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台湾

2013-12-29 00:00:00于秀周云亭
文史月刊 2013年4期

在山上躲了七天七夜,他还是没能躲过那场灾难,离开家时他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这种思乡的煎熬使他在78岁高龄时铤而走险,绕道菲律宾、香港回到祖国内地。由于这时距台湾当局开放“民众探亲”的政策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周云亭老人此举还被台湾当局列上了黑名单。

我是1949年从青岛港被带走的,当时我已经40岁,家里四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12岁,老二老三老四都是儿子,他们一个9岁、一个3岁,最小的那个只有六个月。

当时兵荒马乱的,到处在抓兵,为了躲避我跑到山上藏了七天七夜。那时候庄稼也都荒了,山上也没什么吃的,我每天饿了就挖野菜吃,渴了喝山沟里的水,直到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便跑下山来准备回家看看,谁知走到半道上便被国民党军队抓走了。

那时我们大概有几百个人吧,都被送到停泊在青岛港的船上,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来到了台湾。

在台湾经过一番整编,我被编进了正规部队,又很快被运到海南岛,那时候战争打得很凶,很多人都死在了那里。我们这些人被打死的倒不是很多,主要是北方兵到南方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整天靠吃烂菜叶充饥,许多人都病倒了。我也算是死里逃生才又随撤退的国民党部队回到台湾。

那时候家里根本不知道我的音信,是死是活他们到处打听也没有人知道。

我老伴带着四个孩子像塌了天一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里没有收成,她只好拖着几个孩子东家借西家赊,家里少了我这个顶梁柱,那日子就根本不知道咋往下过。

我在台湾这边也度日如年。

刚开始时还数着日子,总觉得很快就能回家。可时间一天天过去,两岸关系也一天天紧张,回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到后来我甚至连是哪年哪月都懒得去记了,糊涂比清醒着好,一想起家里活蹦乱跳的四个孩子,心里就针扎般地痛,我不在家种地,他们吃什么?

在台湾的部队里一待就是十几年,出来时正是壮年的我,退役时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这十几年在兵营里就是混了个一日三餐,什么积蓄也没有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找工厂打工,人家嫌我年纪太大,手脚不利索,不肯要我。想做个小生意又没有本钱,从部队里下来,我几乎要流落街头了。

这时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我进了天主教堂当工友,每天擦擦、洗洗,扫扫院子,干一些清洁的活儿,这样我才总算有了栖身之地。

我在天主教堂安下身来以后,便开始想家里的亲人都不知道怎样了。

十几年来音信全无,我不知道老伴和四个孩子是不是还在等着我回来,不知道自己的老爹老娘是否还健在,不知道儿子的死活,他们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牵挂。

那些日子,每当夜深人静,我便跪在“上帝”面前痛哭流涕,我要仁慈的上帝帮帮我,已经步入晚年的我别无它求,我只想能知道家里的消息,对于回家我根本想都不敢想。

那时我已经是70多岁的人了,想到自己来日无多,再拖下去我可能真的要在台湾终了此生,我心里就一阵阵害怕,毕竟我曾经是有家有儿女的人啊,我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像个孤魂一直漂泊在外,就是死我也要回到家中。这样的念头使我再也无法忍受教堂里平静的日子。

那会儿每逢做礼拜就会有一些教友留在教堂久久不肯散去。他们当中有很多是退下来的老兵,也有一些老兵的家属,在无法抑制的思乡中,有很多人信奉了天主教,把自己交给“上帝”,权作一种感情的寄托。而教堂的礼拜,则给了这些无依无靠的老兵们互相联络交流的机会。

由于个性内向,也因为我的年纪比较大,对这种聚会我从来不怎么关心。可是,有一次我发现他们特别地神秘,出于好奇我凑了上去,才知道他们当中有的人已托国外的朋友给家里捎去了信,并且,也得到了家里的回信儿。

当时由于台湾当局控制得特别严,这种事情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有时会被抓去坐牢。

所以,大家伙对这种事儿格外小心。因为我在教堂里做工友多年,老实本分是出了名的,老兵们都知道我这把年纪,不用说也是被想家的苦痛折磨了这么多年。

我当时一听有的人已经通过这种方式同家里取得了联系,我的心里像被电击了似的难受。

我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该嫉妒人家那些已和家里联系上的老兵。那些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眼睛便是老伴拉着四个孩子站在村口等我。

