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龙美术馆的透明屋顶帘幕闭合,发出嗡嗡的声音。
这声音吸引了刘益谦的注意力。他出了会儿神。
几秒钟之后,他的思绪仿佛从一个遥远模糊的地方回来了,“有时候回顾(参与艺术品拍卖)这20年,好像做梦一样——我一个只上到初中二年级的人……”
从1993年参加嘉德第一场拍卖会开始,20年来刘益谦持续以令人咋舌的大手笔买入,少有卖出。2009年,刘益谦、王薇夫妇在国内艺术品拍卖市场上购入价值13亿人民币的藏品,2010年购入价值7亿元的藏品,这还不包括他在国际市场上的出手。有人说,刘益谦以一己之力将艺术品市场带入亿元时代。还有人戏称,比刘益谦出手更大方的只有乾隆皇帝了。
2012年6月 ,刘王夫妇入选美国权威艺术杂志《ARTNEWS》公布的全球200位顶级收藏家榜单,这是中国藏家首次入选该榜单。
冬日温煦的暖阳下,采访进行得有些吃力,偶尔出现空白。第二天是刘益谦和王薇夫妇私人美术馆——龙美术馆开张的日子。虽然刘益谦一直在努力表述自己,但表述的紧绷和无力让我们两个人都暗暗着急。尽管拥有与自己巨额财富相匹配的哲学思考和丰富的人生感受,但他没有办法将之上升到舌灿莲花的理论系统,从而折服舆论和公众。
没有被学校教育系统训练或者说摧残过的刘益谦,在投资领域拥有巨星般的天赋和单打独斗天马行空叱咤风云,但成名后他面对大众舆论却总显手足无措。他不矫饰地展示自己,总会收获诸多负面评价。这又刺激他的逆反心理,加上看不惯各种贪婪和虚伪,经常“故意乱说”,进而加剧自身与社会的紧张关系。
采访中刘益谦经常提到世人加给他的“没文化、狂妄无知、牛气哄哄、炒家”这些标签,然后瞪着眼睛说自己根本不在乎。
3年前记者采访他,问到“这么多艺术品,今后打算怎么办”?他说:“这要看我有没有慧根,会不会捐出去我还没想好。毕竟人生下来什么都不带。”3年后他说,人人死后都一样,就那么点地方。
龙美术馆的开馆晚宴上,资深藏家张宗宪讲述了这样一段往事:1997年朵云轩秋拍,一本堪称吴湖帆精绝之作的12开仿古《如此多娇图》,拍前估价120万-180万,已是当时天价。张宗宪志在必得,但一位不知名的年轻人在场上与他展开激烈争夺,最终报出214.5万元收入囊中,创下吴湖帆当时个人拍卖纪录,张宗宪坚持不懈地举到了前一口。
被人在拍场上夺走心爱之物,张宗宪一气之下从此不买吴湖帆的作品。这位年轻人就是刘益谦。
214.5万!很多人说刘益谦疯了,包括好友董国强(匡时国际拍卖公司董事长)。还有人说,刘益谦你100年也解不了套。他说:“很多人说我傻,我傻就傻一点吧。”
1993年刘益谦前往北京收购内部职工股,恰好北京嘉德拍卖公司举行成立后的首次艺术品拍卖会。刘益谦从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去了。花200块钱买了本图册,看看里面的名字,只认得郭沫若和李可染两个人,就买下了郭沫若的一幅书法和李可染的一张画,花了18万。”
起初他也挑便宜的买,但很快发现“这跟股票不一样,有时50万元的画没价值,500万元的画有价值。”而且一件艺术品有人说是真的有人说是假的,这个人说便宜那个人说贵,刘益谦常常茫然无所适从。
“让市场说了算,相信市场的价格形成机制,买最贵的!”刘益谦决定干脆撇下专业知识,依赖市场判断,发挥“钱多的优势”。
1997年朵云轩秋拍,刘益谦观察,凡是见过《如此多娇图》册页的人,没有说不好的。就买它了!2004年中国嘉德拍卖会上,吴冠中的《北京雪》经数十轮争夺,最终以363万人民币成交,买家也是刘益谦。
2009年春拍,刘益谦震撼出击。以6171万元拍得尤伦斯夫妇收藏的宋徽宗真迹《写生珍禽图》;1.34亿元购入《平定西域献俘礼图》;1.69亿拍下了吴彬《十八应真图卷》;5824万元买下清宫旧藏《瑞应图》;4043万元买下陈逸飞的《踱步》;8344万元购入清乾隆釉里红团龙纹葫芦瓶;9520万元竞得齐白石《可惜无声·花鸟工虫册》;3248万元买下陈逸飞的《长笛手》…… 同年,乾隆御制“水波玉龙”宝座被他以8578万港元从香港拍回,打破中国家具的世界拍卖纪录。
这一年他与妻子王薇击败比利时的尤伦斯夫妇、中国香港的刘銮雄和中国台湾的林百里,当选中国艺术权力榜的“2009年度收藏家”。
2010年他以3.08亿元的天价拿下了举世瞩目的王羲之的《平安帖》,他还用1.14亿元买下陈栝的《情韵梅花》。年底在上海道明拍卖会上以近两亿元买下宋朝唐炯和范成大的两张信笺。再获“年度收藏家”的称号。
