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萤火
生在北方乡村的妻子,在她四十年如一朵石榴花绽放的记忆中,从未见过萤火虫。
在北方城市长大的儿子,今年十四岁了,从未见过萤火虫。我问他见过这种叫萤火的虫吗?他反问我有卖的吗?
大概他凭空想象,这种虫像他每年夏天以青辣椒喂养的大肚子绿蝈蝈一样,可以在虫鱼市场唾手买得,关在精致的袖珍竹笼里,随时逗它表演,引它歌唱,当做掌上娇宠。
这次他真的错了。
我自己,再也没遇见过萤火虫,也快三十年了。
邻近城市的一座县城,离我所在城市不远,新近开发了一处叫地下萤光湖的景点。打知道它那一天起,我便怂恿着妻和儿子与我一起去那儿看萤火虫,为此我不惜向他们描绘了一个在看虫中追寻流逝童年的浪漫图景,但直到今天这个打算都没实现。在这上面,我永远心怀一腔突如其来的热血似的念头,就像儿时两块石头相互摩擦碰撞进溅出的火花,不等持续蔓延开来,一刹那如流星熄灭在了心跳似的寂寞里。但我能够想象得到,在大地的内心深处,一泓湖水像一枚蓝宝石的眼睛,在默默流淌中宛转生波,风儿撩拨不起她的心事,她永远一望如镜,平展如丝绸,点点萤火扑翅翱翔其上,无数轻盈的倩影相互照亮了,映在了湖水的瞳孔中。这不是天上的繁星,遥不可及,而探手即可摸得到,捉在手心。有一天,这个景点在报纸间热闹地做着广告,几只萤火虫真实地点缀其间,那情景果真如我想象的一样。我不禁激动地对妻和儿子喊到,看,萤火虫。面对一只只“飞行”纸上的萤火虫,他们表现出了超常的平淡与冷漠,这让我倍感失望,又重拾起了与他们一起去看真正的萤火虫的念头。
九月初已然是白露,远在贵州的二舅和舅妈送表妹玉到北京读大学,又从京城闯到山西晋中寻找扎在荒野和窑洞间的根,这一路他们都带着遥远与陌生,同时被浓浓的亲情与激动的念想所牵引,待他们终于在晋中农村见到同根共生的亲人们后,又疲惫地来到了我们这儿。
他们到的当天傍晚,我陪他们去爬临山。天渐渐黑下来了,我们沿着一条路上山,又从另一条路下山,边走边聊,路上不时邂逅昏黄的灯光,偶尔饭菜的气息飘荡了出来,搅动了我们空荡荡的肠胃。走在下坡路上,黑暗重新笼罩了我们,忽然面前一星光亮吸引了我,只见它浮在空中,边飞边闪,那光亮耀开了浓如老抽的夜,也拨亮了我久违的记忆,我诧异地喊出了声,咦,萤火虫。迅即伸手将它压到了地上,捧起一看,果真是一只萤火虫。那一刻,我的兴奋与激动无以言表,暌别它快三十年了,就要将它忘记了,我万万不敢相信,也真的想不到,会在北方的角落,在这样的黑夜,以这样的情景,这样的方式,与它猝然遭遇,不是它惊艳了我,而是我惊艳了它。我脱口对二舅他们说,这只萤火虫是追随你们从贵州来的。他们对在这儿碰到萤火虫也很吃惊,据他们说,由于到处施打农药等原因,现在贵州当地也难觅萤火虫的踪影了。当过乡村小学语文教师、第一次到我们这儿的舅妈说,小学课本里有一篇叫《萤火虫》的课文,但她教过的一茬茬当地孩子绝大多数都没见过萤火虫,他们只能在想象中勾画与描述已然消逝的萤火虫。
我将这只“天外来客”小心地放入了相机的布袋,攥紧了口,生怕它半路逃走了,恨不得马上带给妻和儿子看。一路上我们都在黑暗里讲萤火虫,他们娓娓道着有关萤火虫的趣闻,而那些记忆的源头大抵都能追溯到童年,是我曾经历过的,听来也饶有趣味。蓦然灯火通明了。
回到家先吃饭,舅妈进门就跟母亲说我捉到了一只萤火虫,引得和我一样快三十年没见过萤火虫的母亲好一阵感慨,同样追溯到了她的童年。我将那袋子放到书桌上,不料它竟爬了出来,向着有光亮的客厅,飞了起来,绕着风扇转呀转,我慌将它捉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它又不知不觉地飞出了,这回更悬,居然悄悄地落到了通往厨房的路中央,在我们纷沓繁忙的脚步中劫后余生了许多次,最终被眼尖的母亲发现,被我捧了回去。
饭后舅妈找了张白纸,循着过去的记忆,折了个纸灯笼。那时我们就提着这样的灯笼,里面闪耀着萤火虫,在黑夜走来走去。我将它撒进笼里,又套了塑料袋,赶紧回了我家。
进门我冲正在埋头学习的儿子喊到:“儿子,快来看,这是什么?”
