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似乎往往被人误解“小摆设”“小感触”“小题材”“小景致”“小资情调”。并且在字数上对其形态作“削足适履”的限制。因此,一般情况下,我们所看到的散文诗,基本上都在坚守着“短小精炼、抒情美文”的局促。而皇泯和他的散文诗,其意义在于正告世人:散文诗也能够宏大叙事,散文诗也具有其包罗万象、海纳百川的文体基质。
皇泯的长篇散文诗,给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纵横捭阖,驰骋腾挪,如入无人之境,以最自由的方式而获得了最大的自由。在其手中,散文诗的自由基质获得了极其充分的展示,他的散文诗,也成为自由表现的自由范型。皇泯写散文诗,还写新诗。他深有体会地说:“在所有的文体中,还没有哪一种文体能比散文诗更自由更随心所欲地表现当代人的生活、抒发当代人的情感、展示当代人的心灵。”
散文诗不仅要有艺术的价值担当,也要有社会的责任担当。皇泯自1979年迄今在国内外报刊发表诗和散文诗1600余首,出版有散文诗集《四重奏》《散文诗日记》《一种过程》与诗集多部,他一直自觉地对散文诗文本作孜孜不倦的探索,也在散文诗文体的探索实验上取得了很大成功。尤其是他的长篇散文诗集《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国歌》,实现了散文诗这种现代性文体给人以灵魂震颤的艺术效益。他的长篇散文诗《国歌》,以“纪念碑式”的横剖面,以“呈示、展开和再现”宏大主题,向我们展示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那段血与火的历史。全篇共九章,前有序曲,后有“尾歌”,具体是:“序曲:生命的呐喊”“第一章:低沉的前奏”“第二章:民族的共鸣”“第三章:铿锵的音符”“第四章:战斗的号角”“第五章:起伏的旋律”“第六章:血泪的交响”“第七章:宏伟的乐章”“第八章:艺术的和弦”“第九章:激昂的合唱”“尾歌:永远的歌声”,堪称一部大型交响叙事史诗。诗人层层推进,四面写来,八方开展,意象饱满,诗思飘逸,实现了自由心性的充分抒发,展示了作者的心性自由和心灵力度,建立起一种豪放大气、具有史学与哲学美学力度的散文诗文体形态。读罢《国歌》,深切感受到一种责张的内力,与民族精神相遇,与我们的时代接通,也因此而生成超越历史与现实之时空局限的精神飞扬。皇泯长篇散文诗《国歌》用散文诗来做宏大题材的成功,充分显示了散文诗高度的文体自由。
柳鸣九在雨果《论文学》的译本序里指出:“虽然雨果认为人的心声都可以成为诗歌,但是,他并不把人内心的崇高理想以及高尚伟大的情感与那些软弱的柔情、一时的感伤、个人的追忆等等情感等量齐观,置于诗歌中的同等地位,而是极力强调理想、伟大和美。”皇泯的《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所以特别震撼人心的是,超越个我的私情感喟和低靡慨叹,超越了一般性的手足情深的哀怨,超越了浅唱低吟的轻巧与悲伤。诗人怀着失弟的悲痛写的这章散文诗,却走向了精神上博大精深的开拓。其弟冯春发是个诗人和民族文化学研究者,于1986年离开湘中的资水河畔,沿着古老而神秘的乌江徒步作寻根探源性的艰辛考察,不幸在游水时失踪。而皇泯则立足于生命本体,注重自由心性的抒发,找到了一种精神沟通,在与汤汤河水的对话中,寻找人性的出口和心灵轨迹,而抵达历史的人性深处,具有一种举重若轻的飘逸与深邃。
《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以《序诗·港湾》《寻源》《纤痕》《林涛》《血海》《覆水》《尾歌·水谣》七章组合,带有史诗性色彩的长篇巨制,具有交响乐章的厚重与宏阔。因为是散文诗,其哀歌便非“报告体”式全过程的报道;因为是散文诗,其哀怨便以浓郁抒情而笼罩以诗化的情感氛围;因为是散文诗,其书写话语便极其自由,或是蒙太奇组合,或者是意识流,或铺叙,或跳接,或以复沓联系,或以抒情贯穿,或以想象挟携。七只笛孔,以其千变万幻的姿态,既人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其所书写的内心真实,充满了丰富的人性色彩。虽然我们在读后也清晰地感受到出发、远航、穿越林海、融人民俗,直至悲壮沉沦的全过程,但是,因为是散文诗的,便以一种散文诗的自由方式,通过画面的推移与意境的转换,而建构了一个似断实连的浑然一体的艺术整体。第一章《寻源》,将主人公循江远游的个人行为,提升到生命意识的追本寻源,和文化寻根这样的高度。其第一章《寻源》里写道:
