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的时候跳个舞

2013-12-29 00:00:00刘立杆
山花 2013年3期

电话铃响时,我正在沙发上看电视。这台笨重的老式电视是老皮送我的,曾陪他打发过无数个宿醉未消的夜晚。他掸掉落灰,裹上旧床单,用自行车一路推过来,就像对我重回单身汉生活的忠告。别跟自己过不去,哥们,他说,至少拿它看个球赛什么的。过去我很少有时间看电视,如今回家就躺进沙发。除了球赛我还看连续剧,碰到广告就不断换台。

电话铃声在凌晨显得突兀、刺耳。我趿着鞋,疑惑地看着漆黑的小过道。在方格砖、朽烂的木门、洗衣机和衣帽钩上的雨伞之间,有只隐藏的门铃持续响着——我以为有人在按门铃。这还是头一回。来找我的哥们习惯在楼道里大呼小叫,隔两道门都能听见他们的嚷嚷。

去年冬天我离了婚,从家里搬出来,在拉萨路租了套一居室。离婚前后折腾了一年多,我感到精疲力尽,只想过段相对隔绝的生活。一个安静的兔子洞。我没把电话号码告诉那帮狐朋狗友。他们七嘴八舌的,说起话来都很轻巧:完了,不知道会有多少女孩要遭殃;或者是,你总算做对了一件事。有些事情只有自己受着,没人能替你分担。但冬天那会每天都有人约我吃饭,打台球或是泡吧。你一个人待着,就很难拒绝那些好意。

搬家以后,我给苏州父母家去过一个电话。他们越老越固执,为我伤透了心,说我让他们在亲戚朋友面前蒙羞,还让我过上正常生活前,别再折磨他们,就像我是他们实验失败弄出来的怪胎似的。就这样,两个多月下来,我甚至忘了房间里还有电话。

电话愈加急促地响着,带着一丝恼火。我看着抽屉柜上方的挂钟,已经快十一点了。通常这时候,不管谁的电话都不会有什么好事,但我还是走进卧室,从床头柜下拨拉出电话机。那是台老掉牙的脉冲电话,蒙着一层灰垢。

喂,我说。对面没人说话,只有嘶啦嘶啦的电流声。我晃了晃听筒,又喊了一声,喂,找谁?

艾米莉。请问,艾米莉在吗?过了好一会,有个家伙说。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又含糊又有些结巴,像害着牙疼。

你打错了。

对不起,我想请艾米莉接电话。

喂,你打错了!

没错,就这个号码。请艾米莉……

我挂断电话,看着自己脏兮兮的右手,把电话踢回床头柜下。没等我走出卧室,电话铃又响了。很多人受不了别人摔电话,觉得是种莫大的冒犯。这也是我宁愿忍受老皮酒后的滔滔废话,也不会先挂电话的原因。他在保险公司当培训师,经常在讲台上冲着应聘的推销员咆哮,为了让他们日后笑对无数个耳光。他不停抱怨那份恶心的工作,但那份工作给了他一所大房子,一个长着娃娃脸的老婆,年底还要帮他换辆沃尔沃轿车。

我去厨房洗手,把电视音量调大。电话断了,随后又发疯似的响个不停。这类脑子缺根弦的家伙像受过老皮的魔鬼训练,能把人活活逼疯。我猜那家伙喝多了。最近我也经常喝多,但我喝多了只想睡觉。电话铃不依不饶地响着,被安静的深夜放大了一倍。

我跳下沙发,光脚跑进卧室,操起电话吼道,我操,你有完没完?

电话对面沉默着,只能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我挂掉电话,拔掉电话线。然后点了支烟,和衣躺在床上。那种只剩喘气的沉默让我想起离婚前的状态。那时我和前妻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每天在房间里不出声地走动,吃饭。我们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早晨在床上醒来,背对着背,静听楼下嘈杂的车流,狗叫和便利店门口投币电动木马的喧闹。现在我知道沉默不但伤人,有时还更凶险。它杀死心里最后那点希望。

二楼的抽水马桶又堵塞了。隔着楼板,传来捣弄水箱的声音。那个从牙买加来留学的黑哥们有个敦实的大屁股,每次下水道里的响动都让人觉得,他把自己也冲了下来。我抓起床头柜上的催眠书,东野圭吾的《白夜行》。这些推理小说全是大头借给我的,有的段落下面还划了线,做了记号。我们混大学那会,他从没这么认真过。这个做音像生意的哥们有三样爱好:女孩、黑胶唱片和推理小说。除了黑胶,另外两样他都乐意跟朋友分享。