妻和儿子闻声来了,我放出了萤火虫,骄傲地说:“瞧,萤火虫。”
他们瞪大了眼睛,盯着这只在桌上爬行,时刻准备着振翅飞翔的虫子,似乎很难穿越千年沧桑月色,将它与卷帙浩繁的唐诗宋词联系起来。它瞧上去无疑是一只普通的虫子,略长的体形,漆黑的翅翼,橙黄的肤色,头端两条毛茸茸的触须,纷纭翅膀下覆盖着自由摇摆的尾巴。如果不是尾巴末端会发光,如果不是会提着小小灯笼试图照亮黑夜,如果不是点亮过我们的童年,它就是一只貌不惊人随时会被我们忽略与遗忘的虫子,引不起我们此刻的关注与欣赏。
妻闭了灯,室内弥漫起黑暗,那点微弱的绿光在自己的领地里孤独地闪烁,湮没在了水泄不通的黑暗当中,妻失望地开灯。她仿佛不相信似的,又闭,又开。
儿子将它捉进了一只广口玻璃瓶里。置身这长方形的透明空间中,它显然患上了焦虑症,从瓶底开始,缓缓而执著地向上攀爬。光滑的玻璃像站立的墙,阻挡不住它细碎的脚步,它攀着玻璃坚定地向上,不久到了瓶口,我忙合上了盖子,它左寻右找也找不到出口,在瓶口边缘张望徘徊。我恶作剧地将它拨了下去,掉到了底,它不甘心,又开始攀爬,到了瓶口。
儿子拿到了他桌上,说要看着写日记。他趴在那儿,盯着瓶里爬来爬去的它,想着他的日记。
所有的灯都闭了,黑暗像一条硕大无边的章鱼,张开无数柔软的脚缠绕住了我们。它仍然在瓶里不放弃地攀爬,现在那瓶子在餐桌的中央,这是这间房子最中央的位置。我习惯明亮的眼睛一时不适应这猝然漫上来的黑暗,因此我看不见玻璃瓶,但可以捕捉得到它那一星渺茫的亮光,如梦似幻,执著地闪耀。
今夜,妻和儿子的梦里都飞翔着萤火虫。
但我,却无眠。说不清为啥,我固执地相信,这只萤火虫就是我童年的那只,从黔南到鲁南,穿过三十多年的漫漫时光,提着小小灯笼在前引路,逗我重返那些住在露珠里的瞬间。
小时候,在黔南山区,每到盛夏的夜晚,地与天一统在动与静之中。各种虫子贴近草儿根部,青蛙匍匐在大地的末梢神经上,都叫出了内心的声音,粉似的稻花簌簌飘落了,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萤火虫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下子扬起撒向了空中,那样子就像撒了一把种子,却是会发酵与裂变的种子,一霎间布满了天空,再也不肯落下,静静地忽明忽暗。从大地往天空,嘈杂与喧闹渐渐升腾,接近萤火虫,穿过萤火绿莹莹的云层,等到了星星的眠床四周,便只有最深的寂静无声了。
出了门,楼与楼之间,是一长溜儿空旷地儿。一只萤火虫飞舞在我们头顶,贪玩的它似乎掉队了,我们争先恐后地想扑下它,但它飞得太高了,即使我们跳起来,也够不到它微弱的光芒,这让我们怀疑它不是一只真正的萤火虫,而是一颗离我们最近的星星。仿佛奉了某个神谕,它掉转了头,一闪一闪地引领着我们,沿着高高的围墙,向着乡间小路、稻田、鱼塘跑去,不知不觉上了山。无数萤火虫上上下下,明明灭灭,织成了网,汇作了海,与星星遥相呼应。这是别样的银河,远离了天空,靠近了大地,甚至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就像我们触手可及的清欢。
