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最重要的是物业管理,原来赵环不懂这个,原来她没有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房子,她才知道要操心的地方多去了。比如說装修,你花了钱或者是贷了款,好不容易买了房子,总不至于连个墙都不刷就住进来吧?一千拜都拜了,还差最后这一哆嗦?
等到装上了,赵环才发现房子毛病不少,岂止是不少,到处都是毛病,而且——这也是赵环最头痛的,明明晓得到处是毛病,却不知道找谁說理去。多亏老住户点拨,她才明白有的事情属于开发公司,有的事情属于物业管理,还有的事情,连这位好心的邻居也說不清了。这位邻居是个眼镜先生,从开始到结束倒也不厌其烦,而且一边解释,一边认真地看着她。直到他的老婆在屋子里喊他,才抱歉地摇摇手,缩回了自己的屋子,接着赵环就听见他的老婆在里面喊,看人家年轻漂亮了不是?在屋子里怎么没话說?赵环暗想这是哪跟哪呀,怎么扯到年轻漂亮上来了,不就是說說房子的事吗?就这样,一头雾水的她,还是一头雾水。
但是看出毛病和看不出毛病大不一样,因看出毛病,赵环现在的心情就好像吃了东西老不消化一样堵得慌。本来她是没有买房子的实力的,更不要說买这个区位的房子。丽湖小区,谁听了不往嗓子眼里吸冷气?市里的最中心,而且闹中取静,丽湖的房子可是一般人想也不敢想的事呀。特别是像她这样的小户型,那更是别人想也不敢想的。现在的住宅越盖越大,一百平米以下的小户型,特别是两室以下的小户型越来越少。丽湖小区几十幢房子,小户型不过十几户,这样的小户型,很多单身的人都趋之若骛,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单身女人。所以当柴进提出要她买一套时,她连想也没想就把话叉过去了。她当然特想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哪怕能放一张床也好,只要是自己的。但是在这个大城市,一个像她这样的人,有自己的房子谈何容易,那差不多就像一个乞丐幻想一座王宫一样。所以,柴进說过这话之后,赵环很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的确也是应该忘记的,一个乞丐经常做着王宫梦有什么意义呢?但是突然有一天,柴进给她打了电话。当赵环看出手机显示的是柴进的号码时并没有接,这并不是一个让她很情愿接的电话,能有什么大事呢?柴进找她不会有什么大事的,虽然他的确是个办大事的人。他說他是一个公务员,公务员,赵环知道那可是有大有小的,总理也是公务员。以柴进的年龄看,他绝对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
柴进开了一辆车来,坐进去之后,柴进說,新配个奥迪,带你去个地方。
赵环說,我没有情绪。
柴进說,去了你就有情绪了。赵环哪,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皱眉头,操心不经老啊。
赵环說,我本来就老了。
柴进說,开玩笑开玩笑,我小环不老,我小环是最漂亮的,也是最年轻的。
于是就看到了这间房子。丽湖小区,四十五平米,最小的户型。赵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但是的确是可能的,而且——柴进手中的表格上面,是一把房子的钥匙,柴进說,签了字,这房子就是你的了。
最小户型,而且是成本价,如果同意,就可以在合同上签字,签了字就可以办理按揭贷款。柴进說,如果谁要问你房子多少钱一平米,你就說跟他们一样,五千二。赵环看着表格說,可是按揭上是十万零八百呀。十万零八百除以四十五,每平米的价格是二千二百四,二千二百四和五千二之间的差价是二千九百六十,这笔帐她还是算得清的。又问柴进說,业主为什么是你的名字呢?柴进說,这个还用說吗?不是我的名义就不会有二千九的差价了,还不明白吗?說着,伸手来摸她的脸,她一闪身躲过去了,柴进像造型一样把手悬在空中。
即使再加上一比一的装修,房价也够便宜了。这样的事情赵环是绝对办不来的,想也想不出来。她终于明白了权力的意义。此后,赵环就开始找家装公司,找到了装修公司又跑装修材料。她一家一家跑,一家一家比较,目的当然是要装好还要省钱。鞋跟跑平了,腿也跑细了,才发现这是两个不能同时达到的目的。要省钱,就装不好,要装好就不能省钱,北京和罗马,完全是两条路线,像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一样。原来设想好的样子和方案,全不好用了,全作废了,一切还要推倒重来,还要听人家装修公司的,自己的想法仍然不过是想法。最终还是装修公司爱怎么弄怎么弄了。装修公司撤走之后,她才发现房子仍然是个半成品,留给你的仍是一锅夹生饭。比如,现在让她最头痛的是所有的暖气全都漏水。不是一处两处,是所有的。暖气漏水,而且是在试气的时候,谁都知道,试气就是要给气了,而暖气,那可是过冬必不可少的,总不能呆在屋子里冻成一具干尸吧?于是,就给物业打电话。一次,占线,又一次,还是占线,再打,仍然占线。那就等等吧,就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等起来。