这些年和刘益谦一起四处买入艺术品的还有他的太太王薇。起初二人在古代书画很多藏品上看法都有分歧,口角不断。2001年开始“我不跟他玩儿了”,王薇转而收藏近当代的油画。她系统地买入革命题材油画,2009年11月,在上海美术馆举行了“革命的时代:延安以来的主题创作展”。
王薇频繁创下当代艺术家的拍卖纪录,以8165万元成交的陈逸飞作品《山地风》、3162.5万元成交的尚扬作品《黄河船夫》、3047.5万元成交的周春芽作品《剪羊毛》、2609.6万元成交的石冲作品《今日景观》、1380万元成交的何多苓作品《乌鸦是美丽的》……
2010年12月7日至20日,“刘益谦、王薇夫妇藏重要中国书画大展”在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举行。展出古代书画精品60件,包括宋代两件,《写生珍禽图》和《瑞应图》。元代5件, 赵孟頫的《行书千字文》,赵孟頫之子赵雍的《人物图》轴、柯九思的书法,以及元末明初林子奂的《豳风图》等。明清书画家吴彬的《十八应真图》、吴宽《行书 杂诗》、文徵明《行草书诗》、陆治的《绿牡丹图》、石涛的10开《花卉册》和戴萍英基金会旧藏八大山人的《水墨花鸟》四条屏、王翚所绘14开《唐宋人词意图册》、董诰的《万有同春册》、徐扬的《归庄图》也在此展中亮相。
刘益谦的收藏到底有多少?价值几何?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上海博物馆去年底将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波士顿美术馆、纳尔逊艺术博物馆和克利夫兰美术馆所藏的中国五代宋元书画珍品聚集到一起,举办了“翰墨荟萃——美国藏中国五代宋元书画珍品展”,盛况空前,展出共计60件展品。刘益谦一人便拥有宋元绘画三十多幅。
溜达在美术馆空旷的大厅里,刘益谦小声自言自语:“要是这么摆,建10个美术馆也不够放的。”听着狂妄,却是实话。 2013年徐汇区第二个龙美术馆已经在计划之中,比眼前浦东的龙美术馆大两倍,3万平米。“我可以轮着展出,一年办几个展览。”
“赚了钱做这么个美术馆,还是挺牛逼的吧?”
做美术馆对我来说也是水到渠成,这么多年买了这么多藏品,没有地方放,没有系统整理,放在一起,堆得一塌糊涂。平时忙着赚钱,买的东西越搁越多,家里一千多平米的房子,路都没法走了,只剩下一条缝,那些古代书画还都卷在盒子里。我这个美术馆,未来5年10年,从藏品来说,很难有人超越。说这话人家又要说我狂妄。可能很多大企业家钱比我多,但不一定有我这么多藏品。
龙美术馆跟很多美术馆也不一样,我说真话很多人看了也会来气,很多美术馆是美术场馆,就像体育馆一样,没有藏品。我先有这么多的藏品,再建美术馆,藏品不用担心。
很多人说我就是个炒家,我都知道,我肯定不在乎。收藏家应该是懂鉴赏的,现在我们这些搞收藏的人里没几个懂鉴赏。有的时候我说的话是故意的,我看着这帮人来气,就乱说。“收藏家?”市场上要反思这3个字。这3个字没有商业含义在里面的。
现在这个市场很多人来参与,有钱人越来越多,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以后精神上是空虚的。艺术品又是承载中国文化的一个载体,能装个门面,就像我一样,我可以装个门面。不要去掉虚伪的东西,就是能装个门面,感觉到这人还是有点品位的。
大家把我定义成什么都可以,我自己肯定不在乎,我现在这个阶段,怎么还会在乎那些东西?我是天马行空的个性,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认为,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就像你说的,现在我卖一张画,大家就纷纷揣测,他是不是资金有问题了?市场是不是要往下走了?我觉得这个已经够了。我也卖了几张画,一卖价格都掉下来了,还怎么卖?卖掉齐白石大老鹰(注:《松柏高立图·篆书四言联》,4.25亿成交,至今买家未付款)是不是很得意?那是很得意。不管今天收没收到钱,至少这件作品还是让市场比较震撼,我还是很有成就感的。收不到钱也没什么坏处,东西还在我口袋里,我也不会特纠结。私底下向我买的人很多,除非嘉德收到款,把这件东西拿走,否则出多少钱我都不会再卖了。我也不缺这个钱,我就拿回去放美术馆了。
我对艺术品完全是门外汉,我就是对新鲜事物有兴趣,任何东西离不开大的环境,中国这几十年的发展是个大环境大趋势。为什么有些人抓住机会了?如果对趋势没有比较明确的判断,是很困难的。中国的发展,文化上是滞后的,直到90年代才有公开的艺术品拍卖平台,中国的文化产业我认为最起码还要发展30年,因为文化的发展肯定滞后于经济发展。大家看我都认为我有钱没文化,可是你看看,全世界最好的艺术品,都是在有钱的国家和有钱人手里。