我们扬手拍下了一只,或带着长长的茎采一朵南瓜叶,仔细地剔去茎上缠绵的表皮,露出翠绿透明的胴体,将萤火虫放了进去,它在这狭窄细长的空间里张翅乱飞,跌跌撞撞,有点儿不知所措,被我们攥着举着互相追逐,或将它撒进透明的宽口罐头瓶、紧口的酒瓶里,小心地捧在手上,引诱其他萤火虫,数不清的萤火虫像朝圣似的环绕瓶子和人飞舞,越来越多,稳稳站立的人好似一根圆柱,萤火虫俏皮地绕“柱”捉迷藏,我藏你找,你追我赶,有的撞到眉毛和眼睛上,是一次浪漫的小小的失事,那情景热闹、壮观极了。
更有残忍的孩子,捉得萤火虫,摔到脚下的水泥地上,穿着布鞋去碾,边碾边划着走,一条亮晶晶的萤光赫然一闪,倏忽又熄灭在了黑暗中。
这类残忍事儿我也干过不少。现在寻觅这样做的动机,除了好玩,就是好奇。想起那些无端丧生在我脚下的虫儿,真是罪过。
每逢碰到这情景,雪儿总在一旁暗自落泪。这个被我们追撵着喊作“缺爹的”女孩儿,整日低垂着眼眉,看上去落寞寡欢,我们真的没意识到这玩笑似的称呼,对痛失了温暖慈爱的另一半的她,有着怎样一种痛彻骨髓的伤害,在她面前拥有父亲,仿佛是我们赖以炫耀与骄傲的资本和优势。她一个人是那么孤单,悄悄地徘徊在我们的热闹之外,她不敢上前制止我们,又忍不住可怜这些虫儿,就躲在不远处扑簌簌地掉眼泪。她也爱捉萤火虫,却捉了就放。她最爱的是一只一只地捉了,松松地攥了手掌,像攥了一个随时可能泄露的秘密,猛地一张开,萤火虫纷纷振翅逃了出来,重新获得的自由让它们兴奋而意外,犹如最细微的烟火屑绽放在空中。雪儿双手像两片芽瓣儿托着腮儿,注视着它们漫天飞舞,一直飞到父亲身旁。她的父亲永远躺在了一堆冰冷冷的土堆里。
对我们来说,萤火虫属于没有尽头的快乐。而对与我们同龄的雪儿,它却是绵绵无尽忧伤的源头,在夜来香如梦缓缓流淌的气息中,它携着她的思念与心愿飞升到了遥远的天堂,照亮了她父亲在黑暗中的每一个瞬间。
我们中有人见过萤火虫吮吸尽蜗牛柔软多汁的肉,仅剩下一具空荡荡的外壳。我却没见过。那些萤火虫的残忍事儿,是自然界生存智慧与斗争艺术的生动课堂。我贫乏的想象也描绘不出那惊心动魄的情景。这才是童年,留意了一些东西,同时也忽略了一些东西,总是那么不完美,只有在似水追忆中,一切才破镜重圆似的完美。
我查过书,萤火虫的幼虫多住在潮湿的草丛中,渴饮露珠与雨水,沐浴草儿多汁的眼神,古人甚至认为它是腐草变的。这个想法有点儿美丽。飞翔的萤火虫最终是要敛翅歇脚的,大地是它最后的家,只有草木才是托举它的葱茏眠床。母亲怕我夜晚乱跑,失脚掉进鱼塘里,吓唬我说它是从坟墓里的棺材板上飞出的,还绘声绘色地告诉我她的确见过沤烂的棺材板上,潮润乌黑的一面,一溜儿的萤火虫幼虫像纫鞋的黑线。
我害怕了,将它讲给了最要好的伙伴,他又讲给了其他人。恐惧像瘟疫在我们中间流传。仿佛为了印证母亲的话,我们也的确不知不觉地被萤火虫牵引着,停下脚步,竟然到了一堆坟前。竟然是雪儿父亲最后的栖身之地。荒草萋萋掩盖了它的本来面目。那儿也的确萤火虫多而稠密,且更明亮地环绕着静悄悄隆起的孤坟,只只仿佛都是从雪儿掌心驮着祈祷与祝福飞出的。
害怕归害怕,却拴不住我们淘气的脚步。一到晚上,我们仍然相约着从一只萤火虫开始,追逐着它预言似的光亮,直到繁星满天。
第二天,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露珠熬干了,瓶子里的萤火虫死了。眼睁睁地看着它轻轻落到地上,混入尘埃,比活着时更小,像活着时一样轻,没有一丝儿声音,被一阵风随尘刮跑了,没留下一丝儿痕迹。
我莫名地涌起一丝儿留恋。萤火虫这小小的尸体,究竟藏着我们怎样欲说还休的心事?而这心事又曾经怎样在我们胸腔里汹涌澎湃呢?