大头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女孩,都是在酒吧或他店里搭上的。他的音像店就在上海路那边,位于两所大学之间。去他那里淘碟的大学女孩都很年轻,头脑简单,说起话来非常大胆。有天下午在咖啡馆,一个脸上还有婴儿肥的女孩大谈颜射和性虐,就跟在课堂上讨论《源氏物语》似的,听得我俩目瞪口呆。

我看了一会小说,就觉得饿了。冰箱里除了一盒牛奶和半瓶果酱,什么都没剩下。我懒得出门去超市,就把牛奶倒在果酱里,拿勺子胡乱搅拌几下吃了。

这座单元楼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过去是胸科医院的宿舍楼。楼里住着不少步履蹒跚的老医生,却比一般楼房更破落,更邋遢。我住底楼最西边,房门正对一个粘腻、湿滑的小过道,把邻居气味难闻的厨房隔在北边,过道尽头还有一扇油漆剥落的公用木门。这种奇陉的格局使我每次出门都多了层烦恼。

邻居姓高,是一个快八十的老鳏夫。老高个子很高,佝着背,就像一只剥了壳的大虾。这个退休的肛肠科大夫满口淮扬土话,成天猫在小厨房里,不是弄些黑糊糊的吃食,就是像猩猩一样耸着肩膀,嘴里啊啊着,像是突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我怀疑他呆在那儿,就为了等我出门,然后拉住我的衣角,说上一堆完全不着边的屁话。唠里唠叨,又滔滔不绝。几十年的人生就浪费在屁眼上,一定把他憋坏了。

老高几乎聋了,除非拎着他耳朵大喊,不然根本没法交谈。我想他压根不关心别人说什么。他只想随便逮上个人,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拼命地说上几句。因为每当我打着手势,表示有急事要出门,他的神情就愈加急切,说话语速也愈快,直至变成一串类似小动物的、完全听不懂的呜呜声。

除了臭哄哄的大门,前院也是个徒增烦恼的地方。院子在设计上似乎也是两家公用的,仅仅用碎砖砌了道齐腰高的隔墙。但一道矮墙岂能阻挡一个老人家火山喷发般的絮语。就像中了邪似的,不管我去晾衣服,收拾楼上扔下来的垃圾,还是喂野猫,他总会迅速出现在墙那边,扒着墙头,跟我唠叨个没完。

老高是生活对我的教育。对我这种心灰意冷又天生懒惰的人,生活只好用一个又聋又邋遢的老家伙来展示它的神奇。我不得不躲着他走。只要不赶时间,我会趁老高看电视,飞快溜出门去——不用在门口偷听,他音量调到最大的电视会把房间变成一面大鼓。生活还教育我说,这里没个女孩就太浪费了。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这样鼓励床伴:放声大叫吧,邻居是聋子。人这东西真的很无聊,再怎么运乖时蹇照样色心不改。但我离婚没多久,还在恢复元气,对女人提不起什么兴致。

傍晚我去给枇杷树剪枝,老高端着只烟熏火燎的小奶锅,又一次推门走了出来。嗬嗬,在忙呢,他说。这棵树有多少年没剪了,你看那些乱枝到处窜的。哎,你要不要梯子?

那棵枇杷树的枝桠很密,把光线挡了大半。搞得晾衣绳上的衣服总沾着细小的毛毛,还有股阴干的臭味。我骑在围墙上,冲他摆了摆剪刀。这一带的楼房全建在陡地上。围墙内外的落差有十多米,护坡又直又陡,看着有些疹人。老高嘀咕说,前年夏天几个小男孩翻墙来摘枇杷,一个摔断了腿,躺在院里哭爹喊娘的。

那后来呢?

