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三孔是个异人,身怀绝技。绝技之一是打马头哨。马头哨是我们那个地方的叫法,外地称口哨,不少人都会。马头哨比之口哨,叫法上别具一种魅力。我们那里地处山区,建县很早,山岭连绵,草丰林密,想必早年间是有很多马的,先人为了呼唤马群,只能打马头哨。可是后来马匹几乎绝迹了,从我们记事起就没有见到过一匹马,马头哨却一直传了下来,成为一种传统。很多人从小就会。有事没事,兴奋也好,悲伤也好,恼怒也好,都爱打马头哨,变作了宣泄情绪的一种武器。打马头哨不难,只需大拇指同食指圈成一个圆,塞进口里,鼓起腮帮子一吹,哨声就响起来了。按说此事并不出奇,但王三孔奇异的地方是,他不但能使手指打马头哨,还能随便拿个什么东西杵进口里,一截树棍,一片调羹,一枚硬币,一只螺丝,一根发卡,一粒衣扣,或是一根鸡骨头鸭骨头狗爪子……都能吹出哨声来。王三孔底气充盈,吹出来的哨声又尖利,又深长,一下冲起好高,似乎在半路还会拐出两道弯来。有一次跟人打赌,他将一个小把戏的小鸡鸡斗进嘴里,一运气,竞也一下就吹得长响不止。王三孔的绝技之二是识鱼性——我们那里叫法也不同,叫“巴腥”。王三孔真是个很“巴腥”的人。田埂、塘坝、河岸,凡是有水的地方,他走一路过去,就能知道水里有什么鱼。鲤鱼多少,草鱼多少,泥鳅多少,黄鳝多少,哪里爬了只螃蟹,有无水蛇,他都说得清清楚楚。有人传得更神,说他甚至连公的多少母的多少都能分出来。当然这是传说,无法坐实。但很多事却是很多人亲眼看到的。我们的县城边上有一条河,名叫汇水。那是上头流下来的三条小河汇成的一条河,我们的先人取名图省事,就把这条河叫做了汇水。汇水河上有座石桥,桥面很宽,桥下是一个深潭。据说这潭很深,两根篙子都探不到底。夏天的晚上。很多人喜欢在桥上铺张席子歇凉。有一天,人们还躺着,王三孔忽然折身坐起,说声:“一条好大的鲤鱼。”纵身跳下潭里。人们赶紧爬到栏杆上去看。河潭里的水纹还没有完全消失,王三孔已经在河那头上岸了,手里抠着一条五六斤重的大鲤鱼。这还不算绝,更绝的是王三孔捉泥鳅。那时早稻收毕,晚稻还没有插下,田里都犁好耙匀放起一抹深的水了,王三孔清早出门,背着手在田垌里慢慢地转。田里的水很清,倒映着天上的云影。田水里的泥面上是露着泥鳅钻过的洞眼,散散乱乱,大小不等。王三孔忽然收住脚步,弯腰摘了几片草叶放口里嚼碎,一边看准一个泥鳅眼,右手握拳,只用食指和中指猛然扎下去,随即起手,就夹上一条粗黑的泥鳅来。那泥鳅短拙拙的,长不过半尺,却粗黑擂槌,油黑有光。我们那里称这种泥鳅叫“老杆子”,是泥鳅王国的老太爷。王三孔掐掉“老杆子”的一半尾刺,甩进水中,同时将口里的草叶喷到田里,又打了声响亮的马头哨。这时只见“老杆子”像只黑色的箭头一样往田中间射去,田里面霎时沸腾了起来,数不清的泥鳅窜出了泥面,直往王三孔脚下游。王三孔早已将鱼篓子放好,蹲下来,捧起泥鳅往鱼篓里放。真的,不是捉,是捧哎!一捧,一捧,又一捧……鱼篓子里的泥鳅上下钻动,泛着白沫,漫过掐腰的地方,快装满了。
一篓子泥鳅,总有七、八斤重。
终于,“老杆子”泥鳅又返转游回来了,王三孔一眼瞥见,立时收手。不光收手,还返回到鱼篓里捧出一捧泥鳅,放回田里,又拈起那团草叶渣摁在田埂上。然后打一声马头哨,拎起鱼篓在田水里沾一沾,转身回家。那时他的脚步有点蹒跚。
王三孔虽有这手功夫,但不轻易出手。人们知道的也就仅仅一次。那次是天下遭灾,家里人快要饿死了,着急了才动的这招。我们不明白,他既有这门绝技,怎么不经常使一使呢?南门口的老前辈说:“那是能经常使的?王三孔是认得泥鳅王。抓到鱼王,满田捉光。不过那是断子绝孙的事哩,他敢做吗?”——原来如此。他是不敢。不知为什么,我们那里有身怀各种绝技的人,都很少见他们出手,大约就是这一类禁忌制约了他们。
王三孔天天捉鱼。他依靠捉鱼为生。他不是因为自己“巴腥”才捉鱼,他是喜欢做这件营生的自在和快活。王三孔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曾帮他找了个工作,到供销社当营业员。父亲是提了两瓶酒四条鱼外加一腿猪肉才给他谋到这份职业的。但他一点不领父亲的情。供销社的三尺柜台完全限制了他的自由,让他通身不自在。他还是觉得在外面捉鱼快活。外面的天地要好大有好大。县城周边是大片田垌,有那么多水圳,有那么多水塘,还有汇水河,汇水河下去还有麻地河,那些水里藏了鱼虾泥鳅黄鳝,只怕几辈子都捉不完。他不怕养不活自己。待了一个礼拜,就不肯去上班。他终归是觉得跟鱼篓子最亲。
王三孔很勤快,一清早就在腰里捆着鱼篓出了门。周边的田圳溪河,他都十分熟悉。哪里鱼多,哪里鱼少,他心里大致有数。按常理应该是知道哪里有鱼就会直奔哪里。但他不会。从来不会。他总是把一双手背在身后,在小径上稀稀垮垮显得毫无目的地乱走,眼睛东看看,西看看,时不时还拣起一粒石子,用力往远处的水面上打过去,水花溅起来时,他的马头哨也随之响起。转过一阵,看看东边天上翻了红,身上也热起来了,就一矮身在河的上游下了水。很奇怪,别人在河里摸鱼都是逆水而上,怕弄出响动惊跑了鱼。他却是反着来。汇水河很深,人一下去脚还探不着底,他就一边踩水一边摸着岸壁往下悠,只把一颗脑袋浮在水面上。他在水里摸鱼的时候,总有人在岸上驻足观看。他们不是看摸鱼,是看表演,都带着浓厚的兴趣。王三孔的脑袋在水纹上静静的浮搁着,目光凝定,显出一副哲学家沉思的样子。久不久地,就会哗一声起手,抠住一条鱼在头顶上晃两晃,回手兜进腰后头的鱼篓里。鱼篓子没在水里,鱼篓口子拿纱网蒙紧了,鱼放进去就像进了牢笼,窜不出来。他能感觉到在篓子里蹿动的颤巍。其实,鱼篓里大多是两三指大的鲫鱼。只是他捉到鲫鱼时哨悄塞进篓子,只在捉到大鱼时才举出水面示人。这样,给人的感觉就是,他捉到的都是大鱼。
王三孔当然不止是会捉鱼。他家里的堂屋里,放着各式鱼网、鱼瓮、鱼罾、响篙、鱼钩。所有捕鱼捉鱼的功夫,无不精通。撒网。他的撒网比别人的都要大,网孔也比别人的大。一般的小鱼小虾都兜不住。他撒网的姿势十分好看。每次他都会把鱼网一绺一绺的理一遍,再把网搭在左肩上,一部分咬在嘴里,分披着,绷好马步,将腰弓成一道岭,猛一发力,鱼网就在空中铺撒开来,吵一声罩进水里,只露出一截纤绳牵在手里。每次撒网,都有收获。他能把水域下面的鱼虾连泥鳅都掳完掳尽。下鱼瓮。鱼瓮是一种竹器,状如葫芦,长约四尺。前面敞口,尾部的篾片是松散的,用时扎紧。落了一场雨后,田里的越口都挖开了,田圳里的水灌得满满当当,水头子像箭一样往下直射。王三孔在田圳下头支起鱼瓮,水流穿瓮而过,随水而下的鱼崽子就关在了鱼瓮里,留住了。鱼瓮只需在头天傍黑边子支好,次日清早去收拾。经了一夜拦截,鱼瓮的小肚子里已经关满了鱼,透过篾缝就能看到白灿灿的鱼的鳞光。王三孔的堂屋里并排竖了五只鱼瓮,每次扛出去,没有落过空。王三孔偶尔也用茶枯闹泥鳅。那是一种类似赶尽杀绝的清剿行动。我们那里盛产油茶。茶籽榨过油后,剩下很多茶枯饼。茶枯饼碱性重,很多人都拿它洗衣服。女人们拿茶枯水洗过的头发特别清亮。王三孔闹泥鳅都选在下暴雨前。他会看天气,会说很多气象谚语。他家的火炉凳下,常年堆着几块茶枯饼,搬一块在火上烧一烧,捶成粉,装进水桶,再倒一锅开水进去,将茶枯粉泡熟,沤着,然后就背着锄头出了门。王三孔顺着田问小道往下走,一路走,一路给每蚯田都把田口子铲平,让田水平缓的流下去。他走到尽头的一士丘田边上才收住脚。这士丘田很大,肥泥很深,一脚踩下去就没过了膝头。他沿田边筑起了一圈二十五个鱼窝。鱼窝就是把田泥戽上去,筑成一个圆桌大小的台面,高出田水约一寸。一切搞妥,一场暴雨如期而至。风很大,雨势很猛,筷子粗的雨线砸在田水中如擂鼓般暴响,泥鳅们受到惊扰,钻出水面,顺水而下,连串的进入到大田里。大暴雨的时间往往不长,不过一顿饭工夫,风停雨住,天上还挂起了彩虹。王三孔早已提桶候在大田边上,雨一住,随即就把上水田的几个口子填堵住了,大田里很快显露出了一个个鱼窝,黑糊糊的像一座座碉堡。王三孔舀起茶枯水泼进大田。他把一蚯大田都泼到了。田水里浮起白色的泡沫,一溜一溜,一波一波,满田翻花。茶枯水特有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熏得人头脑发晕。王三孔在田埂上叉手站立一会,打一声马头哨,转身回家,倒头便睡。他知道泥鳅们清洗药毒需要一个对时,尽可放心睡觉。他也知道泥鳅清洗药毒的时候都会钻进鱼窝里头,在泥面上留下透气眼,下面躲的泥鳅多,鱼窝就成了米筛,密密麻麻尽是透气眼,到时候扒开泥面,只管捧起泥鳅往水桶里放,不需太费力。每次都能捉小半担泥鳅回来。用茶枯水闹过的泥鳅,他还要放清水里养几天,才拿到墟陂上去卖。
他还会使板罾板鱼,会钓鱼,有一次跑到十几里外的跃进水库,钓上一条九斤重的大青鱼,连镇政府都惊动了,闹出一阵小小的麻烦。
王三孔这世捉的鱼,真是海了去了。
王三孔捉的鱼很少自己吃,大都拿到街上去卖,换钱回来家用。王三孔只捉鱼,不管卖鱼。卖鱼是家人的事情。做后生时是娘老子卖,娶亲后是老婆细崽嫂去卖。他不知道鱼市行情,也很烦跟别人秤高秤低多几分少几分的争执。但他知道凭自己捉鱼卖回来的钱是足以给一家人过温饱生活了的。就是在很多人家吃不饱饭的时候,他每天照样能喝上一斤水酒,饭桌上能有三、四个下酒菜。他家炒菜的锅子总是油亮亮的照得出人影。
王三孔不光捉鱼,还捕捞水下的各类生物。虾、螃蟹、青蛙、田螺、蚌壳,都要。还捉水蟑螂。水蟑螂喜欢生活在田头的水凼中,面目丑陋,颜色灰暗,一见就使人心生厌恶,县城里头没有人会沾它。王三孔久不久就能捞一网兜回家,拿茶油小火炸了,炸得黑黄黑黄的,盛在一只粗瓷盘子里,筛一碗酒,拈而食之。他津津有味地告人说:“好吃哩!这物件壮阳。”但王三孔有两样水里东西不沾:一是蛇,二是乌龟。他说这两样生物有灵性,动不得。他打鱼的时候,罾网上、撒网上、鱼瓮里,经常会带出一条蛇或是一只乌龟,他一见就赶紧撒手,猫脚弹开去,站在高处点支烟抽着,眼盯着蛇或乌龟慢慢回到水里。然后,他还会轻手轻脚地过去将那次打到的鱼全部放回水中,口里念念有词:各归各位,各保各身,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令。竟是满脸虔敬。天知道这又是哪门法术。
本来,按我们那里通晓阴阳五行之人的说法,像王三孔这样的杀生太多的人,是要遭报应的,或折福或折寿或伤及后代,总得一样。但在王三孔身上似乎不见应验。王三孔很福气,生有一崽一女。王三孔捉了四十年的鱼,儿女俱都长大成人,都成家了。儿子王四苟从小调皮,没有读多少书,却天生瞳得做生意,每做一行,都能赚钱。他贩过西瓜,卖过盗版的教辅图书,后来听说开煤窑赚钱,就捡了个流浪汉的死尸,趁风高月黑时偷偷丢进一条煤窑,吓走窑主,自己取而代之,做起了煤老板。现在他在汇水河边盖了栋五层高的小洋楼,开起了宝马车,柳州、长沙、广州,到处跑。女崽王五妹嫁了个好人家,男的是烟草局的公务员,工作轻松,收入稳定。王五妹过段时间就会包两条烟回来孝敬王三孔。这家人取名字也真好玩。王三孔、王四苟、王五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三兄妹。王三孔很喜欢王五妹,吸着她送来的烟,感觉十分轻陕。
王三孔已经做过了六十岁的寿酒。我们那里风俗是女做实,男做虚,他实际年龄是五十九岁。但他已经很满足了。六十岁的人了,身体还像南岭山上的树蔸子一样,硬扎得很。王三孔天生是个筋瘦人,这辈子就没有胖过,到老显得更劲道。因为常年在田垌里活动,又因为经常需下水,他从后生起就剃了光脑壳,还常常只着一条短裤出门,日晒雨淋,经年累月,将他一副皮囊烘制得没了半点水分和油脂,周身黢黑。王三孔的胃口也还很好,每餐还能吃下一斤水酒、两碗干饭。晚饭过后,他就坐在堂屋前头的石门槛上,一边吸烟一边剔牙齿。他的脑壳顶上微微地泛着一层油光。
捉鱼、卖鱼、喝酒、抽烟,晚上看电视,落雪天打打纸牌,间常也到新城那边逛一逛,坐坐茶楼,王三孔觉得这日子过得蛮好。
二
然而王三孔的日子到底有点过不下去了。
他还记得,四十多年前为了抗拒上班曾经跟父亲顶嘴说过:县城周边有那么多水圳,有那么多水塘,还有小溪小沟汇水河,汇水河下去还有麻地河,那里的鱼虾只怕几辈子都捉不完,他不怕养不活自己。时移世易,风云变幻,谁知道变化会这么快。他的这辈子还没过完,水世界就出现明显的败象了。田里的泥鳅黄鳝已近绝迹,河里的鱼也越来越少。他清早挎着鱼篓子出门,在河里泡一天,也只能摸上几条两指大的鲫鱼,连篓子底都盖不住。有时还空手而归,只好捡几个蚌壳压住鱼篓。王三孔心里清楚,这是没有办法,谁也挡不住的事情。这些年人们确实搞得太狠了。田里的化肥和农药,哪里是那样打的?一层一层,一道一道。有了虫,打杀虫剂;有了菌,打杀菌剂;长了草,打除草剂。六六粉、敌敌畏、一零五九……都是剧毒的农药,人喝了都死,那些泥鳅黄鳝能抵得住?即算有一条两条侥幸活下来了,捉住了又敢给人吃?河里的劫难更甚。人们都不摸鱼、不钓鱼、不网鱼了,动则雷管炸药、发电机。找个水深点的地方,不知为什么,现在的河也窄了、浅了、浑浊了,找个水潭都不容易。一雷管药甩进水里,轰一声蓬起好高的水浪,大大小小的鱼就翻着肚皮飘到水面上了。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拿发电机电鱼的绝招,那真是狠。人站岸上,电线插进水里,手摇电动机一搅,呜……呜……地飞响,一河的水都震动起来,遭到电击的鱼就蹿到岸边的水面上乱转,站在岸上的人手执捞网,轻轻松松的就把鱼都打捞上来了。王三孔看到了,心里会骂:这硬比日本鬼子搞的”大扫荡“还狠哩!他觉得这样的做法迟早会遭报应。
王三孔有好久不打马头哨了。王三孔还是每天出门到田垌里河堤上转,有时还挎鱼篓,有时就连鱼篓都懒得带了,捉到有鱼就扯根狗尾巴草叨在嘴里,一荡一荡的走,那神情就像脚下荒芜了的田垌一样颓唐。
