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手上的记忆

2013-12-29 00:00:00王小梅
山花 2013年3期

从2009年至2010年近两年的时间,我们追踪了榕江县塔石乡宰永村两个苗族妇女李茂兰和杨妹的生活足迹,记录她们与城市的互动和交往,试图在她们传统手工艺——蜡染和外界交往、对话和商品贸易的过程中发现她们真实的生活世界,并在一个碎片化的时代捡拾一种真实的生活图像。

她们正是现代化语境中,从村落走进都市,徘徊于乡村和城市的典型性人物,“现代性适应”在她们的身上集中体现,从她们个人生活史出发的民族叙事表述,将可能从人物的独特经历中镜像这个族群在历史某个节点的宏大叙事。

面对全球化、现代化,她们的都市生活片断充满了对美好幸福生活的追逐,一定程度上来说,她们是中国现代化发展历程的经历者和讲述者,是贵州村落文化变迁的亲历者和实践者。

打工

一年前(2008年),杨妹和李妹从村里来到黔艺宝·多彩贵州公司“打工”。所幸的是,“工作”不是体力活,而是充满文化意境的“表演画花”,也是现代观光游客视野下的传统文化表达。

杨妹和李妹每天都穿着自己的民族服装,早上8点半,从博物馆后面的四楼宿舍来上班,杨妹穿的裙子做得很精细,常引来购买者的欲望,有人出了600元李妹也不卖。她们戴的头帕是织锦和挑花,白色的织锦和黑色的挑花,经线和纬线构成稳定、细密的图案,需要几个月才能做好一张。而最精致的百鸟衣是重大活动才能穿的。为参与公司表演,杨妹和李妹在把自己结婚的嫁妆卖了20多年后,重拾久远的记忆,再次给自己认真地做了两套盛装,以备重大活动穿。城市资本的融入,增强了传统手工艺的传承的动力,同时也带来一些思考,那些久远的深沉的文化叙事开始逐渐消解。

每当有客人来,杨妹和李妹会静静地画一会儿画,让大家欣赏画蜡。如果游客还在那里驻足不前,不停照相,还时不时拉起家常,杨妹和李妹会唱起苗语的歌,自由的生态顿时呈现在她的脸部。

在贵阳工作期间,偶有老师请她们到贵阳的职业技术学校教学生画蜡,一天付一百块的劳务费用,让她们高兴的是画蜡成了受人尊重的技艺。但是,这种机会还是太少了,有时李妹和杨妹都不太敢确定,这种事是不是真的。但在每次接到学校的邀请时,她们都会很认真地抽时间做准备,认真去教课。

表演

从2009年冬天到2010年春天,贵州的旅游淡季,老板让杨妹和李妹先回寨子去,等到旅游旺季时再回贵阳上班。

从城市回到乡村度过旅游淡季,杨妹和李妹在村子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以往。

村子就在从雷山县到榕江县的公路边上,很早就有过路的游客或者好奇的外国人到村里买走村里妇人的嫁妆,看一场被安排的表演,然后匆匆离开。

在旅游开发的大潮中,像宰永村这样的村寨,也同样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被表演化。

一场被安排的表演在下午进行,杨妹和李妹、她们的亲戚,还有那些听说跳舞就赶来的妇女,欢快地都穿上自己最漂亮的盛装,来到新房子中间的水泥坝上开始踩起鼓点跳起来。

要跳月,她们的内心被唤起了曾经的神圣感,无论如何都要穿上节日盛装才上场。虽然时空转换,具有原始宗教性质的跳月的族群仪式已经蜕变成观光的表演,但在村寨内部,仍然还能触摸到原始仪式的特征。

现场,几个男子投入地吹着鼓点、踩着节奏,几个女子跟着摇摆、走动,杨妹和李妹很快回到转动的圈子,偌大的场地,几个人的狂欢。望着屹立在房子中间的山岚,薄雾漂浮在微绿的树叶上,树木、山川、空气、人们,一切都是那样真实。

真实

眼下,李妹和杨妹只能想到的是能有机会卖出更多的产品。

杨妹和李妹可谓村寨的精英,她们有机会到贵阳一个大公司打工,见了很多世面,有机会卖出很多东西,也通过这种途径参加了一些省内外的赛事,获得一些大奖,为自己的文化产品增加了更多筹码。

在走向自我认定的“好生活”的途径中,她们慢慢蜕变为宰永村的“经纪人”,有能力买下其他妇女的蜡染产品拿到外面市场去卖,接到的订单按自己的分配原则拿给当地的妇女们一起做。

李妹努力想把每一片蜡染的产值增大。画蜡已经不是她的爱好,而是为了增加家庭收入的一份“全职工作”。她已经和大多数村里的妇女一样,坐在家里画花变成了一种特有的权利,而上山干农活变成了男人的事情。

李妹似乎什么都能画,只要客户有要求她都会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李妹这种超然的能力,让我感到惊讶。只要有订单,只要有人说要买她的蜡染,她会立刻开始坐下来,画到厌倦也逼着自己画。

李妹说过很多次,她想在贵阳开店,想卖自己的产品。

一天下午,在杨妹和李妹的邀请下,几个妇女抬着小板凳在李妹家的堂屋里画花,她们坐在一起画花,用苗语交流着什么,我们一个个记录下她们画的图案的文化解释。

杨妹和李妹每次都会带上画蜡的工具和蜡画,向我们骄傲地展示新材料白丝绸上画的蜡染,然后才开始画花。李妹和杨妹不用模版,花朵都在她们心里,她们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不用打草稿。传统画布分6米和1米两种规格的长度,一个人画一张长的要两个月。杨妹和李妹会画的图案多,有多少个她们也还不知道。她们曾经帮别人画了一张60多米长的,上面什么都有,可能有100多种图案。

我们着意要求李妹和杨妹画传统的图案,尤其是葬礼、出嫁、生产和祭祀用的一套蜡染图案。她们很奇怪地看着我们问:“画这些东西干什么?”而当看到有传统蜡染花样的作品都被人追着买走时,她们才意识到,原来传统的老花样很好。

回归

有一天,在贵阳,我和李妹见面,她突然对我说:“我在这里画花,我们祖先看得到的。”我抬起头,问:“他们在哪里?”2010年4月中旬的一天,李妹告诉我,她感觉不舒服,已经有两个星期吃不好饭了。后来,她说丈夫吴九成拿着一碗米、一个鸡蛋、香纸、和3、4元钱,去离家15公里的平永镇找师傅看了。“我的魂被抓去了,所以人不好。现在找人看了,我感觉好多了。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吃酸辣烫,李妹吃了很多饭,她说,好久没有吃得这么好了。过了不到20天,我再次见到李妹,和她们走在大路上,她高兴地对我说:“我最近好多了,你看我长得比样妹还胖了。”

李妹的生命世界和她生长的那个村紧紧相连,不管走到哪里,头上的祖先神灵都照耀着她,照耀着她经过的土地。她们的身体穿越了城市,穿越了地理,精神还守候在那里。不管到哪里,她们能感知那个隐秘的世界。

千年在苗族传统形成的规则和秩序,在现代化进程中已经慢慢消解。无论是宰永村的市场资源争夺,还是秩序的结构变迁,都是现代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