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忆及我并不漫长的一生(九首)

2013-12-29 00:00:00冯娜
山花 2013年3期

远路

“从此地去往S城有多远?”

在时间的地图上丈量:

“快车大约两个半小时

慢车要四个小时

骑骡子的话,要一个礼拜

若是步行,得到春天”

中途会穿越落雪的平原、憔悴的马匹

要是有人请你喝酒

千万别从寺庙前经过

对了,风有时也会停下来数一数

一日之中吹过了多少里路

寻鹤

牛羊藏在草原的阴影中

巴音布鲁克我遇见一个养鹤的人

他有长喙一般的脖颈

断翅一般的腔调

鹤群掏空落在水面的九个太阳

他让我觉得草原应该另有模样

黄昏轻易纵容了辽阔

我等待着鹤群从他的袍袖中飞起

我祈愿天空落下另一个我

她有狭窄的脸庞瘦细的脚踝

与养鹤人相爱厌弃痴缠

四野茫茫她有一百零八种躲藏的途径

养鹤人只需一种寻找的方法:

在巴音布鲁克

被他抚摸过的鹤都必将在夜里归巢

听说你住在恰克图

水流到恰克图便拐弯了

火车并没有途经恰克图

我也无法跳过左边的河去探望一个住在雪里的人

听说去年的信死在了鸽子怀里

悲伤的消息已经够多了

这不算其中一个

听说恰克图的冬天像新娘没有长大的模样

有阳光的早上我会被一匹马驯服

我迫不及待地学会俘获水上的雾霭

在恰克图你的

我多需要一面镜子啊

驮队卸下异域的珍宝

人们都说骰子会向着麻脸的长发女人

再晚一些露天集市被吹出一部经书的响动

你就要把我当作灯笼袖里的绢花

拍拍手——我要消失

再拍一拍,我变成灯盏

由一个游僧擎着,他对你说起往生:

水流到恰克图便再也不会回头

你若在恰克图死去会遇见一个从未到过这里

的女人

疑惑

所有许诺说要来看我的男人都半途而废

所有默默向别处迁徙的女人都不期而至

我动念弃绝你们的言辞相信你们的足履

迢迢星河一个人怀抱一个宇宙

装在瓶子里的水摇荡成一个又一个大海

在陆地上往来的人都告诉我,世界上所有水都相通

莲花

一卷经书放在窗上夜里感到寒冷

一阵又一阵

像狐鬼跑过桃花正在下落

我没有力气压住它的薄凉也压不住它的尾巴

我们在黑暗中相互试探

第二十五卷,有烛火跳荡

有磷火哗然相和

我知道,无需加持

只要伸手捻住一点光焰

它们就会熄灭,并

全部回到我的体内

春风到处流传

正午的水泽是一处黯淡的慈悲

一只鸟替我飞到了对岸

雾气紧随着甘蔗林里的砍伐声消散

春风吹过桃树下的墓碑

蜜蜂来回搬运着时令里不可多得的甜蜜

再没有另一只鸟飞过头顶

掀开一个守夜人的心脏

大地嗡嗡作响

不理会石头上刻满的荣华

也不知晓哪一些将是传世的悲伤

群山

雾中的山叠在一起是一副完整的器官

每座山都有秩序地起伏、吐纳

当其中某个想要站立起来逃脱大脑中的雷达

它们便撕心扯肺地动荡

将峡谷的利爪钉向深渊

群山涉水多年而不渡

蜂巢引发耳鸣这寂寞忽远忽近

春天随之带来痼疾

迫使大地拧开胶囊中的粉末

相互传染的痒

让它们遍体花束如象群的墓冢

它们一动不动

无数光阴降临而无处停栖

无数雨水落向深涧却无可托付

我们在雾中看山 不知老之将至

私人心愿

这也许并不漫长的一生我不愿遇上战火

祖父辈那样族谱在恶水穷山中散佚的充军

我愿有一个故乡

在遥远的漫游中有一双皮革柔软的鞋子

夜行的火车上望见孔明灯飞过旷野

有时会有电话忙音

明信片盖着古老地址的邮戳

中途的小站

还有急于下车探望母亲的人

愿所有雨水都下在光明的河流

一个女人用长笛上的音孔滤去阴霾

星群可以被重新命名

庙宇建在城市的中央

山风让逝去的亲人在背阴处重聚

分离了的爱人走过来

修好幼时无法按响的琴键……

最后的心愿是你在某个夜里坐下来

听我说起一些未完成的心愿

请忆及我并不漫长的一生

让燃烧多年的火苗渐次熄灭

是什么让海水更蓝

我们说起遥远的故地像一只白鹭怀着苇草的体温

像水怀着白鹭的体温

它受伤的骨骼裸露的背脊在礁石上停栖的细足

有时我们仔细分辨水中的颤音

它是深壑与深壑的回应沼泽深陷于另一个沼泽

在我的老家水中的事物清晰可见

包括殉情的人总会在第七天浮出——

我这样说的时候是在爱

我不这样说的时候,便是在痛

即使在南方

也一定不是九月 让海水变得更蓝

我们彼此缄默时

你在北方大地看到的水在人海口得到了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