王三孔也是不可能不颓唐,有几天他都感觉兆头特别不好,那几天眼皮一直跳,拿水酒揉过几回,还是跳。还越跳越频繁,怎么都止不住。右眼跳祸,他是很相信这个说法的,心就布上了一层疑虑。接着又碰到几件蹊跷事情。先是鱼篓子跌下来砸到了老鸡婆。鱼篓子是他的一个宝,从来是挂在神龛旁边的墙壁上当神一样供着的。挂鱼篓的是颗大马钉,长有半尺,深深地吃进墙缝里,真是十分稳固。那天早上突然就无缘无故跌下来了。还正巧就砸在一只老鸡婆身上,还一下把老鸡婆砸死了。按说鱼篓子不重,挂得也不高。怎么会一下就把鸡砸死了呢?这让王三孔很不解。过后一天又出一件事。那件事更陉。那天王三孔坐在汇水河桥下的石板上歇憩。那天万里无云,晴空明澈,河水抖擞着古怪的呜咽声,他摸出烟来刚点着,就有一阵怪风忽地卷起,掠地而过,屁股下面的青石板忽然一塌,顺势往后一倒,后脑勺磕在石板上,力道不大,应该不会太重,只是有点痛痒,反手一摸,不想却鼓起了一坨鸡蛋大的包。王三孔翻身爬起,手托后脑勺,看看天,看看河,再看看脚下侧着的石板,心里一阵一阵的惊惧,是一种恍惚中的惊惧,莫可名状。
他把鱼篓子拎在手里,一步一拖往家走。
到了家门口,却见老婆细崽嫂站在大门侧边,一脸的惊惶。大门紧紧地关着。王三孔正想问话,细崽嫂赶紧摆手,作势他推门进去。
王三孔双手用力,把两扇门一下推开了。往里一张眼,就看见堂屋正中间的地下盘着一条蛇。蛇很大,有棒槌那么大,盘起来比一个脸盆还宽。通身焦黑。王三孔认得这是守屋蛇,它的脑壳是卵圆形的,没有毒,轻易不会伤人。王三孔挂着脸盯住守屋蛇看了几眼,口里念着:“玉皇大帝、南天菩萨、太上老君、王母娘娘、土地公公、风神雷神福神门神灶神药王神都一起来……”一边就自门后抄起扁担,猫腰屏息,踮步过去。王三孔将扁担竖直插在蛇盘中间,蛇身子一阵蠕动,就顺着扁担缠上来,把扁担箍紧了,箍得像麻花。王三孔把扁担提一提,感觉到有点分量。他轻声喝道:“畜生,莫要在这里吓到我老婆。出去——”就单手斜提起扁担,出大门,过街钻进小巷,绕水塘,穿过一排茅厕,踩着旧城墙下去,又走几步,到了田垌边的一柱墩上才站住。王三孔把扁担轻轻放落地下,看一眼蛇头,又看一眼远处的田畴山影,说:“畜生东西,去!有什么事夜晚边子报个梦来!”那守屋蛇一接地气,身子立即松散开来,刷……一下拉成一条直线,眨眼问不见了踪影。
王三孔顺原路返回家,在神台前点了一炷香,抹过澡,在门槛上坐了好久。
这天晚上王三孔早早的就一个人上了床,睡到半熟之际,就见一条蛇不像蛇龟不像龟的畜生落在脚下,带着他往城外走。街巷里灯火璀璨,却阒无人迹,两边房屋给团团簇簇的云裹着。到了大马路,顺路走上去,越走越窄,到了一处凉亭就拐了弯,脚下变成了羊肠小道,耳边还有了溪水潺潺。又走一阵,眼前忽然开阔了,一坦平地。平地上凳着一栋瓦房,瓦房过去是一道土筑的大坝,大坝上面隐约的可见波光水气,树影簇簇,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飘飘渺渺,隐隐约约,宛若天籁,王三孔费好大的神才听清楚其中的两句话:“……行善积德,在水一方……”正辨听间,那蛇不像蛇龟不像龟的畜生已不见了踪影。
王三孔折身坐起,睁开眼睛,睡屋里一片漆黑。堂屋那边的电视还在闹着,他感觉身上巴着一层细汗,润润的沁人。他竭力在脑子里复原刚才的梦境,觉得那环境、那屋子、那大坝,似乎都有点熟悉,但到底是什么地方,一时无法想起。地方想不起来,这个梦的玄机也就无解。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一世捉鱼无数,杀生太多,天都不肯,冥冥中先人给自己指点出路来了。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后人着想,他也早就想要做些善事,多积些德了。可是行善积德,该如何去做?“在水一方”——在水一方应该是何方?他脑壳里头一片迷茫,参解不透。
后来是老婆细崽嫂的一句话点醒了他。细崽嫂看完电视进来,看他坐在床上直起眼睛发呆,骂他发生么神经。王三孔只将适才的梦境说了一遍,细崽嫂就拍着床板说,那个地方我晓得,就是跃进水库哪!王三孔脑子里一闪,掠过一道亮光,顿时一派清明,梦见的正是跃进水库哩。
可是他能在跃进水库做什么呢?莫不成还到里头去捉鱼?那他是断不会做的了。谁知细崽嫂就又告诉他一个消息。消息是她晚边子在斜对门的谭裁缝家里喝糖茶时听到的。说是看守跃进水库的姚癞子在水库里头张网偷鱼,给抓住了,罚了款,又开除了。那姚癞子真是太聪明,又太蠢了,只为一点小利,就把一个好差事弄脱手了。跟着就有好多人去活动,想谋这个差事。兆春镇长家里的防盗门关都关不住,时刻有人轻轻拍响。
这个消息也让王三孔激动起来。他立刻联想到守屋蛇报梦的事情,差点喊出声:这莫非是天意?
他决定也去找兆春镇长,跟他讨要这个差事。
细崽嫂听到他这个想法,差点笑跌下巴。她说通天下的人都知道兆春镇长很贪,不是一般的贪,王三孔同他素无交道,也拿不出厚礼,要想谋这份差事,一万成都没有一成,只会是劳空神。劝他不要想。
王三孔却打定主意一定要想。他悠悠的说了句:天下无难事,只要我去做。然后倒头便睡。他觉得守屋蛇不会平白无故地给他报这个梦。他其实心里也没底。他只是信命。
王三孔性急,第二天清早就去找兆春镇长。镇长住在东门城外的拱花滩头上,新起不久的一栋三层小洋楼,大门、窗口都正对汇水河,清早和晚上都听得到轻缓的流水声。王三孔无数次地经过小洋房,从来没有停留过。他常常看到小洋房的门口的坪里停着小汽车。有时也看到在小洋房的屋顶阳台上四角走动的兆春镇长的身影。王三孔走到小洋房门口时,牢固的防盗门还没有打开,也不知那一家人起来没有。他不敢贸然拍门,就在坪里一坯石墩上坐下,把报纸包着的两条烟抱在胸前。过了好久,一部黑壳小车开进坪里停住,车门打开,走下兆春镇长的司机。因为他块头大,肚子也大,人称福肚子。福肚子横跨一步,拢到王三孔跟前,招呼一声:“哈,老前辈是怎么寻到这里来的?”福肚子的父亲跟王三孔是一辈人,所以对他加以尊称。王三孔抬眼看看他,说:“我找镇长有点事。”福肚子说:“我清楚你是什么事。”王三孔说:“你清楚我就不说了。”福肚子指着他的纸包说:“你那包的不会是钞票吧?”王三孔说:“这要是钞票我就不消来找镇长寻事做了——是两条不抵钱的烟哩!”福肚子听说,就啧一声笑了,举起眼睛去看天。
王三孔竞也莫名其妙地抬高了眼睛看天。天上无云。
正冷着,防盗门轰一声敞开,兆春镇长夹个黑皮包走出来,见到坐在石墩上的王三孔,似乎有点意外,就问一声:“你老人家找我?”
王三孔局促地起身,说:“我坐在你的屋门口不找你找谁?”
兆春镇长赶紧让他进屋坐,显得很客气。王三孔心里嘀咕:平素只听到别人讲他难打交道,好像也不是那样的。
王三孔没有坐,把纸包放好在桌上,说:“头回进你的新屋,带两条烟给你吃。”兆春镇长问他:“找我有什么事?只管说。”
王三孔就说了想去接替看守跃进水库。
兆春镇长递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觑起眼睛瞥住他,问到:“你怎么想起谋这份事?”
王三孔说:“我老了,想有个养老的地方。”
兆春镇长说:“你还欠了这点钱?你儿子不有的是钱。”
王三孔啐一声说:“我不花他那不干净的钱。”
兆春镇长把烟夹在手里摆着说:“那就不说了。”又转了话头:“假如我把水库交给你看,你捉鱼的本事那么高强,水库里的鱼还留得住?”
王三孔作气地把只吸了一口的烟甩在地下,说:“镇长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想想,又把烟捡起,说:“从今以后我不再捉鱼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捉了一世的鱼,捉得我自己都怕了,不能再捉了!”
兆春镇长正眼望着他,好一阵不说话。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实话?”
“我当然相信”。
兆春镇长说:“可以。我就把跃进水库交给你看守了!”
王三孔万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办成了,心里反而慌了起来。他怕镇长是拿他斗霸。
“你不相信?”
“……不是不相信。是不敢相信。”
兆春镇长就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那样想也没错。现在这个社会,是那样子的。实话同你说,这几天找我的人多哩。原来的老镇长盛孝都找过我三回,有一回还发了脾气,拍桌子,要给他的一个亲戚谋这份差事。我都没有松口。我为什么答应你呢?也实话同你说,我是报你一个恩。”
王三孔更加不明白了,闪烁着眼睛,问:“你越说越远了。我有什么恩让你报的?”
兆春镇长就说了三十年前的一件事。
那是冬天。早晨下了雪,田角上都结了薄冰。王三孔站在拱花滩头的石墩上钓鱼,旁边围了一些人看。那天兆春镇长上学经过,也停下来看。那天王三孔的运气很好,钩子甩下去,不过一分钟就有鱼咬了钩。鱼还很大,很有力气,拖着钓线往下走。王三孔也跟着走了几步,然后使劲一挑钓竿,就把鱼拉出水面,挑到空中。围观的人一阵骚动,兆春镇长也跟着一抬头,一退步,一只脚就踩到田里去了。水冷浸骨,但他生怕上学迟到,不敢回家换鞋,拔腿就往学校跑。被王三孔喊住了,脱下自己的鞋袜给他换了,又告诉他自己住在哪里,要他中午放学以后去换回来。兆春镇长中午找到他家里时,王三孔已经给他把鞋子洗干净,又守在灶火旁边烘干了。兆春镇长穿上热烘烘的鞋子,心里发了愿:以后一定要报答他。
兆春镇长说这段旧事的时候,鼻子一耸一耸,声调高扬起来。王三孔也受了感染,头皮一阵发热。他把烟一直斗在嘴里唆。
兆春镇长问:“三十多年,只怕你都不记得这件事了。”王三孔狡猾地说:“是不记得了。你说我才记起来。一桩小事,还记这样久。”兆春镇长说:“做人一世,很多事情可以忘记,有些事情忘记不得。”王三孔点头说:“我同你一样的想法。”兆春镇长加重语气说:“跃进水库我就交把你了!”王三孔又点头:“放心!我会对得住你的!”兆春镇长说:“这我相信!”兆春镇长一说定就咬着烟在心里暗笑。他要的就是王三孔的这句话。其实他一见王三孔,一个主意就在脑壳里冒出来来了。他当然知道镇上人对自己的议论。他觉得那些议论都很好笑。他要贪,也不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做手脚,给人留下话柄。正好王三孔找上门来,一下暗合了自己的心思。他觉得这是件一箭几得的事情。
事情说定,王三孔告辞。兆春镇长让他把烟拿转回去,不由分说,抓起烟包筑在他的怀里。
王三孔没想到会这样顺利,心里好欢喜,走出门,一眼看到坐在汽车驾驶室的福肚子,忙撕开报纸,抽出一条烟隔窗甩进去。福肚子伸出头低声问:“事情没有成吧?”王三孔笑扯了眼睛,说:“你看我这神气像是没有成的样子么?”“啊!还成了?”“当然成了。”“那你凭什么?”“我不凭什么。我只信那句老话,叫作:没毛的鸟崽天照应。天、天意,懂不懂?”福肚子还是一脸懵懂,王三孔却不多说了,忽然打了声长长的马头哨,一路笑扯扯的走了。
王三孔第二天就上了跃进水库。
三
跃进水库在南岭山下,离城里十多里路。水库不大,站在坝上,一眼可以看到对岸的杨梅树。水库两边是两座大山,一座香梅山,一座糍粑岭。两座大山像两扇巨大无比的手掌,将水库捧握在掌心中间。水库尽头,有一条狭长的水道,连接着一方水潭。水潭是早有名字的,叫香梅潭。先有香梅潭,后才有跃进水库。香梅潭有几百年历史了,跃进水库修起还不到四十年,是因为有香梅潭才修的水库。水库的坝基很高,差不多有六层楼房高,全部用黄泥巴筑成(这很少见)。坝身上用白石条镶了四个大字:跃进水库,好远就能看见。水库旁边,约摸隔一箭之遥,糍粑岭的半坡上有一栋砖房。这原是跃进水库的会战指挥部。房子建得很仓促,十分漏秽。没有刷粉,没有天花板,窗户敞着,连砖都砌得不平整,到处龇牙咧嘴。门两边用石灰水刷出来的大标语还依稀可辨。左边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右边是:苦干两百天,修出大水库。门前两蔸樟树,却已亭亭如盖。当年的水库会战指挥部一直留着,现在成了水库管理员的安身之所。王三孔将床铺安在了进门靠左边第一间屋里。另外空着的几间屋,一一上了锁,只留下一张门出进。门榫很旧了,一推一关,就吱呀吱呀的乱叫。
其实王三孔对这里很熟。修水库那年,他就作为社会闲散劳力给调集过来挑了几个月泥巴。每天做十几个钟头,肩膀都压肿,镇里只管三餐钵子饭,没有工钱,也没有节假日,完全是义务劳动。水库修成后,他久不久地就会悄悄摸摸上来钓一次鱼,待上大半天。水库四周树木茂密,空气新鲜,水质清洁,鱼皆肥美,王三孔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王三孔上山这天,落着春雨。雨丝又细又密,非常轻柔。春雨落了很久,把山,把树把岩石,把房屋都洗了个透彻,显得很干净、很清新。春雨在水面上笼起了一荡一荡的轻烟,空漾一片。他在堤坝上站了很久。春雨把他全身里外洗得透湿,也把他的气脉滋得松软通泰,无比舒畅。他感觉自己这是跌到一块福地来了。他要在这块福地上生活,还要把它经营好。
王三孔在山里住下来了。跟他一起上来的,当然还有一只狗,一个人看守水库,怎么能没有狗呢?他临时访到乡下一个人家,买来了一只半大的狗崽子。是只草狗,身子很矬,可是四条腿很粗,嘴巴很厚,目光沉静。他随口给狗起了个名字,叫黄牯。他把黄牯拿根绳子绚在指挥部大门的门兜上,关了三天,喂了三餐肉骨头,对着狗喊了几十声“黄牯”,就把狗养“家”了。晚上他睡屋里,狗就蜷在大门口。
王三孔已经往水库里放了几万尾鱼苗,他通晓吃鱼按“鲥、青、鲤、桂”排列的道理,第一等的鲥鱼放得很少,次一等的青鱼放得略多,再次一等的鲤鱼和桂鱼又略多。最多是上不了榜单的草鱼。“养鱼没巧,水深草饱”,草鱼易养,长得快,肚皮上那坨肉尤其好吃。嫩,鲜。
王三孔的日子过得很清静。一早起来,牙不刷,脸不洗,先要噔噔噔地走到堤坝上坐一阵,顶着水的潮润,抽几支烟。这时正是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曙色刚刚漫起,夜色尚未褪尽,大地、山岭、树木、库水,都还在沉睡之中,长风掠过水面,带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可是王三孔知道,鱼们开始睡醒了。鱼比万物醒得都要早。鱼也比万物都警醒。它们一醒来,就要蹿到水面换气。只要一条鱼动了,其他的鱼就都跟着蹿动,眨眼功夫,水面上就布满了鱼嘴巴,一开一合,唼喋有声。王三孔眯眼看着,觉得这真是一种享受。不知不觉问,太阳冒头了。阳光是刷一下撒向水面的,虽无声,却耀眼,鱼们受到惊吓,闭嘴一跃,却只跃出半个脑壳,转瞬沉入水底。库水似乎也激动起来,抖起长长的波纹,一波接一波的往堤坝冲击:哗——哗——……王三孔喜欢看鱼们受到惊吓时慌乱失措的一刹那,喜欢看水波冲撞堤坝时的节奏。哗——哗——真是来神。