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一开始时,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出了毛病才发现更闹心。柴进真是一个精明的家伙呀,把房子给她办下来了,实际上也是把一团糟扔给她了。
如果按市场价格,四十五平米,她要掏出十多万呢,十多万,对于赵环,那当然是想偷也偷不来的。只因一个人的一句话,她省了差不多一半的钱,一半就是五六万。柴进就是这样会办事,柴进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办了一件让你永远感激他的事,当然,也办了一件让她闹心的事。
物业的电话占线一下午。后来赵环才明白,那个电话是永远也打不通的,那是一部应付业主的电话,打通电话就好比鬼子进了村,能让你鬼子轻易进村吗?物业是绝对不能让业主轻易把电话打通的,上门来找当然另当别论。电话打不通,那就找上门去吧。光是找这个物业,赵环又跑了一个下午,最后还是在小区里找到了物业管理部门,而且就在鼻子底下。找了经办人员,签了单子,人家告诉她,您回去等着吧,一会儿就派人上门修理。
赵环把心放下了一半。上门修理,只有她才能体会到这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真幸福。
李放按响了602的房门,然后点着了一支烟。凭感觉他知道主人一定躲在猫眼里看他。看就看,钳子搬子,弯头管箍,一兜子水暖工具和零件就是他的身份。不让进才好呢,总也不找他才好呢,那他就呆在楼道里抽烟。
烟只抽了两口,门开了。
赵环說,是修暖气的师傅吧?
李放抬起眼睛,回答,是,602,姓柴,叫柴进吧?
赵环說,对对对,是叫柴进。
李放一边问一边在心里吃了一惊,原来是她,这个小区最漂亮的女人。真的最漂亮,最漂亮的女人水暖工们也是忘记不了的。他见过她,他们这帮修理工都见过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这个小区的大门前,平时没事情,修理工们,当然也包括水暖工,就那么靠墙根蹲着,脸望着天晒太阳,或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小区里的住户来来往往。格外注意赵环是因为她漂亮,她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而且他们知道这个女人是一个单身的女人,自己住着一个最小的户型。有两次,李放看见一个男人开车送赵环回来,两个人一起上了楼。那个男人跟李放不一样,一看就是个有身份的人。
李放问,哪个暖气漏水,都漏吗?李放换上赵环递过来的一双拖鞋,一般碰上这样的时候,他是不换拖鞋的,就是看见主人心疼的眼色也不换。水暖工嘛,又不是清洁工。从十六岁接父亲的班,李放已经干十三年的水暖了,只不过原来给工厂干,现在给老板干。原来的工厂让他下了岗,现在的老板知道他活儿干得好,凡事让他三分。
活儿的确干得好,干净利索,像老郎中一样善于处理疑难杂症。不管是新楼旧楼,疤瘌疖子从来就没断过,所以在物业这一帮水暖工里,李放是大哥大,所以老板就让他三分。但是在其他方面就不一定了,比如李放到现在还没有结婚,甚至连对象也没有。第一个对像黄了之后,就像中了邪一样,处了一个黄一个。也不完全因为他是水暖工,人家别的水暖工照样娶了媳妇,甚至生了孩子,只有他,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到底因为什么呢?别人說不清,他自己也說不清。实际上李放长得也不错,细高个,有一双忧郁的眼睛,换上别人,可能就是玉树临风了,换了他,当然就是排骨队。
赵环說,我也說不清楚,好像都漏水,总是滴滴答答的。
李放像视察一样看了每一片暖气,赵环没有夸张,不过一个试水,好像寡妇哭坟一样,所有的暖气片全都湿漉漉的,主人心疼地板,在暖气下面接了一个又一个水盆。李放把工具兜子放下,摸出一根烟,抽上了。这个活儿,紧着干也得两天。没几天就要送水了。停水干,别的业主肯定不能同意,已经十一月了,屋子里冷得呆不了人。盼着供热了,忽然又停了水,谁干?谁也不能干。不过这不关他李放什么事情,这样的事该业主和老板操心,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只是个水暖工。水暖工和丽湖小区的业主们是两个阶级,干活儿的阶级和享受的阶级。
现在,该他们享受阶级操点心了。
这是一个小户型,李放在丽湖小区物业干了不少年了,这样的袖珍户型还是第一次碰上。四十五平米,很普通,再普通不过了,像一个小小的鸟笼,除了装修之外,和他的家一样。父母和他现在就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每天早上,父亲都提着鸟笼,从四十平米的房子里走出来,心满意足地去邻近的公园溜鸟。母亲就不一样了,她每一分钟都在操心他的婚事,实际上孙子的尿布她都准备好了,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想想算了,谁不一样,谁不是英雄没有用武之地?儿子不也是没有用武之地吗?儿子连个女人都没有混上,你还指望抱孙子?