我走时才六个月大的儿子,现在想必也长成了大小伙子。想到我这个当爹的对孩子们一点责任都没有尽过,我心里就愧疚得受不了。

那时候我的烟瘾特别大,一天三盒烟都不够,只要没事我就要手里点根烟,要不心里就发慌,就没着没落的。

我知道自己是想家想狠了,是在糟践自己,有时候倒真觉着死了比活着好,上帝说人都是有灵魂的,我想也许死了的人魂可以飘回家去,那我宁愿做个自由自在的鬼魂,也不要这样受生死别离的煎熬。

当时我真是这样想的。

就这么在对老家的朝思暮想中,我过了75岁的生日,又过了76岁的生日。

77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要不是教堂里的教友凑钱把我送进医院,恐怕我也活不到现在。年岁一天天大了,身体又垮下来,出院以后,我已经什么活儿都干不动了。

教堂是慈善机构,像我这样孤独无依的老人,他们也不忍心把我赶到大街上去,只得让我躺在教堂后边的木板房里,每天打发几个修女给我送点吃的。

那时候说实在的我是在躺着等上帝来带我走。前边教堂里的风琴一响,我就闭上眼睛,默默地跟着唱,每当这时我就感觉灵魂已经脱窍,它在空中飘呀飘,很快便飘过了台湾海峡,可是家在哪儿,我找不到,因为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已经让我认不出来了。

尽管这样我仍觉得一阵轻松,毕竟我是到家了,我不会再像个孤魂一样在外面飘来荡去。

那些天我几乎都吃不下东西了,我知道我在放弃自己求生的欲望,一心想随上帝的召唤而去。这时候,一个给我送饭的修女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说:“周兄弟,你要振作起来,不能就这样放弃生命,毕竟活着才能做你想做的一切。”

我当时并不认识这个修女,因为我们那个教堂很大,几百个修女我不可能都熟悉。

可她们却几乎人人都认识我。因为,有的修女从她们一进教堂,我就在做工友,直到几十年后,她们也老了,我还没有离开教堂。

时间长了,有的修女便知道了我的身世。

当她们知道我40岁离家,70多岁了还从来不知道家里的音信时,这些心地善良的修女总要忍不住地一边在胸前划十字,一边为我祈祷。

自从我病倒以后,修女们不断结伴来看我,我知道她们是出于怜悯和同情。看到我一天天颓废下去,终于,有个修女站了出来,她说她有教友在国外,也许可以托他们给我往家里带个信儿,至少让家里的人知道我还活着。

这个修女的主意让我打起了好好活下来的精神,我开始强迫自己吃东西、吃药,我想也许真的有上帝被感动的那一天,我要用自己的双脚走回家去。

1986年的春天,就在我刚刚能够下床扶着教堂的栅栏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里去的时候,那个修女拿着一封信找到了我。看看四周没有人,她悄悄地对我说:“恭喜你,周兄弟,你家里来信了,太太和孩子们都在盼着你回去呢。”

当时拿到修女偷偷塞给我的家信,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没有再扶那些栅栏,几步便走回了教堂后面我栖身的木板房。

跨进房门,我什么都没想,“扑腾”便跪下朝着老天磕了三个响头,我想这都是上帝的仁慈,老天的怜悯,才让我这个几乎要死的人终于等到了家里的信儿。

把那封家书紧紧地贴在胸口,仿佛搂着我那些孩子们。

12岁的女儿,9岁、3岁的儿子,还有那个只有六个月大的小不点儿,我走时他还在他娘的怀里吃奶,如今,都该娶媳妇了。

虽说那会儿我们也很穷,我自己种着几亩薄地,勉强能够养家糊口。

可那时我们毕竟是个家啊,孩子吵大人闹的,像个过日子的样子,谁成想我会一下子被带到台湾,直熬到头发都白了仍是回家无门。

那天晚上,是那个修女戴着老花镜,一句一句地给我念的家信,高兴的地方她会给我重复好几遍,可让我难过的地方她就停下来,看看我的脸,才慢慢地念给我听。

修女走了,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逐字逐句地回忆信的内容,眼泪不知不觉浸湿了枕头。这时教堂的钟声响了,一声沉过一声,像是敲在我的心上,听到这凄凉的钟声,我再也控制不住,竟放声痛哭起来。

我哭我那老伴40年来一直守活寡似的撑着那个塌了天的家,哭我年老的双亲终于没有等到儿子的消息。最让我伤心的是我那两个最小的孩子,他们都在我走后不久……

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上哪儿去为危在旦夕的孩子求医讨药?

