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

2013-12-29 00:00:00羊亭
山花 2013年3期

或许是海拔越高距离天穹越近的缘故,藏地月光分外皎洁。我们走在挂满露水的青草上,犹如漫游茫茫银海。星星也出奇的大而耀眼,天地间一片清透澄明;纵然草原广袤无垠,众神一样将它悉拥入怀。每走一步,我都能听到内心被洗涤的声音。身处圣境腹地,实在没有道理不由衷地感到畅然欢喜,可父亲却一路唉声叹气。连日的长途跋涉让他疲惫不堪,像生了一场大病般虚弱。父亲毕竟老了。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衰老的迹象就一天比一天明朗起来。短短几个月,刚过天命之年的父亲看上去比实际年长了十多岁。他每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足不出户,用与世隔绝的方式来想念母亲。直到有一天,在藏区跑生意的二叔突然寄来一封信,他才步履蹒跚地走出房门,无限感慨地说:“他是这世上我惟一的亲人了!”说这话时,他丝毫没有顾及我的感受,信纸在他手中瑟瑟颤抖。

那封信里,二叔先是极尽可能地对母亲作了一番不切实际的赞许,并为她过早离开人世深感遗憾,让父亲节哀,然后才是重点。他说他现在的事业正做得风声水起,在一个名叫巴茸的村落,他的几百头羊急需人手照料,思前想后,再没谁比父亲更让他信任的人了。信末,他还着重加了句“我们是亲兄弟啊”,颇有点意味深长。

于是,我们打点行装,循着信中指点的方向,踏上去往巴茸的路途。

父亲已经被我甩在后面好远,渐渐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月光下,只隐约一个小小的黑影在那里蠕动。我接着往前走,独享这草原之夜的美好与宁静。当全身沁溢的热汗打湿了衣裳,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心跳敲击四下的空旷寂寥。足足过了一刻钟,父亲才气喘吁吁地赶来。

他也往地上一坐:“我走不动了。”

“歇一会儿吧。”我说。

“我们走了几天了?”

“好像七天,也许是六天。”

“应该快到了,”他长长吐了口气,“我还以为自己根本走不了这么远的路,真不敢相信。”

我没有搭话。远处传来斑鸠的叫声,夜空有流星划过。我想应该赶紧许个愿,但一时间又没有什么特别的愿可许。

过了好久,父亲仍然喘息不定,嗯嗯啊啊的让人心生烦躁。他自己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点,兀自从口袋里掏出烟叶裹了支烟,刚抽一口便咳嗽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好像非把身体里的某个器官咳出来不可。

后来,他终于缓过来了,却并不把烟掐灭,而是让它自己慢悠悠地燃下去。他说:“明天再走吧,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反正也找不到投宿的地方。”

我想这样也好,于是从行李包里拿出帆布铺开,枕着双臂就睡了,但一直迷迷糊糊没有睡着。我想起很小的时候,夏日夜晚,母亲总喜欢在外面铺一床竹席,我们躺在上面,她有时唱歌,有时讲白话,晚风拂过,无限清凉……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远近传来各色鸟鸣。月亮和星星不见了,天已微明。近旁,一只百灵好奇地歪着脑袋打量我,少顷,机敏的小家伙发现我也正望着它,于是蹦跳两下,迅速插入天空,发出一串婉转的歌声。父亲也醒了,正支着胳膊艰难地伸腰,像一只巨鼠。

吃了些又冷又硬的烤饼,我们继续上路。天色渐渐放亮,开始有了熹微阳光。这时,我才发现眼目所及并不全是草原,前方出现了连绵起伏的远山。

父亲在后面问:“有人家了?”

“是山。”

“我好像闻到烟火气了。”

他说得没错,我们又走了一程,山下的确升起了白色的袅袅炊烟。那些山看着近,我们却走了半天。直至午后,才终于来到山前,一个百十户人家的村子便将我们包容其中。父亲拿出那张满是折痕的信,比前几次看它时更为激动——他每到一个村子都会向人打问,确保不走冤枉路。

正好有个中年男人走来,一听父亲说巴茸他狐疑地皱了皱眉头,显得有些不太情愿。父亲一再追问,他才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一边用手比划着环顾村庄。他的汉话很难听懂,但我们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这里就是巴茸。

二叔远没我想象中的热情,和写信时简直判若两人。他仓促地和我们吃了顿饭,交待给父亲要做的事,就开着越野车走了,他说还有另外的生意在等着他呢。看得出父亲有很多话想和他说,但除了寒暄别的什么也没有说上。车子的引擎声已消失很久,父亲还站在门口,他有些失落地喃喃自语:“生意真是越做越大了!”