吃过早饭——他的早饭都是随便对付——有时炒碗冷饭,有时泡碗酒糟,有时吃个煨红薯,有时,什么也不吃。他会到水库边上巡看一圈。现在出门,屁股后头吊的不再是鱼篓,是柴刀。柴刀可以作工具,也可以作武器。手上抓把柴刀心里就有底气。王三孔出巡还是很威武的,一身迷彩服,快六十岁的小老头却穿迷彩服,一点不显滑稽,反倒还精神,一双黄胶鞋,袖管、裤脚都扎起很高,一步一步,沉稳有力。黄牯肯定随行,跑前跑后的护驾,沿路捣出很多动静。水库沿岸有条小道。道很窄,仅可容身。道的下方是灌木草丛,上方则是大片森森林木。道路很平整,很阴凉,时有蝉鸣鸟叫,十分清静。王三孔走在上面非常舒服。他提刀在手,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看到有棘条长到路面上来了,顺手一刀斩断。走到平阔处时,拣起一块薄石片,抄手往水面上撇去,就见石片打着水漂,忒忒忒忒,连续蹦出十几二十个漂子,一下没入库水里头去了。他小时候常常隔着汇水河打水漂,破瓦片只跳十几下,就蹦到河对面去了,总让他不尽兴。现在他还有这个兴头,也还有这个力气,还能把石片打出二十几个水漂。眼看着石片忒忒忒地跳过水面急速远去,他心里十分熨帖。走到小路尽头,水库变窄,前面就是香梅潭了。沿潭岸边戳着一排柳树。都有年头了,树干粗大虬结呈青黑色,树叶披垂,早早晚晚都笼着一层轻烟,显得幽秘,在水库尾和潭水头连接的地方,一蔸柳树欹侧着,小半边树身浸在了水里,柳叶也都拖到了水面上。这蔸柳树的年纪很老了,比那些柳树都要老,树身疙疙瘩瘩,糙黑狰狞。树根上一道大疤,像老胖女人的两爿屁股,微凸如小脸盆,黑黝黝的泛亮。这样老的柳树,照说是成精了的,却依然枝叶肥美,婀娜多姿,让人心动。王三孔走到这里,总会要歇一歇,在老柳树的疤痕上坐一阵。坐在这里,能分明地辨出水库水和水潭水是不一样的。一边是清亮碧透,是温和的;一边是幽深碧澄,是冷僻的。据说香梅潭水很深。但到底有多深,谁也说不上来。潭水幽深冷冽,总感觉有股摄入的气息。没有人敢到这里游泳,也很少有人往这里钓鱼。王三孔坐在柳树的疤眼上,身上的汗气很快被吸尽,心里只觉一片清凉。坐在这里,可以看到对面山上漫山的杨梅树,树叶青葱翠绿,簇拥成团;可以看到山顶上绿荫掩映下的香梅村。转一转头,水库这边的糍粑岭上也是满眼翠绿(甚至更翠更绿)。这边种的都是桉树。这桉树不是本地桉,是从外国引进的。据说这种桉树是造纸的好材料,生长很快,来钱容易,可是很扯地力,再肥的地都用不了几年就要抛荒(难怪那些树下面连草都长不出,非常干净)。不知为什么,王三孔看到那些旺盛生长的桉树,心里就是不熨帖。他觉得杨梅树比桉树看着顺眼。
坐过一阵,王三孔就依原路回去搞中午饭了。
王三孔上来以后,就在门口挨着樟树的地方盘了一口砖灶。不下雨不下雪的天气,他就在门口搞饭。灶是柴火灶,煮饭烧柴,炒菜烧柴,烧开水也是柴火。他觉得到底是柴火做出来的饭菜更香,更有味道。饭菜搞好,灶膛里余烬未熄,随手丢个红薯或包谷埋进火灰里,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扒出来都是热乎乎香喷喷的。而且,柴火烧起的大火轰轰烈烈,烟雾蓬勃,也特别合他的心意。反正漫山遍野都是树木杂草,光捡枯枝败叶就够他烧的了。他可以很快就把自己一个人的饭菜搞出来。
吃过中饭,他也会像城里的干部一样,扳倒身子在床上睡一个午觉。这一觉睡得很沉,睡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他常常睡得嘴角上的口水流起好长,眼眵巴沙。
下午,他要割好多担青草撒进水库里。一直看到香梅山上的夜雾罩下来了,他才在水库边洗干净手脚,返回搞夜饭。
王三孔的夜饭总是做得很阔气,起码两荤两素。荤是腊肉炒笋子、腊猪肠炒白辣椒,或是油爆干牛肉丝、猪脚炖黑豆。素菜容易。他在屋后开出了一块菜土。种了四时菜蔬和葱、蒜、姜、辣椒,随时可以现摘现洗现炒,新鲜得很。他还常常在山上捡到蘑菇、地衣、野笋子,运气好时还能捡到野鸡蛋,让他的餐桌上再多出一碟下酒的好东西。王三孔晚饭是一定要喝酒的。当然是自己家里糯米做的水酒。每餐不少,反正一壶。他将小饭桌就架在大樟树下面的地坪里,把菜一样一样地炒好摆齐了,把酒也温热了,把饭碗和筷子摆起,这才放松身心将屁股蹾在小竹椅上。动酒碗之前,他会先给自己点起一支烟。地坪里很暗,他还时常把屋门口檐柱下面的电灯扯熄了,只让头顶上的那轮月亮照着自己。野鸟在林间啁啾,虫子在近处叽叫,夜风在高处轻掠,不远不近的水库,有弱弱的涛声拍岸,一切都那么自然。他要把一根烟抽完了,才开始喝酒。一口酒,两口菜。似乎有所思,又似乎并无所思。那样子是十分自得、随意,而又松快的。一碗酒喝干了,他会起身到樟树下撒一泡热尿,再游回来把酒碗筛满。一壶水酒,刚好筛满两碗,他知道这是到下半场了。远远近近的呜咽躁动都渐渐平息,自然界的一切归于静谧,正在沉沉睡去,眼前迷蒙一片。凉意拢了身。王三孔终于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感觉到慵懒困倦,随着酒意灌注到了全身,于是起身进屋,关门、上闩,摸到床边,倒头睡觉。天地间一派混沌。
王三孔胖了。他的小腿肚上巴起了肌肉,有点显形了。他的手背也光滑了很多,摸起来像瓷片。他的酒量依然,饭量还增加了。他常常忍不住想打马头哨。走在巡道的路上想打,坐在老柳树上想打,看到天上有鸟飞过想打,有时候划只小船过对面香梅山去,船到水心,忽然会停下船桨,勾起食指探进嘴里就打起了马头哨。他的兴头还是那么好,底气还是那么充沛,马头哨打得曜曜地响,一波三折,一响三转,又尖利,又悠长,山水皆有呼应。连蹲在船头的黄牯也为所动,仰头甩耳,顾盼自雄。
黄牯也已经完全长成了。它应该是有着猎狗的血统的,但又没有脱去家狗的形魄。它没有家狗的骨架大,但比家狗长得滚壮,四腿粗短,胯骨稍稍外倾,看去桩子非常稳当。腿不长,可是跑起来飞快,脚不点地,蹿起来能有五尺高。长成了的黄牯尖嘴厚鼻,目光沉郁,风薄的耳朵永远是尖竖着的,不凶而威,显着彪悍。很少大声吠叫,有再大的火气也只是卡在喉咙里呜呜的吼。王三孔知道狗是有灵气的,从不亏待它。他吃剩下的饭菜,宁可倒在水库里,也不会拿去给黄牯吃。他给黄牯吃的都是新鲜的、是单做的。他还常常买来牛肉和瘦猪肉,捧在手心里喂给黄牯吃。朝夕相随,黄牯完全能听明白王三孔的呼叫。只需王三孔一声喝吼:“趴下!”“上!”“回去,守在屋门口!”“回来,跟在老子后面!”“去,把鞋给我拿来!”无不令行禁止。
有黄牯相伴,王三孔觉得日子并不寂寞。水库里常常有人过来。春天,上南岭山去扯笋子的女婆子扯着线地从这里经过;夏天,好多学生仔偷偷上来游泳;秋天,尝杨梅的、捡毛栗子的人都是一群一群;冬天,不时有肩扛猎枪的业余猎人在山林的雪地里驰骋。偶尔也有恋爱中的男女上来浪漫,拥抱,亲嘴,裸泳,野合,各种名堂玩尽。水库闸口处的漂浮物中常杂有膨大如矿泉水瓶的避孕套。王三孔在水库周边竖了高大的牌子,上书:“严禁钓鱼”、“严禁下水游泳”,都不起作用。他又在上面拿木炭加一行字:“下有水怪,违者后果自负。”还是禁止不了。一些人反而找他打听:水怪是什么样子的?让他哭笑不得,无言回答。经常来,来得最勤快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兆春镇长的司机福肚子,另一个是老镇长盛孝爷。
这两个真是“爷”。
四
盛孝爷是我们城关镇的老镇长,是现在镇长的前任的前任,若按资历排起来,他也该是爷爷辈了。盛孝爷就在我们本地土生土长,一口的地道土话。当了几十年的干部,官话还是讲不顺溜(我们那里将普通话喻为官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经用了几年时间普及官话),请示工作、开会发言、作报告,一开口说的都是土话,加上骂妈多公多婆,让外地来的人如听天书,闹出不少笑话。盛孝爷语言能力不行,工作却很有杀伐,霸得蛮,硬得起卵子,不怕祸祟。盛孝爷小时候家里很穷,长到十几岁都没吃过一餐饱饭,没有盖过棉被,所以他对推翻旧中国、建立新中国是真心拥护的。一解放他就参加了民兵队伍,小小年纪背一只三八大盖枪,在街巷里横进横出。抓地主、分浮财,每回都是走在最前面。有一次在墟陂上的戏台楼头斗争地主恶霸李水方。这李水方长了有一米九的个子,身坯很大,两个民兵按住他的颈根都按不弯腰。盛孝爷恼了,两步蹦过去,跳起来就在他脸上甩了一巴掌。这巴掌一下把李水方打软了,乖乖地低了头弯了腰。盛孝爷的仕途很顺,民兵营长、治保主任、贫协主席、副镇长、镇长,几年一个台阶,一路顺风顺水地就坐上去了。每任新职,都要做出一桩两桩让人称道的事情。跃进水库,就是在他镇长任上修建起来的。
这是桩值得他夸耀一辈子的事情。
盛孝爷经常来跃进水库。有时三天五天来一次,有时天天来。盛孝爷退休有十多年,算起来该是七十岁的人了,身体却还硬扎,出行都是踩脚踏车。他一下一下的踩着车子,行得很慢。无论晴阴,他都戴一顶麦秆织的草帽,两手硬硬的拿着龙头,神态很专注。从县城到跃进水库有十几里路,他骑脚踏车要一个多钟头,跟一般人走路差不了好多。
他的脚踏车横杠上,绑着一根长长的钓竿。
盛孝爷是到水库来钓鱼的。
他看到接任看守水库的是王三孔时,一时鼻子都耸起来了,大为惊奇。
“怎么会是你呢?”
“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盛孝爷耸了耸鼻头,打出一个喷嚏。
“怎么说都轮不到你啊。这事我想不通。”
“我不比任何人差,为什么就轮不到我呢?”
“跟我透句实话,塞了好多票子。”
“我跟你说实话,一分钱都没有塞!”
盛孝爷喷地笑起来,冒起了头去看天。
“你哄鬼哩!兆春那人我还不知道?那样贪的一个人,蚊子飞过都要扯下一条腿的人,你不塞钱办得成事?”
“你好大年纪了?我好大年纪了?我这样大年纪的人还有必要在你面前说假话?”
“我清楚你这人是讲道义,不出卖人家。”
“我这人讲义道,也讲诚实,没有的事情不能乱说三千。”
“那你同他有亲?”
“我同他有没有亲你还不知道?”
“那就奇了怪了,日头从西边出来了?”
盛孝爷无论如何不相信王三孔没有送礼。
后来两人搞熟了,常常坐在大樟树下对酌饮酒,有一次喝到半酣,王三孔才将实情告诉了盛孝爷。盛孝爷这才相信了。
盛孝爷说:“噢,他还讲点交情啊。”
王三孔说:“那当然。人家比你讲交情。”
盛孝爷很不高兴他拿自己同兆春镇长作比较。王三孔就搜出一件往事给他听。
那还是修跃进水库的时候,王三孔同他母亲都给征调上了地。王三孔在挑泥的队伍里,母亲则和一帮堂客们在山上挖土方。那时正是杨梅成熟的季节,休息憩歇的时候,那帮堂客们就偷偷跑到山上摘杨梅。她们都没有那样开心过,扯起衣襟,一边摘着吃,一边往衣襟里兜。每个人都摘了一大兜。事情给人告到了工地指挥部。指挥部当然不能容忍这种行为。指挥长盛孝镇长当场就发了火,立即在工地上召开现场批斗会。他们不知道怎么就断定是王三孔的母亲为头干的,一索子套了,押到土台子上斗了一个钟头,让她丢尽颜面。他们做事情很绝,还把杨梅搜拢来,丢泥地上踩得粉烂。
事情过去几十年了,王三孔还清清楚楚的记得。记得母亲被按在地上的后脑壳,记得杨梅被踩烂粉以后的清香味。
盛孝爷也还记得这事情。他还记得当时给她们安的一个罪名:破坏大跃进。
盛孝爷说:“那时候就是那样的,破坏大跃进是好大的罪名啦,抓到了就要斗!”
王三孔说:“可是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讨饭,每回经过我家门口,我母亲都要挖一饭瓢饭给你,没有一回失塌。”
盛孝爷努力回忆了一阵,说:“不记得了。”
“难怪你那样做得出。”
“这不是做得出做不出的问题。即使我记得,也一样要斗争。那个时代是那个时代的现实,我不能徇私情。”
“你这样说我要灌你大粪!”
“你要灌大粪我也没办法。”
王三孔说起这事心里就有气,看到他还这么嘴硬,更是气愤难平。有时候真想把他插在水库边上的钓竿拔起来,几下折断,再狠狠摔在他跟前,也给他一个难堪。
可是他实在又做不出。
他还不好意思对他说一句重话。本来水库是严禁钓鱼的,他头一次看到盛孝爷背根钓竿上来,就劝阻过。谁知他话没说完,盛孝爷就堵了他一句。
盛孝爷气哼哼地说:“你那些卵规定对我没效!”
王三孔傻乎乎地还问他:“为什么你就可以特殊?”
盛孝爷更大声的说:“你讲为什么?”
王三孔在心里说:“我就是不晓得才问你。”
“你未必不晓得水库是在我手里修起的?”盛孝爷更更大声地说。因为恼怒,额头上暴起了青筋。“当年我是镇长,是总指挥长,这水库是我指挥修的,这房子是我看到砌的,这两蔸樟树还是我亲手栽的,人家可以把鱼整车地拉走,我来钓一条两条就不行了?”
王三孔想想,盛孝爷这番话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毫无道理。但为什么有道理为什么无道理,他一时也想不清楚。有一点他还清楚的是,不能劝阻眼前的这个人来水库钓鱼。这人若是绊起筋来,自己惹不起,只怕兆春镇长更惹不起。
他只是不明白,这人当了一世的干部,讲过无数的大道理,如今老了,怎么比老百姓还不如。
从此他不再多嘴,远远看到盛孝爷背着钓竿上了水库,脚下赶紧拐弯,装作没看见。
盛孝爷钓鱼的技术很差,运气也差,经常钓不到鱼,空竿而归。盛孝爷钓鱼的历史应该不短了,可是根本还不懂钓鱼,他不会看鱼情,也不会打窝子,连鱼饵都常常挂不好。年纪那么大的人了,不知为什么性子那么躁,在一个地方呆不到五分钟,看到没有鱼咬钩,挑起鱼竿就赶忙转场。王三孔看到他整天都是走动之中。有时能把水库周边走个遍。有时又把鱼竿斜插在泥地里,让鱼漂在水里荡来荡去,人却跑到大樟树下面喝茶来了。
王三孔笑他:“天底下有你这样钓鱼的吗?”
盛孝爷说:“蛇有蛇路,鳖有鳖路,我就是要与众不同,你管得到吗?”
王三孔本来想要点拨他一下的,听他把话说得这么混账,心就冷了,不再多说。
盛孝爷却反过来怪他:“以前我不拘多少总还能钓到一条两条,自从你上来,我总是打空手,怕是你搞了什么手脚吧?”
王三孔奇怪地问:“我能搞什么手脚?”
