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养鸡业滥用药

2013-12-29 00:00:00许竞
财经 2013年2期

一排排鸡舍空空荡荡,声声犬吠响彻鸡场。鸡场主陶明乐被公安部门传唤审查五天后回到家中。现在,他最烦的是见媒体,最痛惜的是刚刚投入到鸡场的30多万元打了水漂。

陶明乐步入养鸡行业不到两年,在青岛平度市崔家集镇袁家庄小有名气。让他在年关时节蒙难的是,2012年12月18日,央视调查节目“揭秘‘速生鸡’”,曝光他使用农业部明令禁止的金刚烷胺——一种抗病毒药喂鸡。

这些鸡躲过检测,通过青岛田润食品有限公司——新希望六和股份有限公司(原山东六和集团)(000876.SZ)子公司,流入餐饮行业。百胜餐饮集团、山东盈泰食品(集团)公司等大型企业皆被卷入,肯德基、吉野家等多个知名品牌受到质疑。

陶明乐只是被曝光者之一,此外还有400多公里外的滕州市养殖户。山东青岛、潍坊、临沂、枣庄等地的养殖户也被曝光使用了利巴韦林等其他抗病毒药品。

只有改变小而分散的养殖模式,企业专注于鸡肉的质量与品牌效应,鸡肉安全才可以从源头上得到有效的控制。

短时间内,养殖农户、饲料业和兽药业都遭遇寒潮。事件曝光三日间,主要涉事公司山东六和集团市值蒸发了14亿元。两日内,“毛鸡的价格就掉了1.2元”。山东省寿光市一家养殖农场有120万只鸡待出栏,农场主赵德峰算了一笔账, 若此时出栏,120万只鸡直接损失约达600万元,“这对于那些中小农户来说,就是倾家荡产。” 赵德峰说。一位兽药公司的山东区经理则感受到了农户们对养鸡的热情在消减,这些农户原来是他的主要买家,他预计未来一段时间订单量还会减少。

《财经》记者追踪调查发现,肉鸡养殖中,用药不规范的现象不是偶然事件,系长期存在且难以改善的行业性难题。

除了职业兽医的数量和水平有限,农户无法获得正规的技术服务,以及监管不足以外,更主要的问题在于药物残留检测环节。从整个肉鸡养殖产业链来看,无论是屠宰加工企业还是养殖户,现状都是规模不大,数量却庞大。而按规定,药残检测又是以企业自检为主,多、小、散企业和养殖户相叠加,最终导致检测等同虚设。

用药乱象

在距离陶明乐家近100公里的青岛莱西市抬头村,村民张丰(化名)看到新闻后,庆幸自己放弃了养鸡。十年前,他是该村第一批养鸡户。那时他就知道使用地塞米松、金刚烷胺和利巴韦林,尽管至今他也不确定这些药品能否给鸡催肥。“感觉鸡进食变多了,反正看着心里踏实。”张丰说。

地塞米松是一种皮质类激素药物,人服用可以增加食欲,产生虚胖,同时也是免疫抑制类药物,若给鸡食用,“不但无法对鸡产生催肥的作用,反而会对鸡的免疫力起到抑制,使鸡更容易生病”。中国农业大学食品科学与营养工程学院副教授朱毅对《财经》记者说。

此次事件涉及的 “速生鸡”,学名为快大型白羽肉鸡(下称肉鸡),40天左右就可以出笼。挑选最容易育肥的鸡苗进行饲养,合理配制饲料,再提供适宜的环境,肉鸡就能快速成长。多项研究结果表明,肉鸡的营养价值与三黄鸡、柴鸡并无差别。不过,其脂肪含量高于其他鸡种,但远不及猪肉的含量。

根据《兽药管理条例》,地塞米松这类激素类药物禁止在饲料和动物饮用水中添加。中国参照的是欧盟标准,欧盟禁止在畜牧养殖中使用激素类药物,认为会对人的生理产生负面影响。美国则允许使用部分天然激素。

另外,由于药性有差异,人和动物的生理机制和代谢特点不同,人用药给动物食用,有可能产生意想不到的作用。“地塞米松没有在白羽鸡上做过毒理试验,很难预测会产生什么毒副作用。”朱毅说。

张丰的经验是,一般在肉鸡饲养的中后期使用这种药,也就是临近鸡出栏期。由于用药时间近宰杀期,这样的用药方式可能会加大鸡肉中药物残留的风险。“这种药物残留于食品中,可能对人体产生哪些影响,目前尚未见研究文章。”国家农产品质量安全风险评估专家委员会委员袁宗辉说。

