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苍凉而幽暗的人生

2013-12-29 00:00:00李德南
山花 2013年3期

一、从几个写作主题谈起

孙频是“80后”里擅长讲故事的小说家。她先后写下的《玻璃唇》、《美人》、《醉长安》、《西江月》等小说,主角都是“恋爱中的女人”,带有鲜明的女性特色。她们大多天生就对爱情没有什么免疫力,有时候为着一个眼神,为着三两句柔软而贴心的话,或仅仅是相通的气息,就会轻易地爱上对方。《玻璃唇》里的林成宝堪称典型。有一次跟着男朋友去参加他们的同学聚会,“她站在人群中一直觉得身上粘着一双眼睛,这眼睛穿过衣服粘在她的皮肤上,像枚滑腻而锋利的钉子往深里钻。她猛一回头,就遇上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隔着汹涌的人群像颗河底的石子一样安静清凉地看着她。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几乎落泪。”就这样,林成宝不可遏止地爱上了这双眼睛的主人霍明树。她撇下相处多年的男朋友,“带着近于私奔的快乐”,成了霍明树的女朋友、妻子。

在林成宝看来,“男人和女人之间可能就是那一眼两眼的事情”。爱情对她来说,是一种“原初的激情”。一旦爱情来了,她就只能敞开自身,勇敢地投奔她所爱的那个人,领受属于她的命运。与林成宝的果断、勇敢、执着相比,霍明树却因为觉得生活的担子太重,被吓跑了,留下林成宝一人带着孩子苦熬。这是一个懦弱的男人。孙频笔下的男性,往往有着程度不一的无能与懦弱,既可爱,又可恨。两相遇合,这些女性的爱情,自然是好事多磨,千疮百孔,既可悲,又可叹。

爱上一个人是容易的。麻烦的是,想爱,却不能爱;不能爱,却又放不下。爱情之于“她们”,既是“原初的激情”,又像是“终极的信仰”。《醉长安》里的孟青提,或可看作是林成宝在另一种社会语境里的再现与延续。孟青提先后遇到几个“既可爱、又可恨”的男性,有过多次的恋爱经历。受了多次重伤后,她似乎早已把爱情看作是乌有之物,“孟青提虽然再没谈过男朋友,却陆陆续续有了些情人……这种情人关系如露水一般,说不来哪天早晨醒来就蒸发了。他们把她当过客,她把他们当过河的石头,踩完一块再踩一块,一步一步才能到得了河对岸。他们每个人给她的那点喜欢和温暖就像一支支的柴火一样,她在深夜里把所有这些柴火堆在一起才能凑成一个取暖的火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不过是多支柴火少支柴火的问题。她毕竟不是钢做的,铁做的,她需要有人怜惜,哪怕这怜惜其实就是瞬间的烟花,只是一种假象,那也比没有的好。”这是经受创伤后而形成的一种情感结构,貌似有其稳固、合理的一面。然而在遇到张以平以后,孟青提才发现,爱情并非乌有,而依然是信仰,“她一直信那点东西,就算她和一百个男人上过床,被一百个男人伤过,她还是信那点东西。她像根骨头一样已经长在她身体里了,任是她怎样,都无法从身体里把它剔出去。”虽然孟青提的前男友李冬曾经对她说过“谈恋爱是为了让你自己幸福,不是让你找信仰的”,但是对于孟青提来说,爱情和信仰,确实可以划等号。她,“她们”,似乎生来就注定了要为爱情受苦,受难。这是一种可悲悯的事实。

爱情,既是一种“原初的激情”,又是一种“终极的信仰”——这可以看作是孙频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另外,她还用了很多的笔墨来书写那些有理想、有“天才梦”的人在平庸现实里的不甘与抗争。