这一刻 思想 固化成溪中的鹅卵石 沉眠于水之国度
有先人称为炼狱便有了但丁的《神曲》
在寂死几百年的荒野奏响阴森森的和弦
你就是其中一个不醒的休止符
早于圣者长梦于华夏交响曲
呈示部醒不采
展开部唤不醒
再现部心扉已挂上了锈蚀的长命锁
没有钥匙永远也启不开
你从哪里来
还要去问剥蚀的墓碑还要去叩没有牙齿的传说么
你的视觉 在地平线上竖起来
声音钻出了冻结的厚土 如鸡雏破壳 如嫩芽绽绿
我要顺流而下
我要顺流而下
是瀑布的咆哮
是舟楫的呐喊
是心灵的呼唤
是人子的喘息
资水 洞庭湖 长江 东海 太平洋
顺流而下
逆风而上
驾一叶轻舟 披一领蓑衣 头戴太阳这顶金黄色的斗笠或 月亮这只银白色的毡帽
没有桨无须桨
没有舵无须舵
没有帆无须帆
没有桅杆无须桅杆
礁和漩涡默然
巢和翅膀默然
唯有你水淋淋的情感 响湿了所有无形和有形的时空
很多年后 晾晒余味 还能泛出又成又涩的盐斑那里没有缺水的季节
水在悲欢的合奏中 蒸化为飘荡的云彩
通篇散文诗,都是在寻找,始终处于一种执著而痛苦的、甚至是宗教意义的寻找中,这是对生命的寻找,是对亲情的寻找,是对魂的寻找,是对终极之美与精神归宿的寻找。诗人以寻找为由头,也以寻找为线索,贯穿起历史、现实和理想乃至人性、人生、生命、命运、民俗与审美。这种寻找,实际上是诗人自身寻求自我完成的一种精神突围,是其抵达生命极致的一种舞蹈。诗人在寻找中经受着精神挣扎和困顿的苦痛,其灵魂则在寻找中得以浴水洗礼而重生,成为一个灵魂涅槃的过程,而寻找与被寻找则在审美中逐渐消弭了最初的距离。散文诗感情深沉而激越,基调沉郁而悲壮,笔法顿挫而跌宕,张扬出来的是一种人类天性的本真,一种精卫填海的悲壮,一种天风海雨的气势:
你从哪里来问你
我到哪里去问谁
这不是一般性的凭吊,也不是叹息与哀伤,我们从中听到了作者人性的嘶鸣,以一种悲悯心态去关注和理解,站在历史规定的情境中去描绘。《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全诗,以对人类生命本源、文化和历史根脉之追溯的坚韧,与胞弟、与历史、与当下、与江河,构成了立体的对话关系,这种对话:
没有回答
无须回答
然而,却在找寻中感悟到生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之大道,感受到天地万物变化无穷之大美。因此。诗人写道:
活着是潇洒
死去是痛快
诗篇多视角展开,多侧面剖析,深切到历史、社会、人物的深层心理结构,表现出对于历史反思的人性自觉。因此在最后,诗人写道:
你轻轻地说 我走了
那声音如鱼贯入水中 赤条条地溶入五月的汛期
谁还敢说 没有路
一串漩涡 是一路无法重复的印痕
一线水花 是一阕击响山谷的乐音
你——走——了
走在自己的节拍上 生命的进行曲没有休止符
这哪里是“覆水”,更别说是沉沦,这是超越,是涅槃,是升华。我们所听到的,不是低回的哀曲,而是慷慨而高亢的生命宣言和人性黄钟。
皇泯的长篇散文诗,无论是《国歌》还是《七只笛孔洞穿的一支歌》,从题材和风格上均是一种独特的创新尝试。诗人寻求到了一种指向重大命题的意蕴深度,演绎波诡云谲的历史烟云,凭借内心世界介入冲突而生成激情,渗透进自己对社会历史和现实生活的独特理解,表现出对社会人生和时代民族的深度关怀,笔触进入到文化反省的深层次。以对历史的穿透和反思,生成深沉的历史感与深刻的哲思。因此。皇泯的散文诗,也以一种审美文化品格的厚重确证,散文诗能够承担大时代精神主题,散文诗同样可以具有壮大之美和史诗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