李放又接了一根烟。
对这个头不抬眼不睁的水暖工,赵环一点办法没有。来了有一会儿了,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而且烟灰就那么一弹一弹地落在地板上,那可是二百块钱一平米的黑胡桃啊,那镜面一样的地板,她擦了两天两夜才擦出来。赵环心疼肉疼地看着蹲在一边的水暖工,她束手无策,即使水暖工来了,人家不给你玩活儿,你有什么办法好想呢,物业里面的水暖工都是这个样子吗?如果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拖起来,哪个年月才能修好呢?赵环在心里愤怒地喊起来。
不睁眼睛李放也能看见赵环气得脸发白,不过这个赵环脸白脸红都不难看。李放不光见过赵环脸白,脸红也见过。那一次在小区的门前,保安把送赵环回来的那辆汽车拦住了,问开车的男人去哪里,那个满面春风的男人半天答不出。
保安就是李放,李放是顶替门前的保安,真正的保安上厕所去了。那一会儿李放看见赵环红着脸說出门牌号,他觉得她红了脸,究竟红没红,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不简单啊,坐着小车回来了,那男人和赵环肯定不知道,拦车是他李放早就打好的主意。实际上,李放早就看见车里的赵环了,而且还知道赵环住在小区的602号,但是他还是把车拦住了。怎么了,小区的保安不是有这个权力吗?
四十五平米,这么一个袖珍户型就有六处暖气漏水,即使李放这样的好手收拾好了也得一天。李放明白,是那些建筑工们有意留了尾巴,这帮猫操的家伙,哪户房子都这样耗子拉屎一样不干不净的。现在的建筑工差不多全是农民工,他们住不上自己盖的房子心里有气。不光是那些建筑工,物业里的修理工也一个屌样,总是把活干得拖拖拉拉的。李放笑了一下,心說,这就是物业的规矩。
李放把烟屁股拧死在地板上,說,两天也干不完。
赵环吃惊地說,两天?可是我还要出去呢。
李放笑笑,說,那我就不管了,你要出去也行,只要不怕丢了东西就成。
赵环当然没敢出去。她给公司打了电话请假。经理說,没关系没关系,老柴已经打过招呼了,你放心在家里收拾吧。
主管局发话经理当然要听,何况赵环又不是什么公司离不开的人物,她不过是公司里一个小小的会计。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柴进这家伙要干什么,有必要打这个招呼么,还有,他向公司打这个招呼是什么意思,占山为王么?
这个水暖工总算忙活开了。赵环像个尾巴一样跟着李放这儿那儿的乱转起来。水暖工看也不看她,她则很认真地看着水暖工,也不是,是很认真地看着他干活儿。听戴眼镜的邻居說,物业这些家伙最能糊弄人了,一天的事情能磨上三天。她当然要看着点儿,看不懂也要看,反正她也没什么事情。而且,說不准你摊上的水暖工就是一个小偷呢。听有些人說,这些家伙即使不大偷大拿,也是小偷小摸,顺手牵羊,要多长只眼睛。再說,这个家伙也太能抽烟了,一会儿一支,一会儿一支,干活儿的工夫还不如抽烟的工夫长。
李放突然转过身对赵环說,你是在监视我吧?