那棵树还是小王妈妈种的,二十多年啦。老高说,他双手搭着隔墙,似乎随时想爬过来。有人说种枇杷树不吉利,她就犯了倔脾气。这棵树头一年开花的时候,她还折了几枝带到医院,插到休息室花瓶里。

啧啧,你好像动过她心思?我说。

三楼传来嗤的一声。那家的老太婆在阳台上扁扁嘴,阴沉地扫了我一眼,又耷拉下眼皮,看着围墙外的病房楼。她很不好惹,对任何人都有种莫名其妙的轻蔑。不管送奶工、邮差还是收破烂的,听见她尖利的谩骂就会屁滚尿流。惟一能治她的是每天傍晚出现的清洁工,那是个更厉害的泼妇,推着垃圾车,威胁说要把大便糊她嘴上。

我把剪刀扔到花坛上,攀着树枝跳下围墙。老高尴尬地缩了缩脑袋,看着手背上淡褐色的老人斑。他甩着手,假装在院子里做起操来,没过多久,又回到矮墙跟前。

你来电话了,他说。

我掸了掸衣服,扫着满地的碎枝落叶。这会只能听见他的电视像机关枪扫过整个院落:无数人在战场上像木偶一样冲啊杀的,有人在高呼卫生员。卫生员!对不起哟连长,我心里说,这里只有一个肛肠科大夫。

哎哎,你的电话响。

摊上这么个又哕嗦又疯癫的大夫,很难想象他的病人们过去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撂下扫把,无奈地走进卧室。见鬼,电话真的在响。

喂,找谁?我说。

没有人说话。不用说,还是那天打电话的家伙。但电视实在太吵了,我不得不拿手捂住另一只耳朵。“咔”的一声,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挂掉了电话。有点意思了,我听着“嘟嘟”的忙音,想道。这么说,还真有个艾米莉呐。

过去有些家伙喜欢干那种事,夜里乱拨电话,碰上女的就开始说下流话。老皮说他们有个推销员就这样,一边荤话乱喷,一边还褪下裤子打手枪。他说得咬牙切齿的,就跟那哥们是他最不成器的学员似的。保险公司后来开除了这个和电话做爱的最佳员工,让我和大头遗憾了半天。那会大头还在电台做音乐节目,还打算请那哥们去做嘉宾呢。他认为跟下半夜打电话点歌的那些疯子比,那哥们要正常得多。

我拉了拉灯绳,启辉器老化了,日光灯不停跳闪着。这段时间我总猫在房间里,就又回到了一年前的状态,脑袋里不时冒出一串串空虚的泡泡。那时候我有妻子,还有个胖乎乎的情人,像玻璃柜下刚出炉的面包。现在她们的样子已经变得模糊。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我一张照片都没带,这让前妻觉得我冷酷。她认为我离婚是因为不想认错。当然,那是个错误。但真要深究的话,有时人活着就是个错误。

大头说,嗑药后的幻觉和恋爱差不多,开始搞得人飘飘欲仙,似乎随时能飞起来,最后却被结结实实按在地上,直到烂泥从每个脚趾缝里冒上来。我再也不相信那套温情的把戏了。冷漠才是这个世界通行无阻的语言,这是很多天来,我躺在沙发上得出的结论。因为总有无数可怜虫,孤独得要命,却不知道究竟该从哪里逃跑。他们只好成为对着电脑屏幕打手枪的下流坯,半夜打电话的神经病,或者坐在床边发呆的男人。惟一令我无法忍受的是,那个坐着发呆的男人是我。

我看着跳闪的灯光,感觉自己像待在一间囚室里。我掏出手机,挨个给哥们打电话,约他们饭后在台球馆见面。先吃点壮阳药,我对他们说。今晚我要霸台,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房租是按季支付的。没过几天,矮胖的房东,一家小化工厂的销售员推门走了进来。哈着手,老于世故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一副生怕别人弄坏了他那些破家当的表情。他的破烂大部分被我塞进了储藏室,换上了老皮他们淘汰的电器和旧家具。

房东腋下夹着个黑色小包,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假模假式寒暄着。他自己不抽烟,却从上衣口袋掏出盒皱巴巴的云烟,不停催我点上。荒诞无处不在。要是一年前有人告诉我,有天晚上会沦落到一张破沙发里,跟这么个浑身懈肉、满脸晦气的家伙像对猪奶头挤在一起,我肯定觉得自己穿越了。

我眯拢眼睛,从铁皮罐里抽出一卷钱,数了一叠扔在茶几上。房租每月一千五。这里年久失修,一楼又潮湿阴暗,采光不足,加上房间里蟑螂出没,所以租金还算公道。我还有些积蓄,够挥霍到年底的。至于往后,一个单身汉不需要想那么远。