我还是相信,这种叫萤火的虫是草木变的,夏天一到,它就点燃了萤火,照耀了我们孤独的童年。
早晨起床后,我发现瓶中的它已奄奄一息了,将它倒在了桌上,它的脚无力地抽搐,过了一会儿,不再动了,那星亮光在汹涌的白中,一刹那黯淡了下去。
我留下了它,连同那瓶子,它就躺在瓶里。我将它放在书桌上,仿佛为了某种马不停蹄地忘却的记忆,时不时看它一眼,隔着玻璃,就像隔着我被箭镞呼啸着追赶没命地落荒狂奔的时光。
就是它,带给我一夜的欢愉与兴奋,让我在与它暌别快三十年后,鬼使神差地与它重逢在我至今满脑子困惑的四十岁,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冥冥中一直默默牵系的缘分,同时带给了我一份在麻木与冷漠中渐渐苏醒与战栗的感动。
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它是奉了某个神谕,在这一夜,这一刻,来找我唤起和重温什么的。
也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它真的是一盏活在时光中的小小的灯。
我将回到家后的事情讲给了二舅他们听,他们冷漠地听着,没表现出一丝儿热情的兴趣,仿佛与昨夜的他们换了个人。
为什么大人们总是这么易变如南方的天气?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阴雨连绵……
我恍若回到了童年,小心地扒着门缝,窥视着外面窄成一线的世界。
黄鼠狼驾到
我一直坚信,隔了一年,两次登门造访的,就是那一只黄鼠狼。
去年离春节还有几天,苍城的那个回民小伙子,驾驶着农用车又来了。过去的几年中,我不间断地在买他的清真点心,他的姜丝、麻果(开口笑)、酥皮月饼等,都是我们一家的喜爱。他瘦瘦高高的个子,脸膛黑黑的,头戴一顶干干净净的白帽子。他一般在每个星期六,天没亮前从苍城出发,赶到郭城的这个市场时,天已经放亮了,市场上人也熙来攘往了。
这一次,他边在电子秤上称着点心,边对我说,柴油又涨价了,我的点心不能跟着涨啊,这是最后一次来这儿了,油价太高了,除去了成本,剩不下几个子儿了。
我听了有点儿失落。又买了一些芙蓉、麻果、酥皮月饼等,提了重重的一袋,回到家放在了碗柜的下面。
春节一转眼来到了。有一天清晨起来,我发现厨房的路中央,散落着一些食物残渣,它们像兔子拉的屎,沥沥啦啦地一直延伸到了阳台。循着它们往回走,在碗柜下面,是被咬破了的塑料袋,麻果如小鱼漏了出来,昨天还好端端的几根芙蓉已不见了。我蹲下仔细观察,路上的残渣正是芙蓉的碎屑,是谁的尖牙利齿将它嚼成了这样?我的第一反应是老鼠。生活常识适时地提醒我,老鼠的习性,和它上下两排尖尖的牙齿,使它具备破坏的动机和条件。但家中何时进的老鼠,此时又藏身于何处,我却不得而知了。在没弄清究竟是谁干的之前,我暂且将帐记在了老鼠头上,我是想总得有谁来承担吧,老鼠不幸成了最佳选择。想到是老鼠,我嗓子眼像卡了一只苍蝇,碰都不想碰那些点心了。
当晚十点左右,母亲在厨房阳台外的防盗棂上,劈面看到了一只小动物。当时母亲在里面,它站在防盗棂上,有成人的一臂长,体形瘦小像一只猫。它后面两条腿直直地挺起,毛笔头一样披散的尾巴斜斜地翘着,前边的两个爪子拱抱在一起,娃娃似的小脸贴紧了玻璃,正在向阳台里张望。在昏黄的灯光下,又隔着玻璃,它小小的眼睛如一星鬼火,脸儿被玻璃挤压得变形扭曲了,瞧上去诡谲而神秘。母亲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扬起手去轰它,口中发出了嘘声。它没动,待母亲反复有三,它向母亲一连作了三个揖,仿佛是对自己的惊扰表示歉意,从容地隐入了黑暗当中。