赵环放出一个笑容,說,你愿意怎么想都行。心想这个家伙真是厉害,人家怎么想的他都知道。
这个年轻女人笑起来像一只狐狸。她是一点也不认得他了。当然,她不会认得他,他们虽然见过很多次,她一定是一点印像没有。她怎么会记起一个拦住她的保安呢?她不记得他,他却记得她,就是不来这里修理暖气,他也照样认识她。
是她叫柴进还是送她的男人叫柴进呢?柴进是个仗义疏财的家伙,李放知道柴进,那人绰号小旋风,李放还知道史进,那家伙也是个仗义疏财的人,他们都是一百单八将。看样子是那个男人叫柴进,女人怎么会叫柴进这样一个名字?女人是不会叫这样的名字的。既然是户主,叫柴进的男人为什么不住这里呢?
想也不用想,李放就搞明白了。
现在这种事情多的是,这个叫柴进的人肯定不会跟他李放仗义疏财,肯定不会。
暖气漏水,毛病差不多大同小异,李放知道这都是前期那帮人留下的后遗症。实际上只要把麻京缠紧,多拧那么几扳子,暖气就不会漏水了。这样的活儿他常年干,不过怎么个干法可是因人而异的,医生看病也很少一次就看好。今天的活儿明天或是后天干完,道理和医生看病一样。李放是一顶一的水暖工,怎么干他当然明白,特别是对那些大户型。越是大户型,房子里的毛病越多,而且要越干越多,就是要越干越多。这就是水暖工的学问,什么活儿都不能一下子干完,把小区里的活儿都干完,还要他们这些水暖工干什么?水暖工有水暖工的规矩,不光是水暖工,电工木工都有自己的规矩,连清扫工和钟点工也有自己的规矩呢。他李放也一样,也要守规矩。
水暖工总算站起来了,赵环对他的印像又有点好起来了,但是这家伙一头钻进卫生间,啪地把门碰上,接着赵环就听到哗哗的撒尿声。赵环气得腿都软了,强盗,胡子,流氓。
李放仍然头也不抬眼也不睁地出来了。后来赵环就见他把工具兜子口向下提起来,乱七八糟的工具和水暖管件咚咚咚地砸在地板上,赵环心疼地把眼睛闭上,她愤怒得想喊却没敢喊。
这个板着脸的水暖工干起活儿来倒是挺利索,力气也有。除了乱瞌烟灰乱摔工具,赵环渐渐发现这个水暖工也不是十分讨厌,赵环甚至觉得他叼着烟卷干活儿的样子有点酷。赵环小时候就愿意看别人干活儿。一开始是看爸爸干活儿,在家里,爸爸总是能找到一些活儿干,比如用破布扎个拖把,几块木板钉个报箱。后来就是看邻居那些大人干活儿,什么修车啦,补鞋啦,这个那个的。赵环觉得人们干活的样子很好看,不管是谁,干活儿的样子她都愿意看,而且常常看得她心里痒痒的,特别舒服。这一次也一样,不知不觉地赵环就给李放当上了助手。李放要用扳手,赵环就把扳手递给他,要弯头,就递弯头。赵环知道,她是乐意看别人干活儿,特别是会干活和能干活儿的人。
有一个人打下手,活儿当然就干得舒服。但是赵环发现,不管她递给李放什么,他总是头不抬眼不睁,像睡不醒一样。赵环在心里說,这个家伙没长眼睛么?
赵环說,师傅,要喝点水么?
李放說,不知道,你看着办吧。
赵环泡好一缸茶水,洗好一只干净的杯子倒了茶水,递给李放說,师傅,给你水。一边說,一边调皮地不把水给李放,李放把手悬在空中。这一次,赵环看见李放抬起眼睛,飞快地看她一眼,赵环在心里偷偷地笑了,他还是长眼睛。李放接过杯子,咚咚咚一口气就喝光了,然后一手拿着空杯子,一手把烟灰磕进去。
赵环忍住气,說,那是给你喝水的杯子。
李放說,没那么讲究,我就拿缸子喝,怕磕烟灰啊,总比我把烟灰磕到地板上好吧?
比先前还算进步。赵环不好意思地岔开话,說,师傅,你手艺真好。
李放說,这有什么,是个男人就会。对了,你男人不会干么?以后再漏水,让他干好了。
赵环假装没听见,說,天快黑了。在心里对自己說,这个人,修你的暖气得了,你男人你I4665hZp9oVgQmOueP1wbtBmm/BjGmnE7qbtKnyxS+0=男人的,管那么多干什么?
