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恩鹏的散文诗

2013-12-29 00:00:00黄恩鹏
散文诗 2013年12期

只有鹰还在俯瞰

只有鹰了。这山里唯一的强敌!狼灭亡了,虎消失了,狮子绝迹了,豹子更不知其所踪。只剩下诸多小兽和小鸟苟活着,在树影里踯躅、躲闪。鹰是鸟王,是众鸟之王西穆尔格。鹰与众鸟渡过七重海洋后,来到大山里,从此把群山当成大海,把森林当成放逐目光和拚杀的战场。鹰,背插令旗,举大刀四处逡巡,独自与大山叫战,众小兽皆不敢开城应战。悬崖和危石,是鹰磨砺锐爪和铁喙的工具。鹰在天空,替代了狼、虎、狮子和豹子,成为所有小兽肉体和灵魂的主宰。我有时观察天空停滞不动的鹰,发现鹰具备上述猛兽的所有本领。鹰把太阳切割成一个巨大剖面,从阳光的漩涡里捞出黄金,从乌云的缝隙里掏出白银。鹰把雷和冰雪搬到山巅。鹰的眼锐利无比,能看见一千年烽火,能穿越一万里草原十万里漠野。鹰俯视辽阔的时间长度和深度,把时间看作悬空而立的巨石,轻松攀登,轻松越过。只要有天空和高山,鹰就存在。鹰,乃青天育生的高山的孩子。当天地一派浑沌,只有鹰,能以高耸的精神和不羁的灵魂,绝立于世。当一切猛兽消匿殆尽,只有鹰,还在俯瞰或跨越丛丛悬崖!

一截古城老墙

石头始终醒着。石头与石头联手建立国家。每块石头都是一个士兵,坚守着巨堞大墉。若想读懂一截老墙,首先须从一块石头读起。我手扶马仰望老墙:那高耸的大垣把我压成了蚂蚁。我的血液游走在时间里,用一种热和柔软,抚摸那些依然藏在石头里的声音。古城老墙啊,一个王朝把一座山搬到了国面前,抵挡另一座山的攻击。最后成为历史的一块碑,铭记狼烟、血火、嘶喊和覆亡。那些阴谋、战乱、寂冷,那些独自璀璨、封闭、颠狂的时光,绵绵荡荡,从墙边传来。我听见一杆大箭循时间而飞,镝锋切割脆弱的灵魂。时间的火里藏匿花瓣,无数小匪追赶春天。鼙鼓震撼大地,杀戮紧密衔接。血光铸就了玉玺皇冠。我看见大雨剔除墙缝的污浊,施洗沾满伤痛的硝烟。我听见老墙依然醒着,它在风沙中远征,它被迫对抗岁月的刀锋。无数场雨砥磨着石头,发出尖锐的撞击和剥杀。它苟延残喘地活着,明灭、闪光……

戛洒大竹

戛洒大竹乃天下之大竹。此竹之硕伟。平生少见。白云举白云,青天托青天。上摩苍苍,下履漫漫。天地之气育之,大器耸起。经历了斧斫火焚,乃成巨擘!且竿竿劲直,能御大风而行,缓缓错动,有如樯橹横渡洪波,展示时光的富丽与堂皇。我俯耳听竹,竹与竹的流脉,漂起苍劲的闪电和雷霆,浮起浩然的风涛和雨籁,青铜般壮大飓风的啸喊。我如一枚竹叶,在荧荧阳光里漂流,肉体和灵魂轻盈无比,乃王摩诘弹琴复长啸的去处。更似“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苏子瞻之人生格言。庸者的遐思不可替代,妄者的自诩难以混珠。竹大如椽,叶密如帐,蕴山之精华。藏水之灵性。行千山走万壑,遇伟硕大竹如遇矍铄老侠,携一柄倚天宝剑驰骛时光大野。风雨沧海,纵论天下。或以凌波之姿,遨游万丈峰顶,触摸大鹰之翼。我读大竹,总能读出时光的幻灭、生命的沉殇。顺茎竿攀援阳光,坦陈剀切的言辞。大竹之叶绵密葱郁,与群树同享一片高天;大竹之根延艮百亩,与众草同踞一方沃壤。山有多深,胸怀就有多深。不为安泰所醉,不为俗尘所扰。居高声远,纯净而生。野草杂树不予欺也!