电视里,主持人在念本地新闻,秃脑门油亮亮的。我去了趟厕所,回来发现房东把鞋脱了,盘着腿,津津有味看起了电视。他拿手指着屏幕,扭头冲我嘿嘿笑着。当初来看房时,我的光头曾吓了他一跳。他做房东有些年头了,非常谨慎,习惯租给附近的女学生。女孩爱干净,麻烦事也少,他说。直到签约他还嘟囔个没完,似乎把房子租给我这样的男人,是他这辈子的一次冒险。

他拍拍脑袋,假装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片,逐张平摊在茶几上。是他代缴的账单:这是电费,煤气费。这是半年的有线电视费,还有水费,电话费。我接过话费单,就想起那个电话来,问他上一个房客是不是叫艾米莉。

艾米莉?他有些疑惑的看了我一眼。

对,有电话找过她。

老外吗?不可能。那女孩是南师大的,浙江人。他朝天花板努努嘴,说,我没楼上那么呆,又是登记又是交税的。

我把烟头扔在瓷砖地上,用鞋底碾了碾。这动作让他不自在了。他把眼睛错开,假装继续看电视,却把脚悄悄套进了皮鞋。

长什么样,我说那女孩?

瘦瘦的,有时戴个黑框眼镜,没什么特别的。他摸出圆珠笔和一本小学生用的练习薄,伏下身写收据。就租了半年多,还老跟三楼的老太闹意见,你说奇怪不奇怪?他撕下收据递给我,走到门边,又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说,现在的小女孩,谁知道呢。

艾米莉,我思忖着,大概是英文名或网名吧。这会儿没准就有上千个叫艾米莉的女孩,正把网上的傻鸟们弄得神魂颠倒。我听见房东被蹲守半天的老高一把揪住,在门外说着什么,说话声大得像在吵架。我躺回沙发,抓起遥控器飞快换台。没过多久,房东又折了回来,站在窗外,手指轻敲窗玻璃。

那女孩留了个话,说要是有她的信或者包裹什么的,帮忙处理一下。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他说的处理是什么意思。是暂时保管或转交,还是干脆塞进垃圾桶——要是转寄的话,总得有个地址什么的吧。没等我问清楚,房东就爬上电动车,一溜烟没了影。日光灯透过木窗,照着后院那堵墙头砌了碎玻璃的灰墙。我看着自己投在水泥地上的影子,窝窝囊囊的,看上去既猥琐又古怪。打电话的家伙大概也差不多吧。一个人落魄了,周围就迅速冒出一堆倒霉蛋,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安慰。

我翻出钥匙,去楼道开信箱。信箱是用厚铁皮焊的,锈迹斑斑,上面用白漆刷着门牌号。信箱里塞满了超市广告,免费体检的假传单,还有牙签和口香糖之类的垃圾。有三封信。两封是打印的商业信函。另外一封是寄给艾米莉的,带红蓝斜边的航空信,邮票上盖着上海的戳。这要是封情书,真有点遗物的意思呐。

如今只有我妈那样的才跑邮局。她也只在我打算辞职或离婚时写信。我能想像她趴在收拾过的餐桌上,戴上老花镜,郑重其事写上七八页废话。而我爸则拉长了脸看报,不屑于她的无用功。她总想要我心软,改变主意。可她做了几十年教师,习惯了那种教喻或训诫的口吻。读了她那种信只能让人铁下一[p来。

我捏着那封信,假装它是自己等了几个月的求职通知,对老高扬了扬。我小跑着回到房间,把它连同钥匙一起扔进了抽屉。

我想那家伙还会打电话来。酒鬼们醒来时习惯抓起离自己最近的酒瓶,但在男女关系中,距离却会像酒母一样让人如痴如醉。何况是那些每分钟都想开屏的骚孔雀—那家伙怎么可能捱得住呢。通常在肥皂剧结尾,最不缺的就是疯狂。

每天晚上我心不在焉地看电视,等着电话响起。喂,你这鸟人磨蹭什么呢,我自言自语道。别充什么硬汉了。我在屋子里不停转圈,而楼上的黑哥们正在女孩们的啊啊声里疯狂冲刺。你太无聊。太让人失望了。我在马桶上捧着总也读不完的推理小说,哼哼道。你他妈的简直无聊透顶。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我没等到电话,却收到了上海来的快递包裹。是两大袋沉甸甸的猫粮。那玩意像一堆泥巴搓的药片,闻起来有股腥味。我倒了半袋在枇杷树下,想给院子的那只野猫尝点鲜,结果却招来了一群,搞得三楼老太婆不停来找我茬。后来我把剩下的那些扔进了垃圾箱。