对现代文学有所了解的人想必都会记得,张爱玲曾写过一篇题为《天才梦》的名文。这位海派文学的“祖师奶奶”在文章开篇即故作惊人语:“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孙频笔下,也有不少人,做着类似的“天才梦”,以发展个人天才为目标。《美人》中的杨敏玉,“从小认为自己是属于天才那个生物群里的”;《凌波渡》中的陈芬园,《琴瑟无端》中的李亚如,也认为自己有着与众不同的天性。他们或是降生于穷乡僻壤、缺乏实现理想的平台,或是在追求理想的过程受到他人的打击,或是本身并非天才、徒有天才的幻觉,最终都只能如张爱玲所说的,“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才发现“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的确,带着这样一种“天才梦”被抛入平庸的现实里是恐怖的;一旦梦想不死,幻觉不灭,心有不甘,他们就只能站在此岸眺望彼岸,犹如在地狱眺望天堂,除了煎熬还是煎熬,连世俗的幸福都不能拥有。

对青春与时间的流逝所带来的恐惧,可以看作是孙频小说的第三个主题,也是最根本的主题。对时间的念兹在兹的敏感,在《碛口渡》、《夜无眠》、《祛魅》这些小说中所在多有。从时间的角度来理解人性的暧昧与复杂,追问人生的意义,可谓是别具慧眼。在《存在与时间》这本二十世纪西方哲学的煌煌巨著里,海德格尔就把时间看作是理解存在的重要境域,认为不管是存在还是存在之意义的生成,都离不开时问。人这种独一无二的存在者,更是在时间的绽露中获得其存在属性。人在时间中立身,在时间中筹划生之一切。正是在时间面前,人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有限的,也才能真正确定行为的意义。如果没有时间的限制,一个人就可以永远地做着“天才梦”,也可以永无止境地追逐爱情,可这只是一种过于完美的设想。时间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无情,令人心生恐惧与战栗。孙频也深谙时间的力量,因此,在《美人》等作品中,她干脆将上述三个主题并置在一起,让杨敏玉等人在多重的挣扎中体会人生可悲的一面。

二、人生的底色与文明的暗疾

想爱而不能爱,有理想而不能实现,因时间与生命有限而生出诸多的遗憾,是很多人在生命历程中都会遇到、都会切身体验的。孙频的小说,之所以有这么多读者喜欢,与她对这些具有永恒意味的基本命题的关注不无关联。这种写法,也有冒险的地方:取材过于恒常,小说就不容易出彩;以男女情爱作为中心,更容易让写作沦为缺乏新意的老生常谈。孙频却常常能在平中见奇,俗中见雅,以小见大。这是因为,她既看到不同人生里有很多相通、相似的地方,也注重把人物放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中进行打量。《夜无眠》写的是知识女性在高校里的存在状态;《碛口渡》的故事则发生在黄河边上,地方特色浓厚;《美人》则是将人放在一个高度物化、欲望化的现代商业社会中进行观照。对于人生的真相与人生的意义,孙频也始终持一种追问乃至拷问的立场。生之意义,通常是靠预设来建立,靠非理性的“我相信”来维系的。孙频却如剥洋葱一样,把人们好不容易建构、积淀起来的诸多意义一层一层地剥下来,把存在的真相抛到我们面前:人生的内里,并没有所谓意义的核;那些我们借以安身立命的“我相信”,不过是幻觉或错觉。

解构之道,是很多小说家都擅长的;孙频干脆将这种技艺发挥到极致,并上升到一种类似人生观的高度:人生在世,短暂的快乐或许会有,但人生的底色,终究是苍凉的。人生,终究是可悲的。

辽阔的社会背景,拓宽了孙频的精神视野,也丰富了文本的内涵;对人生的不竭追问,则增加了文本的深度与厚度。孙频的文字,又向来考究、精彩,见才情见智慧,阅读它们本身就已是一种享受。这些,都是一般作家作品所不具备的。因此,我们并不把她看作是一位通俗作家。更值得注意的是,孙频近两年创作、发表的《杀生三种》、《菩提阱》、《半面妆》、《万物生》等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脱开了那几个常用主题的限制,在思想和艺术层面都有大的拓展,令人眼前一亮。

《半面妆》、《万物生》两篇小说,均以吕梁山作为背景。我们能记住吕梁山这一文学地标,李锐等山西作家,于功有焉。早在上一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李锐就发表了一组名为“吕梁山印象”的小说作品,引起广泛注意。时至今日,李锐早已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代表,同在山西的孙频有意沿着吕梁山脉行进,大概也与李锐等人的影响有关。