相较于地塞米松,抗病毒类药物——金刚烷胺、利巴韦林的违规使用更令人担忧。2005年以前,这两种药物处于监管的模糊地带,既没有被推荐用于兽用,也未列入禁用名单。2005年,H5N1型禽流感病毒在全球蔓延,为了控制疫情,疫点周围3公里以内的家禽遭受彻底扑杀。同期,农业部出台了《关于清查金刚烷胺等抗病毒药物的紧急通知》(农医发[2005]33号),金刚烷胺、利巴韦林等均被列入《兽药地方标准废止目录》。有研究显示,这类药物的使用有可能使病毒产生抗药性。“若动物体内产生抗药性病毒,再传染至人体内,会给人体健康带来很大风险。”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学院副教授江海洋介绍。

农户们偏爱的抗生素,在使用过程中也应严格执行休药期。在《兽药管理条例》里对“用药记录”和休药期有明确规定。不同药物需遵守不同的休药期,以便使肉鸡送宰前将体内的抗生素自然代谢,降低至符合相关标准后才可出栏宰杀。

但像张丰这样缺乏养殖知识的农户不在少数,他们在实际操作中不一定能保证足够的停药期。人吃了有抗生素残留的鸡肉,就相当于间接食用抗生素,从而降低了人体内微生物对抗生素的敏感。

为降低死亡率,控制疾病传播,在饲料中添加抗生素也是养鸡业的普遍做法。农业部曾相继出台《饲料药物添加剂使用规范》和《饲料添加剂品种目录》,试图减少饲料中药物用量。而欧盟在2006年就全面禁止在饲料中投放任何种类的抗生素。

“二三十年前,患者如果发高烧,注射10万单位左右的青霉素就可达到疗效,现在需要注射80万-100万个单位的药量才可以退烧。”江海洋解释说,“就是因为人体内的细菌产生了耐药性。”

兽药易得

金刚烷胺是药品推销商们送药上门给陶明乐的,执法部门在检查中并未找到这些药。陶明乐说,他想不起来这批药到哪里去了。

在过去的几年,农业部全力推行执业兽医制度,即国家对从事动物疫病诊断、治疗和动物保健等经营活动的兽医人员实行执业资格认证制度。获得执业资格的兽医才能开处方,一般销售人员只能做咨询、指导工作。

根据农业部兽医局局长张仲秋公布的数据,中国兽医工作人员约26.5万人。到20世纪末,中国每10万人口中兽医不到3人。而在上世纪80年代,美国每10万人口中有兽医14人,前苏联为33人,日本为20人,丹麦为40人。

青岛平度市畜牧兽医局副局长韩显炎表示,本市拥有执业资格证书的兽医很少。不过,在平度城内随处可见销售兽药的商店。在一家牌子上写着“兽医站”的店内,只需要描述一下牲畜的症状,任何人都可以得到想要的兽药。

由于有执照的兽医很少,充当技术指导角色的是兽药公司和饲料公司人员,他们在左右农户如何用药。养殖户对这些药品经销商也存有戒心,担心其推销高价药。因此,张丰和大多数农户一样,也靠和同行商量、交流的信息用药。“大家用药都靠试,通过看瓶子上对应的症状后用药,再观察鸡有没有反应。”张丰说。

按照执业兽医制度,代表畜牧机构执法的主体是官方兽医(下称兽医官),兽医官亦需经资格认可、法律授权或政府任命,其对动物及动物产品进行全程监控,并出具动物卫生证书,也负责饲养用药规范。

目前中国没有兽医官的统计数字。平度市约有100名兽医官,面对的是年出栏1亿只鸡的养殖户,监管“实在是捉襟见肘。”韩显炎说。

养殖企业使用药物的正常流程是:在兽医诊断后,逐级上报到技术小组,方可得到药物。用药前,还应进行药敏性实验,对药物进行筛选。但这样的养殖企业屈指可数,主力军还是农村个体养殖户。政府监管部门不对养殖户进行药残检测。现实操作中,检测环节主要依赖于企业自检。

在中国,除了两三家大企业具有包括饲养、屠宰、销售一条龙的能力,目前肉鸡产业主要有三种模式:公司+农户、公司+农户+“龙头”、自由养殖者。三种模式都是公司从农户处收鸡,然后送往屠宰场,屠宰后的鸡直接销售给餐饮公司。在整个链条中,屠宰场和餐饮企业都有责任对鸡肉的兽药残留量进行检测。