股票纯粹是投资,没有趣味性,艺术品有趣味在里面。常年看一张好画,的确人的心情是十分愉悦的。好多人明明是一个商业行为,头上还要挂着一个堂而皇之的名头,显得自己很有品味很有修养,我觉得没必要。这行业我参与20年了,买来买去,经常遇到有人说,刘总这东西我喜欢,你让给我吧。一年不到拿出来卖了。这么多年我就卖了这么几件东西,现在价格这么高了,我要卖肯定都赚钱了。卖了一张大老鹰我也没收到钱,还有一些乱七八糟我整理出来不要的。我还在买东西,今年下来估计花了一个多亿。很多人买了还是要卖的,他对趋势判断不了。
每个人最后的结果都一样,躺在棺材里面,就这么点地方,钱你再怎么天天花,我以后也花不了卖大老鹰的钱。其他的钱都不是我的,这些东西我最多拥有50年,所以也不是我的,最后我也就是这么点地方。
我其实书也没读几天,但我是个比较叛逆的人,没有知识的人不一定没有文化。我认为首先要战胜自我,如果不够自信的话,这事儿想都不能想,书都没读几天,去买艺术品?你自己会很恐惧。在买的过程中会面临一个更恐惧的东西——你不懂真伪。有一个人买画买了两年,开始也买得比较厉害,现在不敢买了,他开始学习研究了。他花了两百多万买书,看书、研究图章,到最后感觉到每一张画都有问题,就不买了。所以,我好在什么都不懂,反过来我能买一点东西。
收藏从古到今都是个很阴暗的行业,造假画从宋朝就开始有了,不是现在才有。从古到今艺术品市场都是一个高风险的市场,正因为是一个高风险的市场也限制了很多资本的流入,它不像其他一些商品简单明了,字画搞得清楚吗?有时候一张画他们说好,好在哪里我看不清楚,有一次一张画上的题款18个字,我只认识3个,那15个字我也不敢问人家。我就当成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去做,我买贵的你们肯定感觉我是钱多人傻,我傻一点就傻一点吧。
被动学习跟主动学习不一样,我要买这个艺术品,肯定对中国的艺术品要了解,为什么要买它?它好在哪里?这个要搞清楚的。这是一个坏人集中的市场,而我是个瞎子。拿一幅画去问5个专家,可能得到4种意见,你拿给老先生看,今天看和明天看的结果可能不一样,老先生的判断也会受当时情绪、心态的影响。
2007年秋拍的时候,香港苏富比场上有两件东西争议很大。一件是仇英的一张画,这张画是没有款的,但是有项元汴四十多方收藏章盖在上面,同时项元汴又把这幅作品编入了他自己的《千字文》中,民国鉴定大师张葱玉在他的个人收藏中也注录了这件东西。这件东西当时我咨询了4个人,4个人给我两种意见,两个人说好,两个人说不好。我觉得说好的人的逻辑能够站得住脚,认为这是仇英没出名时住在项元汴家里画的,所以没有款。后来仇英出了大名,项元汴也不可能把他叫回来落款,叫不动。我加入了自己的判断,就买了。
还有一件是文徵明的。文徵明的这件东西前面是一个山水,后面是很长的跋,也是问了4个人,两个人说好,两个人说不好。我买东西经常做选择题。说不好的理由很简单,这么长一张画,画得这么精细,文征明89岁不可能还有体力画。就这么简单一个逻辑。它后面有跋,这里面的字我不认得几个,我直接看不懂,我就问这个跋是不是为这张画题的?他们说这个的确是。我就很困惑,既然这个跋是文徵明的,文徵明不可能在一张假画上题跋,最多文徵明在这个年龄画不动了,可能会叫一个他认同的人代笔,代笔的基础上再修几笔,所以才会题跋。基于上述这两个判断,我把这两件东西都买了。
我买的《瑞应图》,乾隆皇帝在上面题了四百多个字,包括清宫内务府档案室都写清楚了“萧照瑞应图”,但是没有用的,今天市场就给了一个回答,市场认同这张画是南宋的,但是拿不出任何东西佐证这张画就是萧照的,为什么?它没有款。
我买东西说喜欢我也喜欢,说不喜欢我一点不喜欢。为什么?我不会为买不到一件东西去伤感,因为钱还在我口袋里。
说到底我自己都很难判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到底是投机行为还是投资行为?是喜欢,还是收藏行为?我觉得是交叉在一起的。投机本身是我的强项,我肯定比你们更投机了,但从收藏角度来说,我也收藏20年了,很少卖出,也基本没有我这样的了吧?
刘益谦
小名毛毛,上海人,1963年出生,中国资本市场上的传奇人物。
早年以小商贩起家参与国库券买卖、中国当代第一批股民、曾被业界称为“法人股大王”、“第一牛散”、“定增专业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