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清风山后,朝廷震动,大军来剿。宋江不慌不忙,托出心中早就想好的去处:梁山。路过对影山,宋江又拉拢了吕方、郭盛,一起上梁山泊去。一下子就给梁山送去八个好汉。
而宋江自己,却中途变卦了,没有上梁山。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宋江又收到了一封信。
石将军石勇给宋江带来了宋清的家书。家书上说,宋太公因病身故,现今停丧在家,专等宋江回家迁葬。
宋江读罢,叫声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将起来,自骂道:“不孝逆子!做下非为,老父身亡,不能尽人子之道,畜生何异!”接着,他分付燕顺道:“不是我寡情薄意,其实只有这个老父记挂,今已没了,只得星夜赶回去,教兄弟们自上山则个。”
刚刚还雄心万丈,要大干一场,义气冲天是要照拂兄弟,要甘苦与共。怎么一下子他就完全变了?
这就要讲到宋江自己的内心矛盾问题了。这个矛盾,其实有着更为深刻的中国文化上的矛盾。从中国的传统文化观念上讲,“孝”、“义”有不同的价值取向,有时甚至是互相冲突的。
孝直接延伸到忠。孔子的学生有子就说过,一个在家庭里懂得孝悌的人,不可能犯上作乱。
《战国策·赵策二》上说:“父之孝子,君之忠臣也。”《吕氏春秋·孝行览》上说:“事君不忠,非孝也。”王通《文中子·周公》:“孝立则忠遂”。
所以,古话常常说“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那么,义呢?义往往延伸到侠。而侠却往往会导致对国家法度的触犯。韩非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他说:“侠以武犯禁”,就是这个意思。
忠孝是垂直上下的关系,是天命,是无可逃于天地之间,是不容怀疑与推脱的。所以,忠孝需要的是无条件服从,而无须思考和判断。
义却不然,义很多时候是横向的平等关系。义者宜也。是否适宜,就要判断,义的核心,恰恰是判断。孔子说,见得思义,义是要思考的。
忠孝和侠义往往使人成为气质不同的人。
忠孝可以让人变成温顺的良民,而侠义却常常使人成为豪杰。
宋江,就是胸中既有忠孝顺从的一面,又有强烈的自我实现愿望的人。宋江救晁盖,实行的是江湖之“义”,违背的却是朝廷之“忠”。但是,当晁盖上了梁山,接连干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犯下弥天大罪的时候,宋江“忠”的一面又开始抬头,又觉得晁盖太过分的了。再后来,他接到刘唐带来的梁山书信,看到晁盖等人在江湖上弄得有头有脸有声有色,他的心中,从此有了梁山情结,江湖情结。
不过,他此时还没有落草为寇的想法,所以,流亡途中,他去柴进庄上,去孔太公庄上,去清风寨花荣处,但就是不去梁山泊。
但是,流亡途中,他接触了柴进、武松以及清风山上的众位好汉之后,从这些人对他的无比尊崇的态度中,他突然发现自己很有江湖资本,完全可以据此有所作为。恰好又被刘高陷害,几种因素结合起来,他心中潜伏很深的枭雄欲望爆发出来,以至于大闹清风山,纠集众多强盗豪杰,一起浩浩荡荡投奔梁山。
但是,一封报告父亲死讯的家书,让他发热的头脑一下子冷了下来,他突然如梦初醒,几乎在一瞬间,他的思想完全变了。
忠孝来了,侠义去了。
宋江的前半生,可以用两封信来概括:刘唐传书和石勇传书。
一封来自江湖,一封来自家庭。一封来自江湖朋友,一封来自家中老父。两封信都在拉他:一封拉他入伙,一封拉他回头。江湖朋友热心,家中老父苦心。
刘唐传书,让他心向江湖,野心勃勃;
石勇传书,让他归心家国,忠心耿耿。
于是,我们看到,就在这一瞬间,宋江完全变了一个人,让燕顺等人摸不着头脑。大家是他撺掇来的,到了半途,却抛开大家,自己走了,何等不义!但是,假如他此时仍然继续上山,置老父遗体于不顾,那又是何等不孝!
人生,常常就是这样让我们左右为难,左右不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留下人生和道德的破绽。