《半面妆》与《万物生》都用了不少笔墨来写当地在衣食住行方面的习惯,还有拉骈套(卖淫)的风俗:“这是山里女人们做的一种营生,很多女人就靠做这个养家活口的。如果家里有个女人在拉骈套,那男人就是什么都不做,一家人也基本活得了。男人只管每天白天袖着两只手往路边一戳,扯着祖宗八代以上的闲话,数着来来去去的汽车,哈哈笑着看着别人家把狗和鸡往路上赶。晚上大不了给自己女人拉皮条,帮自己的女人拉拉客。来光顾的客人有本村的,有外村的,还有从县里特意跑来的,还有深山里的那些煤矿里的工人领了工钱就定期过来解决一下生活,泄泄火,回去后继续那种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就是本村来的男人也分光棍和有老婆的,别说是光棍们,就是有老婆的也是正大光明地来再正大光明地去。自己家里睡在炕上的老婆是绝不会管男人们一个字的,她们根本不把这当回事,你爱和谁睡睡去。男人自然也不会怕老婆,还会数落自己老婆,有本事你也拉骈套去,看看人家一年下来能拉多少。”这或许有些满足读者猎奇心理的意味,更深层的用意,则在于通过这个视角来书写人性深处的幽暗,考掘社会、文化对个体的影响,并对何谓野蛮与文明给出自己的省思。

在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拉尔夫·林顿看来,个体的行为与人格的养成,有其社会、文化的背景,“研究个体的行为,不仅要涉及他所处社会的整体文化,还要关系他所处的社会加诸他的特定文化要求,毕竟他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孙频写吕梁风俗,也是将其看作是社会、文化的背景来呈现,最终的落足点还是在人。《半面妆》里的周红兵从小读书一路读到大学,所有费用均由他姐姐周红梅用拉骈套的方式换来;《万物生》中的于国琴,也从小目睹母亲干着同样的营生。孙频在小说里还提到一点:“在山里人的心目中,拉骈套不是件见不得人的事情,相反,能拉得了骈套的女人地位很高,就像家里的主劳力一样,自己的男人也得敬着几分”,在当地的社会、文化环境里,她们可能会“生活得很好,内心也很平静,有尊严也有价值”,“都是很强大的女人”,可是对于接受过“另一种文明”熏陶的周红兵和于国琴来说,这种成长方式始终伴随着耻辱,毫无尊严可言。一旦有机会进入到另一种社会、文化环境,他们都试图隐瞒自己的出身,适应另一种法则。问题是,从心里长出来的精神胎记,是无法抹掉的;只要心脏还在跳动,耻辱就一直在那里。置身于两种文化、文明之间的周红兵与于国琴,都不得不备受煎熬,带着屈辱与创伤,艰难地活下去。

对于不同的社会、文化与文明,孙频都持批判的立场,理由在于,任何的社会与文化内部都有其黑暗面,“每一种文明都渗透了亿万苍生的血与泪”。大学毕业后的周红兵成功地接受了另一种文化、文明的教养,顺利进入了官场。正是他,为了晋升而用诡计将竞争对手引向亲生姐姐的炕头。这是一种何其病态的行为。每月定期资助于国琴的那位历史系退休老教授,最终也要求于国琴在他面前赤身裸体,与他“赤诚相见”。这也未尝不是一种病态。

到底是先有病态的个人,然后有病态的社会、文化与文明,还是病态的社会、文化与文明造就了病态的人,实在难以说清。然而,如果一个社会、一种文化与文明里普遍潜藏着病态的因子,那么活在其中的个人,他的心灵是难得健全的。这在《杀生三种》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小说里的伍娟,出生于一个底层的贫困家庭。她的父亲伍自明一天到晚来土地里刨食,能在晚上吃上一根黄瓜、喝上二两酒就已是全部的寄托;她的哥哥伍强则游手好闲,沉迷于赌博,变着法子从家里偷钱。伍娟所生活的那个村庄,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腐烂、衰败、野蛮的气息。在这样一种生活环境中,伍娟的存在是令人惊异的。她厌恶周围的一切人——除了她父亲,宁愿把爱与同情给予独眼的狗与毒蛇,也不愿意分给他们。伍娟对这一病态的世界有着清醒的意识,然而在不知不觉当中,她自身也无法抵挡那无所不在的野蛮与恶,被周围的人所同化。不同的只是病态的形式。否则,我们无以解释,她为什么会冷漠地用毒蛇去杀那位不争气的哥哥,又拼死保护那毒蛇。面对伍娟的结局,有心人难免要扼腕叹息;她那人生的底色,岂止是苍凉,简直是密不透风的幽暗。