在沙发上躺到快要浑身长霉,我就穿过五台山体育公园,去上海路找大头。他正在店里和几个师大的女孩调情。四月天还没有彻底回暖,女孩们已经穿起了短裙和长靴。音像店开张那会,大头还在混电台,还没有搭上那帮嚼摇头丸的小太妹。那段时间他越玩越嗨,直到有一天把自己变成了直播问的爬虫,看着飘上天花板的灵魂傻笑不已。

我这帮狐朋狗友或多或少有些不正常。大头嗑过药,老皮酗酒,长腿是个运动狂。而歪脖自从在期货上赔个精光,就成了末日论的信徒,整日戴着口罩,对餐桌上的一切疑神疑鬼。丢掉工作以后,大头说他再也不想碰那些玩意了,但我怀疑他还会时不时抽点叶子,因为他堆货的小仓库始终气味难闻,混合着塑料封套味和大麻的烟气。

我从挎包里拿出他的推理小说。我习惯临睡前拿它们催眠,经常忍不住跳到最后几页。这让大头非常生气,说我是那种只读第一章的男人。这就是你离婚的原因,他说,你太缺乏耐心了。我离婚那会,他可不是这么鼓劲的。那会他已经被老婆从家里赶出来了,每天拖个箱子在朋友家沙发上辗转。忍耐是个坏习惯,他对我说。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你会怎么做?

他说的没错。假如明天是世界末日,那些看起来正常的家伙就会发疯,去杀人放火,会突然离婚或结婚,还有人会去做那些本来只能烂在心底的恶心事。那时我们这种怪胎会显得非常正常,围坐在一起,开瓶好酒,互相举杯致意。这才是最疯狂最无耻的逻辑:谁都不相信自己会在明天死去。我闹离婚时就这么想的。我只想一个人过自己盲目的、轻浮的余生。喏,我习惯了大言不惭,活像个冒牌货,心情郁结又思绪万千。

大头把我拽到一边。哎,那边,穿绿毛衣那个怎么样?他说,是你喜欢的。

哦,见鬼,我说。

那女孩戴着白色耳塞,摇头晃脑的,看上去就像个高中生,胸脯小小的,髋骨都没完全长开。我的朋友里只有长腿算有钱人,他有时会带我们去那种会员俱乐部。里面尽是些抽雪茄或烟斗的家伙,装模作样晃着红酒杯,袖口露出迪拜买的名表。那帮老变态特别喜欢青涩的小女孩,听见喊爸爸就站起来派小费。

那是个小精灵,每个周末在意大利餐厅拉琴。大头叼着烟,在身上乱摸打火机。对了,老皮老婆刚来过。

她来干什么?

太夸张了,大头说,她那架势像是要杀人。

娃娃脸是来替老皮还债的。她抱着肩走进音像店,黑着脸也不说话,在原地转了一圈,把装钱的纸袋用力摔在收银台上。娃娃脸对我们这帮子有些成见。这方面她倒和我前妻惺惺相惜。那次老皮送电视,她还让他带话,说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觉得那更像是对老皮的警告。

怎么回事?

老皮,大头摇着头,说,真受不了。

我站在货架前,手指在一排排盗版碟上扫过。没有什么比这些虹彩熠熠的光碟更像迷幻药了。它们包罗万象,从南方的地下工厂源源不断生产出来,就为了让人们在单调乏味的生活里稍稍透上几口气。不用说,里面一定有个死气沉沉的故事是有关我们的。每个人都活在俗套里,不会有什么新东西。

我去超市买了些鸡蛋和香肠。超市在拉萨路的坡底。那个丁字路口有两家专科医院,一些门面简陋的小商店,还有两个卖馄饨面条的路边摊。半夜我常去那里吃东西,和刚下班的妓女、赌徒、出租车司机围坐在邋遢的小桌边。那种荒凉景致里有非常人性的部分,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孤单视为理所当然。