黄钟和瓦釜

黄钟漂泊月光的大水。寂寞沙洲,冷肃的江水盛开。那一瞬。天地浮现巨大的涟漪。宏壮的敲击,青铜呼啸血液呼啸旗帜呼啸。大器耸起泱泱荡荡的大海,蓦然打开了埋没千年的雷电。高扬的律吕,在重金属升腾的雨水里栽种灵魂的花草。请不要毁弃吧,请顶礼膜拜,这恢宏之灵器已为你打开头颅中的大地!啸声苍茫,明明灭灭,以宫商角徵羽五音十二律喂养圣乐之魂魄。而瓦釜,多像一群喧哗的小匪,挥鞭驱赶石头、泥土、火焰和弱水,一路砍杀无辜攻城夺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杂乱的脚步毁坏了山河、丛林和花香……黄钟和瓦釜,这两种不可同日而语的物件,乃高贵与鄙陋、伟大与卑劣之搏弈。天在上,地在下,圣音无法弥补腔调的过错。一些黑被大蛇噬尽,一些白被圣音复活。月光轻易抹去灰暗的鸟群,让一段西皮流水漂泊远方。因此,无论何时何地,我仍要聆听黄钟!我要从它富赡的声律里取出盐、血和骨头。我要从它孤独的水光中取出一小截闪电远走他乡。我要从它闪烁的光焰里,提纯出肝胆相照的泪水和诗歌。夜半我挑灯看剑:一脉寒光,横过天边浩浩大水!

澜沧江之听

我与大江同时感到了月光的寒彻。我脊背生鳍,游走波涛。在望穿秋水时节,听江水从山崖跌落,听大月从山顶升起。明月高悬,倒映的江堤犹似大地之耳。我倾听月光撕裂水的缺口,涌入浩瀚苍茫。棕榈、大榕、木棉、桫椤,啼鸣的黄雀、椋鸟和鹎鸟,使天地神秘莫测。我落在了排箫般的浪花中。倾听灵魂的受难者游荡大地的悲壮。山崖边行走的旅人。背井离乡的孩子。寻找圣杯的骑士。朝圣神山的佛人。大江啊,它蔑视昏睡的虫豸,因此,它孤苦寂寞,履险悲烈,向往涅粲。它以大地为镜,照彻自身的伤痛,为众生求得福祉。远途在上,坼裂的石头,预示道路的艰危。现在,我与江水失之交臂。水声满天啊,我提着巨大的耳朵行走大地。月光纵横驰骋,万条蟒蛇奔腾。那些水,流淌了千年岁月,却无法阻挡林立的大刀。恶如虎狼的大坝,将梦境无情砍杀。天下好汉一路溃败,他们躲进了江水也不能逃出的劫难。大江啊,今宵魂归何处?月光下,我静聆将军的威武与佳人的婉约,如听哀鸟之啼。

我怎样长啸

远足天门山长啸,或独坐幽篁弹琴复长啸,或趁月黑风高,撑舟子到大江的绝壁下长啸,都是孤芳自赏、绝无仅有的行为艺术。从而让人的声音有着血的热度和骨头的硬度。啸过了之后,啸者便仰首看天。他看见漫无边际的大海从头顶浩荡流过;他看见泼喇喇的金黄大鲤翻滚跳跃;他看见神的家中鹰在集合。这啸者。定然是个隐士。他的声音,只有竹子和月光能听见;只有天门山的树木和石头能听见;只有大江的浪涛能听见。宦官听不见,竖子听不见,喜怒无常的君王听不见。因此,长啸对他者的辩证意义是:听,或非听。我学古人,啸歌一二。但我不到竹林,也无法到天门山,更不会和另一个诗人携酒夜泊绝壁下狂饮长啸。我常常打开窗子对着城市的万家灯火呐喊一声,却被街道来来往往的车辆鸣笛和喧哗的人声遮盖。我呼喊了纾解了,便又进入了循规蹈矩的世俗生活。官家听不到我郁结在心的不平,仇家不知我的吁啸是抗议还是忿恨。他们都在自说自话掩耳盗铃,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想听见!