就这样,我们在巴茸安顿下来。

白日里父亲一大早就赶着羊群深入水草丰茂的地方,晚上再浩浩荡荡地赶回来。开初有时我也会跟他一起,但草原的新奇经不住时日消磨;而我们常常一整天都闷不做声,他赶他的羊,我看我的云。过了十来天,我便不再跟去了,他也没问我原因,好像本就该这样。

我开始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闲逛。虽然我们来这里已经有些日子,但和村民们并无多少往来。他们远看着我,不知窃窃议论什么;小孩子则躲在暗处,瞪着漆黑发亮的眼睛,仿佛我是一只可怕的怪物。其实这并不稀奇,我们那里要是来一个藏区的赤脚医生,大家的反应也是如此。

这里的房子大多由松木搭建。烈日下面,木头上渗满松脂,四下充斥着浓烈的松香气味。

在回去的路上,我遇见一个同我一般大的男孩。他站在路中央,通红的脸上有几分莫名的敌意:“你就是新来的汉人?”

我没有理他,准备从路边侧身过去,他却一把抓住我的衣裳,气势汹汹地说:“不准过!”

“凭什么?”我甩开他的手。

“这是我们的路。”

他把我们两个字的语气提得很高,不可理喻地张开双手,摆出个蛮横的大字。

我们扭打在一起,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几个稍小些的孩子,吸溜着鼻涕站在一旁呐喊助阵。我的对手力气很大,但不懂得巧用,也因他好胜心太强,过于小觑瘦削的我,最后一个趔趄,被我重重摔倒在地。

他爬起身,吐了一口满是沙子的唾沫。我以为他会因此恼羞成怒,不想他却笑起来,一反先前的态度:“你也会摔跤?是哪个教你的?”

不等我开口,他又说:“好大的臂力!不对,你用的不全是臂力。”

我冷冷地说:“你搞错了,我根本不会摔跤。”

“骗人。”

我没有骗他,但他既然不肯信,我也懒得多费唇舌。

“你敢不敢什么时候再较量一回?”

他的眼里充满期待,可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快些回去,松香的气息让人感到阵阵头晕。我经过时,他没有再拦我,而是让到了路边,还颇为平和地问:“嘿!你叫什么名字?”

我本无意告诉他,但自己也不清楚当时出于何种考虑,我说:“我叫小阿羊。”他说他叫达瓦,意思是天上的月亮。

第二天清晨我还没起床,外屋传来敲门声,还不时有人叫我的名字。父亲早已出去,屋子里的摆设仍如从前那个家,每天早上醒来时,我都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外面的声音陌生、唐突,甚至每个字的发音都显得生涩。打开房门,正是那个叫达瓦的男孩。

一看到他我就觉得胸口发闷,好在他没有一开口就提摔跤的事,而是一副和我相熟已久的样子:“你怎么现在才起来?”

我什么也没有说,折身回到屋里。他也跟了进来,起先还毫无拘束地东瞧西看,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他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自然就无从接上),后来,他望着墙上母亲的遗像,立刻就安静下来了。

他看了好半天,才迟疑不决地问:“她是你亲人?”

“我母亲。”我说,“半年前,她得肝病去世了。”

“天哪,她还那么年轻!”他惊讶道,“我常听老人讲,年纪轻轻就过世的人是因为得罪了魔鬼。”

他说的大概是实话,他们总喜欢把死亡或厄运同魔鬼扯上关系,但听了却叫人很不舒服。正当我盘算要怎样向他下逐客令时,他从胸口衣服里掏出一串念珠,捧在手心递给我:“这是雪顿节上一位上师送给我阿爸的,他后来给我了,我把它送你。它会像菩萨一样庇佑你们。”

这突然的举动让我感到无措。接下,有点夺人所好的意味;不接,他伸出的双手就那样等待着。最后是他硬塞给我的。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给我了你怎么办?”