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做乱炖。洗口大锅,把买来的母鸡、鲫鱼、筒子骨、青菜和笋子蘑菇什么的一股脑扔进去。炖菜要花很多心思煮。我经常在厨房呆上几小时,撇掉浮沫,看汤锅一点点沸腾。有时我干脆把椅子搬到灶边,边煮边吃。一锅炖菜在冬天能对付一个星期。但天气回暖后,我吃得最多的还是方便面和速冻水饺,以致闻到调料包的气味就开始反胃。

你能从一个人如何吃饭看出他的生活态度。过去生活安逸,我的胃被撑大了很多。我觉得,完全可以把它缩回到乒乓球大小,喂几片饼干半个苹果就感到满足。接连几天我哪儿都不想去。大把时间就用来发呆,或是躺着看电视,像只老猫时睡时醒,直到胃病又突然发作,肚子疼得像裹了一团针。

我在沙发里蜷着腿,额角冷汗直冒。而电话又突然响了起来。铃声在傍晚的喧闹里显得格外微弱,最后变成了小声哀求。第四遍铃响时,我呲着牙跑进卧室,按下免提键。像前两次一样,那家伙有些紧张,沉默着,让人不由屏住呼吸。隔了好一会,我觉得起码有半分钟,传来他拖泥带水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艾米莉,是我。他似乎被憋住了,长吁口气,又停顿了片刻。你最近好吗?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

我爬上床,脸朝下躺着,拉过枕头垫着肚子。窗外,灰丝绒般的夜晚已经笼罩了院子。那只野猫也回到枇杷树下,不时“喵”几声。这个角度能看见墙外胸科医院的住院大楼,灯火通明,又阒无人迹。老高在隔壁踢踢踏踏走着,嘴里啊啊的,如同放风的囚犯。傍晚是单元楼最热闹的时刻,如果没有吵闹打架和小孩的尖叫,模糊的电视声就会把整幢楼变成一只嗡嗡的蜂箱。

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电话里说。没别的,听见你的声音,我就安心了。

大头听了肯定会气歪嘴。半夜点歌的那些疯子都喜欢这么开头,像在练歌房唱流行歌。无非是些俗不可耐的情感困扰。人们总想通过下半身来解决自己生活里的毒瘤—难以启齿的物欲,贫贱以及贪婪。我拉开抽屉,翻找着胃药。

艾米莉,说话啊……我知道你在听,艾米莉!昨晚我又夢见你了。半年了,你已经忘记了吗?可你还在我夢里,一直在。留着长头发,你对我那样笑,歪着头,艾米莉……你都忘记了吗?我从不敢奢望再见到你。可你知道,我每天盼着能再看见你。喂,你在听吗,艾米莉?

我晃着药瓶,去客厅倒水。有人在外面咚咚捶门。是老皮,一边用拳头捶,一边大喊大叫,搞得门框两边的裂缝直掉墙粉。老高缩着头,满脸惊惶地站在门边,像震颤的音叉。我拉开门,竖起食指放在嘴上。老皮看上去已经喝了不少,脑门淌着热汗,头发也乱蓬蓬的,像要找什么人拼命。等我把他在沙发上安顿下来,那家伙在电话里已经成了愤怒的斗鸡。

艾米莉,你说话呀!他大喊着,你在听吗?说话呀!艾米莉。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你真的忘了吗?难道你现在真的连半个字都不想对我说了吗?

那是谁?老皮走到卧室门口问,说话像只呱呱呱的鸭子。

嘘,打错的。你听,这家伙肯定听过你的课。

老皮把脑袋凑近电话。听了没一会,他突然大叫起来。操你!白痴,他吼道。操你妈的!狗屎,娘娘腔,你去死吧!电话咔嗒一声挂断了,一串嘟嘟忙音。但老皮依然唾沫横飞,骂个不停。

疯了!你像是咬断链条刚跑出来的。我看着他嘴角的唾沫,摇摇头,按掉免提键。你该去脑科医院看医生。

我是快疯了,哥们。他扯下领带,把西装扔在床上。我看见他腋窝下汗湿了一大块。这衣服就是给疯子穿的,他说,等我死了,我宁愿一丝不挂地躺在殡仪馆的铁床上。

只要情绪激动,老皮就喜欢放狠话。他非常朴实,却煞费苦心地表明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凶狠。仿佛那是一瓶够劲的陈酿,能让人气血上涌,神采焕发。