母亲绘声绘色地向我们描述着当时的情景,还模仿着当时的动作,她肯定地说,那是一只黄鼠狼。
我恍然如梦醒来,是我假想中的老鼠,委屈地在替眼前的黄鼠狼背黑锅。是我们习惯地敞开了一条窗户缝儿,它原本是一类灵巧机敏的小动物,能够缩紧了自己,嵌入缝儿中,缓缓地挤大了缝儿。然后跃下窗台,落地无声,蹑手蹑脚地追踪着芙蓉的香气,到了敞开的碗柜下面,咬破了袋子,拽出了芙蓉,一路大快朵颐地咔嚓嚼着,也不停留,原路返回。
查清了真相,我却无可奈何。只有赶在天黑前,关紧了所有的窗子,不留一丝缝儿,甚至用木板抵死了,它没了空子可钻,再也没来过。
今年春节期间,我将新买的鸡蛋,一股脑儿地放到了灶台下的塑料筐中。一连几天,我发现鸡蛋每天都少几个,原本小山似的鸡蛋迅速“矮”了下去。开始我没在意,认为是早起去学校的儿子吃了,读高中的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早餐吃掉几个鸡蛋毫不奇怪,我还暗暗地为此而高兴。一天早晨起来,筐被移到了路中央,里面仅剩下孤零零的一个鸡蛋。第一个起床去厨房做饭的妻子,像烫着了似的惊叫着喊我去看。我默默地看了看,这条路又短又窄,通往对面的墙,两边堆放着杂物,仅可容一人走过。顺着路向前,仔细地搜索,我在靠墙根放粮食的小方桌上,找到了一枚遗漏的鸡蛋,紧接着在桌下发现了滚落的一枚,它们都被打开了一个方形小洞,就像被开了天窗,可以看到里面丰盈的蛋清养着一汪黄。我本能地判断,是黄鼠狼又来了,也许就是那一只去而复返了。我根据凌乱的现场,做出了如下推论和还原:是我们的健忘和疏忽,再次给黄鼠狼预留了一条窗户缝儿。它从那儿跳了进来,先是依据过去几天的记忆,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筐中的鸡蛋,美美地饕餮了一顿。它边吃边在心里嘲笑,这家人脑瓜子咋就这么刻板呢,鸡蛋一天天地少了,也不知道换个地方,跟它捉捉迷藏,看它找不找得到,活得多没情趣啊。临来前它就想好了,这次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剩余的鸡蛋全部搬走。它手脚并用,还加上了尾巴,搬运着鸡蛋,最后一枚鸡蛋说啥也搬不走了,只好遗憾地放弃了。在跃上方桌前,滚落了一枚;待上了方桌,借力跳上窗台时,又遗漏了一枚。在这几天里,它究竟吃掉和搬走了多少枚鸡蛋,对我是一笔糊涂账。我能做的仅仅是关闭上所有窗子,不留一丝缝儿,它当然就没了可乘之机。
现在让我们暂且认定两次系同一只黄鼠狼所为,那么,总结它的两次登门造访,我们会得出下列结论:两次造访,前后隔了一年,都是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也是食物最短缺的时候。外面天寒地冻,西北风狂野地吹啊吹,它寄身于自己的巢穴中,饥肠辘辘,冷倒还在其次。它嗅到了随风飘过的家家户户准备年夜饭的气味,决定要去登门造访几户有空可钻的人家,在大快朵颐的同时,也为这个漫漫无尽头的寒冬储存一些口粮,更以此方式提醒我们它的存在,叫我们别忽略了它。
