用周安华。知道以前他还干过记账这类小会计的工作,我们决定让他去仓库工作,待遇也要比门卫要好一些……
嘭啪,有炮仗从身边炸响。放在以前,李春梅肯定要骂上一两句的,可是今天她没骂,她欣喜若狂地快速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着谢谢谢谢,引来路人们一阵莫名其妙地观望。
李春梅也不管,一边大步前进,一边继续着她的谢谢。似乎她的嘴巴只会说谢谢了。
说完谢谢,放下手机,李春梅用力地呼了一口气,又奋力地吸了一口气。她发现,这时候的空气里有很多味道,腊味、鞭炮里的火药味,还有炒货味,还有水果味,是的,李春梅知道,这便是年的味道了。把手机揣进兜里,李春梅就一路小跑起来,家里的婆婆还等着,周安华呢,这会儿估计正在搬着一箱又一箱的酒或是饮料或是香肠在那儿上车或是下车,不过,马上,马上就不用搬了,不用没日没夜地装货卸货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李春梅又撞见了街头的那个胡须有点花白的乞丐,这一次,她没有绕开,而是径直走了过去,然后伸出左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张10元的人民币,乞丐就这样看着她,看着这张10块的人民币,后来,他发现,他刚要伸出手去接这张10块钱的人民币时,这个10块钱又缩了回去。
很快,乞丐看见另一只手又伸了过来,这只手的手心里躺着一张20元面值的人民币,循着这只手望过去,他发现,这是这个女人的右手。
李春梅蹲下来,将这钱捏了捏,然后用两只手慢慢地将钱塞进乞丐的手心里,她与乞丐同时发现,这钱,还热乎着呢。要过年了,回去过年吧。李春梅轻轻地说。
这时,嘭的一声响,又一个炮仗从空中炸开了,而烟花也随之在天上绽放开来,李春梅发现,灰蒙蒙的天空一下子亮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