盛孝爷说:“镇上的人都晓得你懂鱼性,打一声马头哨,鱼就汇拢过来了;打一声马头哨,鱼又跑开了,神得很。”
王三孔笑起来,说:“那是别人在讲神话哩,我有那样神就好了。”
盛孝爷也笑,说:“我也不信。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你不可能本事比别人大那样多。”
一来二去,盛孝爷与王三孔混得很熟了。有时候两人就在大樟树下坐着一起喝酒。那当然都是中午时分。一开头是盛孝爷提出来,要王三孔多炒一个菜,他想喝一杯了。他不会白喝,总是会从城里或山下的小卖店里带点吃的上来。一只猪耳朵、一条牛尾巴、一副狗肠子、一袋盐花生、一串油豆腐、一包饼干……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酒要有人陪着喝才有兴头,王三孔也很乐意。趁着王三孔炒菜的空当,盛孝爷喜欢在那栋房子里穿进穿出到处看,一边大声地唠叨:“当年的这里才热闹,门口会战指挥部的牌子还是我挂上去的。里头墙壁上悬起好大一块黑板,上面插满红旗和白旗。红旗代表完成了进度,白旗表示没有完成。每天由我来换。总是红旗多,白旗好少……你这间睡屋,当年就是我这个指挥长的睡屋哩!那时有好多觉睡的啊!民工是两班倒,我是连着转,实在困了就趴在桌上眯个瞌睡,很少进屋睡觉。最后的决战阶段,我硬是有半个月没有上床。啧啧啧啧,那时候哪里来的那样大劲头,想起我都好佩服自己……”喝酒的时候,盛孝爷话就更多了。他的嗓门几十年一个样子,就没有低过,永远像是跟人争吵。他说:我当镇长那阵,要求好严格,对公家的东西从来就不敢多吃多占。说:我当镇长九年多快十年,针鼻大的礼都没受过人家的。现在的干部,哪个敢讲这个话?说:我们那时下乡,上头规定,吃一餐饭交一角五分钱三两粮票,我不会少交一分钱一两票。说:我当镇长那阵,镇里的妇联主任长得好乖,乖得像一朵花,你们可能都认得的,是好乖吧。每回我找她谈工作,生怕招闲话,都是喊一个人陪着,敞开门才谈。说:我们那时候下乡,再远的路都是走起去,顶好也就是骑个脚踏车。说:我退休要离开那天,镇里干部欢送我,是每个人出两块钱,聚了一次餐,没有占公家一分钱便宜。王三孔本来就是个言语不多的人,巴不得只管让他多说,自己只是默默地喝酒,……听。他把盛孝爷的话当作下酒菜。盛孝爷说的这些事情,他那时候都看到过、听说过,心里很认同。只是不明白盛孝爷为何要一次两次、五次六次翻来倒去的说。也不明白他为何喜欢跟自己说。后来有一次,盛孝爷喝多了,喝得双眼迷离,嘴歪鼻裂,王三孔扶他进屋去躺倒。王三孔一边走一边劝他:“过去的事情就过去算了,不要念了。”盛孝爷猛然睁圆了眼睛说:“我不念他们会晓得?”倒在床上还喃喃地说:“想想我们那时候吃的什么住的什么,看看人家现在吃的什么玩的什么住的什么,真是划不来咧!”说完就一阵喷吐,吐脏王三孔一身。
王三孔丢下盛孝爷不管,赶紧走出去泡到水库里。他将脑壳埋进水里头,一边还想着:你都这么说,让我们老百姓怎么想呢?
他总算搞清楚为什么盛孝爷牢骚那么盛了。
他很烦盛孝爷总念那些旧事,总发一些让人听不懂的牢骚。后来他还发觉,如果盛孝爷不期然地看到兆春镇长的小轿车,那种压抑不住的怨恼和纠缠更会让他半天不得安宁。
五
兆春镇长的小轿车差不多每天要来一趟跃进水库。
来的不是兆春镇长,是兆春镇长的司机福肚子。福肚子是上来拉鱼的。
兆春镇长有个吃鱼的嗜好。一般的鱼他不喜欢,只好鲇鱼。依我们那里的俗谚中对鱼类“鲥、青、鲤、桂”的排名,鲇鱼其实是上不了档次的。可是兆春镇长还就好这种鱼,天天需吃。鲇鱼又不像别的鱼,可以放养。鲇鱼是只有野生的。鲇鱼都不大,顶多七、八两不到一斤重,往往一餐饭一条不够,会要两条。以前汇水河里倒是不少,常常可以捉到。可是现在差不多绝迹了,只在水库里还有。以王三孔的经验,虽说鲇鱼无鳞、少刺、肉质细嫩鲜美、但比鲥鱼、青鱼还是要差点,即使比不上档次的柴鱼、桂鱼也不见得有更好口味。不知为什么兆春镇长单就喜欢它?王三孔在心里琢磨过几次,后来想到,鲇鱼喜欢钻洞,比泥鳅黄鳝都强。照有些人的说法,凡会钻洞的鱼类和虫类都有壮阳的奇效,鲇鱼特别受欢迎也就自有它的道理了。
福肚子每天接了兆春镇长到镇政府,就直奔跃进水库。十几里路,踩一脚油门就到了。
王三孔要等到福肚子上来交代过了,才决定是下水库摸鱼,还是摇船到水中间撒网捞鱼。福肚子每天来要的鱼总是不一定的。有时是几条鲇鱼,外带一条两条桂鱼。鲇鱼是兆春镇长的,桂鱼是福肚子捎带的私货。桂鱼的事,福肚子一开始就直率的说清楚了,王三孔也就认了。镇长拿好处,司机跟着刮点油水,也是世之常理,别人无话可说。几条鲇鱼、桂鱼,不是太难。他只要在水库边头扎几个“猛子”,一手一条,不大工夫就有了。但很多时候并不止这一点,还需要其它的一些鱼。那就是镇里来客人了,需要接待。镇里的客人很多,差不多天天都有,有时一天来好多起。来的人似乎都知道跃进水库的鱼好吃,还没有污染,都要吃活鱼宴。王三孔供鱼也已经供出了经验,知道拿什么鱼是接待什么是客人的。鲥鱼,——这是第一等的佳品,伺候的自然是市里和县里的领导。等而次之的青鱼招待的则是客商、老板,以及兆春镇长也占有股份的铅锌矿里的工程技术人员。那几位工程师都是从省里请到的,有一位长住矿里,有两位不长住,只定期或不定期的过来一下。每次来了,兆春镇长都要亲自陪同喝酒吃鱼,待若上宾。第三等的鲤鱼和第四等的桂鱼基本接近大路货,也就是用来接待大众客人的。我们那县城是座古镇,有平整悠深的石板街道,有青砖青瓦带镂花窗棂的大堂屋,有两条清凌凌的水圳从镇中交叉穿过,有古城墙、古栈道、古祠堂、八角凉亭、风雨石板桥,还有一些传统的各具特色的手工作坊,如豆腐坊、水酒坊、酱瓣坊、面条坊、银器店、中药堂。名声日渐传开,于是就招得很多人过来旅游,省里和市里各个部门的人也都乐意来这里出差,有机会时争着来,没事时造点事也开个车就下来了。来了,免不了都要知会镇里一声,自然就要安排一下。这些部门和人,说不重要可以不重要,说重要时也很重要,你可以不必太盛情,但千万不能怠慢。盛情了十次八次,可能都不会在意,怠慢了一回半回,肯定就记死了火,难说什么时候不妄之灾就降落到了地头上,让你付出十倍二十倍的热情还不了难。这是规矩,谁都懂。镇长懂,镇干部懂,司机懂,连镇政府把守大门的老伯都清楚。而且,只要有客人来,陪吃的人总会多过客人,有关的无关的都会喊来坐满一张两张桌子,胡吃海喝一顿。主人在劝菜时总会很郑重介绍:“这都是我们自己水库里养的鱼,别处吃不到,要多吃点。”这话传到王三孔耳朵里,他也很高兴。每次福肚子到来,交代完需要多少什么鱼,他就立即解开小船缆绳,跨上去,划到水库中间。他将撒网挂在左肩上,双脚叉开,微屈、站稳了桩子,憋住气展开腰扬手,把大网望空一撒。鱼网在蓝天下抖散开来,飘飘洒洒,随即沙地一声扑进水里。大网没入到水底下,潜伏不动,只留一根网绳探出水面被牵在王三孔手里。王三孔双手攥牢网绳,能感觉到鱼在水下面网里头乱撞乱扑。稍顷,双手一递一收地开始收网。撒网出水的那一刻,一眼瞟见网里头鱼肚闪动的白光,王三孔心里会像受了刺痛一样一抖。他弯腰一页一页地翻开网兜,将鱼泻在船舱里。然后,将需要的鱼放进水桶,将其它的鱼送回水里。他看着重归水里的鱼翻了下跟斗,抖着尾巴沉潜下去,心里默想:归去吧!归去吧!
每次捉好鱼,王三孔就拿桶提回大樟树下,一一过秤,然后在黑皮笔记本里记下一笔:鲥鱼几斤几两,青鱼几斤几两,鲤鱼几斤几两,桂鱼几斤几两,草鱼几斤几两,鲫鱼几斤几两,再让福肚子也签上字。鲇鱼他不记。鲇鱼是野鱼,又是兆春镇长要的,记它作什么。福肚子的那份桂鱼,福肚子不肯让他记,他就没勉强。但他拿了个本子另外记着。他不会拿个本子给人看,他只是要自己的心里有个数。
把鱼转到福肚子的汽车后尾箱上,两人还要坐下来抽一根烟,念几句空话。
空话都跟鱼有关。
王三孔供鱼已经有了经验,知道什么鱼是待什么客的。但是也有反常的时候。比如有段时间连续七、八天来拿青鱼。青鱼是老板那个档次的,属于贵客级别,哪里拱出那么多老板天天跑镇上?
福肚子说:“卵的老板,是记者哩。”
王三孔说:“那就搞错了吧?记者不是只有吃桂鱼的格么?”
福肚子说:“这回不同以前,事情来得很陡,镇长专门交代了接待要升格。”
原来是镇里的铅锌矿出了麻烦。本来铅锌矿的污水是有条地下通道的。谁知天不帮忙,几天大雨,山洪发下来,污水同地下水搅到一起发了威,冒出地面,污染了几百亩田地,还污染了几个大村子的井水。铅锌矿的污水好毒哪,那污染过的田土还能作呀?井水还能吃呀?有人偷偷到网上发了个贴子,把事情给捅出去了,嗡一下就来了几十个记者,市里的、省里的、外省的,各式各样,住下来就不走了,每餐饭要开好几桌。兆春镇长急得脸是乌青的,屁眼里都是炎,寝食不安。
福肚子说起来也很恼火。
“要说开矿,哪个乡镇没有矿?我们还不是最多的。要说污染,如今通天下哪里没有污染?偏生我们镇背时,白天出门挨了鬼打。”
“天有眼,天有眼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说一是祸躲不脱。”
“你说错了。没有什么躲不脱的祸。”
“事情闹得这样大还躲得脱?”
“这个你就不如我懂了。如今这社会,没有什么事情摆不平的。”
“有那样大的神通?”
“兆平镇长就有那样大的神通!”
“噢——可惜我那么多青鱼了!”
果然,没过两天福肚子就不再来拉青鱼,一切又都风平浪静。
又有一天,福肚子上来,送王三孔几只红鸡蛋。我们那里的风俗,谁家的媳妇生了崽,要给亲友派送红鸡蛋。王三孔一只手里握一只红鸡蛋,轻轻摸捏,欢喜地问:“哪样,老弟媳妇添丁添喜了?”
福肚子就啐他一口说:“我都已经有两头崽了,再添丁,罚款罚死我。这是兆春镇长媳妇送的红鸡蛋。人家求你来了。”
“镇长媳妇有什么事要求我?”
“人家崽是养了,没有奶水喂毛毛。”
“那是要我想办法帮忙发奶?”
“你这人还蛮开窍。”
“他媳妇奶子大不大?”
“你老不正经,我一拳打得你在墙壁上巴起。”
“你自己歪人歪想,我说的是正经的。若是奶子大哩,有办法,若是奶子小,那是生成的没有奶水,神仙都没有办法。”
“那媳妇奶子应该不小,平常看她穿连衣裙,胸脯上撑起两坨好高。”
“那就有救。多的是办法。”
“你赶紧说。”
“一个是拿猪脚炖黄豆,只要八成熟。不能到十成。十成是补的,八成是充奶。”
“试过。卵用没得。”
“二个是拿猪舌煮葱,也是八成熟。”
“也试过。也没用。”
“三个是挖一包蚯蚓放在火灶旁边焙干磨碎,要碎成粉,用开水冲了吃。”
“他媳妇娇气,还没进口就哕了。”
“第四那就是拿活鲫鱼开汤啦。”
“你早说啊,我就等你开这句声。”
“应该是你早说啊,故意同我兜半天圈子,硬要等到从我口里说出来。好,我马上同你下去捉,这是做好事,要好多有好多。”
王三孔拔脚就走。福肚子跟在后面喊道:“话要讲清楚,不是给我捉鱼,是给镇长的媳妇捉。而且是你自己提出来的。”
王三孔朝背后扬着手说:“我清楚。这些鲫鱼我不记账。”
王三孔用了点心思,这次捉的鲫鱼都是三指宽、四两左右一条。经历过这种困厄的奶婆子都知道,这种鱼发奶最快。第一餐鲫鱼汤喝下去,镇长媳妇身上就有了奶意。第二餐就能拿手挤出奶了。十几天过去,镇长媳妇的奶子已经鼓涨得像两只球,稍微一碰就有奶汁像箭一样射出来。镇长的孙子有了充足的奶水,长得红头花色。吃满月酒那天,兆春镇长叫福肚子专程上来拉王三孔下去坐席,好好喝一顿。王三孔也很高兴,抱着毛毛亲了个响嘴,摸出个红包插在毛毛的衣领上。
自从去了水库,王三孔回城里时,见到嫩毛毛就有种亲近,总要接在手里逗弄好久,还喜欢揭开尿布,在毛毛嫩屁股上亲一个。亲得啵一声响。
福肚子偶尔也会跟王三孔念起自己的身世。他说自己是个猪脑壳,从小就读书不进,看到书本就想打瞌睡,眼皮子撕都撕不开。他勉强读完初中,就没有往上读了,在县城里打工。有一阵子他很想发财,做过生意,跟人合伙到山上找过矿,都没有搞成器。没有赚到钱,赚了辛苦。有一次跌进一个山洞里,差点把命都留在那里了。那次他想明白了,世上的钱是该得一些人赚,又不该一些人赚的。后来他就跟了兆春镇长当司机。他读书不行,可是开车开得很好,再颠的山路都走得很平稳。兆春镇长对他很满意。他对兆春镇长也很恭顺。他对自己现在的这份差事十分知足。
王三孔也对自己的现在的差事很知足。福肚子伺候的是镇长,他伺候的是跃进水库。王三孔觉得,伺候自然的东西总归比伺候人要顺心。他一个人官运亨通在水库边,每天做着差不多是一样的事情,巡察水库,割草喂鱼,放水蓄水,再精精致致炒几个小菜,喝酒,抽烟,看夜幕迷离,听水声絮絮、虫声唧唧,也忙碌,也清闲,也单调也繁杂,自由自在。但有一点他心里头很清楚,水库里的鱼是越来越厚实了。透过水面,他能看到水底下的鱼是分了层次在逡游觅食的。草鱼。鲫鱼。桂鱼。鲤鱼。青鱼。鲥鱼。鲇鱼。一层一层,各是其类,互不相扰。
王三孔心里浸满了喜悦。
他没有想到这种喜悦很快就让一声炮响炸得粉碎。
六
炮声是在半夜响起的。
炮声响在水库西北角的香梅山下。
炮声一响,王三孔就给震醒了。他从床上挣起身子,拉开门,黄牯已经蹿到大樟树下,对着水库的东北方向,压矮了脖颈狺狺低吠。王三孔喝了声:“跑起来!”黄牯往前一耸,撒开四蹄跑起来。王三孔跟在后面跑拢水库边时,黄牯已经跳上船头等着他了。王三孔跳上船,操起船桨一顿乱划,小船飞快地斜穿过水库,到了香梅山脚下。
他看到不远处有几个黑影顺着小路往山上跑,赶紧摁亮手电筒,往前面照去。手电光的穿透力不够,只到半路就给水光吞没了。
山上的黑影一下都不见了。
下了船,黄牯咿唔吼着还要往山上赶,王三孔叫住了它,四下察看,一路摸到香梅山下拐角的地方。这里沿岸一线杂草都踏倒了,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王三孔跳到水边一块大石头上就能推想到,偷鱼贼是在这里甩的炸药。
岩头下的水里浮着一条被炸死了的鱼。王三孔拿手电筒照了照,又将电筒光柱移开去,扎在不远处的水面上。他的嘴角和鼻也激烈地来回颤动,恼怒到了极点。他想这是什么人,下手也太狠了。这水库底下的鱼那么厚实,这一炮轰下去,那就不是一条两条鱼,而是成片地消灭!是消灭哩!这些该死该埋的人!
王三孔跳下岩头,在一块土坯上坐下来,眼睛死死盯住水库。
脚下的水面上不断地有死鱼冒上来。咕——条;咕——一条……黄牯在水库边沿来回跑动,时不时地将前脚踏进水里,快速地叼起一条死鱼,跑拢来,放在王三孔脚边。
王三孔脚边慢慢铺起了一排死鱼。有大有小。大的两三斤,小的才两指大。
眼前的水面上还摊了一层翻着肚皮的死鱼。
天色渐渐变灰,快要亮了。
王三孔站起来,喊一声:“黄牯,跟住我!”转身往山上走。
上山的路很小,因为少有人走的缘故,两边茅草长得很高,王三孔捡了根棍子,一下一下地拨开茅草往前走。他的心里给一股气顶着,轰轰地响,恨不得跟人打一架。
快到山顶的时候,香梅村出现在眼前。这是一座移民村。村子原先在脚下,修了跃进水库以后,就整体搬迁了上来。房子是镇政府统一给修建的,一色的红砖、青瓦、玻璃亮窗。村子里约摸二十几户人家,分作两排。房子一栋挨一栋,村中间有个十字路口。这时候天色还早,家家户户的门都是关着,看不到人影。
王三孔在村口站停一会,黄牯嗖地一下蹿过去,走在前边开路。
村道上铺了水泥。王三孔慢慢地、一张门洞一张门洞地走过去。村里的狗被惊动了,狂叫着,从狗洞里钻出来,在十字路口上纠合到一起。纠合到一起的狗们胆子更壮了,一齐转过脑袋对着他更汹涌地吠叫。黄牯没有理会它们,甚至耳朵都没有抖动一下,翘着尾巴,目不旁视,抖动着四腿踏踏地往前走。王三孔没有停脚,它就不会停。村狗们被黄牯的气势威慑住了,见它走近,刷地一下蹿开去,腾出路来,跑到更远的地方继续吠叫。王三孔也像浑然不曾听到狗吠,只微微冒高了鼻子,时不时耸一耸,往四处探嗅。他在探寻鱼的气息。
过十字路口,王三孔在一家门口站住了。
这家门口到处是烟蒂子,很多痰渍。门上一边一张门神,都有点旧了。钟馗和关羽都瞪起鸡蛋大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王三孔抬掌敲门。清晨寂静的山村里,敲门声有点噪耳。好一阵,门哗地一声开了。
一只疤痕脑壳伸出门口(这人真的是疤痕脑壳,额头上一条碗底大小的疤痕,瓷片一样亮闪闪晃眼),瞪着王三孔骂道:“敲死啊!”
