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
不要再让我等了,我希望现在就能看见雨水。
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亲切。
雨水的日子常常能打湿一些人和想法,留下一大片急促的听觉;常常能把忧愁物化为乳汁,让一些人在酥香中回头眺望,常常还能于适宜的时候在灵魂中翻出点什么又丢掉点什么,但至少不会让人惊慌和走失。
相信什么,总是会坚执,有时像信仰,简单但绝不简陋,即便朴素,必须有沉默与微笑。
史河两岸的许多事物就是这样,相信雨水,并从雨水之日起,就打定了主意:一路跋涉,前往果实的核里定居。
多少年了,我观察到史河每每雨水到来,就把春天所有的小事物召唤到身边。
譬如,一群鱼突然从什么地方游来。游着游着,突然又朝什么地方游去。
譬如一只鸟,在流动的水面上动静结合,以我所缺乏的颜色与姿势,啄碎我的想象,然后衔走一些心事。
譬如一条小船,分明昨天还泊在岸边,今天已在河心,一会儿荡漾,一会儿飞翔。
还譬如男人的声调,一夜之隔,竟焕然一新,声声铿锵如雷,滚过田野,滚入季节的深处,很快,裂缝将会在很多人身体里缓慢打开,雨水浸入,响起流淌的声音……
雨水放出两只蝴蝶,繁殖一个翻飞奔跑的季节,那双滋润缠绵的大眼睛,繁殖了春天养眼养心的深碧浅绿,繁殖了男男女女眉宇间那撩人的火……
如今,雨水使我心生温软,雨水让我安然入睡,什么梦都不做,早晨起来,神清气定,不再感觉苍茫与眩晕。
小满
第一次青春年少。惊世骇俗。第二次已显丰润,正受到爱情的追踪,似乎最纯洁的爱已经找到。风,却在广大的地方,依然广为人知地贯穿四野……
五月,是最躁动的日子,整个田野上的麦子都是女人,都怀着孕,怀着那些飞扬又束集的力量抑或朴素而深远的象征。
阳光下的麦穗,移动着日趋成熟的角度,也移动着人们的视线,时间在这里留下了朝思暮想的充实与热烈。在记忆与忘却之间,小满虽然会消失,却留下独一无二的境地。当麦粒蒸发着语言,新的一年开始的锋芒,将在肉体芬芳之处再次迎风招展,一如摇曳的火苗,颠颠簸簸总又常怀感念,谁又能轻易将它熄灭?
在夜与昼衔接的当口,两三声打开嗓门的鸟鸣,从麦子的头顶掠过,毫无疑问,让这个早晨打开的窗户不再空洞。空空的天空似乎印证了一群鸟的存在,此刻,它们正枕睡在密如蛛网的麦田里,倾听着果实的怦怦心跳。不远处,潮湿而激动的手指久久地停在半空。
谁还能够沉睡?一边走一边吟唱的风,将饱满的情绪,像宣言,直接落进了所有人的梦里。不是因为快意的生长而告别阳光中的香气,是真的无法收敛彼此的喜悦与焦急,哪怕身着素袍,也要去赶赴夏季的一场盛宴。
除了即将来到的丰收,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到人们。
应当比花朵清醒,在亲切与细微的疼中,以一棵夏秋作物的姿态,朝着芒种的方向,开始最后一段路程的行进。
勿须企及远处的风景,就这样在季节妙不可言的链环上,接受着浸润、成熟与赞美。
当一切遂心如愿,仍需要保留一些含蓄,来藏好梦呓的雨水,来觊觎媚妩的月光,然后,一个人独自呆上很久,甚至莫名其妙地流泪……
白露
什么也没有发生。早晨,草木上已有了露水,细小而清凉,清澈而明亮。打开门,天空如水洗一般,目光也干净许多。
多么好听的两个字,白露,像是一个女人,一个气质不凡的女人的名字,一张散发淡香的名片,一场生动的一生都无法忘却的邂逅,一次细雨无法洗净的过程。
走过白露的影子,整个秋天,是那样的清爽、安宁,整个史河两岸,是那样丰衣足食。
无法为白露画出一幅画,也无法为白露谱出一支曲子,甚至也不能为白露描绘出一副模样。但是,读出这两个字,她便跃然于纸上,叫出这两个字,她便鲜亮在眼前,栩栩如生。
无缘无故,像爱情一样,美妙而充满动人的理由,充满无尽的含义与隐喻……
这里有没有故事?倘若有,这该是在秋风渐起的故事。在景象渐深中,思想之藤,延伸着丰收的须条和情欲的枝蔓。屋外的虫鸣,墙上的猫叫,谁家婴儿的啼哭,都能煽动起丰富想象的勇气。在史河风情的纵容下,编织着故事,演绎着情节。摹拟曾经抑或进行时的生动……
白露。楚楚动人……
一滴露珠牵引出一条幽径,野兔出没。长尾雉起起落落,似一张古人早已摊开的灰黄宣纸。意象丛生,留一方空白,只待画龙点睛。
只有曲折的岸,没有弯弯的桥,谁家少女,在史河岸边,坐在丰收的景象里,用温润的木槌。不紧不慢地捶打着风和日丽的时光……
大雪
是寂寞的天空流淌的爱念与疼痛,是荒芜的风中突然绽开的花朵。
我走在雪地上,如同我走向父爱般缄默、父爱般深沉的旅途。
一个孤独的人,遇到孤独的影子。
从寒冷到温暖,却始终没能使我拥有过一刻黄金的笑容。我被置放于远离史河的城市和这个冬季的一角。所以,我想遥远抑或近在咫尺的火焰终究要熄灭,无论枝繁叶茂,还是鸟语花香;无论泉水淙淙,还是硕果累累。该熄灭的就熄灭吧,即便我一言不发,但绝不意味对命运,我就毫无作为。其实,我在坚持,或许我在坚持蛊惑人心的矛盾,有一面,是亢奋;另一面,是压抑。有一刻,黑暗密闭在心灵最坚硬处,另一刻。迎来月儿一般的明亮,像这雪,闪烁着瓷一样的光芒……
雪,以绝美的舞姿飞翔,以柔软的身姿绽放,连忧伤和苦难都因此变得轻盈,连寒冷和温暖的台阶都因此而不漫长。连孤独的影子都因此从孤独人的身旁悄然消失。还有什么心灵部位,不能拿出来张挂这一盏盏追赶春天的灯?
一个注定远行的人。难以走出雪的视野。
还是直抵大地深处为好,这样可以控制自己的颤抖,当温柔的水分浸透层层泥土,充足的爱,将绵长地抚熨我心头的褶皱……
看到雪花到达手心的时候,再不能迟疑。我应当从寒风中取回自己身体里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