但你不会发疯。就算我们都成了疯子,你还是不会,我说。因为你生来就重心低,你有个大肚子。

老皮想洗个澡,但我的煤气热水器坏了,点火就会燃起来。他骂骂咧咧地去洗涤槽里冲了头,对着镜子使劲拍脸,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后来我听他拿脑袋咚咚撞着水管。只要几杯酒下肚,老皮就不太像一个正常人,说话做事常常吓人一跳。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

他在讲台上越是沉稳谨慎,条理分明,就越需要不时放纵一下,经常在饭局上把自己灌得烂醉。然后,他会打我的手机。一个极其漫长的电话,伴随各种狗屁不通的忧虑、咒骂和痛哭流涕,让打电话的和听电话的都显得非常卑鄙。那时候他就成了另一个老高。你可以把手机悄悄搁下,去做一组俯卧撑,回来再接着听。他没有一次发现我这么干。

你知道,我最大的夢想是什么吗?他说,竖起一根手指在半空绕着圈。就是这样一问破屋子,没别的!没有老婆孩子,没有贷款,再不用每天面对那些脑子进水的白痴……自由!哥们,你可能不知道,你就生活在我的夢想里。

我倒出几粒药片,和着唾沫干咽下去。你赌球输了多少?我问。

大头告诉我老皮的事以前,我就觉得他迟早会出岔子。因为只有他会为了几张险单,和长腿生意圈里的那群恶棍打得火热。我不止一次见识过他们在会员俱乐部的演出,表面装傻,私下里却不停互相算计。就这样,眼看着轮胎、车架和发动机从储蓄卡上逐渐消失,他想了几年的沃尔沃就有些刹不住了。我知道,他那些漫长的电话只是为了排遣输球的苦涩。

老皮从包里取出一个皱巴巴的大信封,扔在茶几上。里面装着娃娃脸替他赎回的借据,有长腿的,有大头的,还有公司同事的。至少他还没沦落到跟我开口的地步。我这么安慰他,替他感到侥幸,但又有点不痛快。老皮阴沉着脸,只是看着那信封,就像打算把这些小小的悔恨装裱起来。不用说,即使再好的哥们,也不会乐意掉到我所在的穷光蛋方阵里。我觉得就是那些借条,让我们之间有了隔阂。要是命运也有盘口,老皮一定会毫不犹豫在我的霉运上押注,赚个盆满钵满。

我去厨房里下挂面,切了截香肠,又打了两个鸡蛋,等锅里的清水煮沸。老皮走过来问我要了只旧搪瓷盆。我听见他拉开卧室的铁皮门,去了院子。

胃还是隐隐作痛,难过得要死。那种难受有点像失恋,丢工作,或别的什么倒霉事,只能咬紧牙关忍着,直到溃烂的伤口结成硬痂。面锅漫溢前,我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我想我宁愿胃疼,也不要过老皮那种分裂的生活。

刚吃几口面,房门又被敲得咚咚响。三楼的老太婆斜耷着眼睛站在门口,因为下楼而累得直喘。她瘪着嘴,干瘦的脸颊气得通红。老高站在后面,耸着肩,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些什么。

想烧房子吗?啊?刚晾出来的衣服,太过分了。她很傲慢,说话时下巴抬得高高的,好像我也是被她扯着脑袋胳膊弄到世上来似的。她不屑地把脸转向老高。你说说看,这都是什么世道?我们这幢楼当初多好啊,怎么现在尽住些乱七八糟的人。

这老太婆喜欢在阳台晾滴水的拖把,也是朝楼下扔烂番茄和破袜子最来劲的一个。我猜她常对老高家的电视感到怒不可遏。但她年老力衰,又笨手笨脚的,那些垃圾就多半落到我这边的院里。

我已经逐渐习惯了走廊里的昏暗,门前的臭气,雨天弥漫不散的霉味,还有老高窒息般的夢魇,现在又轮到了这张皱纹密布、摘了假牙的脸。老人真是种丑陋的动物。不知怎的,眼前这个老太婆总让我想起我妈。她们自私自利,又逆来顺受。大半辈子就生活在一条别人铺好的窄轨铁路上,不能容忍任何出格的想法。现在她们开始感到惊惶不安,发现自己被遗弃在一个陌生的站台上,周围充满了各种无法理解的可怕事情。