我跪在床前,为我两个死去的孩子默默祈祷了很久,我希望以此来忏悔,来请求孩子们的原谅,是我这个当父亲的没有尽到责任,可这一切又岂是我能够选择的。

知道了家里的消息,我开始想那个过去从来不敢想的回家的梦。

这时候我发现自己口袋里空空如也,几乎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我沮丧极了。

几十年来,靠我在教堂里做工友的这点收入,我除了自己能吃饱饭,又何曾有过几文钱的积蓄。

而且,我们这些老兵在发现回家无望之后,大多数都是过着一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根本想不到要为将来打算。

面对家人的召唤,我返乡心切,但我不知道出来飘泊了40年仍是一无所有的我,如何踏上归家的路,如何给家里的妻儿老小一个交代。

这时我又托那个修女给家里捎去第二封信。

信的大致内容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我告诉老伴,我的身体尚好,能够自己行动,也十分想念她和孩子们,只是因为两岸关系依然紧张,台湾这边控制很严,我一时想不出回家的办法。再者说我几乎没有积蓄,就是有回家的机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毕竟,我觉得自己该对家里有些补偿。

很快,老伴的信儿也捎回来,她在信里说,家里的生活早已与以前不同,女儿、儿子都已结婚成家,儿子还给我生了三个孙子,地里的收成不错,粗粮早就不吃了,每年收的小麦吃不了还要卖给国家一些。老伴劝我早点回家,她说:“你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在外面游荡什么,要是图钱的话,俺们娘几个干吗非要等着你回来。你只要人回来,饭就有你吃的,你还在等什么?我也年纪大了,难道你真的要让我在走之前见不上你一面?”

记得当时那位修女在念这封信时,眼泪劈里啪啦地掉,我也忍不住泪流满面,从那时起我就不再犹豫,拼了老命我也要奔回老家,已经78岁的我真的不想再这么熬下去了。

那时两岸关系仍然是没有什么松动,尽管内地这边在1979年便发布了《告台湾同胞书》,欢迎台湾同胞返乡探亲访友,骨肉团聚。

可台湾当局不妥协,要在那个时候回大陆,要冒很大的风险,而且,走了就别想再回来。

我当时已横下一条心,说什么我也要在我还能走动的时候,回老家去。

1987年元旦刚过,在几个修女的暗中资助下,我筹起了回家的路费。

那个帮我与家里通上信的修女还送给我一套黑色的西装。她说:“周兄弟,你打扮得精神一点回去,好让家里的人高兴一些,他们也知道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他们会好好待你的,你就放心回家吧!”

就这样我持旅游护照,从台湾先飞到了菲律宾,又从菲律宾飞到香港,再从香港转道广州,终于回到了离别将近40年之久的祖国内地。

那天我走进村子,正好是阴历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日子。

不断响起的鞭炮声使我的脚步踉跄起来。多久了,我没有听过这种喜庆的声音;多久了,我没有与孩子们一起过个开心的新年。

走时40岁的壮年汉,再一次走进家门时,却已须发皆白,腰弓背驼,成了不中用的老头儿。家里的人没想到我会在那个时辰回来。走进自家的院子,一个年轻后生问我:“老爷爷,你找谁?”

看到他酷似我儿子小时的模样,心想这肯定是我的小孙子了,我把手里的拐杖一扔,上前抱住他便呜呜哭起来。

那孩子吓坏了,一边挣脱我一边朝屋里喊:“奶奶,奶奶,你们看他是谁?”

这时屋里传出老伴的声音:“虎子,甭管是谁,先请人家进来坐,这大冷的天别在外面冻坏了。”

我跟着虎子蹒跚走进家门,见一个老太太正端着饺子往锅里下,屋里的灯很亮,我的白发和她的白发都在灯下散发着令人寒心的亮光。

尽管她人老了,瘦了,可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她,“她娘,是我,云亭,我回来了!”听我这样说,老太太手一哆嗦,一盖帘饺子都扔在了地上,我心痛极了,忙半跪下去捡,可这时,一屋子人都围了上来。

“爹,爹,是你吗?你老人家真的回来了吗?”