天真的黑了,李放修好了三处暖气。李放惊奇地看着眼前的战利品,心想,今天的活儿干猛了,不知不觉啊,今天他坏了水暖工的规矩了,不知不觉就坏了规矩,活儿說干就干顺手了,便宜她了。李放拍拍手,又点了一支烟,說,那三处明天修。
赵环說,师傅,贪点黑行吗?
李放恶意地說,我可是没吃饭呢,牲口也得喂点料吧?
赵环說,我马上就给你做饭。
李放脸呼地红了,两条剑眉很快又拢起来,他說,不吃。嘴上这样說,心里却想,早晚也是自己的活儿,早干完早利索,贪点黑给她干完了吧。又想,你愿做你做,谁吃你的饭?吃饭坏掉我们水暖工的规矩了。
赵环說,吃餐饭怕什么?赵环把围裙扎上去了厨房,她心情渐渐好起来,岂止是好起来,差不多是愉快起来,或者就是愉快起来。屋子不漏水,那她就放心了,这绝对是一件大事。贪个黑就贪个黑吧,明天就一切都好了。看样子,这个水暖工是个好說话的人,是个好人,能碰上这么好說话的好人真是她赵环的运气。
不光这样,这家伙其实不讨厌,看他那两条剑眉。赵环快乐地想,很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
屋子里的电话响起来,赵环走出来接电话。
李放听见赵环說,喂,然后见她歪着头听电话那边說话,李放听不见那边說什么,他只能听见赵环說话,他能看见她的表情,她的表情有些不耐烦。赵环說,修呢,正修着呢,到处漏水,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李放看见赵环又歪头,她在听那边說话。后来李放听见赵环說,随你便吧,然后“啪”地一声,她好像生气了,李放没有抬头就知道赵环放下了电话,赵环穿的是一条格裤子,李放看见格裤子又去了厨房。
赵环在厨房那会儿工夫,李放靠在修好的暖气片上抽烟。李放想,如果贪个黑,紧紧手,剩下几处漏水的地方也能干完。
她是干什么的?家里出了这种事一般都是男人张罗修,那家伙呢?
李放把烟抽了一半就掐掉了,然后,把剩下的一半放在玻璃杯的杯沿上,吐了一口唾液在手里,他用足了力气,拿扳子又把该紧的地方紧了紧。李放清楚,像他这么搞,这几处地方一辈子也不会漏水。把力气使出来,他才觉得这一会儿真是累了,李放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地板上留下两片清晰的屁股瓣,李放把放在杯沿上的半支烟拿起来,点上,抽起来。吸了几口之后他忽然想,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一定是那个开车送赵环的男人,那家伙叫柴进。李放恍恍惚惚还记得,那个男人已经发胖了,但是保养得很好,细皮嫩肉的,猛眼看不到四十岁,再看就看出老了。李放一眼就看出柴进不是在外面干活儿的人。李放想,說不定过一会儿,那个柴进就要来了,他能和那个柴进在一起吃饭吗?他们这些修理工是不能在业主家吃饭的,物业有这样的规定,就是物业让吃,他能和那个柴进一起吃吗?他又不认识他。听赵环的意思,那个柴进可能不会来了,他为什么不来,他凭什么不来?当然了,来不来关他什么事?
又抽了一口烟李放忽然想,不修了,明天再說吧,你忙个什么?又不是你自己的屋子。
赵环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为别人做一餐饭了,就是和柴进也没有过。当然了,以前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房子。她和柴进常常是在外面吃,在外面,在饭店。她和柴进,总是她和他两个人,像一对夫妻一样,时间有长也有短。一般吃过饭,柴进就会把她送回她的宿舍,然后回自己的家。
赵环只做了两个菜,也只能做这么多了,没有一点准备,但是能用上的她都用上了,佐料一样没拉下。一个菜是鸡蛋羹,她熬的是豆油,很耐心地把油放凉了,然后泼到搅好的鸡蛋里,色拉油味道太淡,所以她用了豆油,海米当然要放,而且一定要放足。另一个菜是肉丝烧云豆,肉丝和云豆一样让她切得像发丝,主妇一样的刀功,在肉丝和云豆上面,赵环还放了两只红红的辣椒,也是用油炸过的,这样最开胃口了,看着就开胃口。饭是米饭,她没有忘记在里面加了一点黑豆,黑豆养颜。赵环一边烧菜一边想,可惜没有什么准备,要是有准备,她能烧出一桌好菜来。烧菜这件事情,要的是精心和细心,有了这两样,没有烧不好的,最重要的是爱心,让吃的人吃好,盼着吃的人吃好。赵环想,說来烧菜也挺有意思,如果你乐意烧,那就是一种享受。
光给自己烧就没什么意思了。
红格裤子咚咚咚向这边跑过来,停下,李放听见她說,洗洗手吧师傅,你先抽支烟。我出去一下。没等李放答应,红格裤子又咚咚咚跑出去了,这一次是跑出了屋子。李放想,她干什么去了,真是,把他一个人扔在屋子里她也放心。好一会儿了,她还是没有回来,她真的放心把他一个扔在屋子里?