三、“兀自燃烧的句子”及其他

孙频小说的迷人之处,还在于她的作品大多注重技巧、形式与细节的经营。

美国批评家迪克斯坦在《途中的镜子》一书中曾经提出一个观点:“从18世纪起,文学的伟大革新之一,就是对技巧的雕琢,使作品更紧密地与周围世界联系起来,小说尤其如此。”傅雷在讨论张爱玲的小说时,也提醒我们要特别注重形式上的“种种琐碎的事情”,因为一般作家“一向对技巧抱着鄙夷的态度……仿佛一有准确的意识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区区艺术更是不成问题。”这种小说文体的自觉意识,孙频也是有的,还经常会把它贯彻到底,将个人所擅长的技艺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

通常说来,故事是小说原初的、基本的形态,因此小说家也常常被看作是“讲故事的人”。孙频的小说,也往往有一个完整的故事。阅读孙频的小说,总觉得她并不是作为一个超然的观察者而存在的,她会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摆进去。不是以自然主义的方式来呈现,而是融叙事、议论与抒情于一炉,借此来充分调动读者的情绪,也对笔下的人物投以理解之同情。

孙频的小说,极其注重情绪的渲染,有如浓彩重抹;在关键时刻,又特别节省,比如《杀生三种》里多次写到伍娟看到父亲内裤上的洞,对这一未婚少女的性心理有所暗示,却也止于暗示,没因过度铺张而流于低俗,削弱文本的意义。

孙频长于修辞。她有的小说,取材并不新颖,然而凭着对人物心理的捕捉能力,还有出色的修辞能力,依然能够打动读者,让读者随着缤纷的语言而感之叹之。比如《醉长安》,着力于写二女一男的感情纠纷,取材着实不新,但孙频借着那些排山倒海般的精彩比喻,那些张爱玲或盛可以式的精辟“警句”,让读者在熟悉的情节中获得一种“陌生化”的体验:“一个女人在撞见自己的男人出轨后,还要装得像个母亲一样宽容他,还要把牙齿打碎了往下咽,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那些牙齿她根本就是消化不掉的,它们在她身体里一寸一寸咬着她,咬得她肝脏俱损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她的一只手握在他手里,他整个晚上无边无际地抱着她,后来她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变冷,变僵。他更紧地抱着她,像是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她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消失,他感觉她像流水一样经过他的身边,任凭他怎样都不可能挡住这流水,她从他指缝间,从他身体中间,从他的血液里穿过去,流走。”

诸如此类的句子,即使脱离文本的具体语境,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多少具备刘绍铭所说的“兀自燃烧”的能力。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起前不久,曾有几位作家在微博里讨论“对于长篇小说而言,到底是结构重要,还是故事重要”这一问题。在我看来,故事和结构,在写作某部作品时可有所侧重,从理论层面着眼,则很难说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当下小说家们所必须面对的难题,不是因为故事与结构已经成了对立的两极,而在于很多读者,尤其是不少专业读者,已不满足于阅读那些只在某一方面用力的作品。他们对小说的期待,是全方面位的,涉及故事、结构、语言和意义等方面。如何放宽自己的视野,具备多方面的才能,让小说变成一种“综合的艺术”,这才是小说家们真正需要迎难而上的地方。

不管是在故事与结构,还是在语言和意义的层面,孙频的小说,都有可观之处。遗憾的是,她有时候只是单方面地将这些长处发挥出来,只有少数几个文本在几个方面都臻于完善。对于一个如此年轻的作家来说,这已经十分不易。如果我的苛求里有合理的成分,想必孙频会乐于接受,毕竟,她对自己的要求,远比我所期待的要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