这样想似乎有点儿道理。除了冬季,我们平时也爱将窗户留着条缝儿,怎么不见它来造访?随处搁在外头的各种食物,静静地躺在那儿,就像最初时一样。
偏偏到了春节。坐在暖气正热的室内,热闹、丰足、团聚都是人们的,唯有冷清、寂寞、饥饿才属于它。它油然动了凡心,想往人堆里扎一扎,沾一沾烟火气,一不小心,就进入了人的洞穴。
听那个卖鸡蛋的黑脸汉子说,它会像人一样直立走路,也能双爪抱在一起,捧着鸡蛋走。如此说我那个手脚并用加尾巴搬运鸡蛋的想象犯了常识性错误,黑脸汉子所说的一切,都是他亲眼看到的。他开了一个规模不算大的养鸡场,养着数百上千只鸡,平时提防得最多的就是黄鼠狼。譬如他说,黄鼠狼反应灵敏,跳得快而高,有一次它溜到他的鸡场里来偷鸡,被他堵住了。他掩上了门,挥起一根木棒虎虎生风地去砸它,它没命地上下躲避,左右腾挪,眼看愤怒的棒子就要落到它头上了,它却纵身一跃,奇迹似的跳上房梁,窜向涌出光亮的窟窿,仓皇逃走了。还有一次,它被他下的老鼠夹子拦腰夹住了,想方设法脱身不得,越挣扎夹得越紧,仿佛勒入了血肉和灵魂中。它凄厉地吱吱乱叫,像是哀告,像是讨饶,又像是抗议,响彻了白天与黑夜,一连几天不吃不喝,拼命挣扎,直到衰竭而死,一缕极细极白的灵魂彻底挣脱了束缚,悄悄地遁走了。
是我去买他的鸡蛋,偶尔跟他拉了鸡蛋被黄鼠狼偷吃的事,他就滔滔不绝地向我讲了这些。当时还有一位阿姨在场,她听了一脸虔诚,忙打断他说,别说诳话了,会遭报应的。黑脸汉子正讲到兴头上,不理会她,也许他根本就不相信民间关于黄鼠狼系大仙化身的说法,心中荡然无存丝毫敬畏与后怕,仍然自顾自地讲着。
他说它喜欢阴处,譬如坟墓,他就在自己养鸡场附近一个暴雨后坍塌的墓中,发现了大量碎鸡蛋壳。那一地鸡蛋壳哟,红的白的相间,好似一地碎贝壳,都是隐匿于墓中的它或它们经年累月地,偷了他的鸡蛋后留下的。
它第一次登门造访后,母亲跟我说,过去她和外婆一家住在黔南的荔波,几间瓦房位于粮食局附近,那儿地势稍高些,过去是一片乱葬岗。现在盖起了粮食局,周遭有了住户,时常能够看到成群结队的黄鼠狼,有花的,有黑黄杂间的,大白天还跑出来,像一支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猛地见到了双腿直立高高在上的人,仰起脸眨眨眼,然后惊惶地到处奔窜,有的就撞到了人的脚上,甚至身上。
我们现在住的这片地方,过去是一片菜地,有深井,其间多有坟墓。刚开始挖地基盖房时,每到清明等节日,或某个人的忌日,总有人旁若无人地穿过门口,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的那一个念想,哭上几声,叨上几句,留下一堆堆黑色灰烬,风吹过像蝴蝶一样张翅翩飞。我们家住在前楼时,院内几幢住房已经相继拔地盖起了,我亲眼看到过一对男女趁着黑夜进了院子,径直来到了一楼的陈家窗户下,一张一张地烧着纸,腾起的火光像一束火柴滑过含磷的黑暗,擦亮了两张平静而虔诚的脸。
是我们为了自己的居住梦想,掘了坟墓,挖地三丈,盖起了空中楼阁似的住房,扰了先人的清静,和他们田园牧歌的沉睡。
被我们侵占和打扰的还有它们。深井被填了,洞穴坍塌了,低头遍地水泥,举头是一架架钢筋混凝土的鸽子笼,它们寻不到水泥的破绽,无处藏身于光天化日之下,无奈地带着悠远的记忆,纷纷迁移,背井离乡,另寻藏身之处。有的舍不得走,寄身于各种管道下,偶尔出来觅食,不知不觉,就窜到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