“他爹,你,真的回家来了吗?"

老伴半晌才像醒过来似的,一把抓住我正在捡饺子的手,儿子过来将我扶了起来。

还没等我仔细端详一下老伴,她一转身走进里屋,只有也已经满脸苍老的儿子围在我身边:“爹,你回来怎么不让我们知道,我跟您孙子去接您啊。来,来,你们几个快叫爷爷。”这时三个小伙子齐刷刷一下子跪在我面前。

“爷爷,孙子们给您老人家磕头了。”

这就是家啊,这就是我的老家啊,几十年来只有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像个真正的人。我这边刚刚跟儿子、孙子们一一相认,老伴从里屋传出了低低的啜泣声,我满怀歉疚地走到她面前:

“老伴,今儿个是小年,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不喜欢听到哭声,你就别哭了,再难我这不也回来了吗?以后我陪着你好好过日子,我这快80岁的人了,能够活着回来,我们都应该高兴啊。”

这时候,窗外几个孙子点燃了鞭炮,那红红火火的鞭炮把院子照得光亮无比。

听着孩子们热火朝天的喧闹,老伴又抹起眼泪:“他爹,我对不起你,那两个小的我没把他们拉扯成人,那时候,我白天要下地,晚上要给四个孩子纺线织布做衣裳,两个小的得了麻疹,来不及抓药就走了,我……我这眼睛都要哭瞎了啊。又不知道你到底是死是活,好几次我都想去跳海,可看到活下来的两个孩子,我实在又下不了这个狠心,公婆一走,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受罪啊。”

这次我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搂住她,两个人的泪水流在一起!

那一年的春节是我飘泊40年里过得最舒心的一个年。

坐在自家的炕头上,看着白发的老伴忙来忙去,儿孙们喜气洋洋,我想到自己在台湾时差点放弃了回家的梦想就感到几丝后怕。

为此我由衷地感激那位救了我的修女。

可也许这些年来老伴受的罪太多,她的身体已被生活压榨得只剩下最后一丝力气。而我的回家也让她了结了最后的心愿。我跟老伴刚刚团聚了没多久,她便一病不起,我竭尽了全力为她求医问药,可仍留不住她,第二年的秋天,她便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刚刚完整的家。老伴苦了一辈子,临走竟没有留下一幅照片,还是后来她走了以后,我找了学校的美术老师,凭我的回忆给她画的一张像,我把她放在我的屋里,就好像她还没去,还在天天陪着我。

有时候心烦了,我就跟老伴聊天,虽然只是我一个人在说,可常常地我就觉着老伴好像是在听我说话,有时候说着说着,我哭了,老伴的眼里似乎也滚出泪珠来,我讲给孙子听,可他们不信,他们说我年纪大了,糊涂了,可我知道,我一点也没有糊涂,我相信我说的话老伴都听见了。

这时我们村里也陆续有从台湾回来探亲的老兵,他们见到我都替我惋惜,说,云亭,你怎么不再等等,你走的第二年十月份,就允许回大陆探亲了,那样你还会带着“饷银”回来,有了这个钱,你的下半辈子就不用再操心了。

可是我说,我现在最庆幸的就是自己早回来了一年,至少我跟老伴还见了一面,要是再晚点回来我恐怕连老伴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了,我已经80岁了,没有多少“下半辈子”需要操心,这个家有我的饭吃我就心满意足了。

说实在的,偶尔我也有些后悔,因为这笔钱是给我们这些老兵几十年背井离乡、妻离子散的一点补偿,我没有,实在是不公平的。

而且,儿子一家靠种地过日子,虽说吃穿不愁,毕竟艰难一些,我要是拿到这笔钱帮帮他们,也算是这些年的苦没白吃。

可是,因为我是在开放前偷偷回大陆的,台湾方面很快给我注销了户口,并把我列入了所谓“通匪”的黑名单。

听说当局还到修道院去查了很久,并扬言我要是回台湾,会立即被送去坐牢,我知道他们这是在虚张声势,想杀一儆百。

我既然打算回大陆就没有想着再回去。人能活几个80岁,与其在那个孤岛了却残生,倒不如拼死一试,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着一步一步跨过台湾海峡的。

我想回家,这永远都不会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