跑回来的赵环手里拿着两瓶啤酒。
李放說,买酒干什么?我不会喝酒,饭我肯定不吃。
赵环說,有几个师傅不会喝酒?
李放說,我就不会喝。
赵环命令李放說,别干了,洗手吧。
李放說,不吃。
赵环說,我都做好了,吃点吧。
李放說,不吃就是不吃。眼眉习惯性地拢起来。
赵环的快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看着桌子上的饭菜发呆。
李放說,那就吃吧。
赵环說,我也吃。
李放果然没喝酒。两只酒杯像两只漂亮的装饰摆在她和他的一边。李放呼呼呼地吃了一碗饭,他真是饿了,菜只动了一口不是两口。吃饭这工夫,他还是头不抬眼不睁的,两条剑眉紧紧地锁着,看也不看对面的赵环。赵环想,他怎么了,他好像生气了?不过这个家伙生起气来有些英气逼人呢,赵环忍住笑意看着李放,說,歇一会儿吧。
李放說,不歇了,也不干了。
赵环挑起细长的眉毛,惊奇地看着李放。
李放說,不干就是不干了。
赵环說,也好,那就明天吧,今天太晚了。
李放說,谁跟你說明天干了?
赵环无言以对,心里說,这个家伙。
李放把工具一样一样放进兜子里,赵环在他身边站着,看他放工具。李放放好工具,站起来,突然說,你家明天有人么?
赵环只及站起来的李放的肩头。赵环仰头看着李放說,我不是人?我已经请好假了。
她已经请好假了,就是說她也上班。
李放好半天没說话,就那么一口一口地抽烟,而且硬是几口就抽完了一支烟。然后把烟屁股在管件上拧死,轻描淡写地问,你也上班么?
这家伙也不是随便磕烟灰,赵环笑着說,当然上班。
李放头不抬眼不睁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拎着工具兜子钻进卫生间。赵环明白,卫生间的暖气最不好修了,地方小,又不透气。不是不修了吗?这个家伙,真是,一阵风一阵雨的。赵环也跟了进去。
两人几乎脸对脸鼻子碰鼻子,赵环說,师傅,还是明天修吧。
李放使劲紧着暖气片上的一只螺母,說,别废话了,今天明天都得我修,明天修你不上班?
李放这么抢白她,赵环一点不生气,她高兴地听着,想着,这家伙真倔。
赵环又当上了助手,他们就像在一起干过水暖工,往往是李放还没开口,赵环就把扳手递了过去,李放恰好要用扳子。
李放說,扳子。
赵环递过来的肯定是扳子。
李放說,弯头。
赵环递过来的一定是弯头。
李放问她,干过?
赵环說,没有。赵环渐渐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暖气多坏几片才好呢,然后就找这个家伙修,一天修一次。这样想着,她偷偷地笑了。
李放說,扳子。
但是这一次他伸过来的手什么也没有摸到。李放疑疑惑惑回了头,赵环端着一缸茶水看着他。李放脸又是一红,很快又锁起眉头。
快大半夜了,李放终于背起工具兜子。赵环一边送他,一边說,真是谢谢你了。李放說,早晚是我的活儿。說着头也不回地跨出门。赵环目送着他,半天,忽然想起来,說,师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李放站下,說,干什么?
赵环說,你不签单子么?不干什么,问问不行吗?
李放头也不回地說,签不签都行。
赵环說,你叫什么?
李放說,我叫水暖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