王三孔笑笑说:“兄弟,我来寻我的鱼。”
疤脑壳凶道:“你发癫吧,清早八早来我这里寻鱼。”
王三孔仍然笑笑地说:“不是我发癫,是你发癫。不是你炸了我水库里的鱼,我走错路都不会寻到你家里来。”
“你什么人?”
“不信你不识得我!”
“识得你又如何?我没有到水库炸鱼。”
“你瞒不过我。我闻得到我的鱼就在这栋屋里,我还听到我的鱼在伤心哭泣。”
“越说越离谱了,你是在讨打吧!”
“后生仔,不要说打的话。你要敢动一下,先问问我的黄牯肯不肯!”
疤脑壳斜下眼睛瞟了黄牯一眼。黄牯正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大腿根,眼睛里闪着一种阴凉的光。疤脑壳不由往后退了退,疤上的亮光不见了,脸色有点黯。
王三孔气定地说:“后生仔,我不是来找你扯皮的。要扯皮绊我就报警了,等警察来跟你扯,还消我自己走得气吼气吼爬一座山来找你。你吧,肯不肯让我进门给你说几句话!”
疤脑壳晃晃脖子,默了一下神,搬开身子让出一条缝,踢过一张竹椅子给王三孔。
王三孔没有坐,进了屋就直奔左边厢房。厢房里头放着一只脚盆,拿一只斗笠盖着。王三孔掀开斗笠,里头堆的是半脚盆鱼。鱼都死了,都鼓着惨白的眼珠子。王三孔用力端起脚盆走向堂屋里。疤脑壳已经兀自在竹椅上坐下来,偏过脸,没有看面前的脚盆。
王三孔在对面坐下,问疤脑壳该怎么称呼。原来疤脑壳真还就叫疤脑壳,只是村里人喊那个“疤”字时都把声扬上去,叫成了“霸脑壳”。听到是这个名字,又看到脑壳上那道透着邪气的疤,王三孔就清楚是碰到什么角色了。
王三孔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吧,水库里都敢去炸鱼!”
霸脑壳说:“你又没有插牌子说不准炸鱼!”
王三孔说:“你眼睛那样圆不观场的?水库团转我插了二十五块牌子上写的是严禁钓鱼。”
“钓鱼都不准,还肯准你炸鱼?”
“我以为没有写明就是准许的啊!”
“这还要写明?这是人都清白的道理。”
“我不是人。我不清白。”
“你搭我胡搅蛮缠是吧?”
“我就炸了鱼,我就胡搅蛮缠,你奈我何?”
王三孔的火也一下起来了,乍起了眼睛说:“你霸脑壳就不要在我面前说霸脑壳话,要得,给你轿子不坐要坐笼箕,我奈你不何,会有人奈得你何。”一踢椅子站起来,喝声:“黄牯,我们回去!”脸上气恼得变了色。
王三孔抬脚出门,霸脑壳忽然从后面拉住他,按回到竹椅上坐下。
霸脑壳嘻起嘴巴笑着。他一笑,脑壳上的疤痕就又绷紧,又亮了。霸脑壳嘻笑着说:“老前辈,你上来一回不轻易,我去烧壶水酒请你喝了再走不迟。”
王三孔摆手说:“你请我喝酒啊,我会很喜欢。但是今日不能喝。我今日舍力上来,你要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要当面同你说清楚,水库里的鱼是不能炸的,炸了是违法的。你捡回的是半盆鱼,你知不知道水里还死了好多鱼,损失好大好大,我这心都痛哩!”
霸脑壳松弛下来,舒一口气说:“你要这样讲,我都接受。老前辈,对不住了!”
王三孔说:“这不是一句对不住就了事的。你要写张检讨给我,承认错误,保证下次不再犯。”
“检讨我不写!”
“肯定要写。这还是第一条。第二条,要罚款!”
“你说什么?”
“要罚款!”
“罚款!”
“对的,罚款!”
霸脑壳的牙巴骨挫动起来,两只拳头也攥紧了。王三孔以为他要动手,暗暗作了接招的准备。他把一条腿的膝头曲了下去。
霸脑壳没有动手,只拉着他楼下楼上把五间房看了一遍。
王三孔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穷的人家。
这家人看来是个单身公,只有楼下一间房子作睡房。睡房里只有一铺大床。一张矮柜。大床上摊了一领篾席、一床棉絮,三只旧袜子和一只空烟盒晾在矮柜上面。厨房里倒是堆满了柴棍子,可是油罐是空的,盐罐里还有一撮碎盐。楼上两问房里各有一张木板,床上不见铺盖,只铺了一层浅浅的禾草。房子里一股烂草的霉味,想来那是客房,很久没有住过人了。楼板上一边摊了一堆红薯,一边摊了一堆包谷,旁边洒着几粒像豆豉一样的老鼠屎。王三孔重新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屁股下面的竹椅子只怕比自己还要老迈了。四条竹腿断了两条,拿铁丝绞住的。王三孔小心坐下,半天没有作声。霸脑壳挑衅地斜着他,说:“老前辈,你实要罚款哩,我也没有办法。钱是一分没得。这屋里的东西,你看哪样能抵钱,随便搬。”
王三孔气短地说:“你哪样会这样困难呢?”
霸脑壳梗着脖子,气哼哼地说:“你问我,我问哪个?我们原来不是这样穷的。我们住在山下的时候,好田好土,亩产都过八百斤,起码吃饭不成问题。一修跃进水库,把我们村子淹了,把我们田土淹了,要我们迁到这山顶上来住,人平三分田,一年收成扫拢来不到两百斤谷,饱饭都不敢吃一餐。你不要像那些干部一样说可以多种经营,可以搞副业,那是空话。在这山顶上,鸟不屙屎的地方,除了长茅草长杂树,种什么都不长。交通又不便,出门要翻过一座山才到得马路上,从城里打个转身都要一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跟鸟是一样的。总要想办法寻食,不能饿死。”
王三孔说:“办法要想,但是不能做违法的事情。”
霸脑壳说:“你要这样说,我心里不舒服。我在自己的水库里搞点鱼违什么法?”
“怎么说是你自己的水库?”
“我问你,跃进水库是不是原先香梅村的地头。我家里往上数过去有十几代人都是生活在那里的,香梅村就是我的家园。现在我的家园变成了水库,未必没有我的一份?未必我不可以说是自己的水库?那些贪官,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可以随便到水库里钓鱼、捞鱼、拉鱼,就像拿自己家里的东西一样理所当然,我们去搞点鱼反而是违法的了,这是什么王法?”
王三孔皱眉听着霸脑壳的诉说,有几点唾沫星子溅到头上,让他很不舒服。他觉得霸脑壳扯的是个歪理,但又没有力量反驳。霸脑壳那句话说得有点死火:人家搞得,为什么我就搞不得。这不是理由,但这是事实。王三孔知道不能再同他扯下去。头一锯就锯歪了,只会越扯越歪,扯不清场。
王三孔起身告辞。走到门口,黑着脸交代一句:“我先不报警,等你把认错检讨送下来。”
王三孔在路口小卖店买个面包,撕一半给黄牯,一边走一边胡乱嚼着。他看到路边有人来去,都鞋袜整齐,不似霸脑壳那么陋秽,心里不免又感慨一番。
王三孔走回水库时已是半上午时分。走近大岩头,他看到盛孝爷勒高了裤腿,正站在浅水处捡鱼。经过小半天的时间,被炸死的鱼翻上水面,很多又沉落水底去了,要过些时间腐烂了才会浮上来。水面上还有一些鱼漂着。盛孝爷举了根树枝,将鱼一点点扒拢来,捡起放到岸上。岸上已经摞起了一小堆鱼。
王三孔忙脱衣下水,四下游走着把鱼捡起来甩到岸上。好一阵才捡干净了,又把小船拖过来,搬到船里。0jpg4t06LSkgsLiPuzPboRTS9NkY6yShvsDuLmqhgZM=死鱼在船舱里堆起好高。
盛孝爷把自己捡到的鱼另外放着,坐在船尾,跟王三孔一起返到水库这边。
坐在船上了,盛孝爷才有神气同王三孔搭话。他问王三孔:“怎么会死这么多鱼?”
王三孔懒懒地说:“给人拿炸药炸的。”
“啊——是放了炸药的?谁干的?”
“香梅村里一个叫‘霸脑壳’的。”
“噢,是这个烂仔头啊!”
“你知道他?”
“知道。——太知道了!”
其实霸脑壳不算后生仔了,应该也有四十挨边了。修跃进水库搬迁的时候,他还正在读小学,一副倔头倔脑的样子。那时候的老百姓听话,政府一声号令搬迁,开了两次会,做了几次家访,没有太费神就都同意了。谁知临近搬迁的时候,霸脑壳不肯走了。他的理由很简单又很令人同情:搬到山上以后,他每天上学来回要多走十几里路。盛孝爷带人上门做工作时,他背个书包抱住门框死不作声,只将脑壳一下一下往门框上磕。他家里的房子本来破旧,很多砖缝都稀松了。几磕几磕,门上头一块砖头砸下来,正砸在他的脑门上,顿时就有血飚出来,污了一脸。大家赶紧抬起他送到医院,上了药,打了针,包扎好。谁知他乘人不备,扯掉头上的药布就又跑回村里。一来一回,伤口感染,好久才诊好。诊好以后脑壳上就留下一个好大的疤,看着都吓人。后来他就辍学在家,四处打流,不做正经事。
村子搬迁上山,自然条件确实很差。村民做了很大牺牲,镇里也是知道的,每年都要拨给他们救济粮、救济款、救济物资(现在还拨不拨盛孝爷就不知道了),又组织村民多种经营。种药材,种烤烟,养良种猪。村里很多人家日子都过得不错,到了小康水平。只有那霸脑壳稀泥巴扶不上墙。嘴巴想吃好的,手脚又懒得做。尤其好酒。一些事情说起来让人真是哭笑不得。比如发他救济,给他钱自然是买酒喝了,给他物资,像棉被、卫生衣之类,就拿到墟陂上换酒肉。后来镇里不发钱发物了,发谷种,发奶猪崽,想起这样一来,他总该去作田,去想办法把猪崽养大了吧。谁知他做得更绝,绝到一般人想像不到。他把谷种碾成米做饭吃,把奶猪崽哩,学广东人做成烤乳猪当了下酒菜,把镇里干部都气晕。
盛孝爷有十几年没有见到疤脑壳了,没想到他还是老样子。盛孝爷撇着嘴说:“这种人生成就是混世魔王,不可救药。”又问王三孔报警了没有。王三孔摇头说:“没有哩!”
盛孝爷立即说:“你要报警!赶紧报警!喊警察来把他抓起关一下,看他还敢这样嚣张!”
王三孔还是摇头,没有作声。他不喜欢盛孝爷的这种口气。
不一阵,小船到了水库边,盛孝爷扶住船帮下去,踩在石磴上,返身把船尾摊的鱼一条一条捡起来,捧着,走上堤坝,放进脚踏车前面的网篮里。看看没满,回头下来,从王三孔手里接过两条鱼,上去再装到网篮里,拿块塑料布罩住,转脸说声:“我先回去了!”推起脚踏车紧走两步,一偏骑上去,就紧踩起来。
王三孔系好船,把船里的鱼分两次搬回到大樟树下,过了秤,记在黑皮本上,这才一条一条剖了,掏掉肠肚,又从山下小卖部买回几斤粗盐,抹揉到鱼身上。一边抹揉一边哀哀地想:这些鱼都是我一把草一把料喂大的哩!霸脑壳你真是该砍头打靶!
天气已是初夏,天气有点热了,鱼已经有了点怪味,熏得人脑壳发胀。王三孔抹好盐,给每条鱼拿棍子撑开肚皮,挂在太阳底下晒起来。晒它几个太阳,干了水份,再用锯末灰烧烟去熏。这些鱼只能做腊鱼了。
七
王三孔在屋里等半天,没有等到霸脑壳,却等来了一场大暴雨。这一年的天气有点像发癫,春天没有落几场雨,一交夏反倒雨多了,隔一天就要来一场。雨点子有黄豆大,似乎给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往下砸,砸得瓦背乓乓响,水库的水面上腾起了重重烟雾。半夜过后还打了雷。响雷的地方就在香梅山顶上。那雷都是焦脆的,梆硬的,一声追一声。先是一道闪电撕裂云层,白光一闪,照彻天地,紧随着就是“轰嚓嚓——”一声雷鸣,声震屋瓦,嗡嗡地带有回声,令人心惊。
王三孔长这么大没有听到过这样炸响的雷声,心里惶乱不安,六神无主,一夜未眠。
天快亮时,雨才止歇,雷也随之收声,大地一时特别安静。王三孔挎上柴刀,捎一把锄头,即刻出了门。地下到处是水洼,山上的泥水冲下来,在坪里略作逗留,又更急地流下去。留下满地残枝碎叶。屋顶上有几块黑瓦被揭起落下,居然没有破,完好无损地趴在灶灰里。王三孔踩着积水直奔水库。水库里的水涨高了很多,灰黑浑浊成一团。闸口的铁丝栅栏前面,堆叠起很多漂浮物,把水面盖住了一大片。王三孔将锄头挖在堤坝上,操起铁耙,一跃下水。王三孔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伸长铁耙,搂起漂浮物就往铁栅栏下头甩。他一耙接着一耙,搂起,扬甩,紧张地沉稳地一刻不停。一阵工夫,杂物清理干净了,水流平稳地穿过铁栅栏,顺着渠道汹涌而下,带起小小的喧哗。王三孔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涉水上岸,换了锄头揹上,赶紧做下一件事:沿水库边巡看。
那时天色已经亮起来,染得树林里明一块暗一块。林子里到处还在滴水,噗一声噗一声,响个不停。路边的树枝断了不少,常常挡住去路。小路上爬了很多山蚂蟥和肥大的蚯蚓,来回蠕动。有时不留神踩到了,就有一泡黑汁溅出来。王三孔一边走,一边疏通道路。好久才走到香梅潭边。香梅潭里的水还是碧青的,没有变浑,只是涨高了一些,将那蔸欹侧着的老柳树都浸住了大半边。柳树根上像老胖女人屁股一样的大疤不见了,也浸到水里头了。王三孔走得一身燥热,身上的衣裤早已干透,现在又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不舒服。他本来想了这里坐一下,歇歇气的,不想老地方给水淹住,坐不成了,就倚住一蔸柳树,拄锄回看。他将目光一甩过去,陡然就定住不动了。不光目光不动了,连身体也凝定不动了。
他看到香梅潭中间浮着一只乌龟。乌龟很大,有一只脸盆那么大,而且是白的,是一只大白乌龟。大白乌龟背上还驮着一只小白乌龟,却只有拳头大小。大白乌龟在潭中间浮游一会,就缓缓没入水里。大白乌龟没入水里的地方,陷出一个深深的沙坑,好一阵才合拢抚平。
王三孔瞪眼张嘴,半天没有开出声来。
就在这时,猛然轰地一声,太阳跳出山头,将阳光铺泻下来,香梅潭水上闪射出万道金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王三孔闭眼定了会神,再睁开眼睛时,就看到对面岸上也站了个人。
没想到那人是霸脑壳。
王三孔隔水喝道:“你来做什么?”
霸脑壳往水边走拢几步,说:“我来这里烧一炷香,拜一拜。”
王三孔离开柳树,站到一堆土坎上,就看到那边水里的岩头上插了一炷香,还袅袅地冒烟。王三孔说:“你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啊!”
霸脑壳神情很沮丧,细下声音问道:“昨晚上你那边也听到打雷了吧?”
王三孔说:“那还听不到的。那雷那样燥,那样吓人。”
霸脑壳说:“你那里也叫骇人?那雷打在香梅山上,就在我家的瓦背上响,一声追一声,震得桌子上的茶壶都放不稳,那才叫骇人。”
王三孔狠狠地说:“那雷就是对着你去的,是你的报应。”
霸脑壳将脸偏过一点,看着不远处的香梅潭,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一晚上没也睡觉,躲在桌子脚下没有起身。天亮开门一看,门口的电线杆子给雷劈中了,头上一片焦黑。我知道自己的做错了事,这才怕了,赶快下来烧香。”
王三孔咬牙说道:“你也有怕的时候啊?”
霸脑壳说:“怕!是人都会怕!”
“天有眼哩!”
“是的,现在我相信了,天是有眼哩!”