“没事,”他乐呵呵地说,“我可以再求一串。我认识纳木寺的丹增上师,每次去他都给我许多好吃的,有一回吃多了你们汉人送的芒果,弄得我舌头又痒又麻。他是个非常好玩的老头儿,好像总在笑一样,其实是牙齿掉光了。”说着,他瘪嘴模仿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对了,你去过后面的森林没有?”

我摇摇头:“后面不都是山?”

“你不晓得山背后有一片森林?”他兴致勃勃地说,“也好,我可以带你去见识一下。草丛里有很多画眉的巢,说不定我们还可以捉几只小画眉回来。我以前就养过画眉,还有老鹰,但都被阿爸放生了。”

我们上了弯弯曲曲的小路,不多时便已到达半山腰,山上生长着丛丛荆棘和杂草。达瓦走在前面,不停地对我说森林的奇妙,好像他平日的所有乐趣都和森林有关。这让我平添了几分期待。

我问:“森林里有没有狼?”

“狼?”他非常吃惊,“你在说什么梦话?我们这里早就没有狼了,不仅没有狼,连野兔、獐子、野猪这些都没有了。”

他接着说:“听我爷爷讲,他年轻时,大家为了炼钢造飞机大炮,把山上的树都伐光了。树没了,它们就都跑了。后来又有树木长起来,有时也会见到些小兽,但前几年那个汉人来我们这里贩卖木材,又砍得差不多了。老年人倒是讲过不少狼和熊的故事,但我从来没见过。”

我知道他说的那个汉人是指二叔。关于二叔我了解不多,仅有的几次见面他都匆匆忙忙,赶着上路去别处,好像他不属于任何地方。

“那个汉人总喜欢往别人的地方跑。”他耸了耸肩,“纳木寺的上师说,他已经让魔鬼迷惑了,满脑子想的都是钱。”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说是森林,其实不过是一片大点的林子,一眼就能望尽前方边际。达瓦拉着我的手,一阵小跑冲进林里。我们小心翼翼地翻开每一个蓬松的草丛,寻找画眉的巢,但一个也没有找到。达瓦非常失望,拿根棍子朝几棵狗尾草撒气。我恍惚听到了哗哗水声,四下张望,却不清楚声音从何处传来。

“是瀑布。”达瓦说。

达瓦领着我穿过林中一座小丘,瀑布便在眼前了。水流从十多米高的峭壁垂落下来,阳光照在水潭上,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气势并不宏大,却美丽至极。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瀑布,见到流水竟如此呈现,人在瀑布之下,心肠顿时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胸中能容下世间所有的哀苦与喜乐。

达瓦仿佛还在为没有找到画眉鸟巢闷闷不乐,心不在焉地和我在水潭边坐下,将双脚伸进水里。

“旺姆姐姐!”达瓦突然喊道。这时,我看到一个女孩从林间里朝这边走来。

达瓦早已站起身。女孩走近了,他惊喜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那个叫旺姆的女孩说:“我刚去森林里采蘑菇了。”她手中提着柳条篓筐,装了满满一筐花花绿绿的蘑菇。

“这是小阿羊,”达瓦指着我,“我的好朋友。”说完,他又向我道,“她是我旺姆姐姐。”

大概觉得我是个生人,旺姆害羞地笑了笑。我还没来得及起身向她打招呼,她已经走了。

达瓦重新坐下来,显得异常兴奋。他向旺姆走远的背影张望良久,然后问我:“你觉得旺姆姐姐相貌如何?”

老实说,刚才我并没看清楚,但又不好扫他的兴,于是点头说不错。

他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也跟着不停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又神神秘秘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你不能和别人讲。”他补充道,“我可拿你当朋友才告诉你的,这话我从没对人讲过。”

既然他已经认定我是他的朋友,我也就没必要拒人千里之外。我说:“这话就是烂在肚子里我也不和人讲。”

“我喜欢旺姆,”我注意到他没有加姐姐两个字,“等长大了,我一定要娶她。”

我也对他说了我的秘密。譬如那个被我称作父亲的人并非我的生父,他是因为爱慕母亲的美貌才接纳了我,不过对她倒真心实意的好;还有我和父亲终日沉默相对,说不定哪天就会爆发一场战争,也可能他正暗中筹划要怎么摆脱我……