在怒江峡谷看见天主教堂

从福贡到贡山,再到丙中洛,脚步随羊群逶迤北上。朝圣者的祷唱在江水里回荡。万物沉睡,灵魂苏醒。我徜徉江岸,生怕惊扰了大寺里那些圣洁脆弱的灵魂。草木举起了火烛,它们以微小的光照亮内心的道路。我也是一株草木,与冷雨为伴。听无边的静洒满滩涂。哦,上帝正用一小片阳光擦拭大地的镜子。天地开创了,花香纯净了。我有理由拒绝一粒尘埃。我有理由请花香举起饱满和丰盈。奔子栏,丙中洛祷唱圣诗的洁净之地。祷祝的火光点燃宗教的大地。光芒蓦然一闪,便把我带进了博大和渺小。我在一朵花蕊间燃亮灯盏。我借一棵青草诉说天地的悲悯和仁慈。我在祷唱声中阅读生命和死亡。我浴阳光而行,净爽的内心就是墓碑。群山起伏,江水辽阔,我只需一小片水域供灵魂沐浴。而是谁说过:光是上帝的呼吸?圣主啊,请接纳我这个浑身披满风尘的游子吧,我会以小鹛鸟的纯、古桫椤的净,虔诚膜拜。

海边遇雷雨

一大片草木突然被一道闪电打开,大鱼冲撞脸颊!我瞬间被掏空。雷雨,只用一个词,便把天地清扫干净,让我彻底空。空得绝望,空得明亮,空得无处藏身。空得让鸟群和走失的子弹一起掠杀、刈割月亮的呼吸。鸟声如火。如雷电。如宝剑。那些雷声,该是打造了多少兵器的声音啊,该是多少箭镞射中了老虎的声音啊。雷雨雷雨,国在后,卒在前。我的肋骨锐利成刃,与内心的顽敌作战。清风吹乱了一缕白发。我感到空虚和饥馑。我看见大火偷袭粮仓,孤独的老虎更加孤独。鱼雁空守阁楼,尺素无法传递。我面对孤注一掷的大海,无法抵达内心的愤怒。我只有把自己全部打开,清除多年的脏,让自己彻底干净,接纳纵横驰骋的雷电。我听见血液撞击骨头的声音,砉然响然,刀剑飞旋,铲除意志顽固的小匪。肉体深埋的暗火,在强劲的大风里暴露无遗,我敲着骨头、驱赶血液奔跑。在雷声闪烁的词语里寻找沉寂多年的王座。我率领大鱼奔跑,全身生满了银光闪闪的鳞片。雷雨雷雨,你无法阻挡!

向高处的高处攀登

鸟攀登高山,鱼攀登大海。荒草和树急不可待逃进了阳光。一粒尘土,由低处飞向高处:一株幼芽,沿时光的河道奔向葳蕤茂盛的天空。攀登,拒绝低处,向高处的高处。鱼、鸟、花草、树,它们摆脱了低处的沉沦,到高处寻找风雨的恩典、触摸神性的佛光。我把攀登当作图腾。把飞升当作神的出世。我抱剑独行,从晨曦到黄昏,从山顶到山顶,永远的抵达之谜。我愈接近山顶,愈能清晰听见雁阵在天上踏响的脚步。它们把长风踏成平坦的道路。我面前竖立高高的峭壁。我提着闪电攀越、追着雷霆赶路。我看见山顶之上的雪屋敞开了柴门。风雪夜归人,把冬天的火变成了天下足色的黄金,把柴门变成宫殿之门,把兵书和剑器埋进了山谷,只带清风、疏雨、雪粒儿和花香。高处的大风中,只有鹰、雁阵和云朵,以及那些纯净的、沾染着青草气息的雨水。我凌空四望,那些横卧的云霞,已把高处的花园。全部打开!

山谷的隐喻

我闭上眼睛,听一座山走动。听飞鸟草木或小兽的走动。我想,或许最终我也会成为一棵草木,埋葬山谷。我的肋骨,在山谷暂且寄存。因为山谷容纳的,一定是纯洁的生灵。凡夫俗子之躯,焉能玷污山谷的纯净?万物深邃,圣殿闪光。一些冰雪的覆盖,一些雨水的照亮,一些虫子的梦想,其实已经足够!寂静正在滴落。时间让水声充满了疼痛。河流涸竭了,我依然在水边行走。因为我总是相信:闪烁天空的钻石会给大地送来月光。月光忧伤啊,月光是山谷的马。闪现寓言般的清澈。山和水,给我提供了梦想的出口。让我自由、无所拘束。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山所能容纳的隐喻了。山谷的秘密是心灵的秘密。山谷的秘密是风云的秘密。何人占山为王?何人毁灭江山?我将秋风收紧,聆听鸟儿追赶时间的声音。在山谷,我总想让海水将我浮起与鹰处于同一高度。我在山谷种植稻米,让灵魂得以温饱、丰盈。“当你从头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在山谷,我似乎读懂了所隐藏的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