说着,霸脑壳看到水边漂着一条鱼的尸体,探身捡起,走过去祭放在香前面,拜了三拜。
王三孔大声说了句:“这就对了!”不再理他,揹起锄头返回去。太阳照着雨后的山林,四处都在冒汽,王三孔感觉到热上身来,脱掉衣服搭在锄把上,光着上身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想着霸脑壳到底也知道害怕了,那就还有救药。一个人呐,如果什么都没有顾忌,什么都没有好怕的了,也就死得差不多了。做人不怕霸蛮,不怕缺德的事情做得多,就怕利欲熏心,不晓得悔悟。搭傍老天爷,搭傍老天爷派来的雷公菩萨,几声轰雷炸醒了他。以后他该收敛,变好一点了吧?王三孔想着,扭回头去朝后面找霸脑壳。
他看到霸脑壳没有走,还坐在香梅潭旁边,瞪着潭水发呆。他的光脑壳在太阳底下隐隐发亮。王三孔心里一紧,陡然问闪过一个念头:他在看什么?莫非他也看到白乌龟了?疑疑惑惑地再又往前疾走,眼前就尽是大白龟了。
王三孔没有想到自己会在香梅潭看到大白龟。传说中也听人讲过白龟,但亲眼得见却是如此突然。那么大的白龟,少说也有百年以上的寿命了吧。那不再是龟,应该是精怪了哩。想着想着他心里忽然打起鼓来,都说有些东西是不能看见的,不知道见大白龟是福还是祸。
但看到了稀奇的东西,到底还是让人兴奋的。王三孔的不安很快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找人倾诉的欲望。他像小孩子一样逢人就说。
他一见到盛孝爷,就双手撑住脚踏车的龙头,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劈面问一句:“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什么了?”不等盛孝爷反问,就又急急地说道:“一只乌龟,——是白龟哎!好大,比一只脸盆还大。地方就在香梅潭。白乌龟浮在水潭正中间,脑壳冒起有一尺高,半潭水都照得白完白尽。奇巧好玩的是它背上还驮了只小乌龟。也是白乌龟。顶多半分钟,白乌龟就沉下去了。它沉下去的时候没有一点声息,但是在水里头带出一个洞眼好久才合拢,我估测那是一种神力,——神力哩!”
第二个听他说这段奇遇的是福肚子,他坐在大樟树下,等福肚子把小汽车停稳了,看着福肚子推开车门下来,才招招手说:“过来,不要着急捉鱼,先听我说件新鲜事。”不等福肚子搭腔,就急忙急促地说:“你知道我今天看到什么了?一只大白乌龟,——是大白乌龟哎……”
王三孔只跟到水库来的人讲白龟嫌不过瘾,下午又搭福肚子的小车顺路回了趟家。他要老婆细崽嫂精心炒了几个菜,温了一壶酒,两口子就在堂屋里对酌。那天他酒兴特别浓,谈兴更浓。饭桌上呱呱呱只听到他一个人说话:“你知道那只大白乌龟有好大?比一只脸盆都大。大白乌龟,啧啧,是大白乌龟哎——你只怕听都没有听说过吧?我是亲眼得见的……”他倒来倒去,说的就是这番话。说了好多遍。细崽嫂是个温驯得像小鱼崽子一样的妇人,只低眉听着,不时地“啧啧”低叹几声,或端起酒碗,跟王三孔“当”地碰一声。她的无言鼓励,让王三孔的谈兴更强,也激得他生起一种隐隐的欲望。他眯眼看着老婆起了红润的脸颊,好想拖她去床上打一场拘箍子架。但他到底忍住了。他放心不下跃进水库。他必须赶回水库去住。
他感到一种跟人倾诉的松快。
他没有想到后来大白龟会带来那么多祸祟。
八
祸祟在第二天就起了苗头。
那天王三孔起得晚了点,开开门,一眼就看到霸脑壳坐在大樟树下面。霸脑壳是带了酒菜来的。酒是两个大可乐瓶子装的水酒,菜是腊鱼腊肉。霸脑壳过来请王三孔喝早酒。我们那里有喝早酒的习俗。理由是一句老话:“早酒一冲,一天都有威风。”大清早就有人请酒,王三孔自然高兴,赶紧拿盘子碗,两人在大樟树下对面坐了,一人面前凳一瓶酒,对着瓶口吹。
王三孔以为霸脑壳还是为炸鱼的事过来谢罪的,心想这鬼崽子也晓事,就有了几分宽慰,说:“炸鱼的事不要再提了,人知错就好,我也不会报警。”
霸脑壳讪笑着,一脸肉褶,说:“老前辈大人大量,我感谢!不过今天我找你还有事情。”
“有事你说。”
“你要应住我。”
“那看是什么事。——你说。”
“我说了你不要怪啊!”
“你既然怕我怪就不要说。”
“我说我说。”
“有屁就放。”
霸脑壳又灌了口酒,提了提气,把头俯过一点,小声说了他一个打算。
霸脑壳打的是白乌龟的主意,他要王三孔出马,一起把香梅潭里的白乌龟捉上来。霸脑壳说:“我到县城里打听过了,那样大的乌龟,好抵钱哩!若是运到广东去,就更抵钱了。”
王三孔心里的火蓬地就起来了,周身乱窜。他冷冷地问:“有好抵钱?”
霸脑壳仰了仰脖子,说:“那太抵钱了。保证我们俩个都可以小小地发笔财。”
王三孔摸出一根烟来,自己点上了,说:“来,我们把瓶子里的酒都喝干,你到屋里再量满带回去,这些菜还没动筷子,也请你原封带回。”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懂?你真是猪脑壳啊!”
“我真的不懂。”
“我就讲直了给你听吧。这顿酒算我请的。你说的事情,不可能。我也劝你趁早不要打这种歪主意。”
霸脑壳委屈地说:“你说水库里炸鱼违法,因为那鱼是你养的,还挨得上边。那乌龟肯定不是放养的,有什么捉不得?”
“我说捉不得就捉不得!”
“你是镇长啊,你是县长啊,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吃这一套。”
“霸脑壳你怎么不用脑壳想一想,那乌龟起码一两百年寿命了,那还是乌龟么?”
“不是乌龟,还是精还是神啊!”
“跟精跟神也差不好远了。动不得的!”
“我不信那个邪!”
“你不信不行!这山,这水,这天地万物,生成有几千几万年了,好多东西是动不得的。迟早会要遭报应的!”
“我光卵一条,还怕什么报应。”
“那你老婆崽女呢?你就不为他们着想?”
霸脱壳眼神黯了一黯,灌口酒,吃口菜,哑了嗓子说:“我没有老婆崽女。”
王三孔惊讶地问:“你都还没有讨亲的?”
霸脑壳低了头,烦躁地说:“十几年以前我就讨了老婆,也有崽有女。千不该万不该我跟人到广东打工,两年没回家。再回来的时候,老婆崽女都跑了,留下一栋空屋。”
“哦——你没有出去寻他们?”
“寻了。有一点线索的地方都跑去寻了。寻了几年,影都没有,也就懒得寻了,自己过。怎么都是一辈子。”
王三孔在心里叹息一声,好一阵沉默。
王三孔递过一根烟去,说:“自己一个人过也要好生过。要有盘算。”
霸脑壳说:“我是有盘算啊。我盘算总还要讨亲成家。讨亲需要钱,我就是要想办法赚钱。”
“你的想法没错。但我要喊应了你,世上的钱,有的赚得,有的是赚不得的!”
“我穷怕了,只知道钱是好东西,比爷娘还亲,只要有钱我就要赚。”
“你去赚你去赚,只不要扯上我。”
“这桩事不扯上你不行。那样大的乌龟,那样深的水,我奈不何。我知道你是高手。要说我们这方天下,没有人比得过你。只要你下手,没有什么搞不成的。”
“我说过了,这种事伤天害理,我不得同你去做的。我还喊应你一句,你起了这个心就已经是罪过了,要遭雷打的。赶紧去土地公公王母娘娘跟前烧炷香,多念几声‘阿弥陀佛’。”
“我信不得那样多!”
“头上三尺有神明。还是信一点好!”
霸脑壳又烦躁起来,露出凶相,头上的疤痕闪着幽光,恶声道:“你硬是不给面子?”
王三孔也上火,一身的肉都绷紧了,把酒瓶往石桌上一凳,厉声道:“你还想绑架我不成?”
霸脑壳盯住他的目光,忽然就散了,糯粘着舌头说道:“你不肯合作就算了,我自己搞!”
王三孔想吓他一下,就说:“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的?我把丑话讲在前面,我会在香梅潭四边都埋上铁夹子,到时候夹到你的手夹到你的脚都不要怪我没有打招呼。”
霸脑壳狠狠地说:“你埋吧!你就是埋上地雷我照样一脚踩下去。我不怕你狠!”
王三孔就叹一声说:“真是隔夜的冷饭捏不成团,你是没得药救了哩!”
王三孔把半瓶酒兜个半圆洒在地下。他斜觑着霸脑壳解释说:“我是拿你的酒敬一下土地公公。”
王三孔真的让霸脑壳进屋给两只空可乐瓶子量满酒,又将腊鱼肉装回塑料袋。霸脑壳就提着抱着,气昂昂地走了。
霸脑壳前脚一走,王三孔后脚也出了门。他从床底下拖出几个铁夹子,拿铁丝串起,一把提在手上。这些铁夹子是他上水库来时特地求街上的张铁匠打的,打算埋到山上夹野兔或山老鼠给打牙祭,却一直没有时间去搞。现在他要给霸脑壳来点恶的了。
王三孔到底没有把铁夹子埋下。他一路冲冲走到香梅潭边,先没动手。坐在欹侧的老柳树上抽烟。潭边的空气中水份很重,潮润的空气中浸透了淡淡的腥气和草木的清香。那种清香汹涌地包裹住王三孔,温润了他的肺腑。潭水经过前几日雷暴雨的洗涤,一番涨落,更加幽深碧澄了,似乎丢一块砖头下去也能轻轻托住。远处的高枝上有布谷鸟在啼叫,声声嘹亮。脚下的湿泥里,一条肥大的蚯蚓钻出地面,往前蠕行一段,又一点一点钻进泥里,不见了。两只蜂子在头顶上嗡嗡地转啊转,一时飞远了,一时又飞近了。偶尔风过,老柳树就抖动起一树嫩叶,一阵喧响。王三孔默默地坐着,抽烟。三面青山,一派静穆。
一根接一根地,王三孔抽完半盒烟,把烟蒂子捡起来,在地上抠个洞掩埋了,然后,抓起那一串铁夹子,起身打了转。
王三孔估测霸脑壳那人说得出做得出,肯定盯住香梅潭打主意的。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劝阻,只好自己辛苦点,每天三趟四趟地往那里跑,隔好远就打马头哨,一声一声,掠空过而,惊得鸦雀吱呀乱叫。
王三孔门口又来了第二个求他的人。
这次是老镇长盛孝爷。盛孝爷也是大清早就到了,未曾开口先拿出个红包。他连说带比划,说了几遍王三孔才听明白,是盛孝爷的老婆病了,妇科方面,病得很严重。中医院的李医生告诉他一个偏方,用龟壳熬成膏,俗称龟膏,服用三个疗程,一个疗程一个月包好。如果能拿到白龟熬成膏。疗效更好。所以盛孝爷一早就求他来了。求他把白龟捉上来。
盛孝爷说:“这是救命的事,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王三孔为难地说:“我知道这事很大——有天大。但是我可能做不到。”
盛孝爷一下急了,以为他是嫌钱少,忙说:“你要好多钱,开个价。不过你也知道,我退休得早,退休工资少得哦,没有什么积蓄,崽女都不争气,赚那点工资顾自己一家人还顾不过来,也帮不到我们什么。你先把这点钱拿到,欠好多钱我另外会想办法筹。”
王三孔知道他会错了意,赶紧把他的红包挡回去,说:“不是钱的问题,真的不是钱的问题。嫂子得了病,我只要帮得到忙,不要钱也会帮。老话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点做人的道理我懂。”
盛孝爷忙点头称他说得好。
盛孝爷再又将红包塞过来,执意要他收下。他闪开身子,挪过一步拖了把椅子过来。
盛孝爷站着不肯就坐,眼睛里头哀哀地显得无助又无奈。
“你是硬不肯帮我这个忙哩!”
“哪里,哪里。”
王三孔有点慌乱,不知怎样才跟他说得清楚。他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但他实在不敢背着良心去做他认为是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忽然心生一念,冲口说道:“盛孝爷,其实那天我看花了眼,把一顶篾草帽看作是一只白乌龟,就跟你乱吹了牛皮。”
“真的?”
盛孝爷把眼神凝拢来,盯上他一会,轻轻摇头说:“我不相信。你在骗我!”
“是真的。我不骗你。”
王三孔起先也让自己突然想到的谎言吓得一惊,但他立即就镇定下来,索性把谎话往圆里编。王三孔又说:“第二天清早我又去香梅潭看了一回,又看到了那顶篾草帽。这回我看清楚了,真的是篾草帽,我还拿竹竿钩拢来看了的。你要不信,我就可以带你过去证实。”
他记得青梅潭边的柳树下是有一顶草帽的。
盛孝爷抿嘴望着他,眼睛里蒙着阴翳,终于甩下一句:“你把我当成三岁小把戏了啊!”就骑上脚踏车,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巅簸远去。好一阵,王三孔才在后面喊道:
“骑慢点啊,下坡小心。”
盛孝爷走了,王三孔有点心慌意乱,像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人的事情。他知道那样用谎话回绝盛孝爷有点不厚道。他能想像得到盛孝爷很失望,也会很气恼的。说起来那也是当过镇长的人,也曾经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如今落到来求自己这个平头老百姓(还拿个红包),也是万不得已,已经是很没有面子的了。自己却拿个谎话轻易就把人家打发走,到底是对不住人家哩。但回转想起,青梅潭的白龟是能去动得的?假如不是靠那谎话打发走了他,他只怕会死缠烂缠,像山蚂蟥一样甩都甩不脱。王三孔不断地宽自己的心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希望保佑盛孝爷的老婆能诊好病。
王三孔以为这样给自己辩解过就能心安了,便进屋拿柴刀打算出门做事。谁知拿到手里走出门了才发觉,抓的不是柴刀,是锄头,他还是没能宽住自己的心。
王三孔默了默神,丢下锄头,提脚就往山后走去。那天王三孔翻过南岭山,跑了十几里山路,转了三个村子,终于给他访到了一只山乌龟。那只山乌龟好大,有三斤九两,年代不短了,壳背上都起了绿毛。如今的山里人都懂行情,知道喊价,出的价钱很高。王三孔提在手里掂了又掂,咬咬牙买下来了。
王三孔拿只化肥袋子将山乌龟装好,搭车回了县城。他在出站的路口上站了一会。左手边是去盛孝爷家的路,右手边是回家的巷子。他想了想,右脚一拐回了家。
他要老婆细崽嫂把山乌龟给盛孝爷送去。
细崽嫂出门时多了句嘴:“这样贵气的东西送给他去吃,该收好多钱?”
王三孔闷声说:“这是给他老婆做药的哩。他硬要给钱你就收起,不给钱你也不要提。”
细崽嫂很不甘愿地说:“他老早老早就不是镇长了,我们凭哪样要去讨好他?”
王三孔瞪她一眼说:“你这话真讲得丑。我几时讨好过人?我只是凭良心做点好事。”
细崽嫂很快就打了转身。她把山乌龟送到盛孝爷家里,还把买山乌龟的钱也带回来了。王三孔把钱握在手里,用力抓了抓。
“你没有跟他开口要钱吧?”他问。
细崽嫂说:“你喊应我不要开口,我就没有开口。我只是告诉他买这只乌龟花了好多钱,他拿钱给我,我就不客气,收起了。我们做好事,总不能贴了气力,还要贴钱吧!”
王三孔低眼默了一会,不好再说什么。
“见到了。乌龟是他接过去的,钱也是过他手给我的。他好像很冷淡,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也没有喊我坐一坐,喝口茶。”
“他就是那样子。家里有病人,心绪肯定不好,你不要怪他。”
“我怪他做什么。”
细崽嫂忽然又说:“好奇怪,说起来他们家也是当过镇长的人,好像很困难的样子,连我们家都不如。”
王三孔忙问:“你怎么就看出很困难呢?”
细崽嫂拿手比划着说:“我看到他家里没有一件家具,堂屋里一张办公桌,一个洗脸架,都是几十年前的老物件,电视机还是黑白的。现在哪个家里还看黑白电视机。彩电都看得不爱看了,要看液晶的。——真是想不到。”
王三孔也没有想到盛孝爷真会是那个样子,睁了睁眼睛,又眯起了,好久,才幽幽地说:“那个年代的镇长,跟现在的镇长是有很多地方不同哩!”停停,又说:“我们还是不该收他买乌龟的钱。”
细崽嫂撇嘴说:“他又不是我们的亲戚,有什么不该收的。”
王三孔瞪她一眼,说:“你知道什么!”
王三孔劳神费力给盛孝爷搞到一只白乌龟,虽然知道他并不会满意,但总算尽到了自己的一点心,稍有宽慰。白乌龟的出现,接连给他带来烦恼,让人不得安宁。他很后悔,不该嘴巴太敞,到处跟人去说。
他万万没有想到,后悔的事情还在后头。那才是真正的大祸祟。
九
福肚子大清早就在大樟树下按汽车喇叭。那时王三孔已经在水库巡了一段路了。听到喇叭按得急,就赶紧折返回去。
他很不喜欢福肚子清早这样按喇叭。
“清早八早,你按什么鬼喇叭,吵了我们清静。”
“你要怪就去怪老板。老板叫我赶急过来的。”老板指的是兆春镇长,现在的人把管自己的人都通称老板了。都以为老板这个称呼好听。
王三孔却总觉得听着不顺耳。
“你的老板是哪个?”