我用力摔上门。老太婆气坏了,开始大喊大叫,临走前在门上不甘心地踢了几脚。

我接了杯水,走进院子。老皮正蹲在搪瓷盆边,拿着根小树枝慢腾腾地拨火。那些大大小小的借条蜷曲着,冒出一股青烟,搞得他眼泪汪汪的。这种蠢事几个月前我也做过,但我只是把从家里带来的过期情书撕碎了,冲进下水道。那次抽水马桶堵了三天,惹得房东大为光火。

外面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一些细小的灰烬在空中飘荡着,搞得鼻孔发痒。老高扶着门框,呆呆地看着这边。灯光从他身后投在砖墙上,泼出一大片模糊的虚影。我不出声地看着老皮,他头顶那块头发也日渐稀疏,就快遮不住头皮了。他把树枝丢进脸盆,扭头看着我。我觉得他是想撂句狠话出来,但这次他想了半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让我们都有些尴尬。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水杯放在栏杆上。

楼上的闹钟突然响了起来。那个牙买加哥们的作息似乎比我还要混乱。铃声急促,像胸科医院那边偶尔传来的救护车警报,在沉闷滞重的黑暗里搅动着。我想起抽屉里的航空信。傍晚发生的一切让人意兴阑珊,我没有拆封,就拿着它折回院子,让老皮顺便烧掉。

我们在酒吧里,等大头关了店过来会合。老皮闷着头,只是一杯接一杯要酒。最近他天天和我们泡在一起,有时一直待到酒吧打烊。这场景似曾相识,除了把半年前的我换成满脸丧气的老皮,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这半年让我明白,不管什么样的悲伤,都会慢慢变弱,变得可以忍受。人这东西有多么脆弱就有多么健忘。我告诉老皮,其实他需要的只是时间。

老皮趴在吧台上,朝酒杯里喷了口烟。吧台旁边有台电视正在播德甲联赛,拜仁慕尼黑对斯图加特。电视机被弄成了静音,穿着红白球衣的球员们在屏幕上无声地奔跑着,慢镜重播时就像一群奇怪的疯子。即使在酒吧,老皮依然烦躁不安。他戒了几年烟,又开始问我要烟抽。我不想他喝醉,再把喝下去的啤酒连同满肚子苦水一起倒出来,就拉他去旁边打台球。我和大头已经两次抬他回家,每次都累得要虚脱。

台球桌在酒吧角落里,毡面有些松了,库边也早就失去了弹性。我用三角框摆好球,拿粉块小心擦着皮头,等老皮弯下身子开球。

你知道兔子洞的故事吗?我说,有个叫艾米莉的小女孩做了个奇怪的夢。

倒锥形的子球堆被母球“啪”的一声炸开了。老皮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不对吧?他说。我怎么记得好像是叫……忘了,反正不叫艾米莉。

操,我说。推杆轻了,一只花球慢悠悠地滚动着,停在了袋口。名字无所谓,我把球杆架在桌边,说。那个小女孩在夢里追一只粉红色眼睛的兔子,最后掉进了一个洞。

爱丽丝!老皮用球杆比划着击球的角度,“嗒嗒”地弹了几下舌头,随后眼神又黯淡下来。爱丽丝漫游仙境,我给女儿念过这故事。他稍作瞄准,把我留给他的花球轻松打入。

对,就是她。最近我总想起这故事,每个人都有可能掉进那么个兔子洞,对吧?每个人。到那时你就会发现,过去那些不得不放弃的,不小心丢掉的或者错过的东西,全都在洞里,原封不动……

老皮微皱着眉,大半个身子伏在台面上。我觉得他有些醉了,拼命呼着气,把毡面上的落灰全吹了起来。接下来的一杆他打偏了。

我看着他,并不急于下杆。可能就在下一秒,你发现自己掉进了洞里,我继续说。你在这里受罪,但另一个你开始跳舞。

大头带着两个女孩,出现在酒吧门口。两个女孩都很年轻,手挽着手,像对姐妹花。其中一个我在大头店里见过,长发垂肩,还穿着那件绿色的编织帽衫。她背后斜挎着只巨大的琴盒,大得能把她整个人都装进去。

哦,高手来了,老皮嘟囔着,他把琴盒看成了装球杆的特制皮袋。

大头对我挤挤眼。两位美女,他说。两个年轻的老男人。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绿毛衣放下琴盒,大大方方看着我。她的眼睛很亮,黑漆一样。我叫艾米莉,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