涉事企业山东六和集团便是“公司+农户”模式的代表,即公司不直接养鸡,而是将鸡苗交给农户饲养,其负责收购、屠宰并销售。屠宰需先完成药残检测工作,合格后进行收鸡、屠宰、加工。央视调查显示,屠宰厂并没有按《无公害食品鸡肉》标准对活鸡进行宰前检验。随后,鸡肉就被送往肯德基等餐饮店。据《中国青年报》报道,中国有3万多家畜禽定点屠宰企业,其中规模以上企业2531家,不到总量的10%。

肉鸡搬上餐桌前有最后一道防线,是餐饮公司需在采购鸡肉时对鸡肉进行兽药残留的检测。

作为知名企业,百胜餐饮集团相对而言比较自律。其与上海市食品药品检验所签订了委托检测协议,每两个月送检样品一次,样品数、检测项目等均由企业确定。2010年至2011年间,检测发现,百胜餐饮集团委托检测的山东六和集团鸡类产品19批,有8批产品抗生素残留不合格,不合格率超过23%。

总体看,现在企业“不是没有检测能力,而是有没有检测的问题”。一位业内人士向《财经》记者表示。

最基本的兽药残留检测费用约2000元。一般需要在即将出栏的鸡中取一只活鸡杀死后检测。有的企业在收鸡时,会将检测费计入收鸡成本。比如,一个农户养4000只鸡,2000元检测费平摊入每只鸡,是0.5元。大型养鸡场出栏鸡如4万只,成本可降到每只0.05元。

目前,养殖户的肉鸡利润尚不足1元,检测费对散户而言是件“奢侈”事。

耐药严重

随着中国禽业的不断发展,疫病也逐渐复杂而多变。张丰放弃肉鸡养殖的原因之一,就是鸡越来越不好养。养鸡20多年的赵德峰也发现,每只鸡的平均用药量较以前有所上升,所有允许使用的抗生素都已经产生了耐药性。

研究者发现,从田间分离的鸡毒支原体对链霉素耐药性提高了1000倍,对泰乐菌素耐药性提高了100倍,红霉素已经无治疗效果。2004年至2007年,研究者从24个规模化养鸡场分出300株大肠杆菌,用17种药物检测耐药性,结果所有菌种均出现耐药,且呈多重耐药,甚至对17种药物全部耐药。

青岛农业大学教授刘志西表示,“可以说,规定允许使用的药物,细菌都已经产生了耐药性。”在中国市场上,平均每十年出现一种比较有效的抗生素。但是,在使用中每两年就淘汰一种抗生素。耐药菌的出现,很大部分原因在于禽类饲养对抗生素的依赖过大。另外一组数据显示,中国的人均抗生素年消费量高达约138克,美国仅13克。

事实上,如果能有效地利用消毒类药物,进行疾病预防,就不会使微生物进化出耐药性,另外,环境的清洁也是减少使用抗生素的有效途径。但根据兽药协会的统计,目前市面上销售最好的是抗菌类药物,第二位才是消毒类药物。

“致病不是关键,防病才是关键。很多人都弄反了。”赵德峰表示。

2005年,病毒H5N1的爆发对禽业造成了重大打击,许多小农户纷纷撤出,这被视为肉鸡饲养行业的调整年。至今,随着肉鸡的利润逐步下降,风险又大,许多养殖散户像张丰一样已退出了这行,转而打工。

山东省肉鸡的生产总量变化不大。业内人士均观察到了这一现象,他们认为规模化、专业化将是未来肉鸡养殖的必由之路。真正意义上的规模化不仅仅是量的增加,还要有规范化的程序,如按时停药,定期消毒,也包括养殖手段的机械化和自动化。在硬件的基础上,饲养者应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能够按照规范化的程序对肉鸡进行养殖。只有改变小而分散的养殖模式,企业专注于鸡肉的质量与品牌效应,鸡肉安全才可以从源头上得到有效的控制。

农业部2012年5月也下发《关于做好农业部畜禽养殖标准化示范创建工作的通知》,提出对肉鸡养殖场单栋饲养量5000只以上,年出栏肉鸡10万只以上的养殖场,组织标准化养殖技术培训等。

当然,对于食品安全的诉求会逐渐推升农副产品的价格。“除了检测成本,产品生产过程中的管理成本等必然会转嫁给消费者。”袁宗辉表示,这意味着,消费者想要吃到更安全放心的产品,需要有心理准备承受更高的价格。

本刊记者高胜科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