“我的老板是哪个你不知道?”
“我知道还问你?”
“我的老板是哪个还用问?当然是镇长!”
“镇长是镇长,老板是老板,你要分清楚。”
“镇长就是老板,老板就是镇长,你自己要搞清楚。”
“这种事我永远搞不清楚。说,有什么事?”
“当然有事。不然我为什么一巴早就赶过来,真是闲得身上痛啊!”
“有事说事,赶紧了。”
“你不是看见香梅潭有白乌龟么?好事来了,老板要你想办法搞上来。”
“他要白乌龟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你自己去问他,我只管传达指不。”
“他怎么知道香梅潭有白乌龟?”
“是你亲口告诉我,我说给他听的。”
“我又没有要你说给他听。”
“你也没有要我不说给他听啊?”
一句话把王三孔噎住了,翻了半天的白眼,又是念头一动,说:“我那是编个故事逗你玩哩!哪里有什么白乌龟,我看见的是一顶篾草帽。”就又把说给盛孝爷听的那番话讲述一遍。编得更像了。
“你说的是真的?”
“上回是假的,这回是真的。”
福肚子拍几拍肚皮,恼火地说:“这你就是害我啦,让我跑一趟。——那我回去了。”
王三孔连声说着对不起,给福肚子拉开车门,嘱咐他:“你一定要在镇长面前帮我作好解释。下次过来我请你喝酒。”
哄走了福肚子,王三孔心里很高兴。他懒得再去水库巡走了,从隔夜的灶灰里挖出两个煨红薯,又量了一碗酒,坐在坪里吃喝起来。
正吃着,一声喇叭响,福肚子开着小车又返回来了。福肚子好像很生气,隔着车窗玻璃都能看到他的脸皮绷得铁紧。
王三孔踢开凳子站起身,讨好地问:“怎么又打了转?”
福肚子扶着车门,一脚车上一脚车下,骂道:“王三孔你这老榨骨,你骗我是吧?你还连老板一起骗是吧?我一脚踢死你!”
王三孔有点慌神,但也不是很怕。他明白是刚才的故事穿帮了,故作很冤屈地问道:“你这话听来得陡,我听着像听《三国》。”
说着就把酒碗送到了福肚子嘴边,让他先喝口酒消消火。福肚子咬住碗一口酒喝干了。
福肚子在竹凳上坐下,还咻咻地喘粗气。
王三孔问:“你给兆春镇长说了?”
“当然说了,话没说完老板就骂人了……”
“那对不住了。”
“你不用对不住。老板不是骂我,骂的是你。老板是什么水平,你骗得过我,还骗得过他?老板要我再跟你说,他管你是真看到还是假看到,反正要给他把白乌龟捉上来。用什么办法你自己去想。”
“他这样性急要白乌龟,到底作什么用?”
“你自己去问他。”
“你知道我问不到他。你不可能不清楚,你要给我透个底。”
“他们当官的要这个,多半是拿去送礼吧!”
“这礼就蛮重啊!”
“那事情估计也很重要。”
福肚子又告诉他,老板说了,捉到白乌龟,奖励他一个月工资。
“整整一个月工资呐。都是过得敲的票子。”
“那你去捉。”
“要有你那本事,我就去捉了。”
“我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胆量。”
“我不想跟你啰嗦了,你只放我一句话,做,还是不做?”
“不做!”
“硬不肯做?”
“是不肯做!”
“好,放着轿子不坐要坐土箕,我就把你这句话如实讲给老板听。”
“你回去还麻烦你跟兆春镇长讲一声,那水潭里头上了年纪的东西动不得哩。动了会有祸祟的。”
“我说你是老榨骨吧。现在什么时代了,亏你还信这些。我反正还是喊不应你了。我走了。”
王三孔看着汽车后头拖着一路烟尘越跑越远,心里怅怅地,忽然有点不安。他希望福肚子回去把他的话照直给兆春镇长讲,又希望福肚子最好什么也不要讲,让事情就这样过去好了。但好像事情不会轻易这样过去,兆春镇长不会罢手的。假如兆春镇长再把第三道令牌发过来,自己该怎么办?如今这世道,只有强人讲的理,没有弱者讲的份,兆春镇长就是这方土地上最大的强人,自己只怕是过得了初一,守不住十五,不照办过不得门。王三孔想到后头的事情,起了忧心,身上没了神气,剩下的半只红薯吃不下去了,丢到灰堆里。慢慢走到水库堤坝上,闭着眼睛,只将半颗脑袋搁在水面上,远看像个浮标,随水荡漾。
中午边上,兆春镇长来了。福肚子跟着他,走到堤坝上,站了有一阵,王三孔却没有发觉。福肚子拣起一个泥坨,摔进水里,这才惊起了他。王三孔睁眼看看,慢慢游拢到坝上,在石磴上坐下。他淡淡地道了声:“镇长来了!”
兆春镇长看着远处的香梅潭,说:“我来是想看看,你老人家脾气到底有好大。”
王三孔望着水库,说:“镇长你是取笑我哩!”
“取笑?你这两个字用得太轻了。”
“那就是歪栽我哕!”
“嗬嗬,只怕是你在歪栽我,诅咒我哩!”
“你这话从哪里说起?”
“从哪里说起?从你不晓得好歹说起。我要你做点事,不就是一只白乌龟那样大的事么?你就歪栽我,诅咒我要遭报应……”
“你理会错了。我是歪栽自己的怕遭报应。”
“你以为这样说我会相信?”
“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你要让我相信就给我把白乌龟搞上来!”
王三孔动了动肩膀,低头不语。
“我亲自来了你都不接应?”
王三孔还是没有开声。他觉得心里有股热热的东西冒上来,又很快落下来了,就罩在自己头上。
“那好,你既然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你就不要做了。你以后硬要赖着和尚吃狗肉?你不肯动手,我照样有办法把白乌龟搞上来。”
兆春镇长顿了顿,转动眼睛往四周扫视一遍,说:“我即时就调人来,把水库的水全部放干,不管什么白乌龟黑鱼都要捉完捉净。”
王三孔一惊,脱口说道:“你那样做太过份了。”
兆春镇长轻淡地说道,官做久了,衣角都打死人哩!又道,天倒了冬茅杆也撑不住,天大由天,人大由人,只能随他的意了。就把手板撒开撑上去,叫道:“福肚子,搞根烟来。”
兆春镇长挡住福肚子,掏出烟来,连火机一起放在那张手板上,说:“抽我的。”
王三孔手抖抖地把烟点燃了。
一蓬烟雾升起来,清香宜人。
王三孔说:“城里头老班子的人都知道,我从来不捉蛇不捉乌龟的。”
兆春镇长说:“你就当是为我破一回戒!”
“你真是让我难做哩!”
王三孔把烟吸完,心思也就定了。他站起身,说:“你们回去等我讯。”
兆春镇长坐到车上,又把头呲出来,说:“王三孔,你记住,这热天巴焦的我到你这里来,茶都没有喝一口啊!”
王三孔漠然地轻轻点着头:“记得。记得。”
王三孔在大太阳底下站了好久。
十
王三孔舀出一壶酒,坐在大樟树下,以烟就酒,一口烟,一口酒,慢慢抿着。他掐着指头算了算,明天正好初一,当属“太安”,倒是个好日子,然后就盘算要做哪些准备。首先当然是钓白龟的钩子。一般的鱼钩肯定不稳当,钩子要很粗,很大,倒钩还是要,但不要太利,能顶住龟脖子就行了。街上的张铁匠是里手,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打出来。然后要买一盘尼龙绳作钓线,也会要很粗,很长,要经得住白龟往深水里拖。还要买二两猪肝作钓饵。还要三斤牛肉,一半自己吃,一半喂黄牯。还要买点香烛,买瓶风油精。香烛敬水神,风油精防蚊虫。
盘算好了,一壶酒也喝干了,王三孔午觉都没有睡,顶着大太阳就回了城。等把东西置办齐,再返回水库时,已经到了断黑边子。
走上土坪,就见暮霭中耸起一柱黑影。
“哪个?”
“还会是哪个。我,——霸脑壳。”
霸脑壳的声音很粗,有种窥探到某种秘密的诡异。原来霸脑壳中午在水库周围转悠,远远瞄到了兆春镇长站在堤坝上同王三孔说话。下午到王三孔门口打了几个转身,都没有看到人。他就感觉是王三孔要给镇长办什么事了。
他觉得事情多半跟白龟有关。自从那天看到白龟,霸脑壳就无法安生了,整天像发梦癫,看什么事情都要连上白龟。心心念念,不可释怀。
王三孔这时候在屋门口看到霸脑壳,心里直喊“晦气”。他问:“你来做什么?”一边说一边往屋走,不想理霸脑壳。
霸脑壳并不知趣,跟在后头,嬉笑着,问:“你要去钓白龟?”
王三孔回头狠了一句:“你胡说哩!”
霸脑壳说:“猪肝都买起了,不是钓白龟是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猪肝?”
“我这鼻子比狗鼻子还灵,隔一里路就闻到新鲜猪肝的气味了。”
“我买点猪肝自己打汤吃。”
“猪肝打汤吃可惜了。还是拿去钓白龟吧!”
王三孔烦躁起来,在门口收住脚,说:“你跟我走开。你不走我喊黄牯请你走!”
霸脑壳一低头,看到黄特恰好打了个哈欠,两颗獠牙嘴呲起好长,吓得退后一步,转身一边走一边说:“你钓白龟要记得喊我一声啊,见者有份的啊!”脚步咚咚地走了。
王三孔很响地“呸”了他一声。
王三孔把牛肉切开,一半切成丝,放茶油拌辣椒精致炒了;另一半剁成块,放到狗盆里。人和狗都饱饱地吃了一顿。吃得热汗直冒。腰都直不起来了。王三孔慢慢走到水库边,下水泡了一阵。直泡得筋骨稀松,双眼迷蒙。才爬上岸,回屋睡觉。
关门时,他冒起脑壳看了一会天。天空很高,瓦蓝瓦蓝的,东一粒西一粒稀稀散散地嵌着一些星星。云朵像棉花一样聚成了堆,缓缓东移。俗话说:今晚花花云,明天晒死人。看来明天会是响晴天,还是钓龟的好天气。看来老天还是帮忙的。正这时,刚刚在门口躺下的黄牯忽然“啊啾”一声打了个大喷嚏。王三孔想起那句老话:狗打喷嚏大天晴,就落心落意地回屋睡觉了。
王三孔没有开灯,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稀微星光,摸索着点燃了蚊香。他用的蚊香还是那种土制的锯木灰调硫磺、外头包层土纸的圆筒筒。别人都改口叫蚊香了。他还是叫蚊烟香。蚊烟香一点燃,屋子里很快弥漫起浓烈的硫磺味。这种味道闻起来很舒服。他在暗夜中静静地呆了一会,看着蚊烟香暗红的火头一分一分地往后退去。然后,脱光衣服,把脸压在枕头上,趴下睡了。把身子放平坦后,他还喃喃的念了几句:“明天会是大晴天。”
一句话没有念完,他就沉沉睡去了。他睡得真死,连身子都没有挪动一下。巨量的猪婆鼾声常常受到阻碍,变得低回婉转,腾挪激荡,灌满一屋。不知过了好久,他突然一个激灵醒来了,依然趴着没动,竭力搜索回想刚才的梦境。本来依他几十年的生活经验,趴着睡觉是一定会做梦的。可是那天晚上什么梦都没做。既然老天不肯报梦给他,也就无从依据去估测第二天的吉凶祸福。他脑子里一片白净,空茫的有点发慌。他很想再睡着一下,看看能不能梦到点什么。但他知道时间不早了,应该已经过了半夜,再耽误就做不成事情了。他只好翻过身来,起床撒了泡长尿,穿衣穿鞋。他这天换上了那身迷彩服,袖口和裤脚口都拿细绳扎紧了。穿了布袜,着长筒套鞋。最后又把一块辟邪的小镜子兜进上衣口袋,把扣子扣好了。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是小心万分,竭力不出一点差错。
可是临到出门还是出了点落壳。不知是什么想法,他随手就拉了一下电灯拉线。啪哒一声电灯亮了,随即就又黑了。灯泡烧了。他心里一沉,急忙赶紧拉几下拉线,电灯没有一点反应,只管黑着。这当然不是一个好兆头。但又能怎么样呢?这时候还能收得住么?王三孔在心里翻腾了一阵,到底咬咬牙,把东西揹着提着,吆起黄牯,往香梅潭走去。
这时东边天际已经开了条小口,现出些微亮色。王三孔背着东方那抹亮色,朝水库的深处走去。他能感觉到清晨的亮光在背后一点一点的袭来,夜影在慢慢往里退缩。空气十分新鲜。越往里走,水意越浓,凉意也更重了。一只宿鸟被惊起,拍动翅膀飞上高空,很快又折了回来。他听到宿鸟回到窝里时还轻轻叽咕了几声,不知是抱怨还是惊奇。水库一平如镜,不见一点涟漪,也不见一条鱼在水上嬉戏。他忽然有点伤心。那么多经他亲手喂养的鱼(那是成千上万条鱼啊),怎么就没有一条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呢?它们就让他一个人在水边寂寞地走过,竟没有一点动静,真是无情无义得很。
不过他又很快原谅了它们:那些鱼都还在水底下睡觉哩,怪不得人家。
香梅潭很快就到了。一进香梅潭,成团的水蚊子嗡一声就包抄过来,围住他,见肉就叮。他忙在脸上和手上涂了一遍风油精,保护好自己。香梅潭仍然浸泡在夜色中,一团沉璧。四周的树木、岩石,在夜色的装扮下,无不变得狰狞、凶险。王三孔忽然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脚下似乎恍惚起来。他把黄牯吆拢身边,贴脚杆站着,又点根烟抽了,定了定神。这才用手电筒照着,往鱼钩上穿好了猪肠。他又等了一会,眼看着曙色突进香梅潭,水色变得灰蒙,水面上有了淡淡的山的倒影。他命令自己:可以架势了。他取出一柱香插在水泥地上,点燃了;又烧了一沓钱纸。他很快闻到了钱纸的清香。他看到了钱纸在火中卷起了角,由红变黑,成了纸灰。一阵风来,将纸灰卷起,托高,飘到水潭中间就滑落下去,不见了。他朝水潭拜了三拜,抓起鱼钩,走拢到水边,运了运气,一弓腰,一扬手,将鱼钩摔了出去。鱼钩带着鱼绳,斜斜地往空中直冲,直冲,冲得快到水潭中间时,忽然像给什么力量拽了一下,猛然跌落到潭水里头了。鱼钩落水的刹那间,潭水像被灼痛了,猛然一阵抖动,荡起涟漪一片,颤抖不已。
涟漪很快又止息了。水面上平静如常。
天色一下子亮了很多。潭水由灰蒙转成了灰青,有两片柳叶无声地飘落在上面。对面的杨梅树清晰起来。杨梅树繁密的枝叶里嵌满了暗红色小如黄豆的杨梅。杨梅树上扯起了丝丝缕缕的白雾,凌空抖擞。王三孔总觉得这天的白雾有点怪异,扯得跟烂布筋一样,看得人心里不舒服。他只扫过一眼,赶紧就把头扭开了。
潭水里不见有丝毫动静。据说青梅潭水很深,深得探不到底。又说香梅潭地下是通着阴河的。如果真是通着阴河,那么水潭底下是不是藏了白乌龟就很难说了。王三孔眯起眼睛盯住水潭,竭力想探个究竟。可是水潭静静地,钓绳也是静静地,就像如今世道人心让人看不透。
王三孔决定不等了,把钓绳搭在柳枝上,走近水边,蹲下来,轻声打起了马头哨。马头哨先是轻轻地、胆怯地“腥”了一声,接着扬上去,扬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像伤了翅膀的小鸟一样折回下来,弱弱地,低徊的呜叫着,一递一声,声声伤情。王三孔反复的打着马头哨,一边轻轻地拍手板。哨声跌落水面,变作了另一种音符。那是一种天才知道的音符。急管繁弦,婉转顿挫,直导水底。周周遭遭一时都热闹了起来。
约摸半小时后,王三孔陡然住了声。他的左边口角流出了口水,两个腮帮子胀得难受。他拿手背揩掉口水,又叉开手指,顶住两边腮帮轻轻地揉搓。他猜想水底下应该已经骚动起来了,不信白乌龟你还待得安稳?