之后,我和达瓦没事就常常去瀑布那里。我们还比试过摔跤,但达瓦已经领会了其中要诀,所以我再也没有赢过他,他也终于相信我确实没有学过。有时我也会独自一人去。在水潭边找一块干净的石头躺下,让白色瀑布充盈整个视野,耳边只有风声和水声。

一个午后,在那里我又见到了旺姆。她还是和上次一样,提着柳条篓筐,只是筐里没有几朵蘑菇。她也不像上次那样害羞了,而是来到瀑布下面,柔声细语地和我说话。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她说,“达瓦呢?”

我说:“今天我就想一个人来,达瓦有时像个唧唧喳喳的小鸟。”

旺姆无声笑了,好像害怕弄出声响会惊扰了谁。她也把脚伸进水里,安静得如同远方的白云。我们离得很近,这回我才好好把她看清楚,不禁在心中赞叹达瓦小小年纪居然有不俗的眼光。她坐了很久,但话却说得极少。后来她说她要走了,得去森林的另一边看看,那里也有河流经过,土地湿润,是片长蘑菇的地方。

旺姆刚走达瓦就来了。他喘着粗气,脸红得厉害。他走到我面前,什么话也不说就扑了上来。我以为他又要和我玩摔跤,可他一点不给我还力的机会,直到我被推进水潭,才明白他丝毫没有玩的意思,而是硬生生地在和我搏斗。好在我懂水性,但周身上下都湿透了。

我爬上岸,冲他吼:“你发什么疯?”

他也朝我吼道:“小阿羊,你太无耻了!你明明晓得我喜欢她还和我抢。”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感到好笑又无奈:“我们什么也没有,只随便说了两句话。”

“谁信你,骗子!你们汉人心里都住着魔鬼!”

我们谁也没再理谁,双方都觉得各自有理。我发现衣服的颜色有些不对,明明是白色,现在却成了暗红。一看水潭,里面的水也变得暗红,红褐色的瀑布奔流而下,汹涌如血。日光下,彩虹变得离奇,一股异样的气味在四下弥漫开来。

这时,几个喇嘛走过来,最前头那个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滑稽地瘪着无牙的嘴,眉宇间却无比庄重。他们走到达瓦跟前,纷纷匍匐在地,虔诚地用额头轻叩绿草茵茵的地面……

若干年前,上一世活佛圆寂时,丹增喇嘛已得到兆示:在这天的瀑布下面,神迹将会显现,转世灵童也将在这里被找到。于是,瀑布和彩虹颜色的变化被视为吉祥的征兆。

——自此,达瓦成了纳木寺的活佛。

过了段时日,二叔回来把羊都卖掉了。他说他在上游的一家化工厂出了些问题,需要大量资金。他把零头中的零头分给了父亲,有点施舍的意味,然后说:“巴茸没有我的生意了。你们要是想留在这里,房子我就不卖了。”说完他就走了,一如既往的匆忙。

他走后,父亲说:“羊还没长大呢,怎么就能卖!”从此便一病不起。生病让他变得唠叨起来,成天说自己肺里烂了个洞、时日无多这样的话;他也渐渐开始依赖我了,老泪纵横地握着我的手:“小阿羊,我的孩子,”有些话他好像羞于启齿,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现在,你是我惟一的亲人了。”

一天,纳木寺的活佛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没隔多长时间,昔日的达瓦已出落成一个实足的僧侣,让人心生敬畏。

他说:“听旺姆姐姐说你阿爸病了,可好些了吗?”

我说还是老样子,然后请他进了屋。

活佛为父亲摸顶赐福,并作了长长的祈祷,还留下念珠和一包草药。每个步骤他都做得有条不紊,彰显出一个活佛应有的威仪。

送他离去时,他对我说:“小阿羊,上回的事真是抱歉。我都知道了,怪我无理取闹。”

“活佛……”我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

“要是你愿意,还是叫我达瓦吧。”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我们都笑了。

他又说:“再去看看瀑布如何?”

“好。”

我们走过荆棘丛生的山间小路,像鸟一般飞向葱郁的密林深处,去寻找那安谧祥和的所在。

作者简介:

羊亭,1986年出生,四川三台人,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