果然,他看见水面上的钓绳轻轻地动弹了一下,不禁一喜:“好,有戏!”他小声的说着,一个猫步纵过去,从柳枝上摘下钓绳,用两只手松松地握着。他明显感觉到了鱼钩被轻柔地碰触。碰触的当然不是鱼钩,是猪肝。鱼钩已经给猪肝严严实实地封裹起来了。他知道乌龟的眼睛是很短视的,它不可能看穿猪肝里头包裹着的玄机,也不可能看到跟水一样乳白色的钓绳。白乌龟是肯定看到猪肝了,它之所以还没有咬钩,是它还在试探,寻找下嘴的地方。既然这样,那就耐心等吧。王三孔把钓绳又放松一截,让钓绳软软地躺在泥地上。一条蚯蚓爬过来,横压在钓绳上,一动不动了。王三孔朝它轻轻地嘘了一声。
黄牯安静的蹲坐在他的身后,它似乎也知道主人要做什么,双眼紧盯水面。
王三孔眼前忽然亮堂起来。那是太阳出来了。太阳的红光打在水面上,反射出七彩芒刺,直晃眼睛。王三孔忙把双眼眯细了。
就在这时,钓绳猛然弹动了起来,一下绷直了。蚯蚓被巨大的力量弹飞起好高,不知所踪。王三孔全身也绷紧起来,兴奋地想:“咬钩了!”他把钓绳握紧了,双脚站稳桩子。
黄牯一阵风一样的蹿到水边,压低脖子,狺狺地在喉咙里发出吠叫。吠叫声呜呜嗯嗯,有音无力。那是在极度紧张下才会发出的一种吠叫。叫声很疹人。
王三孔也无端地紧张起来。他已经明显的感觉到了水底下白龟的力量。白龟在咬住钓饵的一刹那,即刻意识到上当了,它咬了不能咬的东西。可是来不及了,鱼钩已经深入到了脖子尽头,卡在里面了。王三孔知道这时候白龟会努力挣脱。它会先往深水地方游,再又往左游,往右游,还会绕着圈子游走。他当然可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拢钓绳,把白龟拉上来。但白龟那么大,在水里的力量是十分巨大的。他能把它拉上来么?更重要的是,白龟要逃生,肯定挣扎,鱼钩上的钓钩难免会伤到它。他不想让自己伤到白龟。那么,他就只有任由白龟鱼钩和钓绳左右游走,待到精疲力尽时,才能把它驯顺地、完好无损地收归到手。王三孔鼓了鼓胸肌,觉得头天晚上吃下去的一斤牛肉足够让他有力气撑到最后。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钓绳,很大的一盘堆在那里,扯开了起码还有二、三十丈长,应该还是绰绰有余了。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王三孔把手里的钓绳松了松,因为他分明感觉到了钓绳往下坠,他知道那是白龟开始作挣扎了。他也清楚负痛在身的白龟不可能游得很快。他甚至能想象到白龟直着脖子四腿划动的狼狈样子。他只有更轻缓地松动钓绳,既不让它绷得太紧,也不让它太过弯垂。
他忽然想起来,那天早晨看到的大白龟背上,还驮了只小白龟。大白龟跟小白龟是什么关系?是它的崽?它的孙?抑或重孙?以那么大的白龟,说是它的重孙的重孙都不为过了的。但最好是它的孙。人说隔代亲,想来乌龟也一样,不然它怎么会那么调皮地趴在大龟背上。想起来那只小白龟还真是可爱,它趴在老爷爷的背上(他已经把大白龟定为老爷爷了),却冒高了脑壳只顾四处张望,颟顸又调皮。大白龟应该是十分疼爱小白龟的。那么如今大白龟负痛在游,小白龟是不是也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一旁呢?或者是,小白龟不懂事,依然趴在大龟背上?王三孔的孙子就是这样子的。王三孔讨嫌崽,可是喜欢孙子。那真是“吃在嘴里好吃的要扯出来给他吃,穿在身上好看的要剪下来给他穿”。每次媳妇带了孙子来看两老,孙子就要骑到他的脖子上,让他驮高了在堂屋里兜圈子。有一回他病了,睡在床上盖了厚棉被捂汗,孙子也不放过他,硬是让他起来驮着走了一圈,才不哭闹了。他这样想着,神情恍惚起来,似乎远处有个像泉水一样清亮的声音在小声小声地叫着:“爷爷、爷爷!”那声音一下一下地抽着他的心,一阵钝痛,模糊了他的双眼。
“不要怪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他在心里祈求。他现在要收手已经做不到了,只好用推脱来减轻心里的负担。
有那么一刻,他心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小白龟你要懂事的话,就赶紧想办法让老爷爷摆脱钓钩呀!可是他无法把这个念头传达给小白龟。他知道这都是空想。
钓绳停顿了一会,接着就往右边扯动了。也许是白龟沉到底了,看来香梅潭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深。钓绳往右一扯,很快就绷直了。想必是白龟游动得快起来了。王三孔抬起脚来,随着往右边走。他松下右手,只让一只左手牵牢钓绳,优游地挪动双腿,神态有点像县城街上遛狗的暴发户老婆。
走出百来步,钓绳又开始折返回去。王三孔换了右手牵钓绳,跟着钓绳的速度抬步走。白龟慢慢加快了速度,王三孔也一步紧一步的跟着。太阳已经升起很高,没有风,身上越来越闷热,他能感觉到汗水像虫子一样在身上四处爬。脚上的长筒套鞋越来越不跟脚,他索性甩掉套鞋,赤脚在泥地上走。一个折返。又一个折返。……钓绳越扯越紧,王三孔差不多要小跑才能勒得住了。黄牯在水边掉转头站着,鼻头一耸起,惊讶地看着来回跑动的王三孔。王三孔已经有点喘了,两条手臂也痒麻得难受。就在他又一次换手时,偶一抬头,看到对面杨梅树林里站了一条大汉。不用细看就知道那是霸脑壳,他心里一沉,立即明白了那个混世魔王是一直猫在那里探看的。王三孔很懊丧,也很担心。那个人头天晚上就来刺探过情况,心怀不测,目的明显,自己本就该防着他的。可是早晨起来一忙,居然忘记了。那人本就是根搅屎棍,今天的事情要他给掺搅进来,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枝节,不知会怎样收场。
可是来不及深想了。这时他手里的钓绳陡然松弛下来,有好长一截还飘在了水面上。正惊疑问,潭水一阵翻腾,白乌龟轰然一声浮出了水面。白乌龟就近在眼前,这回看得比上回更清楚了,连龟背上的花纹都分得出粗细。原来白乌龟还不止脸盆大,膨圆如簸箕。拱起好大的一堆。王三孔慌忙捌手往回收紧钓绳。还没收得几个回合,白乌龟又猛然往下一撅,直往水底沉去。王三孔猝不及防,给那股力量拉扯着,朝前踉跄两步,失脚跌进水里。水不太深,只齐至胸口,他立马站稳了。刚站稳,右脚跟上就给什么东西咬住了。痒麻麻地,却是奇痛。这是蚂蝗么?王三孔一生跟水打交道,感觉这次不像是蚂蝗。不管多大的蚂蝗,叮咬在人身上都如同打针,只麻不痛。那么是蛇?蛇牙扎进肉里的那一下,是一种钝痛。现在咬住脚跟的东西却明显感觉到没有牙齿。只深深的、狠狠地咬住脚筋,让他感受到一股狠劲。
王三孔爬回岸上,才发现咬住脚跟的竟是那只小白龟。王三孔非常奇异,小白龟怎么就知道他是钩钓大白龟的敌人呢?而且小白龟真是鬼精,知道潜伏在他脚下的水里,抓住时机就猛扑过来下嘴。它还真是会咬,一口就咬住脚筋。咬到脚上的任何地方,王三孔都有办法,唯独咬住了脚筋,无解。
王三孔跌坐在泥地上,双手捧脚,痛得咝咝哈哈地龇牙咧嘴。
黄牯纵跑过来,一口将小白龟含进嘴里。
王三孔急忙敲着黄牯的脑门,让它松开了。他怕黄牯的满嘴利牙一发力,把小白龟咬死了。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被一团乌云遮住了,另外又有成团的乌云从南岭半山腰里扯出来,汇集在香梅山上空,大雨瓢泼而下。天色也突然就黑了,什么东西都变得影影绰绰。
王三孔让雨泼打着,心里却高兴起来。在他的经验中,乌龟最怕雷响。乌龟不会轻易张嘴咬人,而一旦被咬,纵然将它打死,甚至把它的脖子剁断,也不松嘴。只有听到雷响,才会松开。他想:这样大的雨,雷公肯定会出来凑热闹的。雷声一响,自己就有救了。
这样想着,心情稍稍松快了一点,这时他才想起香梅潭里的大白龟,忙拿眼睛去找地上的钓绳。他看到钓绳还在急速地往水里滑下去,后面草地里的绳盘,已经下去了一半。这是大白龟正抓住时机往深水里逃逸。也许再过十分钟,大白龟将钓绳全部拖下水,他就再难有办法了。王三孔不敢怠慢,匍匐下身子,抓住钓绳,一伸一屈就爬到了欹侧的老柳树旁边。
他将钓绳套死在老柳树身上了。
王三孔将屁股塌压在钓绳上面。有一阵子钓绳似乎停止了滑移,没有动弹。雨还是那么大那么急,耳边一片水声。王三孔冒高脑壳望了望天,乌云层层叠叠地在头顶压着,看不到一点缝隙。他盼了一会,却始终盼不来雷响。他心里很奇怪:初夏时节,正是雷公很作怪的时候,落这么大的雨,要在往常,怎么样也会要打很多雷。今天居然没有一点动静。这让他心里生出了一些恐惧。
他忽然想到要想办法造出点雷声来。他以前有过经验,是敲脸盆造出声音来让乌龟松脱嘴巴的。他为自己想到的这个主意很高兴。
他把黄牯叫到跟前来。黄牯已经被雨水淋得浇湿,身上的毛贴在皮上,很是狼狈。眼睛却仍然抖擞有光。他打手势叫黄牯赶紧回去把脸盆拿来。可是黄牯以前没有受过这种训练,无法理解,王三孔做了无数遍手势,她只是迷茫得望着,一动不动。
他又望了望天。老天仍然黑着脸发疯一样地往下泼水。一个雨点打在眼睛上,生痛。他伸手抚了抚小白龟的背壳,小白龟颤了颤,四只脚爪一下缩进了龟壳里。脖子却照旧梗着,只咬定脚筋不放松。脚筋上的扯痛不停顿的传导上来,他心脏绞得一阵阵发紧。
身下的钓绳还没有扯动。
他决定不再指望黄牯,自己挪回去拿脸盆。他望了望房屋的方向,来去也许不要一个钟头吧。他无论如何要先解除自己的困境。
他命令黄牯:“守在这里不要动!”这话黄牯懂了。它眨了一下眼睛,伸出前爪抓住钓绳。
王三孔站起身来往回走。小白龟坠在脚跟后面,走一步,一阵扯痛。一步比一步扯得紧。他知道这个样子走下去,不等走到屋里只怕小白龟就把他的脚筋咬断了。
王三孔后来是爬着回去的。他伏下身子,双手撑地,两条腿在后头跪着,膝头着地。他的右脚板朝上翻着,小白龟的胸板贴在脚板上,凉凉的。他能感觉到小白龟的脚爪在脚背上抓得紧紧地。他爬着试了几步,似乎还自如,就手脚齐用地往屋里疾行过去。
王三孔回到屋里,不等把腰伸直就抓过脸盆,拣起一根短棍猛力一敲,“当”地一声,有如雷鸣。声音落时,小白龟嘴巴一松,立时跌落地下,转头往水库那头爬去。它伸直了四条短腿,不停不歇地猛力爬,很快不见了。
王三孔在后面不断地敲脸盆。“当、当、当……”不知是气是恼还是怜。
王三孔丢下脸盆,这才感觉脚后跟还是痛。脚一沾地就痛。拿手指一触,彻骨地痛。他在地下坐了一会,还是疼痛不减。他忽然难过的想到:莫不是把我的脚筋咬断了?
王三孔的脚筋真是给小白龟咬坏了。可是他顾不上难过。香梅潭那边的事情还等着他去解决。他不敢多耽搁。
他还是像来时一样手脚并用往回爬。
这时雷却响起来了。而且那么响,那么密,好像就在头顶炸响。比敲脸盆的声音吓人得多。王三孔不明白老天怎么这样不帮忙,这雷要早响半个钟头就好了。他的头一撅一撅地,非常惋惜。
王三孔顶着雷雨又回到香梅潭。还隔好远他就冒高了脑壳往那头看。他心里很乱,总有种兆头不好的感觉,他看到那蔸欹侧的老柳树了,看到了套在柳树干上的钓绳。钓绳散乱地在泥地上摊了一地。他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王三孔连滚带爬地近前一看,猛然睁大了眼睛,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黄牯死了。
黄牯是给人害死的。它的前脚夹在了一个好大的铁夹子里,脑袋遭了乱棍,被打得稀烂,连眼睛嘴巴都分辨不出了。血水混合着泥水淌进香梅潭,浑浊了好大一片潭水。
黄牯至死也没有倒地,倔强的绷直了四腿撑在地上,只是脑壳成了浆糊。
杀狗的人下手好狠好狠呀!
王三孔抖着手抚了抚黄牯的颈根。黄牯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气息,訇然倒地。黄牯身上的皮毛像堆枯草,杂乱纠结,都发黑了,不见一点光泽。
王三孔黑着脸,舍下黄牯,爬过去一点,揪住钓绳。钓绳轻飘飘的。他几下就将钓绳扯了上来。钓绳已经给人拿刀割断,切口明显,鱼钩不见了。王三孔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他还要扯起钓绳掂一掂,只是为了证实一下。他很轻易的就想到了干这件事的人“霸脑壳”。他轻轻地自语:只会是他!肯定是他!他心里一点也不含糊地就演绎出了那段情节:霸脑壳一直猫在对面的杨梅树下窥看他钓大白龟。看到他跪地爬走,即刻现身奔过来。他不蠢,知道走了王三孔,还会有黄牯守护。他更清楚黄牯比王三孔更难对付。他是有备而来。他身上带了刀、棍,还带了铁夹。也许还有炸药、毒药。他先是诱骗黄牯的前脚陷进了铁夹子,随即就抡起木棍往狗脑壳上扑打。黄牯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即便前腿被夹,头几棍还是躲得过去的。可是终究经不住风一样雨一样的棍棒扑行,只一点闪失就被击中了。霸脑壳一定是把积压了好久的怨气都发在狗身上了,只管一棍接一棍劈头盖脑死命地打,直到将一颗狗脑袋砸得稀巴糟烂。然后扯起钓绳,下死力气将大白龟扯上来,剁断钓绳,用箩筐装起大白龟,顺山路跑开去,很快消失在风雨中。王三孔完全能想得到他那种得意万分的神态和慌不择路的样子,就像光脚踩在蛆婆子堆上,一阵恶心。
王三孔翻转身子,一眼看到被磨蚀得血肉模糊的两只膝头,身上的痛感一下就醒了,到处痛起来。痛,且疲倦,他一身打颤。他一圈一圈的盘着钓绳,一边盘一边想,自己捉了一辈子的鱼,默起老了到水库里躲个清静,养养鱼做点好事积点德,没想到最后还是躲不开。这就是命。人总是拗不过命的。还好的是大白龟到底不是落在自己手里,要有报应也不该报应在我身上。他一边想一边慢慢嘘气。
他把一盘钓绳又盘好了。
他忽然想打声马头哨,向远处昭告自己在这里的存在。他的口干得厉害,手也抖得厉害。他的手已经在盘钓绳时把力气都用尽了。他将中指和食指弯成小圈,勉强抬起来塞进嘴里。他鼓起气猛力一吹。奇怪,嘴巴里竟然没有发出声音来。再吹,还是不出声。他颓然的松脱手,发了好久呆。他的一身都在痛。
天开了,云散雨歇。
十一
王三孔的脚筋没有被咬断,可是伤得很厉害,给小白龟咬住的地方,扁了,然后又肿了,承受不住一点力。如果养不好,他的右脚以后可能就跛了,再也站不直。王三孔听着医生这样诊断的时候,没有太难过,相反有种解脱的感觉。他以为这是报应。
王三孔躺在病床上时,才听说霸脑壳也没有得到白龟。那天他拿一条麻袋包起白龟,放在脚踏车后座上,骑着往县城来。他骑得飞快,到一处下坡时,忽然天上一道闪电,一声炸雷,他看到面前陡的竖起一柱高大的影屏,忙要刹车时,不想龙头一折,他就被重重地摔出好远。这时刚好福肚子开车经过这里,兆春镇长忙叫他停车救人。再又叫他把脚踏车后座的麻袋解下来,一起搬到小车里。福肚子抱起麻袋,感觉异样,松开一看:大白龟。
王三孔听说霸脑壳就住在隔壁病房,忽然想过去看看,就叫细崽嫂搀扶着,出门过去。
王三孔在门口给一个警察拦住了,不让他进去看霸脑壳。王三孔很不明白:看个病人怎么不可以呢?警察说:那家伙是犯罪嫌疑人。王三孔更不明白了:霸脑壳怎么成了犯罪嫌疑人?警察说:他捕杀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王三孔问:他捕杀了什么动物,那样珍贵?警察说:不清楚。反正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王三孔想:警察说的无疑是大白龟了。大白龟怎么成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了呢?又一想,那样大的乌龟,还是难得看到的白乌龟,不说二级保护动物,就是定它一级也不为过。
他忽然觉得没有意思,站了一会,走开了。
外面又下起了暴雨,雨点打得窗户玻璃啪啪地响,迷漾一片,看来今年会要涨大水。王三孔的心里也像这天气一样阴郁。他不知道跃进水库那块是不是在下暴雨。他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上那里去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